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上海《艺术当代》编辑部问
问:我们看了你在2003年油画学术讨论会的发言稿,很有时效性和针对性。你发言中有几个关键词:“绘画单一思维”、“伪经验”、“绘画与图像关系”,都有必要进一步阐述。先说说“绘画单一思维”吧。
陈 :研讨会有四项议题,钟涵先生事先要我讲其中一项:“绘画与图像的关系”。我不太会当场发言,特意写了书面稿照着念。念完,美研所一位老师发言,指出以上几个关键词有“语言暴力”,无法服人。我没辩解,因我说话从没想过要“服人”,有人诘难,才有意思,但那次发言或许真有暴力“效果”:每人限说十五分钟,承主持人特许,给我时间较宽,可牵扯问题既多又大,用词必须压缩简明,这些词语此前可能没在会议上出现过,读字面可以边读边想,飞快念出来,是会显得比较“暴力”吧。
“绘画单一思维”,字义明了,中性词,不带贬褒。譬如后印象派到抽象派都可说是“绘画单一思维”。二战后,西方艺术家——不论继续画画还是放弃画画——则开始在绘画之外的立场看待绘画。你可以不理会周围发生的一切,但这一切不断在重新设定绘画的边界与位置。近二十年,类似状况在中国也发生了,画家们谈起“绘画终结”的话题都会闹情绪——二十多年前,所有画家根本不用想“绘画终结”问题,今天,一个纯而又纯的绘画意识还可能么?
我们太迟接触现代艺术,又太早被现代艺术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搅扰不安。小至油画,大到整个中国的文艺,都处于“更年期”。你看,传统文学、戏剧、音乐、舞蹈,电影等等,都面临持续变局。小说家要面对网络文学,音乐家要面对流行音乐,电影导演更面对影视业、制片人制度、盗版DVD等等,如果还像从前,脑筋只绕着镜头、用光之类“影像风格”转,你根本弄不到资金,干不成活儿。
但我被一再告知:中国油画的“空前繁荣”体现在油画家比以往任何时期多,这的确是壮观的“油画国情”。既是那么多人喜欢,理应画得痛快高兴才是。刘小东就是血脉贲张的“油画暴徒”。我有位学生来自农村,声称“普天之下,莫非油画”。我自己也是极端顽固的“绘画单一实践”者,单是画布绷起来,就跟上毒瘾似的——但这种迷恋落实为“个人状态”,比较真实,指为“群体状态”,真实吗?“空前繁荣”单是指油画家很多么?“多”是“量”的概念,是否就是“繁荣”?倘若果然,那么,“绘画单一思维”的要害是还不够“一根筋”,不够自信、踏实、坦然,是跟种种前卫艺术在那里赌气呀。
一种专业,尤其作为艺术的信仰,思维与立场的“单一性”是排他的,坚毅的,执拗的,经得起挑战追问,甘于边缘,甘于承受孤立的状态。当大势衰变之际,“单一立场”尤显可贵。弗洛伊德之流就是凭其“孤勇”兀自画画,诚哉徐悲鸿先生所谓“独持偏见,一意孤行”——我们的群体性“绘画单一思维”在“精神”层面真能如此坚毅执著么?果如此,“单一思维”万岁!
其实,“绘画终结”子虚乌有,是伪问题。“绘画单一思维”更不是“是非”问题:我们面临的不是生死抉择,只是调整思维。二十多年来,国家社会不断大幅度调整思维,油画不过小事一桩。
自然,油画创作二十年来多有调整变异,我今仅就“绘画与图像”关系这一层,略作表述。
问 :怎么解释“伪经验”?这是话题中具有争议性的焦点。
陈 :这“伪”字确实叫人不舒服,其实仅就印刷品作为真迹的“替代品”而言,也不带贬褒,因其核心问题指向“观看经验”—“观看经验”无所谓是非对错,然而相当“诡谲”。中国人说“眼见为实”,问题是,你瞧着印刷品或原作,都是“眼见为实”。譬如《蒙娜丽莎》的孤本挂在卢浮宫,赝品据说有六幅,印刷图片则数以千万计,谁都有资格说“我见过这幅画”。哪天你站在真迹面前,你仍然可以说:“我早就见过这幅画。”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观看的诡谲”。
一部美术史就是“观看史”,而机器复制时代便是以无所不在的“伪经验”持续塑造着现代人的“观看经验”。但西方到处是美术馆,画家不会混淆原件与印刷品,他们在乎的是二者如何构成“观看经验”的演变与蜕变——我们的教学、创作和评论,可曾追究过“观看”命题么?我们的集体性“印刷品观看经验”加上集体性“单一绘画思维”,倒是构成另一种“观看的诡谲”——在我们的“印刷品观看经验”中,原件“不在场”,而我们的“绘画单一思维”实则基于印刷品。
印刷品“观看经验”究竟如何塑造我们的“视觉认知”?原因太复杂,它涉及生理层面,同时涉及文化层面。医学研究表明,人眼的分辨、认知、储存与记忆功能,在五岁到十六岁处于最敏锐周期,通常延至二十五岁始告定型并开始衰退——想想看,除了留欧留苏两代人大致在青年时代有幸接受“真经验”,建国后三十年间几代油画家最佳视力周期的观看经验是什么?
开眼不在“多少”,而在“先后”。论开眼的“先后”,我们不如一位西方童子:同行出国想必都会发现,西方美术馆随处是成群结队的少年儿童,他们的小学中学美育教学直接拉到美术馆上课。美国到处有美术馆,重要艺术学院还安排学生去欧洲进修至少半年:那才是顶顶要紧的美术教育。少儿习画,是否懂得,有无训练,都不重要,关键是给他看好东西——近二十年出国人数大增,许多学院还在巴黎设有固定站点,但大家算一算:出去时多大岁数?出国前的观看经验在何种程度先入为主塑造了我们的“视觉意识形态”?
我算过,能混到出国的职业画家绝大多数已在三十至五十岁之间,视觉“软件结构”早已成型,补看真迹不过“还愿”而已。再想想看,直到今天,国中千万名高中大学的绘画学子在发蒙阶段看的是什么?老是讲“素描基础”,谁在乎“视觉基础”?我如今面对学生的一脸求知与茫然,真不知从何说起。
然而“看原作”之说总有偏重“技术”之嫌,民国前辈当初的“观看焦点”即多在“术”的层面,直到我辈,仍难摆脱:1985年我的黄山会议发言就围绕会议指定的“油画语言”大发议论,其实,观看经验的误差远不止“技术”。
深一层说,原作与印刷品的巨大误差还在“尺寸”与“空间”的把握。希腊雕刻与巴罗克绘画大抵再现真人尺寸,毕加索《格尔尼卡》近十米宽,克里斯多夫“包裹作品”与建筑等大,地景艺术的规模跨越山河,而有些绝品尺寸之小,出乎想像——所有这些,在画册中一律缩成巴掌大小,以巴掌大小的图片,比方说,去认知云冈大佛、秦始皇兵马俑,其视觉感应失之何止千里?!而中国传统经典印刷品岂不传递着同样的误差。
再深一层说,印刷品虽则便于流传,然其大弊是“无序”:每本画册的获取途径、翻阅过程,随意性、偶然性太大了,久而久之,乃无形中构成几代人芜杂混乱的“美术史观”,以至无所谓“史观”,只是对一二西方画家发生偏爱,有“点”无“面”,散乱失序。其结果,是我们的个人实践总难在整体文化背景中寻获适切的位置,徒然纠缠于孤立的绘画命题,许多画家常会固执地停留在某一大师或某一流派的趣味中,完全不顾及前后左右其他画家其他流派的彼此关系。这就是典型的未被美术馆教育过,又过度被印刷品误导的视觉经验:他不明白很难孤立地看待一件事物,那是一种切断脉络的认知方式。
西方大美术馆苦心经营展示空间,务使历史演变依循观看顺序,依次“输入”视觉。即便如此,严肃的艺术家还是尽可能到雅典看希腊,到佛罗伦萨看文艺复兴,到巴黎看印象派,到敦煌看佛教艺术,到纽约看当代艺术……有这种“亲历”性真经验,画册才能作为有效的辅助性参考性工具。
我们不必拜倒在西方脚下——同样的问题是:多少当代国画家对中国传统经典也隔阂至深。前年上海博物院举办国宝展,建国五十年仅属头一次。我们口口声声“国宝”者,并不比西方经典更容易见到。
类似的观看经验,诸位平心静气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以上状况,亟待深究而乏人深究,它远远超过我们的自知,更超过我们愿意承认的心理界限。如今作兴博士论文,哪位博士生乐意就“观看”与“伪经验”关系,实实在在写它几万几十万字数?
或曰:中国几代本土画家的当代作品难道不是“真经验”?难道没价值?是的,很有价值,那才是几代人最可靠的视觉依据,是我们“真经验”的唯一来源,因此,我们的油画只会是“中国油画”。既如此,则瞻望西方、比照“世界”等等以“印刷品伪经验”引申的种种问题,恐怕只能是“伪问题”。
或曰:你自己凭的是“伪经验”出道,留洋后不也越画越差么?是的,本人惭愧。但以我为例,标准陡然降低,话便无须说下去。
我们常说,创作不可“概念先行”,其实,“观看”同样会“概念先行”:中国画家到西方目睹原作,有人“恍然大悟”,更有人表示“大失所望”、“不过如此”。两种观感传回中国,我们比较愿意接受并夸张哪一种?显然是后一种。其中深层心理原因,不说也罢。
然而以上“真伪”之辩仍围绕原作与印刷品:国情如此,总是令人沮丧的话题。你怎么办?游戏还要不要玩下去?——咱们无妨从这话题跳开,既不迷信印刷品,也不必迷信原作,如此,则“伪经验”真的不涉贬褒——说破了,所有绘画真迹也可以说是“伪经验”。譬如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格利特终生揭发二维画面企图再现“三维空间”、平面画布模拟“大千世界”的视觉骗局,都是在探讨视觉经验的“真伪”。
而在今天看来,当年马格利特命题尚浅:人类的聪明,就是制造“伪经验”,而渴望把握“伪经验”——或者说,以“伪经验”把握世界——可能正是绘画最原始的动机:古人见不到耶稣,画下来;见不到圣母圣婴,也画下来——绘画可能无法与“真实”去“比”,但能够在视觉经验中留存“真实”,以至“替代”真实。所以今人挖空心思,以高级科技制造“伪经验的伪经验”:唱片与现场演奏,译著与原著,女友照片与当面约会,海湾战事电视报道与亲赴伊拉克战场,其间经验的真伪,不言而喻,而我们仍然听唱片、读译著、藏照片、看电视,并大为感动,大发议论,因“伪经验”无不构成点点滴滴的生活真实——人类根本离不开“伪经验”。
《雷卡米埃夫人》。上图:马格利特雕塑作品。下图:大卫油画原作。
要之,真伪经验牵涉“误读”——日本文化是对唐朝的“忠实误读”,今日中国都市的“美国化”更是对美国想当然耳的误读—误读既非坏事,也非好事,而是妙不可言之事,哪位博士愿意写写看呢?
问 :再接着就是你会议发言的主题:图像与架上绘画的关系。
陈 :“架上绘画与图像的关系”即“Representation”(再现)与“Reproduction”(复制)的关系——油画已是“再现”,如果按照照片画油画,等于去“再现”被机器“复制”的二手经验,这不仅指经验的贬值,其核心问题仍然是“观看的诡谲”。要论是非,还看你站在纯绘画立场还是别的立场。
出于绘画立场,按照复制图像画画与人眼观看、手工绘制的画作(当然指高层次作品)至今无法比拟。按理说,我们的“绘画单一思维”理应坚持写生,与复制品划清界限。但这些都是画理常识,不必多谈。此处扼要说说“图像”与“绘画”在美术史涉及的另一组词语、概念及相互之间的文化关系:
“图像”二字,既指“机器复制图像”,也可指涉历史上所有手工绘画。将“图像”二字拆开:“图”即“picture”,“像”即“image”,均指“绘画”。只是我们说及“绘画”一词,假定是画家“正在绘制中”的作品,涉及技艺、感性、想像等等;说及“图像”,则特指经已完成作品,而完成的图像作品一旦流布,便涉及符号系统、传播功能、意识形态。
敦煌佛画与各国宗教艺术,均为当时发挥崇拜功能教育功能的“图像”,无不作用于传播教化。伊斯兰文明至今严格管制“图像”。在古代,绘画与图像是一回事:画家画“图”,“图”用于教化。换句话说,古代绘画的“内容”、“图式”及相应“风格”是被指定规范的,当天才画家欲以表达规范之外的视觉感受,绘画于是发生蜕变与革命。这类“革命”对世界影响至巨者,主要是西方绘画。
西方艺术史经历过几次“图像”与“视觉”此消彼长、或抑或扬的阶段。希腊时期,“图像”、“视觉”相对平衡和谐,漫长的中世纪则贬抑人间性的“视觉经验”,独尊指定的“宗教图像”。文艺复兴是一反动,借希腊之名表达真切的视觉经验。“绘画”与“图像”在历史上有时交会和谐,有时对立分殊。中国绘画史,则二者很早就良性分离:文人画比较接近西方“小众”而“精英”的所谓“纯绘画”,佛教绘画、民间绘画是大众的、传播的“图像文化”,而时过境迁,文人画在今日大有可供研究的“图像价值”,民间版画年画则脱离当时的宣传功能,转而呈示绘画的“鉴赏价值”。
近二十年来的中国绘画观始终单方面围绕“怎么画”,思路仅及“架上”,不关心画作出门之后的另一段命运,即绘画的社会功能。而后现代史论观与创作观,即多着眼于此,不再片面强调“怎么画”,而追究绘画在何种状况中被“展示”、被“看见”,这种展示与观看方式的变化,才构成绘画的命运与绘画史。
“纯绘画”这种说法、这回事,不过两百年历史,译自西语,其前提是启蒙运动、个性解放等欧洲文化变迁,“上升资产阶级”乃催生第一代个体艺术家与相应的艺术市场,但因此而“独立”的艺术并不意味着“孤立”:真的艺术,必伴随历史、媒材、技术与功能的变化而变化。仅以法国为例,安格尔古典主义、德拉克罗瓦浪漫主义、库尔贝现实主义,今天均被我们视为“纯绘画”而赏鉴之,但在当时,照唯物论说法,莫不“反映生活”,莫不是“时代”、“社会”、“政治”、“经济”的“产物”。例如延续几百年的欧洲肖像画,精美纷呈,可是法兰克福学派则认定:肖像画传统的要义不是“艺术”,而是西方“家族地位的证明书”。
我们的艺术教育和创作思维总是盯住四条边框之内的“画面”,片面强调其纯粹性、绘画性、艺术性,笼统将美术史所有作品看成“艺术”,没有“图像观”,只有“绘画观”。这种矫枉过正,可能与我们的艺术曾被意识形态长期压抑管辖的集体记忆有关。
然而就“集体记忆”而言,整部“美术史”,除了实物就是“图像”:唐宋究竟怎样?文艺复兴究竟怎样?我们只能由那时留下的各种“图画”去认知,千年后的人类认知今天,也无非靠“图像”。摄影与电影诞生后,人类的观看经验更形复杂。贵刊前一期专题是摄影图像,首篇译文引述罗伯特·莫瑞斯的话,说得透辟。他说:
从照片取代你记忆的那一刻起,你的记忆就失效了。当你看到一张照片之前,你还多多少少记得当时的情况。但从你看到照片的那一刻起,照片就成了记忆和其他的一切现实,你彻底完了,最终,人们是生活在照片提供的记忆中,而不是在现实中。
这段话指涉图像、观看、现实、记忆,亦可移来看绘画史,因摄影出现以前,绘画同样是人类的“记忆装置”与“认知途径”。如果在绘画与观看的血肉关系、因果关系之外谈论绘画,绘画就只剩下技术,而且是技术的表层——从世界范围看,到了图像的认知与传播功能让位给复制技术后,则手工绘画有待开掘的个性、观念性、实验性等等,便交付精英艺术圈,不再为政治或宗教服务,绘画于是和自己玩,其游戏场因此可能“大”了,社会影响反而小了。社会影响小了,绘画的边缘化,自亦相随而来。
然而“绘画”在西方的边缘化实际上体现为一种“守护”,犹如传统戏剧与文学在当代大众文化中主动边缘而自理,更其“小众化”、“个人化”。我几次引用巴特所言:“文学已经不被保护了,所以现在是走向文学的时候。”——大众文化原本脱胎于所谓“纯艺术”,实验戏剧、非虚构小说及“新绘画”自亦受惠于大众文化的新手法新观念,并发生“反影响”。譬如商业广告影响了普普艺术,普普艺术又反过来影响了商业广告,后来的商业广告再影响新绘画——这是不断互动的历史过程。
总之,绘画的边缘化不是“下岗”、“消亡”,套用时髦词语:绘画是在动态中适应并寻求新的“语境”,而当代视觉艺术的“语境”正是图像文化——此亦不过常识: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从唐宋绘画到元以后的文人画,绘画从来是在变换“语境”,从来不是静态的。当初油画传入,就是带动中国绘画进入新语境的革命性过程,而时势移易,油画总也难免“被革命”吧。
凡今日画画的哥们儿,回避不了“绘画”与“图像”的关系,要么任其纠缠,要么善自调理,然而在我们的实践中,二者既隔阂又错位,更有“单一绘画思维”作梗其间,一谈绘画,要么是笔触、形式之类空话,要么是架上绘画究竟是死是活之类意气之争……这等头绪纷乱的话题,应该大家讲,别弄得我一个人会议桌上玩儿“暴力”。那位美研所老师对我质疑,只字不提图像与绘画关系,个别同志帮我说话,也只字不提图像与绘画关系。
问 :几位在绘画届有影响的年轻朋友,是新生代比较活跃的力量。我问他们,你们的绘画语言是来源于生活体验,还是其他什么。有人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承认来源于视觉经验。我紧接着问,是来源于现实的视觉经验还是印刷品?他们坦然承认部分经验是来自印刷品。什么是一手现实,什么是二手经验,这是一个简单而又至关重要的问题。身处信息发达的当代文化场景,我们很多经验都是二手的、间接的。如果走在二手经验里而不自知,就很容易迷失架上绘画的主体和本源。究竟画照片和利用照片的区别是什么?当代中国画家很容易把这个问题混为一谈,新生代的画家们借助照片,有的甚至直接用投影机将照片投射在画布上,公然宣称找到了架上绘画上午新的可能性。
陈 :写生也好,用照片也好,两种做法都可能画得一塌糊涂,也可能精彩绝伦——看你是谁,看你会不会“观看”,看你怎样利用“观看经验”。善于观看并放手利用图像者,相对关心“画什么”,不太在乎“绘画性”;“绘画单一思维”则追究“怎么画”,不注重作品的“感受”与“激情”。二十多年来,绘画创作无非在这两种偏向之间倾斜游移。而这一切,归结于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你为什么画画?
国中玩纯绘画或玩图像的好手,其实不少,但未必入我们的眼。本届油画展有位天津于小冬,画面人物众多,驾驭娴熟,很有“生活”,很生动,什么奖也得不了,因为我们的“架上绘画”关心似是而非的“创新”和“形式感”,其实形式感无非是“卡通化”、“图像化”。真玩图像呢,也不入眼。当年政治波普早期作品就很棒,年轻一代如钟飙、章剑,还有不少名姓我记不确,都各有意思。我佩服东北王兴伟,他比纽约马克·坦希更自由,更泼辣,我们私下交谈,他对传统绘画的见解精准,去年忽然给我手机发个短信,说他迷上了董其昌。
我认识好几位在野艺术家,出了学院不再画画,但绘画观相当中肯,思路宽,在文化大框架中看待绘画。
我还是这意思:绘画不可说,你给我三类作品,一是写生,一是部分利用照片,一是直接画照片,我仔仔细细指给你看三者的区别。有道是“空口无凭”,中国绘画界一大绝症是没有美术馆,清谈空谈,“空口无凭”。此刻我的议论也无非是空谈。
问 :这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但现在市场上操作得比较好的恰恰是画图像的这批人。他们的成功究竟是绘画艺术的成功,还是个人的成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架上绘画的发展前景?
陈 :没有人能“代表”今日绘画的“发展前景”,我也不关心谁“成功”了。重要的是面对什么问题,以及怎样面对问题。
政治波普那批画家很清楚是在制造图像,他们不强调“绘画性”。真要讲究“绘画性”,必得听从“第一自然”,从文艺复兴到印象派,都是写生加想像。前述于小冬的问题还是有照片气。刘小东也有照片气。我说你他妈多好的手眼功夫,尽量写生吧,他说太麻烦啦,可是偶一为之,譬如本次大展那幅浑小子赤膊就是当场写生,效果大不一样,生机勃勃,画意淋漓。我画了十几年照片,对照片气太敏感了,手里捏张照片一笔笔跟着描,想的却是“纯绘画”,结果颜色调子一看就是柯达胶卷冲印效果。真要“纯”,你看弗洛伊德七十岁自画像,色调的关系、量感,全是从真空间真物质反反复复寻找出来,那幅画俨然写生宣言,严守绘画伦理,是个脱光衣服的堂吉诃德。
另一端,则是达达、杜尚、普普、多媒体……不强调“绘画”,强调“视觉”,不管伪经验真经验,凡是眼睛看到的都是经验,都作用于创作意识,因此都可以转化为艺术。用照片没关系,知道就好。沃霍、李希特,存心用照片,一线之隔,一念之差,路就宽了。
但以上都是西方的故事。中国是另一套——说到这里,咱们从“油画研讨会”离题,谈谈美术界普遍的“行政思维”与“学术行政化”。
问 :你从油画问题忽然谈到学术行政化,是比较难以理解二者的关系,能否正面阐述你所谓的“学术行政化”?
陈 :“单一绘画思维”其实缘自“单一权力结构”。五十多年来,行政地位决定学术地位,行政手段推广文艺,大家习以为常,而今日的行政学术化超过以往任何时期,因为直接关系到生存:得奖、评级、学位、晋升、分房、加薪……非同小可。我写发言稿一再警告自己别扯远了,可是顺着写下去,深感问题不在学术,而在生存。
你能想像塞尚、杜尚、沃霍、李希特当行政领导吗?能想像大批评家德里达、巴特同时是处局级、司部级干部吗?在我们这里,你面对一位艺术家,很可能面对的是一位领导;你被官方展览取弃,直接关系到你怎么在当地混下去。有位中年画家参选本届油画大展,问我该去找谁?谁带去?什么时辰去奏效?什么礼物或措辞比较合适?当然,还有什么画法比较保险或冒险?他说:“丹青啊,我快精神崩溃了!这关系到我的职称,关系到老婆户口,关系到我一辈子啊!”
我怎会不知道。但我还是惊讶:“文革”时,所有画家听命于中央高层,今天,决定画家命运的就是画家,大家既是前后届同学,又是上下级关系,你怎么弄?你听从艺术还是听从领导?按理说,你画得差,应该否决,画得好,应该上,可是谁说了算?
问 :时髦的词——市场,“行政文化”还相当有“市场”。
陈 :应该说还有“势力”。行政势力不是指强权,而是无所不在的利益结构与游戏规则。在日益严峻的市场化趋势中,艺术家必须共同维持这结构与规则,否则饭碗怎么办?二十五年来学院出炉的一届届艺术学生高达五位数,社会吃得下这么多不事生产的人口吗?
问 :你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纯粹的画家,看了文章有两个感受:一是你豁出去了,敢说真话;另外,你也否定了当下“架上绘画阶段性的繁荣”。你觉得中国架上绘画的可能性和前景是怎样的?
陈 :请原谅,你这问法就是“行政思维”——“前景”如何,“繁荣”与否,这是行政报告词语。我岂敢“豁出去”?我只是缩回来,吞吞吐吐弄几句“语言写生”,略微勾画我看见的情景。
问 :你觉得这局面可以通过学术反思和艺术批评来逐步改变吗?
陈 :“饭碗”岂能反思!行政文化就是权力文化,学术活动就是权力仪式。按理说学术面前人人平等,可是蹭会场的青年艺术家没有职衔、级别,贴墙根儿坐着,从头到尾不敢吱声。谁禁止他们说话呢,可他们自动噤声,小小年纪就知道利害,提前世故。
二十多年前,艺术家之间比现在平等多了。我们小知青流窜北京,美院老师拉个板凳一起谈艺术,画摆出来诚心诚意互相提意见。他们名满全国,可是真率质朴。这种教养品格到我这一代普遍失落了。我看,“逐步改变”而终告失落的,恐怕就是这种艺术家之间的率真质朴吧。
问 :我看最近似乎批评界更活跃。批评界在今年的热门话题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你怎么看待批评家的批评与自我批评?
陈 :去年上海开批评家会议喊我去,我写了发言稿《批评与权力》,大意是:“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句话是组织生活专有名词,对应“人民内部矛盾与敌我矛盾”,和“文艺批评”不相干,只因几十年泛政治生活,遂成日常口语。我真奇怪号称前卫的批评群体居然会使用这个词。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只有一个“美术界”,它不可能遭遇来自外部的批评,理所当然地,单一结构一旦发生“内部矛盾”,于是说:让我们“批评与自我批评”吧。
真的多元结构是权力遭遇权力,批评遭遇批评,大家自会互相叫板,根本不用自我批评。上世纪初到二三十年代,中国当真有过这样的批评空间、批评文化——现在有真批评吗:行政结构、人际关系、政治国情,这三样东西你动动看?所以当代批评乃是大规模装饰性文本,如此而已。会议主持人说到“批评家不要依附体制”。我明白他的苦恼,可批评家群体就是体制,不然怎能坐在四星级宾馆开会?你不依附“体制”?那么请下岗。
那天也有位哥们儿当即发难,说我没有“统计学”依据。我真希望我在胡说八道,于是请与会单干户举手,结果在座四五十人只有三个单干户举起手来。
老栗落草单干,那才叫不依附体制。
问 :这几年策展人活动比较活跃,他们是否有足够实力与体制分庭抗礼?能否在艺术环境中为中国当代艺术营造出良性的发展空间?
陈 :策划人弱化了“官方形态”,强化了“行政格局”——“分庭抗礼”?他们本身就是“庭”,就是体制。“八五运动”与90年代,在野与官方还有分际,相对“分庭”而“执礼”,是一互动局面。近几年,部分“前卫艺术”迅速被主流群体所“代表”,官方策划人具有双重权力:对外摊出艺术家名单,对内拥有展览、杂志、组织等全套行政资源。就国情论,这是好事,不然当代艺术不可能“合法化”,不可能办这许多活动。
但是原本暧昧脆弱的“多元”散点再度被单元结构整合,我不知道是否“良性”。真的“良性发展空间”是自生自灭、越散越好。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重庆、延安、香港、国外,只要你想去,去得了,随你便。徐悲鸿刘海粟庞薰琹林风眠那代人开学校、办杂志、兴画会、出言论,“发展空间”之大,谁领导?谁策划?
《南方周末》讨论足球得失,原因分析了半天,有位老同志说着说着说走了嘴:人家足球为什么踢得好?人家上头没有一个“足协”,没有“体委”啊。
问 :我们杂志去年发了一篇文章:《当代,三年展体制化后前卫艺术向何处去……》,就讲了中国前卫艺术的发展困惑。
陈 :“体制”一词其实不准确:“体制”意谓“管理系统”,“行政”意谓“落实执行”,现在用这俩词,只是“官方”一词比较软性的代用词。目前的文艺管理“体制”是从西方学来的,程序严格,级别分明。但人家的“体制”和“官方”不是一回事。古根海姆馆、现代美术馆,体制严密,高度专业,可是备受批评,70年代前卫艺术家甚至赖在现代美术馆门前集体抗议。但美术馆十之有九是私立的,政府不管,也不给钱。
中国的“体制”与“官方”是同一回事,同一群人。贵刊宗旨开明,性质仍是官办,否则谁开工资?许多展览企业掏钱,名分也是官办,官不出面,人家凭什么捐钱——国情是严肃的,是巨大的现实,“发展是硬道理”,在中国,眼下能办事的只有官方。官方比较有钱了,更明智了,以新方式运作文化,会塑造新的官方性格。中国的事情得有人做,一步步来,此外没选择。
问 :一旦这种游戏规则(行政体制)建立起来,它的影响是普遍而强大的,也许在今天,那些游离于体制之外的弱势群体倒能清醒地看见这一切,但敢怒不敢言。尽管有人站出来说了,也人微言轻,引不起大的反响,强势群体早已忘乎所以地大谈学术问题了。
陈 :体制化、科层化、管理化、量化,全是西方学来的,卡夫卡、福柯、德里达,持续批判体制化,但弄不过体制。纽约资深评家尤登·奎玛曾说:西方体制内有的是混蛋,背后也是饭碗和利益。但西方艺术家有三件东西:私有制,个人意志,完备的法制。
我们不少文艺官员其实很想做事,尤其有一种西方人望尘莫及的变通与生存手段。我们另有三件宝:庞大稳固的官方结构,深入骨髓的行政思维,无坚不摧的人际关系。
但是失意的艺术家不该叫作“弱势群体”。你有才,拿作品出来,你有种,拿精神出来。艺术界不是慈善界。艺术家理应承担自己的选择。行政文化是将大家“扶正”、“在编”,然后排座位,要公平,闹情绪,即50年代李慎之提出的“小自由”。我们的群体思维实则来自群体生活,来自“单位文化”。所以行政领导真苦,又要闹点政绩,又要一碗水端平;而“弱者”一旦加入“强势”群体,自亦回头“凌弱”,他不“凌弱”,势必被“凌”。这种现象咱们见得还少么?
那天在我之前另一位老师发言,通篇呼吁美术界各自“忏悔”,说忏悔之后吃饭香,睡觉甜——奇哉!一群画画的人居然弄到要来“忏悔”,这说法虽令人哭笑不得,但也活画出今天的现实。
马格利特和毕加索一样,没单位,没工作,不是美协会员,也不是教授。他一辈子在自家厨房画画。
其实真要当个纯艺术家,太残酷了。毕加索50年代拒绝声援纽约艺术家争取“艺术自由”,相反,他说艺术家必得承受委曲困苦,真的艺术家都是被误解,被诅咒,被拒绝的。只是老毕这么说不知是否包括他自己。他是老党员,资格相当红军长征干部。我们来想像毕加索怎样当领导、做报告吧:
“同志们,大家畅所欲言,今天的议题是,法国油画如何进一步发展。”
问 :你对美术界行政文化认识深刻,你现在做什么,打算做什么?
陈 :没做什么,也没打算做什么。此刻你让我说话,我就说说话。
四年前回国,除了学校为我办一场教学观摩展,我主动自外于美术圈活动。这次三届油画展还是美院老师诚心劝我拿一张,这才凑份儿,占个墙面,可是多少年轻人一点参展机会都没有:没背景,交不起钱,你知道,现在的展览要么交租金,要么拼来历。“文革”中我们有什么屁来历?直接给你从山沟调上来画画。现在连硕士博士都跟盲流似的恓恓惶惶,我瞧着二十郎当小伙子一拨拨在校园里苦熬,聪明才华,大好青春,闷在宿舍背政治、啃外语。我们这伙知青在这岁数,早就开始画大创作了。
说明什么呢?说明社会吃不下这么多所谓“纯艺术家”,而真正的市场又没起来。所以行政文化是苦衷,非得设一道道关卡给拦着,不然挤不下。可是学院又扩招,为什么?国家统计了:未来十年,待业与就学人口是多少千万,怎么办?塞到学校里……校园倒是肥了,竞相起高楼。西方早就遭遇类似社会问题,60年代法国美国学生闹大街,背景跟咱现在一样。
我管不住自己,乱说话。人家抬举,叫你去,不能每次拒绝。你不去,装丫挺,好像不愿跟大家玩;去了,开口刹不住闸,弄得满座无趣。去年批评家会议主持人向我抱歉,说你这稿子不能发,我当然理解,本来也没要发的意思。我每次发言都不便用,都是同行、熟人,我已让人难堪,又不肯说套话。这次贵刊愣要发,到头来读者不会冲你们编辑骂的。
问 :海归派对于展览体制有看法,这一方面是海外经验影响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在国内显得难以适应;另一方面也表明我们现行的展览体制等存在着问题,又自外于国际艺术的弊端。
陈 :海归派像我这样不识时务的家伙也很多么?我对展览体制没看法,展览是得有体制,不然乱套,而国外展览体制也有问题—我说的是咱国产的“行政文化”:太机灵了。
问 :有人说,陈丹青在不适当的时候离开,又在不适当的时候回来。乍一听,你今天有这样的态度仿佛更多是与你的个人的特殊经历有关,而不是大环境的问题。请你谈谈看法。
陈 :但愿不是“大环境的问题”吧,国中大环境实在比过去好太多了。
我的“个人特殊经历”和同代人没有太大不同吧,只是太倔—“不适当的时候离开”,早听人善意说起,意思无非是错失官运,典型行政思维、仕途观,而且以己度人。“不适当的时候回来”,真谢谢这么体贴,那什么时候回来才适当呢?
回来,肠胃很适应,头脑不愿适应。我在哪边都不愿适应的。为什么要适应?一个成熟的社会容忍艺术家,不是要艺术家去适应它——在有些场合,譬如研讨会,我假定在场的同志听得起实话。
当然,实话犯忌。实话也不等于品质。好话大话太多了,我凑几句不中听的,但愿情形不像我说的那样。
问 :去年国内一家书法专业杂志曾推出一篇文章,批评书法界组织官僚化的问题,但仿佛也没引起什么反响。你发出声音后有什么样的期待,退一步,在学术道德的层面说,你有什么样的期待?
陈 :书法专业。魏晋唐宋好像没有“书法专业”这一说吧?王羲之颜真卿倒是正宗官僚,但不是“书协会员”。颜真卿领兵抗敌,壮烈牺牲,生前官拜尚书左仆射,不知是否相当于今日的省委副书记或省长助理?近世邓石如、马一浮、李叔同都写得好字,也不是“书协会员”。于右任的字好气品,他是元老、高干。孙中山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哪有工夫练字,可他的大字现在谁来写写看。
快过年了,成千上万官员家里得送礼,得送得雅。官员喜欢书画,总归好事情,十年百年后,兴许其中出一两位好书家?可能这就是“期待”吧。
此外哪个层面我都没期待。我还没天真到以为学术道德比饭碗要紧——不行,我已经说太多了。如今大家在行政江湖上混,都不容易啊!
2004年元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