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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庄存词五十馀首,有四十八首见录于《花间集》,与温庭筠同为“花间派”代表词人。韦庄之前,词坛上成就最大、影响最广的词人就是温庭筠。大略与韦庄同时的范摅在《云溪友议》卷下记载:“裴郎中諴,晋国公次弟子也。足情调,善谈谐。举子温歧为友,好作歌曲,迄今饮席多是其词焉。”可以想见韦庄所处词坛上的温庭筠之风。而韦庄本人对于温庭筠的怀才不遇、终身未第则深表不平,曾奏请唐昭宗追赠进士及第(见《唐摭言》卷十)。因此,韦庄的词作受到温庭筠的一定影响,当是情理之中的事。如二人在创作题材上均以男女间的离愁别怨为主,韦词中也有格调近似温词的作品,如《酒泉子》(月落星沉)、《应天长》(绿槐阴里黄莺语)。但就主体风格而言,温、韦各具特色。不同于温词的艳丽细密、隐约婉曲,韦词则大多笔调疏朗畅达,言情显豁。下列两首词作或许是比较两人不同词风的较好例证: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温庭筠《菩萨蛮》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韦庄《菩萨蛮》

二词所写均为男女离别情事,词调同为《菩萨蛮》,且词中用语及意象亦多相类(如温词有玉楼、明月、金翡翠、香烛、绿窗,韦词有红楼、残月、金翠羽、香灯、绿窗),但格调不同。温词仅以“送君闻马嘶”一句点明情事,而大量笔墨用于场景氛围的描写和渲染,一句一个画面,各画面的组合,正如俞平伯先生《读词偶得》中所说:“每截取可以调和的诸印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在读者心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词作上片描述送别场景,但起笔玉楼明月相望相念的图景,尤其是“长相忆”三字令读者联想到别后的相思情形。下片所写可理解为分别之夜的境况,也可以看作别后的相思情境。词境由画面自然融合而成,其间没有明晰的脉络连贯,离情別怨则隐伏其中,显得含蓄幽约。韦词则不然,起笔点明红楼相別,然后依次描述美人出门和泪相送、弹奏琵琶別曲以及临别相劝早归,情事脉络清晰了然,依依惜别之情流泻于字里行间,犹如一段深情绵婉的别曲在琵琶弦上流动波荡。就笔调而言,韦庄这首《菩萨蛮》算是其较为含蓄的词作,但词中“惆怅”、“美人和泪”、“劝我早归家”等用语,依然较温词中“春无力”、“草萋萋”、“香烛销成泪”、“子规啼”、“残梦迷”等言情直露,构成了全词的情感脉络。

韦词以述情为主,脉络流转畅达,用语自然妥溜。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似之。”韦庄那些以词人(或男女情事中的男方)自述以及词中女子口吻叙事言情的词作,尤其切合“弦上黄莺语”之喻。词人自述情怀经历之作有《菩萨蛮》五首、《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女冠子》(昨夜夜半)等,大都为其早年游冶行乐生涯的写照,下面这首《菩萨蛮》堪称告白之作: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年少时的放怀游乐情形,历历在目。末二句与另一首《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中“游人只合江南老”、“炉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意趣相合,盖谓青春年少时游兴正浓,醉心于江南美景佳人,故“还乡须断肠”。人到年老则狎兴渐疏而思乡愈切,便可告别江南,回归故乡,“白头誓不归”、“未老莫还乡”,即谓待老才愿还乡。这种欢醉冶游场景,下面两首词作有具体的展现: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菩萨蛮》

深夜归来长酩酊,扶入流苏犹未醒。醺醺酒气麝兰和。惊睡觉,笑呵呵。长道人生能几何?

——《天仙子》

一幅酒筵深情劝醉、深夜酩酊归宿的图景呈现于读者眼前,而末尾貌似旷达实则无奈的人生感叹,则透露出更深层的内心苦衷,前人“似直而纡,似达而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之评大概就此类词句而发。此种言外感慨情怀,只能参照时局背景以及词人生平经历作些情感体味,很难坐实具体情事进行解读。张惠言《词选》称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一首“述蜀人劝留之辞”,进而谓“‘江南’即指蜀。中原沸乱,故曰‘还乡须断肠’”,则牵强难通,不足为鉴。若要举出韦庄感时伤世有迹可求的词作,《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也许值得一提。其中“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与词人中和三年(883)春避乱暂寓洛阳时所作《中渡晚眺》“魏王堤畔草如烟,有客伤时独扣舷”、“家寄杜陵归不得,一回回首一潸然”及《洛北村居》“无人说得中兴事,独倚斜晖忆仲宣”等诗句,情境相类,应为大略同时之作,寄寓帝京沦陷、家国乱离之恨。

抒写词人一己情怀之外,韦庄词的情感主体更多的是离别相思中的女子,或为女子自述情事,或以女子为描述对象。前者如《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因离别而魂断,因相思而梦随。女子别后一年的深夜梦醒时分,独自对着天边明月,回想起“去年今日”送别情人时的忍泪含羞之状,似在心中向远方的情人倾诉深切的思念,的确犹如“弦上黄莺语”一般绵婉动人。此类女子自述情怀的词作尚有《应天长》(别来半岁音书绝)、《清平乐》(琐窗春暮)、《望远行》(欲别无言倚画屏)、《上行杯》(芳草灞陵春岸)、《小重山》(一闭昭阳春又春)等,而《思帝乡》(春日游)中一踏春女子钟情于风流少年的率真表白,堪称韦庄最为疏隽的词笔。

相对于以自述笔调叙事言情的直接鲜明,韦庄以女子为描述对象的词作则言情较为含蓄蕴藉,有的情境颇似温庭筠相类之作,但多数词作中的人物,情态举止较温词连贯流畅、清晰活现,呼之欲出。如《浣溪沙》:

清晓妆成寒食天,柳球斜袅间花钿。卷帘直出画堂前。指点牡丹初绽朵,日高犹自凭朱栏。含颦不语恨春残。

词笔几乎亦步亦趋地描述出女子清晨梳妆停当后来到堂前观赏牡丹的过程,结末于静默的情态画面中充溢着伤春哀怨。词情幽约而脉络贯通,词中有人,生动可感。他如“闲倚博山长叹,泪流沾皓腕”(《归国遥》“春欲晚”)、“闲抱琵琶寻旧曲,远山眉黛绿”(《谒金门》“春漏促”)等词句,可谓情态如画,情蕴画中。

温庭筠、韦庄作为词坛上两位最早致力于倚声填词并卓有成就的词人,其词作标志着词体从民间进入文人阶层的完成,也标志着文人对词体的接受和创作上的成熟。施蛰存先生《读飞卿词札记》说:“至飞卿而词始变为文人之文学。”温词脱弃了民间词的俚俗、朴质和真率,呈现出浓厚的文人气息。韦庄则对民间词风有所借鉴和发展,夏承焘先生称其“把当时文人词带回到民间作品的抒情道路上来,又对民间抒情词给以艺术上的加工和提高”(《唐宋词欣赏》),是很精当的。从词史发展角度看,二人词作则共同奠定了文人词的传统面貌,一是词须合乐应歌,二是词作内容以男女情事为主,三是词体格调以婉约柔美为主。温、韦并称的词史意义主要在此。


【编者按:此次出版,我们择要将温庭筠、韦庄词中的典故、化用的古人诗词文句列于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另将历代评论、与词相关的本事和史实择要列于每首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以方便读者对温、韦词的阅读和欣赏。】 d1ytdSYgzrC1Yd/RYDsWedgBpUsCfta60DOHMvmhUui8ghlkIANqZ0p46NaK1x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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