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集子,是一九九二到九八年间,我远远躲在纽约寓所陆续写给上海《音乐爱好者》双月刊的十几篇文字。这些文字的读者,就我所知,一位是约稿的编辑,另一位就是我。现在,趁这集子的出版,我要特意向那位约稿的编辑鞠躬致谢,为什么呢,因为经他的撩拨,我从九年前开始了持续的写作。
写作,我一向喜欢的,但除了就学前后的所谓“创作谈”,以及不像文论不像批评似的零星稿约,二十多年间仅只发表过可数的几篇,内容不出美术的范围,美术以外的话题,哪里梦想过呢,然而做梦似的,去年以来,我竟写成两本“书”,一本是已经上市的《纽约琐记》,一本是尚且搁着晾着的《多余的素材》。内容不论,书写的文体,勉强算是“散文”或“随笔”的意思吧,“文学”当然谈不上,但毕竟可以自视为“写作”,而从此在画画之外,多一招游戏骗骗自己了。画圈子里外或生或熟的朋友于是诧怪:你还写作?是的,我的那两本“书”之所以斗胆承应,居然写成,就是有这位编辑早早地就在催我动笔了。
我要谢谢他。且称他为Z君吧——九年前,时在深冬,我头一次回国省亲,在沪西一间极小的居室里遇见了Z君夫妇,吃饭聊天。得知他是弄音乐的,手上正编着《音乐爱好者》这本刊物,我就胡乱地说些纽约的关于音乐的见闻。不记得怎么一来,提起曾在曼哈顿寻看过霍洛维茨的丧仪,待讲到电影近镜头里老霍的大鼻孔怎样的悬着一滴鼻涕,Z君忽然打断我,高声说:哎呀丹青,你把这个写下来好不好?
我记得他一脸当真的表情。表情对我很起作用的。九年前,国中的出版业哪里能同今天比,Z君的兴致是在组稿,我的兴致是在写作:写什么呢,我自己并不知道,当有人给我指定了话题——譬如霍洛维茨的鼻涕——我就果然写起来,只是当初不想到后来会连续写下去,更别提拼凑起来出本书。
江南的屋子没暖气,其时我在地处北端的纽约待了十一轮春秋,早忘了穿着棉袄夹裤在睡房里缩作一团的那份阴冷与寒气,可回国就为了怀旧呀,身体也在怀旧的。是在南京岳家的旧寓——现在早已拆成了一堆瓦砾——我泡杯滚烫的茶水暖暖手,用讨来的哪家医学院公文稿纸开始写,写完寄出,过几个月,就在纽约收到Z君寄来薄薄一册滴了霍洛维茨清鼻涕的《音乐爱好者》,同时他就催讨下一回的稿子了。
《灵堂琴声》算是我头一篇誊写干净拿去发表的文字习作,粗糙简单,还用“琴声”与“灵堂”搁在一起作题目,弄成小小的酸雅,骗读者注意,现在想来,真像少年时代头一回学抽烟,怕人看见,又想要人看见,手势、吞吐,尽在学架势。可是一根抽过,喉咙痒痒地也就接了第二第三根,虽是呛着咳着,也谈不上瘾,却不知不觉抽上口,不想戒了,何况还有个Z君频频给我递烟点火呢。
但我可从未有过谈论音乐的妄念,给Z君那么手指勾一勾,我竟不负责任写起来:所谓“责任”,是指我所没有的音乐知识,每篇所写,不过是些“关于音乐”的日常见闻,并不真在谈音乐;所谓“不负”,自然是指我一旦离谱太远,行家大约会对这“爱好者”的无知,付之一笑吧,而且那一笑,我看不见,不必非得脸红。Z君,则从不拆穿我的门外胡言,只管哄着我一期接一期写,这样子,六年间给他写了将近十篇,到了九七年,有别家出版社约了我来写《纽约琐记》,又要回头谈论画画的事情,没有余裕了——九八年的《赴死的演奏》,是我给刊物的最后一篇,《瓦格纳问题》写写停停,竟忘了寄出去,现在可以收进来。
这些稿子,尤其是最初几篇,距今颇有些年头,当初下笔,不免假想国内欠缺对于外间的了解,所以略微介绍国外音乐生活的状况点滴,今天看来,真是在胡说,譬如纽约昂贵的音乐会票价上百美金,在今之大陆算什么呢,听说上海音乐厅的多明戈演唱会,几千元一票,销售一空,紫禁城的露天歌剧大演出更是出票天价,照样坐得满满当当,这些,真要让我辈羞煞……好在对于海外华人的“落后”与“土”,今之国人早已十分的了然而宽容,看在这些异时异地所写成的文字,该不会与我一般见识吧。
此外未见于期刊的篇幅,均是新添的:今夏为展事去欧洲,顺道造访波恩,归来写成《贝多芬故居》。去年在上海图书馆作讲演,题曰《石库门弄堂里的欧洲艺术》,所谈七十年代海上遗事,时过境迁,竟像是古代的传说,其中也谈及音乐。末尾的《音乐的立场——答〈音乐爱好者〉编辑部问》写得漫无边际,而种种话题的铺衍,也倒说出不少感触,这感触,若是没人聊起,我是不会着笔,更不知道自己对于音乐与文艺抱有这样的意见:我的写作,是要写下去,才知道会写出什么来。
书的题名,原先是径取现成的《外国音乐在外国》,结果给编辑改作“音乐笔记”,加上我的名姓。这总让我不自在:明明一个画画的家伙,出本“音乐笔记”,算什么呢,且我看画听乐,从不做笔记的。但以我出国前的经验,编辑就是“领导”,领导拍板,只得默然从命。好了,关于成书的原委,现在都交代在这里了。上个礼拜,《音乐爱好者》编辑部给我寄来一沓子新版本,不单改成彩色的月刊,还从里边滑出亮闪闪的CD碟片,而版式、纸张、印制,都比我供稿的旧版本讲究而体面得多,活像新出阁的姑娘家,不敢认了。我略一翻看,竟有点念旧,又有点庆幸:就在那简陋的旧版本上,我开始发表文字的习作,也幸亏是躲在那里,我弄出这些勉强称之为散文的东西,而且真是不敬,假音乐的名义——真的,我不是虔诚的“音乐爱好者”,直到此书将要问世,我才明白自己其实是个厚着脸皮的“写作爱好者”,这是要请诸位爱乐者多多包涵的。
二〇〇一年十月十日
这是我一九九二年开始为上海《音乐爱好者》杂志陆续提供的手稿之一。自一九九七年学会电脑,从此不再有手稿了。我曾不断誊清,为了稿面的整洁与审读,这是手写文稿的快感和麻烦,现在一并消除了。
维也纳 Molker Bastei 8号老公寓门洞,贝多芬故居在四楼,推开右首的一扇门,就可以上楼了。
上图:四楼到了,左首转弯就是贝多芬旧居。
下图:贝多芬不在家,我于是顺着四楼的楼梯往下走。
那天午后寻到贝多芬的家,下雨了。老公寓门洞空无一人,天井亮着。他的寓所是在四楼,石梯旋转而上,二楼、三楼,楼道昏暗,朝向天井的排窗透入雨湿的光,家家门户清寂,关闭着,小门廊摆满户主栽培的植物。上到四楼,门首小牌写明下午开放时间是两点,我来早了,贝多芬不在家。
细读告示牌,这小小纪念馆划归维也纳市立博物馆系统。博物馆入口有厅堂,有座椅,走动坐等都无妨;这里是住家的公寓,此刻才过一点钟,我像是私闯民宅的人,端着照相机,悄然踌躇,天井雨声响亮。仰看天井上端十九世纪的屋顶和烟囱,贝多芬天天出入,想必瞧一眼吧:第四、第五、第七、第八交响乐,还有他那部艰难的歌剧《菲德里奥》,就是在这里写成的。
回身下楼,又顺着幽暗的楼梯转,三楼、二楼、一楼。雨势仍不见小,立在门洞向外看,那一瞬,忽然,我活生生回到四十年前的上海了——也是午后,也下雨,也是十九世纪的欧式老公寓,门洞空寂,楼道昏暗,我上楼寻访哪位好朋友,朋友不在家。
人一辈子记得自己生长的街市。念及外省尤其异国的名城,怎么办呢,只得胡乱想象。我们当初看不见欧美的照片,除了翻译小说:狄更斯的伦敦、巴尔扎克的巴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引我浮想联翩,然而眼前虚空,徒然折返译本的汉字;柯罗描绘的罗马夕阳,莫奈笔下的伦敦浓雾,总算给我“看见”了;毕沙罗的巴黎市景画得最是真切:屋顶布满小烟囱,鹅卵石路面跑着敞篷马车,还有同一大街的阴晴与晨昏……八十年代在纽约初看费里尼、特吕弗与戈达尔,终于我跃入银幕,走在巴黎罗马大街上,跟踪主角出门、拐弯、过马路、穿窄巷,猝然被捕,或竟万般侥幸地逃逸了。
美妙的片刻。后来去到真的巴黎和罗马,没有一处合于早先的妄想。那年初访意大利,回程飞机上蓦然伤感:啊,来过了,那个借波提切利和米开朗琪罗而苦心想象的文艺复兴国,从此迸散,真的意大利无情覆盖我的可怜的想象,但那想象是我自己的呀。
域外名城的汉译,总是美文:米兰、华沙、慕尼黑、亚威农、布达佩斯、斯德哥尔摩……凡未经描述的城市,准确地说,凡是描述而未被我亲眼一见的地方,便是想象的盲域。偶尔在书页中撞见了,不过几个汉字,毫无缘由地排列着,又好看,又耐听,譬如:
维——也——纳。
我没读过奥地利作家的小说,也不记得看过关于维也纳的电影。维也纳?想象一片空白。或多或少,我于欧洲诸国的知识仅止绘画。七十年代末在上海初见维也纳分离画派的克里姆特,琐屑矫饰,不欢喜;埃贡·席勒的神经质的女体素描,则佩服而厌恶。很多年后起念造访维也纳,只因得知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挂着荷兰人弗美尔几件绝美的精制、尼德兰人勃鲁盖尔的半数重头作品,还有西班牙人委拉斯开兹盛年描绘的小公主肖像。
维也纳。唯一引我想象维也纳的人,是约翰·施特劳斯:《皇帝圆舞曲》、《蓝色多瑙河》,旋转、旋转、旋转,音律渐强……“文革”初年在上海屋檐下一遍遍偷听,老式唱片也那么亮闪闪地旋转着,嘶嘶作响,内心视象混杂电影中旧俄宫廷的舞蹈场面,开始毫无根据而历历在目地想象维也纳——为什么是施特劳斯,而不是十九世纪麇集维也纳的其他音乐家?
“在欧洲,可能没有一座城市像维也纳这样热衷于文化生活。几个世纪来,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既无政治野心又无军事行动,因此繁荣昌盛。那种国家的自豪感最强烈地体现在追求艺术的卓越地位上。”茨威格生于一八八一年,他这样描述十九世纪末的维也纳,“每天早晨看报的时候,普通维也纳市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国会辩论或世界大事,而是皇家剧院上演的节目。”据他说,路人不会仰望漫步街头的豪绅或总理,但是,“一个皇家男演员或一个歌剧女演员在街上走过,每一位女售货员或者马车夫都会认出他们”。
且看这份家庭记忆:
有一天,我家厨娘噙着眼泪跌跌撞撞走进房间对我们说:她刚才听人说夏洛特·沃尔特(城堡剧院最著名的女演员)死了。这极度的悲伤使人莫名其妙,半文盲的老厨娘从未去过高贵的城堡剧院,也没在舞台上或日常生活中见过夏洛特。
与茨威格一样,贡布里希的家庭也是维也纳犹太中产阶级,生于一九〇九年。他的弄音乐的母亲与弗洛伊德和马勒相熟,姐姐则是勋伯格圈子里的常客。二十世纪初维也纳人如何看重艺术教养呢,他说:
我不能否认这里有某种附庸风雅的成分。但如果不介入这种文化气氛,不介入音乐、文学和艺术,人家会看不起他,社会不会接受他。对这些领域一无所知,乃是一种过失。
人与城市的落难总会引我留意:贡布里希幼年目击维也纳历经一次大战和奥匈帝国的解体,之后长期经济衰敝。学校中有教师饿死。祖父破产了。面包牛奶实行配给,家人不得不奔走黑市。他与姐姐曾被分别寄养的家庭户主是棺材匠与地方警察。
茨威格的童年记忆似乎仍在维也纳的黄金时代,后来的流亡也始于这座城;贡布里希日后毕业的维也纳大学依然如昔,街对过就是我所到访的贝多芬故居。多半欧洲的都城皆历经两次战争的大毁劫,无论遭遇战火,或被中国称作“历史机遇”的更新,每座欧洲的城邦都不愿背弃自己的记忆。茨威格写道:当首演《费加罗婚礼》的城堡剧院面临拆毁,“整个维也纳社交界像是参加葬礼”;当伯森道尔夫音乐厅也将拆毁时,最后的演出闭幕了,观众鼓掌,哭泣,全场灯光关闭后,没人离开座位。“当我们是大学生时,曾为了反对拆毁贝多芬临终的寓所而用请愿书、游行和文章进行斗争,在维也纳,这类具有历史意义的每一幢房屋的拆除就像从我们身上夺取了一部分灵魂。”
都市的灵魂。除了地名,我们的都市在乎灵魂?!林徽因、梁思成,早经归于历史的轻尘。
维也纳旧城与新区由河流分开。这里,在类似旧城周边的“二环线”内,大皇宫、小皇宫、老教堂、博物馆、音乐厅、歌剧院,竖着莫扎特雕像的皇家公园,还有大大小小的旧街巷,交错纵横,宛然如昔,间杂其间的二十世纪新楼,造型和尺度也在旧城格局内审慎谦和,不抢眼。自然,如今我所看见的维也纳与茨威格记忆中的旧城,必定大异。工业革命后,马车一度消失——幼年贡布里希记得约瑟夫皇帝坐着马车,驰向皇宫——二战后世界性旅游业闹起来,旧式马车再度起用了,种种毛色的大骏马紧裹马具,戴着皮眼罩,和衣冠周正的马夫静候顾客,停在皇道上。
马车移动了,市声喧嚣中于是马蹄脆响——由远及近,分明是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圆号,鼓点,一顿又一顿,路人分开让道,身穿制服的乐手吹打着,演奏着,在小小广场团团绕一圈,郑重而滑稽,随即合着齐整的音响与步伐,混在上下颠颤的马背马耳中,拐弯远去了。
上图:停靠在圣斯蒂芬大教堂周围的马车。
中图:星期天的街头乐队。
下图:圣斯蒂芬大教堂。
这演奏是为哪个庆典么?我问路边的店伙,答曰不为什么,只因是星期天。是的,旅游的人算计日期,常会忘记星期几。
维也纳活像另一个巴黎:不是指相似,而是两座旧都最为骄傲的时期都在十八十九世纪——闲步阿姆斯特丹和布鲁日街巷,随处撞见十七、十六世纪;置身威尼斯与佛罗伦萨,岁月感至少上溯十五世纪十四世纪;漫游法国的普罗旺斯和意大利托斯卡纳,十三至十二世纪的教堂与Plaza,鳞次栉比;后来去伊斯坦布尔,天天经过的城墙建于公元五世纪——我所谓的十八十九世纪,非指巴黎与维也纳历史短缺,而有另一层意思在:以唯物论词语形容这两座大城的黄金时代,是因衔接了“资本主义的上升时期”。
相较巴黎的纷纷炫耀,维也纳神态内敛而殷实,且处处比巴黎干净——前资本主义时期的奥地利与法兰西固然王朝更替,时移势易。哈布斯王朝和路易时代的繁复剧情,就我所知,是十七世纪西班牙为挽救朝廷的命数,安排公主远嫁奥地利,金贵的嫁妆,包括委拉斯开兹那几件公主大肖像。女孩嫁去不几年,夭折了;到下一世纪,奥地利为巴结法兰西,将公主许给日后的路易十六王。几年前,科波拉女儿执导的《玛丽皇后》专讲这件豪奢的婚姻,影片开头,只见奥国公主与皇家随行连日跋涉穿过法奥边境大森林,年迈的路易十五亲往迎候,女孩当场更换法国衣装,贴身爱犬被命令必须放弃。
历史电影流露历史的同情。玛丽和夫君后来被押上法国革命断头台,是欧洲换取资本主义共和政体的代价之一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在一本叫做《临终遗言》的书中,我读到她就刑时踩到刽子手脚面,说出这最后一句话。
回到绘画与音乐,十九十八世纪的意思是说,意大利雄视全欧的文艺盛世,过去很久了。新兴的画展、演出及赞助系统在法奥首都次第茁育,画家们纷纷涌向巴黎,音乐家投奔维也纳;当初年少无知,我悬想的古典音乐家全是古代人,及至读了一点书,这才知道贝多芬中年的那个维也纳,经已步入资本主义时期,离得我们很近了:他们是欧洲历史崭新的人。贝多芬旧居便是当年的新大楼,想想看,这样的现代公寓,两百年前可就在维也纳到处起造了,其中住着“上升时代”的音乐家,只是电车、电梯还没来得及发明,难为贝多芬那代人每天在楼道和马车里上上下下。
除了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与德累斯顿州立艺术博物馆,论十五到十七世纪油画收藏的密度与分量,今次领教,可能数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馆藏为最丰厚。文艺复兴的绘画大宗是湿壁画与蛋彩画,及至十六世纪的委罗内塞、丁托列托和提香,这才成功所谓“油画”。其时,欧洲绘画亮起另一道璀璨光华,即巴洛克时代的煌煌巨制,而绘画的大规模流离,从兹发端——镶嵌画、湿壁画,十九仍在教堂墙面上辉煌着,挪不走,遑论藏购,成于架上的单件油画,数百年间可就几经易主,星散列邦了。环视欧陆各大美术馆珍藏,背后的故事说来话长,有掠夺的,有礼送的,自也多有买卖。维也纳的藏品则是来路堂皇的宫廷收揽,有谱有序,择取精当。一厅一厅看过去,看过来:最是大气而懂得藏画的人,还在帝王之家。
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正厅入口
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藏品六件(局部)。
除了文艺复兴晚期与巴洛克早期的经典——丁托列托那件《沐浴的苏珊娜》,卡拉瓦乔《玫瑰经圣母》,鲁本斯《维纳斯的盛宴》——据说王朝格外留心描绘日常生活与人物内心的绘画。于是勃鲁盖尔村民宴饮的系列大画,伦勃朗盛年深沉朴厚的自画像,弗美尔宁静的画室写照,还有文艺复兴晚期天才利皮一幅精致小画中的世俗群像(啊,还有他太过俊美的自画像),都给我在美术馆各个角落终于找到,或者,蓦然撞见了。我总不会事先查阅说明书,不确记哪幅画属于哪家的馆藏。这才妙啊:那迎面的艳遇,你在这里!我竟如少年时那样,心里悄然一怕,不由得走开,弄到神志稍定,这才踱回来,站定细看。
然而看也何益。当我凝视弗美尔《画室》左侧那道帏幔的凝重与润泽,仍像初学子,恨不得脑袋钻进画布去;来维也纳的上一个月,夏天,我在北京画室就着画册,悉心临摹那件被疑为委拉斯开兹描绘的蓝装宫娥,那印刷的蓝色蓝得不正,我知道,此番期待亲睹,却在西班牙专厅遍寻不见,问了,原来被暂时出借,真懊丧。那件色彩浓郁的小皇储肖像,笔路惊人地熨帖而松爽,前襟白纱的质地与反复刻画,印刷品哪里印得出。自己画画,自己知道,那停在表层的一笔一笔,流利松爽,是要此前老老实实画多少遍,这才等来完篇之际的挥洒,手势轻盈,笔触也轻盈……本雅明所谓前机器复制时代艺术的“独一无二”,是指你得进入那间房间,才能亲睹那幅画,我如今飞越欧亚,等同穿过复制时代的逾百年,寻那房间,寻那面墙,连同环抱那块画布的老镜框。
去年九月抵达维也纳,翌日我就钻进美术馆,茫然痴呆,只为看画。之后再去两次,回向角角落落寻到昨日看熟的那幅面,毫无心得,单为了这样的站一站,是的,我愿去到一个国家,一座城——维也纳。音乐之都。但我并未专心专意为了音乐来到维也纳。音乐被锁在哪间房间么?温柔的一念是早就有的,我知道,他们的坟墓就在这座城。我宁静地想(并不热切):倘若时间够,改天去墓地,至少,到一到他们住过的地方。
说出来吧:如今每到欧洲一城,我探头张望的其实不是美术馆,而是古董店。非分之想,简直小小的罪孽:三五年来,画室与书房竟已摆开几份小件,分别来自佛罗伦萨、巴黎、布鲁塞尔、巴塞罗那……主要是,木雕,我每说起,语无伦次。圣彼得、圣芭芭拉、圣母、耶稣,涂着十六或十八世纪的油彩,彩迹斑驳,凝成润洁的表面,酷肖真的肌肤,宛若生人,然而是一张木质的脸,双眸被难以觉察地略略画开,仿佛白眼:木雕的脸从不与你对视,兀自呆呆地庄严着,目不转睛。
我常抱起这木制的头颅,缓缓朝向不同光源,看。那雕刻的人,可曾想有一天这件作品会来北京么?
古董店难以描述。不是京沪的潘家园城隍庙那类铺面:今日中国,大部分老年人也未必见过世代经营的老店铺(不过欧洲人也会对我说:古董的盛世早已过去了)。通常店里空无一人,能够摆放悬挂的处所,都满了:天使、圣母、圣徒、三流的巴洛克绘画、十六七世纪的箱柜,还有无数名目不详的器物与饰品。它们早先属于谁家?主人从店铺深处走出,多数上了年纪,我喜欢看他们年深月久的身世感,如晴午两三点钟的安宁。“十七世纪?”我问。“不,对不起,十八世纪,中期。”他们不瞒骗。年轻店伙取出厚厚的目录,仔细查核,成交了,必有证书。那年在罗马真是害臊,我进店看,然后向柜台后叼着烟斗的老先生问价。“No,不告诉你。这是我的店,可你甚至不和我打个招呼。”我面红耳赤,道歉,退出。隔壁那家老板看我识赏他那枚小小的十七世纪镜框——唯南欧人懂得怎样玩弄那密致翻卷的雕花边——太贵了。翌日在隔壁小咖啡店和他相遇,老人朝我点头眯眼,待我走去结账,他从深处的座椅昂起头向柜台说:“算我账上!”
相比南欧人的性情毕露,维也纳人大抵质朴而矜持——与我有缘的那一尊物事总在进店的瞬间豁然在眼。何其稀有的瞬间!像是等我很久了,它停在那里,一声不响。傅雷译笔的《卡尔曼》,女主角弄到古昔海盗的匕首,迅即想象这把刀搁在自家橡木桌上的俊模样。少年时读到,哪里懂呢,如今每在欧洲觅得小物事,我旋即神驰北京的画室:又添一件!
通常总会让价,不多,一成。在中国是叫得离谱,让得惊人,已难遭遇诚实的买卖——又添一件!我不觉得这是购买,而是欧洲赏我的礼物。这次抱回一尊手持经书的圣彼得,十七世纪成于毗连奥地利的南德地区,仍延续十五世纪典型哥特式风格。彼得的脸那么真切,模特显然取自当年南德乡镇哪位令人尊敬的神父,那虔诚到癫狂的神色,双目圆睁,望之凛然,僵直并拢的手指岂非信仰的痉挛。到了十七世纪,德奥都城已为意大利造型所染,乡间木雕则古风相延,刀法木讷而中肯,分明比例失当。多么珍贵的错误!文艺复兴盛期带入科学依据的精准造型日后毁了全欧洲艺术,艺术不是准确,或者,艺术曾被赋予一千种“准确”。这位德国圣彼得的双肩,严重倾斜,比例大错,唯其如此,圣徒的矜矜之态始告“准确”。眼前这位无名雕刻家删削圣彼得的双肩时,想必毅然决然,如贝多芬乐谱所写:“必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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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近年收藏的欧洲无名工匠作品。上图中:耶稣(西班牙十八世纪木雕,真人尺寸)。上图左:圣女(意大利十六世纪陶制雕像,仅鸡蛋大小)。上图右:男子头像(比利时十八世纪石雕,仅鸡蛋大小)。下三图:维也纳礼物,圣彼得,十七世纪南德地区木雕(高约八十厘米)。
是哪位师傅细心涂抹了圣彼得的眼珠、颜面与红蓝相间的长袍?通常,一座古代雕件如流水作业,脸与手,身体与服装,后续的涂油、上彩,均由不同匠人分工负责,次要部分常是少年徒弟的手迹。我今愈发看重无名工匠的作品,憨拙而灵巧,他们做的全是订件,不想到自己,不想到艺术,但确信这就是圣彼得,做好了,退开,他们是真的谦逊而虔敬。
除了几位名姓卓然的人物,我久已不欢喜十八九世纪绘画与雕刻。好比元明的艺术一路看到清中期,清晚期,愈发地不可看了。虽这比喻其实不确,欧洲十八九世纪情形到底两样,那是西方文明成功跨越的年代,而所谓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毕竟小道,资本主义时代获得解放的艺术据说从此赋予思想与个性,但作品的虔敬与天趣,从兹失落,犹如无可挽回的心情。自从收藏无名的木雕——不再隔着博物馆的玻璃看它们,在家,在手里,百年木雕水分去尽,分量很轻,它们曾经供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场所,穿越数百年,呆呆地活下来——我开始亲近这此前被漠视,被我们由十九世纪美学养成的眼睛所不懂得、不珍惜的艺术:这就是昆德拉所谓“上半时的艺术”吗?十九世纪不再有这般憨傻而富灵性的匠艺:我凝视圣彼得,那位工匠的魂灵就躲在木头中呢。不过翻转雕像从背后看,中间被刀斧掏空,一段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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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莫扎特死亡面模。右图:莫扎特旧居南窗。
圣斯蒂芬大教堂是维也纳旧城区最热闹的段落,莫扎特故居就在教堂背后一座拱门内的小巷,Domgasse 5号,走不几步,已在故居门口了:一七八四年,莫扎特与家人搬来公寓二楼住了两年半,写出八部钢琴协奏曲,还有伟大的《费加罗婚礼》。这里辟为纪念馆,怕有上百年了吧,上百年来,室内设计的美学几经变换,现在的装置显然被上世纪九十年代成熟期的后现代模式彻底动过了。窗前竖着莫扎特的放大侧影,每间房间至少有一座包括影像与实物的灯箱橱窗,停着他遗留的琴,手稿,乐谱,书信,节目单,小玩意儿,还有一小撮他的头发……第一次看见莫扎特的死亡面模(我不愿相信他如电影中那么戏剧性地死去),翻制为青铜版,嵌在小盒子里,蓝光照着,不像他的画像,一脸贵气,嘴角微有笑意,如在冥想有趣的一念。“为什么我写得这么好?”他被问道,“我怎知道呢,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的鼻子为什么这么大。”现在静静瞧着莫扎特的鼻子,要是没玻璃隔着,伸手即可触摸。没那么大,很好看,修长,饱满,隆起,不过死者的额骨鼻骨都是隆起的。最好看的是一枚狭长的灯箱轮番闪动着他的著名歌剧的片段,有小小的木偶,有舞台影像,无可形容,如他的音乐般高贵而开心——这不像莫扎特住过的家,而是一项展览,他成为今日设计者百般调弄的素材。唯在窗前俯瞰楼下的旧街巷,我心里莫扎特了一下子:他想必经常站在窗沿往下看,看下面的石铺路马车经过。离开时又在楼梯拐角特意停了一停,据说海顿曾来这里看望他。一七八四年,莫扎特二十八岁,海顿五十二岁,小伙子会在这儿迎候海顿吗?我在楼梯间看见这一老一少了:脑后的假发束耸着蝴蝶结,脖梗衬着层层翻卷的高领,彼此拥抱,亲吻,笑,说着我听不懂的德语——“我以自己的荣誉向您发誓,您的儿子是我所听过的最伟大的作曲家。”当海顿对着莫扎特的父亲禀告这段话,就在我今天徘徊的房间么?
下雨了。半小时后我已停在旧城北端贝多芬家门口。莫扎特逝世翌年,一七九二年,贝多芬定居维也纳,长住三十五年,搬家又搬家。维也纳西北角另有他的故居纪念馆,那是他夏季常住的地方。我所拜访的Molker Bastei 8号是他停留最久的一处,一七九七年移入,一八八五年离开,前后八年。从圣斯蒂芬大教堂快步走去,大约半小时吧。他不在家。
于是此行难忘而惚恍的一瞬,发生了:在门口的雨中我竟回到上海,而从昏暗楼道走下来的几分钟,我像是一只鬼,居然身历其境想起《罪与罚》:当拉斯柯里尼科夫劈死了老妇和使女,蹑手蹑脚,逃离现场——不,不是想起他,而是悄然下楼时我仿佛变成了他——忽听得底下有人上楼来,他闪身躲进二楼一间空房。待来人说着话一层一层走上去,他蹿下楼梯,溜出去,大门口没人看见他。
这妄念仅只几秒钟吧,此刻也没人看见我。怎会起这等奇想?我暗自惊讶。是怀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么?仍是少年时代的上海,少年时代的阅读,是旧上海哺育了我的欧洲想象,包括初听贝多芬。初听的时光,哪想到有一天真会走去拜访贝多芬,到了他家,又岂料念及少年时代阅读的《罪与罚》。
穿过毗连8号公寓的好几重回廊,欢快的雨,家家窗户缀满入秋的爬墙虎,贝多芬的邻居们躲在屋里干什么呢。在对街的咖啡馆擦拭满头雨水,叫了一碗汤,满座没人知道我刚才躲在贝多芬家的楼道,突发奇想。雨住了。绕回老公寓前门,我又一层一层上四楼,此前的闪念变得遥远而不可思议。一位中年男子默默收票,我于是听见自己的鞋踩在贝多芬家地板上——如莫扎特家,这一层全属贝多芬使用。他们真如传说中那么贫穷么?一架狭长的十八世纪老钢琴,两扇窗户间竖着他咬紧牙关的青铜像: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尊贝多芬雕像,盛年,挺着胸,一定像极了他。没有莫扎特家那么多装置,客厅空空如也,像是主人才刚搬来,或将迁走。门边白墙特意留着一小块残存的壁画,那么,贝多芬住在这里时被有壁画的墙面包围着——据同代人回忆,他晚岁的居室零乱异常,夜壶,手稿,破钢琴,统统很脏——邻室有一具台座式小音响,一排摁键标明十数曲精选的贝多芬。我坐下,套上耳机,刹那间,他复活了,天啊,就在他家。现在是序曲《艾格蒙特》,意气扬扬,和弦齐奏那么四下,又四下……一九七七年,贝多芬在中国被准许播放。是在我回向苏北农村的火车上,华东旷野,春寒料峭,车厢里忽然播出《艾格蒙特》,青春,骄傲,低音和弦的齐奏猛然四下,又是猛然四下,伴着车轮的轰响——要是我懂五线谱,抄那几句印在这里该多好啊——劫难过后的大地,贝多芬不知道一个中国青年怎样聆听他,怎样记得他。贴近双耳的音效就像在脑袋里爆发精致的轰鸣,周围静悄悄。我在贝多芬家里倾听贝多芬,他家的地板,他家的墙。身后玻璃橱柜停着主人咬紧牙关的死亡面模——莫扎特那具面模多么不同,伟大的人,生命终止,性格犹然——贝多芬会想到有一天各国的陌生人坐在他家,使用这样的器械听音乐么?我扭头看他,真想说:嗨,路德维希先生!您听听,您听听!是啊,他的时代倘若有耳机,他兴许能够听见?
贝多芬铜像。
上图:贝多芬旧居正厅。注意,内室门左一小块残迹就是当年墙上的壁画。
下图:图左侧,贝多芬生前的版画肖像,图右侧,贝多芬死亡面模。
下午四点钟了。我继续走。旧城的更北端,街道渐渐平凡而凄凉——很想描述这一路,很难描述,一度我以为找不到舒伯特的家——接近闭馆时分,我走进这座十八世纪的平民院落,一方小井,竖着铁制的杠杆,据说原先的住户撤空了,辟为舒伯特故居,后院有白桦树。他家在二楼第一间,门边留着当年的灶台,灶沿灶顶是熏黑的墙。说明书交代这间房住着父母,哥哥,舒伯特,多么亲切,和我幼年的家一样。怎么可能四口人呢?他是父母十四个孩子中的第十二个,一七九七年,贝多芬迁入今天我两度造访的大公寓,同年,在这里,舒伯特诞生了。
上图:舒伯特老家。
中图:舒伯特家门口的灶台。
下图:舒伯特老家的院落,右拐上楼就能找到他。
上下图:舒伯特的房间。
下图上端,舒伯特亲人的肖像,右下侧是纪念馆为来访者准备的台式音响。
本雅明说:一个三十五岁上死去的人,留给世人的记忆永远三十五岁。这话意味深长。舒伯特死在三十一岁,戴着他那副眼镜,胖胖的,一头卷发。临死那年,一八二八年十一月初,他还试图就教于西蒙·赛赫特,一位著名的维也纳对位学家。经已创作了全部作品的舒伯特还想请教对位学家?!十一月十九日,他去世了。每听他的第九交响乐,我就想:他快死了,而且他知道,而且仍然写,而且他晚期的作品那般猛烈,而且他从未听过自己的交响乐交付演奏,效果怎样——今天上午,下午,我在莫扎特贝多芬的家不曾想起他们的乐音(除了戴上耳机的一瞬)。为什么音乐记忆会在音乐家故居被中断?他们的房间过于安静了。但在舒伯特家,并非故意,心里几度掠过他的乐句:朔拿大,即兴曲,第五交响乐的调皮的首句,《鳟鱼》明净沉浮,《魔王》的男声从头到尾颤抖着,还有,气贯长虹的第九交响乐第四乐章。至今我没找见他最后一部漫长的四重奏的好版本,第二乐章的惊人独白,如缕不绝……非凡敏感的人,金子般的心。出于高贵的羞怯,他不敢上前和贝多芬说话。历史可能小看了舒伯特。浪漫主义是个似是而非的词。有如父性与母性: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神秘基因在他短暂的性命里多活了一场,古典音乐的架构与逻辑由他实现最后的凝聚,此后即溃散而支离了。
他的眼镜在展柜里斜放着,他与年轻朋友相聚演奏的油画,画到一半。他的家如今和其他房间打通,展室延伸,有一单间空房只挂着他朋友当年画的画。莫扎特的家访客盈盈,贝多芬与舒伯特的家,寥寂空旷。我喜欢这寥寂。在平民的陋室,舒伯特成为舒伯特,人的禀赋无可估量。记得他的人,自会记得他。有位男子与我同时进来,先走了。窗外的街,院子,暮色四合,灯开亮了,是寻常人家将要聚首晚餐的时刻。那灶台。楼梯角有一间偏房,如中国任何小单位的传达室那么小,出售舒伯特的纪念册和数量不多的碟。一个在第八第九交响乐中沉毅雄强的舒伯特,与这覆着井盖的院子,与纪念馆将要锁门下班的时刻,何以对应。回到圣斯蒂芬大教堂附近的旅舍,游客熙来攘往。人世的一切不配音乐,但他们确曾活在人世,住在维也纳。
去年在维也纳待了几天,此刻不记得了。文章已经写得很长。探访故居的翌日,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得缘观赏《魔笛》,神魂颠倒。他们从未死去,在一句一句歌唱中,就是他,正是他。怎样描述这聆听?那时不知一年后又能来到维也纳,又写一篇文章。
初到两天,我迷失在艺术史博物馆,自以为并非为了音乐来到维也纳。离开那天,我已忘了城里的绘画。犹如发生重听,在维也纳的最后一天,耳边总是《魔笛》演出现场的二重唱与三重唱。真的人声。难以承受的美。碟片的声效总难分辨每条喉咙的质地和方位,非得在现场。这座城遍布音乐的踪迹,郊外是他们的坟墓,城里留着他们的故居,一年四季,每天每夜,全城的音乐厅上演他们的曲目。停留几天,岂能了解维也纳。我没打听马勒、布鲁赫、施特劳斯、贝尔格,还有勋伯格的遗迹在什么地方。我只是奇怪,仿佛私人的疑案:我怎会在贝多芬家的昏暗楼道兴起和维也纳毫不相干的联想。
临到旅程尾端,总舍不得走。一早起身,对街的窗户灯光辉煌,那是一家私人舞蹈学校,男女舞者再三再四折腰屈腿,练习同一的舞姿。伸出脑袋向街巷尽头看,是那座纪念十七世纪维也纳人战胜黑死病的纪念碑:一六八三年左右,城里爆发瘟疫和饥饿,人们甚至煮食猫肉,郊外,由卡拉·穆斯塔率领的二十万土耳其军队安营扎寨,包围维也纳……午后的飞机,十点钟去古董店取来木雕圣彼得。他藏在层层泡沫塑料中,由胶带团团裹紧。小心翼翼放进挎包,背着,在机场又小心翼翼地横倒了,放稳了,缓缓通过进关的检查口。寻到座位,我像是带着一个小孩,双手抱拢他,离开维也纳。
二〇〇九年八月至十二月
从塑料包裹中探头张望,圣彼得来到北京。
二○○八年九月。
上图:莫扎特少年时代肖像,水彩画。
下图:维也纳Domgasse 5号,图右的拱门即莫扎特在维也纳的旧居大门口。
维也纳Molker Bastei 8号
贝多芬旧居公寓的大门口
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纪念馆无数展品中的四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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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伯特故居大门口
十七世纪萨尔茨堡全图
由山顶的城墙城堡俯瞰萨尔茨堡
通常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节庆期间的男女农民穿上普鲁士传统服饰,群相舞蹈。广场上总有几十对男男女女,四手拉拢,合着音乐的节拍,顿脚、踩踏、踮步、团团转。几次三番,老头子得在大妈的臂弯下吃力地蹲下去,钻过来,或者扶紧舞伴的胖腰猛转一圈,还赶紧抽出手臂斜叉腰间,摆出轻易而潇洒的姿态,其实脸已红得跟新鲜番薯似的,活像驾驭险道的马车。老婆娘那副憨厚的德意志脸哪里像跳舞呢,简直是在沸腾炊事中对付满灶的锅台。
音乐止息了,多么简单快乐的旋律。这就是历代德奥作曲家采撷的民间曲调么?德语地区的民众好憨厚,纷纷跳完了,既没哗笑,也不欢呼,那阵势只好比庄稼地忽然暴雨,众人四散走开:我瞧着他们跳舞时,正巧下着雨,不过全场若无其事,没人躲避,唯奏乐的那拨家伙被早已撑起的布篷遮挡好,大约是怕乐器进水吧。很快,空出的湿广场拥进下一波等了好久的乡下人,音乐又起奏了。斜插帽檐的羽毛,雪白的绣花裙边,都淋湿了,可是众人照样认认真真跳。教堂墙沿站开围观的游客,其间混着本地人,忽然向舞蹈丛中哪一位大叫,大概认出了临村的老同乡,开句玩笑。
欧洲都城大抵过度旅游化。著名小镇虽也难免其扰,好在镇民与乡下人照例在节庆时分自己寻开心,那开心的花样,世代相传,怕连本地人也说不清起于何时了。我走去问一位老人这叫什么舞蹈啊?No,我怎么知道?!我的祖父的祖父就这么跳。
萨尔茨堡,雨中的舞蹈。
是的。传统失落,人不知道,仍然活着的传统,人也不知道。
乡村集市,遥远的记忆。我所记得的赣南农村的“赶墟”,不过是一条窄街摆满葱蒜生姜菜蔬猪肉秧苗农具之类,伴着苍蝇的飞舞,大闹大吵几小时,傍午就纷纷走散了。没有音乐舞蹈,没有别的开心。老农狠狠地叹口气,说,早先花样可多啦:看戏、杂耍、赌博、比武艺、听说书,当然还逛土窑……都禁了,久禁之后,年轻人于前朝的娱乐已然不知、不会,而老农所说的早先,现在明白,无非指的民国。
如今的乡下集市怎样呢?我看见城乡结合部到处是破烂肮脏的台球桌,懒洋洋混着百无聊赖的人。摄影中更有河南东北的草台班子四乡走穴表演脱衣舞,舞娘胯间掐着细细的亵裤,身背后守着一脸歹毒的男子汉,台下黑压压乡下人,面目浑浊。
以上描述,对不起诸位爱国主义者:在萨尔茨堡待两天,我意外撞见北宋年间的清明上河图。
去岁从维也纳转往萨尔茨堡的那一周,正赶上每年秋季为期五天的传统大集市。民众络绎于道,近者来自萨尔茨堡四外的山区,远者竟有瑞士、南德或北意大利农民。别说城里三四处大小广场,主街区的所有街道都占满了。展示交易的物品摊位大概早有既定的格局或租约,密集连接:有奥地利民间成衣摊位,以玫瑰红和翠绿为主调,制作精良;有当场剪裁的师傅量身定做传统衣裙,人堆里于是散着十八九世纪乡村装扮的小姑娘大姑娘,随时站定,搂成一排给你拍照;陶艺作坊当场烧制种种器具,启动高温的小烧炉使用电力,不冒烟;老家具摊位的小徒弟在案板后仔仔细细为哈布斯堡王朝风格的躺椅或沙发,绷紧坐垫;蜂农携来无数包装精美的蜜罐子,还有整框整框的活蜂,密密麻麻的蜂子在网壁上营营蠕动,引孩子们全神贯注地看,不肯跟大人走。更小的孩子给抱到游乐场,一个个捏紧了欧洲到处可见的旋转木马小扶手,只听哨子一吹,团团飞转,震耳欲聋,间杂尖锐的欢叫。
吃食摊。数不清的奶酪、腌肉、香肠、酒、蜜饯,还有好多叫不出名目的果蔬。混杂各种烧烤或汤料的浓香热气中,人群麇集,挤出身来的食客走向简易木桌,围拢吞吃。盛装的马车小心分开人群,有位乡下小男孩紧紧捉住父亲的衣襟,高坐车中,一脸紧张盯着马屁股,将要歪嘴哭了。男人们端一杯白葡萄酒,无所事事,环顾人群:南欧、西欧,市集人丛中总有标致的女子耀眼出没,自炫其美,活像当年的卡门和费里尼电影中索菲娅·罗兰那样的角儿;含蓄本分的奥国人鲜见这类女子,格外标致的姑娘格外质朴,鲜花般盛开着,顶多是羞怯而宁静地笑笑,一句话也不说。大致,半数男女穿着民间服装,男人是插羽毛的硬边帽,灰格子呢短裤下的肥壮小腿被白袜子紧裹着,上装镶着花边;女士蓬开宽大的落地裙,绣满刺目的图案,生白生绿,花团锦簇。奥地利人的毛发多呈深浅不一的栗色,倒是配得起原色的浓艳。不知什么缘故,奥地利少见西欧诸国的流行穿着,服装类的民间产业显然生意兴旺,人们喜欢本地的衣装。
人声鼎沸。到处听见音乐。儿童游乐场近旁传来响亮的鼓声,圆号拼命吹,广场的乐队是为群舞伴奏,散在市集的小乐队各自玩耍:我在吃食摊四周看见好几组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乐手,完全不顾周围的吵闹,根本不为谁演奏,只是围拢来,各自的琴把子举在左肩,给下巴夹稳了,略一商量,欣然起奏。喧腾嘈杂的人声中,提琴声像是蜂群抑扬穿梭,瞧那专心致志的脸,一个个享受极了,而且理所当然。他们显然是四乡自组的小团体,平日聚会演奏,过节时赶来凑一份热闹。辨听曲目,没一首名家作品,听上去介于民间曲调和纯音乐之间,又简单又轻快,我从未听过。勃拉姆斯和德沃夏克的小步舞曲就是从这些曲调借来的吗?我羡慕所有会乐器的人,他们一眼不看周围的人,好像睁眼打盹儿,只顾眯着眼前那把琴,狠狠演奏。
听着自己手中拨弄的声响,对准对手的旋律而随声应和,谅必与旁听大不同。市集人来人往,几乎没人驻足倾听。不是他们不爱音乐,我猜,而是音乐在这里就是空气。谁会守着空气呢,我走开了,几步外遇见另一组小乐队正在歇息,一人喝一杯当地自产的热酒。他们倒是斜眼瞧着临近那拨乐手,一脸的表情不知是本能的审听还是同行的不服。果然,当我兜转来,他们已在凶巴巴地演奏了,也对周围的一切看也不看。
莫扎特。我再三撞见他。他被硬纸板做成真人大小的模型,右手端着以他命名的巧克力盒子或本地哪家餐馆旅馆的广告牌,穿一身镶金边的红色宫廷服。间或,三两游客搂着他拍照——亚洲游客总喜欢竖起二指做胜利状,讨厌而乏味的集体动作——此外没人看他一眼。不是不敬,而是这块人形纸板早经风行多年,司空见惯了。到了夜里,就看见差役走来抱起他,横斜着,挎在腰间,收回去,明朝又给端出来。在维也纳初见小街咖啡馆门口竖着莫扎特人型,打一照面,又滑稽又生气,怎么可以?!随即我提醒自己来自非民主的国家。当年在纽约华盛顿初见里根或肯尼迪人型,我立刻笑倒,与之合影的人扮成鬼脸和种种恶作剧动作,但莫扎特是我亲人啊,怎么可以!
然而早就可以,什么事都可以了。
“爸爸、爸爸!我也会!我也会!”莫扎特小时候说。八十年代纽约公共电视频道播出萨尔茨堡专题节目,镜头出现莫扎特故居。太阳光照在小小的巴洛克羽管键琴的光致琴面,演员老道格拉斯站在一旁,中音饱满,娓娓解说:莫扎特四岁那年父亲请乐队来家里演奏,孩子听着,泪流满面:“Dad!Dad!I can do that!I can do that!”我也即刻泪流满面了:天才被艺术照亮的一刻,岁数都很小很小,那么简单而伟大的一念:我也会!我也会!艺术是什么呢,无所谓学,无所谓教,天才只是央告大人,让他去做。
我从此盼望去萨尔茨堡。一件乐器也不会,我会的事情就是买张机票飞临维也纳,再坐上火车来到萨尔茨堡。
萨尔茨堡的东西向主道狭窄拥挤,他家在哪里?我倒并未刻意找,只跟着人流走。拥挤中瞥见左首一家门洞墙面贴着红色剪纸的莫扎特像,箭头指向扶梯拐角:莫扎特家!上楼去,走廊尽头就是了:那天的太阳真好,照在他家地板上,右侧小间正中央搁着白色小童床,床上躺着一枚玩具婴儿,盖着小棉被。这是莫扎特诞生的房间么?童床边满墙小油画、小风景、小纸人、小动物、小木偶……邻室大得多了,照例是十八世纪的羽管键琴,墙角竖着蓝晶晶的奥地利陶瓷炉,想是当年取暖的用具,两具士兵打扮的儿童人型立在琴边,络绎而来的访客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张罗给着急的小孩傍着人型拍照。
有哪位艺术家被天然地认作孩子吗?莫扎特确乎是这世界最金贵的男孩。世人爱他,请他变回婴儿,乖乖躺在童床上,身旁环绕着儿童的世界。只有他的纪念馆会有很小的孩子听由大人领着,高高兴兴进来玩。天才被认知的一面总是符号:贝多芬老在生气,勃拉姆斯永远苦恼,瓦格纳不可一世,肖邦病怏怏,海顿像个宫廷的小领导——莫扎特躺回家乡的童床了,一头金发,仰面瞧着天花板。其实莫扎特的志向和贝多芬一样,他讨厌故乡,讨厌萨尔茨堡。
太阳光亮得跟那次电视节目一样。窗台外沿的花盆鲜花盛开,楼下摊位专卖蔬菜和水果。街对面,一座好看的白色老教堂正门悬着几天后的演出横幅,正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可惜回程票已订,此番只得错过。
萨尔茨堡莫扎特老家,右侧人型的正面是一位戴着军帽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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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莫扎特诞生之屋面街的窗口。
下图(六幅):这后窗下是农贸集市,请看奥地利的蔬果。
流经萨尔茨堡的河,一片蔚蓝,桥头远望河流拐弯后的苍翠群山,南端,就是北意大利了。十九世纪遗留的木偶剧场在南岸河边,那夜正上演《魔笛》,因怀想维也纳的观剧,我竟又买票看了一场,剧终,全体操弄师从一大面降落的镜子中反射他们隐在后台的脸,双手提着操纵木偶的线,以颠倒的脸和观众打照面。路经一处豪华别庄,门口立着卡拉扬的青铜雕像,他也出生萨尔茨堡?我不很欢喜他,但他指挥的《唐·乔万尼》倒是力气用得正好,兼且格外当真,大约出于一份萨尔茨堡籍贯的骄傲?
南岸另有一座更大的莫扎特纪念馆,真好看,从前想必是哪位王侯的宅邸,二楼陈列着好多古乐器,老乐谱,还有无数莫扎特音乐的原始文件。据说少年莫扎特在外露了才华,本乡闻知响动,请他父子俩回来在这儿住了一阵子,与北岸老家比,真是荣华富贵之所。莫扎特睡过的那架老床多好看啊,我站了许久,想不出他睡着了何等模样。展室里有当年的油画,画着上流社会的趣事,其中一幅是莫扎特裤子脱到一半,翘起屁股要人舔,另一位好玩的家伙伸过脑袋,舌头尖尖,正要舔了——“未曾生活在一七九三年之前的人,不知生活的甜蜜。”这画的谐趣不在舌头与屁股,而在当年果然会有人一五一十画出来,拿给人看,如今堂而皇之挂在纪念馆,使莫扎特的裤子永远脱到一半。
但这淘气的男孩到底还是走了,埋怨当地人像是白痴,再待下去怕要变成一头驴。天才在故乡总归是委屈的,他睡在这好看的眠床上怎样生气呢。电影里他和皇族人员闹别扭,转背对着公卿大臣,掀开腰臀部位的大后摆,作出放屁的模样。
城里每一处都能望见高高的城堡。登临下看,萨尔茨堡实在美丽富饶。碧蓝的河,粉翠的屋顶,集市喧嚣推远了,仍听见孩子尖声欢叫,鼓声,圆号。什么叫做山河壮丽,人民幸福?起于中古的城堡原是小公国,一尊尊老炮对准山下的四面八方,城垛间有距离地凿开坚实的炮眼,钢条封锁,昏暗甬道连接教堂和宫殿,大小厅堂供着历代的雕刻、武器、盔甲、刑具、壁毯、法椅、王座……还有小小的木偶剧场,大约相当于十八九世纪的电影院吧,那时制作的木偶到底刻工娴熟,神态奇妙,全是《魔笛》或《唐·乔万尼》的主角。
莫扎特诞生的萨尔茨堡,距今两百五十多年了。工业革命,世界大战,二次现代化,人口压力,环境危机,城市沧桑……似乎从未在这里发生过。我对萨尔茨堡的来历茫然无知,她似乎没有历史,或者,在萨尔茨堡,在欧洲许许多多古城古镇那里,历史从未幼稚、造孽,以至疯狂,时间在这里居然不会变老。种种所谓人类的进步,既不曾遗忘这里,也没践踏过她:至今,她的全貌和十七世纪描绘全城景观的彩色版画几乎一样,但她绝非自外于聪明的现代生活。
我所目击的传统集市只是萨尔茨堡的一面。一如法意英荷的古镇,人文与时尚的递进,历历可数,历历在目。一年一度的萨尔茨堡音乐节是欧美名牌乐团的超级盛典,在城堡下的小街,竟有中国当代艺术的专展广告,由一家豪华画廊经营,门面与内里又阔气,又精雅,隔壁店家则出售贵公子们玩耍的赛车摩托车之类高消费玩意儿。想起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小镇圣基米亚诺,全镇竖着好几座十四世纪的城堡,却也供着一家前卫画廊,老牌字号,在纽约和北京均设代理的分店。欧洲城乡素有良性的分合,当地人从来明白城里的一节节现代文明,哪些要,怎样要,哪些不要,怎样不要。譬如各地的传统工艺仍然存活着,而且兴旺,萨尔茨堡著名产业之一是以古老的工艺和造型锻造商店牌号,看照片吧,我能摄取的只是百分之一。沿城堡周边的小街闲逛,巡看私人店家展示手制的女衣男装,做工、用料,成熟内敛,非常奥地利,然而不土,外间的时兴也并非不知,却是安然自适,毫不轻佻,精巧橱窗的设计与摆放,在纽约亦难见到。
夜里,新的节目上演了。广场摊位撤除,一出正宗的话剧已然进入第二幕,似乎是当地的喜剧。舞台设在巨大的拖车上,装备精良,射灯耀眼,布景和装扮是二十世纪初端的中产阶级家庭,两位老绅士与一位俏女士展开层出不穷的调情与误会,是那种非常专业的业余表演,老练而放松。他们说什么呢,当然不懂,但变成舞台的对白,德语另有一种抑扬顿挫的味道。观众显然早经熟悉剧情了,不断不断传来会心的哄笑。当其中一位趁另一位不在,说着说着起身越过餐桌想要拥抱女主角,而她在优雅躲闪的空当儿一句接一句逗那老头时,我大为开心:登时,台底下响起乡下男人们豺狼般的狞笑。
来过了。还有什么要说?很好,除了莫扎特的硬纸板人型。我们有这种地方么:全城的荣耀和生意经,归于一位天才,这天才的故乡也果然天造地设,美不胜收。我们不是有好多艺术家一年到头力竭声嘶颂唱自己的故乡么,好像那是全世界最最要紧的地方。看看吧,萨尔茨堡早经引来无数赞美,但有哪句话、哪一首歌来自本城那位金贵的男孩吗——所以他是莫扎特。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五日
莫扎特家住二楼
由莫扎特家二楼的回廊望出去
莫扎特老家的楼下现在也辟为纪念馆,这间房间的装置好看吗?
萨尔茨堡南岸的莫扎特纪念馆入口。他一度衣锦荣归,住在这里。
莫扎特睡过的床
萨尔茨堡的本地工艺之一是制造传统风格的商店招牌
上图:霍洛维茨在演奏。
下图:在家中的晚年霍洛维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