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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信任危机

郑也夫

社会学家、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1950年生于北京。1979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后获得哲学硕士学位。1998年,于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任教。著有《城市社会学》《走出囚徒困境》《代价论》《信任论》等。

一个社会当中的信任,是该社会数千年文明的结果,造就了有些社会的成员之间信任度比较高,有些社会的成员之间信任度稍低一些,但是每个社会都享有一定程度的信任。这是几千年文明的产物,一旦它被打碎,要想恢复的话难乎其难。从时间上看,信任恢复的单元是“代”,是要以“代”来计算的,绝对不是短期的事情。

——题记

生活当中一个非常小的词汇,有时候都是一个很大的学问。比如“陶冶”,那可不是一般的陶冶情操,而是“陶铸”和“冶炼”的技术。“穹隆”一词,那也不是教堂的普通屋顶,而是“准晶”,是材料结构学里一个非常复杂的学问。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信任”问题,那里边包藏着很大的学问。

我是这样来定义信任的,或者说这样概括信任的特征的:信任关系不是在任何一个时间、任何地点都会发生的。生活中有很多情景,当你做那件事情的时候,当你和某人产生一种交换的时候,里面没有信任关系,里面不会产生信任。比如说你去买一份早点,这个早点铺你去过多少次,你买早点的时候,是“一把一利索”的。你给人家钱,人家给你一份早点,这里面没有什么信任可言,你很踏实,你没有一丁点儿怀疑。

信任的发生通常有这样几个前提,也就是说信任关系通常有这样几个特征。第一是时间差,通常是你跟一个人有一件事情,他的诺言在前兑现在后。有的时候一个合同是两年三年甚至更长,有一个时间差。当时他言之凿凿,但是最后能不能兑现,那是有个时间差的问题。所以很多很多事情,面临信任的发生,是因为该事情、该合作,本身内涵就有一个时间差。第二个特征,通常这个事情里面包含着一种不确定性。我们说通常的合作都具有不确定性,比如说他的能力,你是不是高度确定;他的品质,他是不是能保证他一直在遵守他的诺言,而不出卖你、不占你的便宜。第三个前提,就是你对该事物、该人物,找不到一个绝对客观的根据,去判定它的性质。通常是在具备这三个前提的情况下,才发生了信任还是不信任,发生了应该对此人可信不可信的一种判定。通常是这种情况,使人很困惑。

在说完它的特征之后,我们再谈一谈信任的功能。应该说,信任通常和社会上的合作关系非常之密切,即使我们说信任不是合作的必然基础,也可以有把握地说,信任是合作的媒介,信任是合作的润滑剂。通常是有了信任以后,才导致了、开始了合作。前面我们说了信任的一些特征以后,可以看到在要选择信任与不信任这桩事情的时候,通常里面是包含风险的,就是如果你判断错了的话,是可以给你带来风险的。我们马上就会问,那我回避风险。很多事情,略有疑惑的时候,我躲避风险不就完了嘛。但是问题微妙就在于你不能躲避社会合作,你绝对不能躲避社会合作。因为社会上大多数的事物,你所要做的大多数事情,从小到大,你能够一个人干下来的是不多的,大多数的事情你都要有个伙伴。如果你一切事情都一个人做的话,你就丧失了很多机会,丧失了很多发展的机会、发财的机会、提高的机会,这些你都放弃了。你要做但凡大一点的事情,你就必须要有合作伙伴,或者是一个,或者是二个,或者是一个群体,你要加入合作。而此人好不好合作,这里就有一个风险,这种风险是生存当中所必然具备的风险,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你想不去判断可不可信任也逃避不了,那是生存交给你的事情,是你必须选择的事情。这是对它的社会功能而言。

在我们讲信任有这样的社会功能的时候,还必须往前推进,再考虑一个问题,即信任有什么心理上的功能。而这个问题,是多数关心信任的人所没有关心的事情,而这一层道理,其实非常深刻。信任,只有它发挥了这样心理上的功能之后,才会发挥它社会上的功能,就是润滑剂,合作的媒介。在心理上是一种什么功能呢?简单地说,信任是一种简化机制。这怎么讲?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包围着我们的这个环境太复杂了,我们打交道的无数社会成员们太复杂了,他们的内心都太复杂了,我们把握不了他们,我们不能完全彻底地把握他们;这样我们必须把我们所面对的环境、我们所面对的这些成员简化。

其实这个简化机制,不单属于信任。我们生存当中,还创造了并运用着很多简化机制。比如说我们在座多数是在校学习的学生,你们最屡见不鲜的一个事情,就是考试和分数。这桩事情实际上就是一个简化机制。今天这门课考过了,给你贴个标签95分,给他贴个标签85分,这是把你们的能力简化了,你们两人都不会充分地承认说标签忠实反映各自的能力。但是没有这样一个事情,我们怎么样筛选?我们怎样鉴定你的学习成绩、你的学习的状况和你的能力?我们只有在一个瞬间去判断,不能花太多成本,我们就只有以简化的方式来了解你们。如果我们不以简化的方式而以复杂的方式了解你们,可能我的了解也是不成功的,并且我的成本将是巨大的,所以我只能如此。

简化系统还有一个最典型的例证,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四舍五入”。“四舍五入”当然也是一种简化系统了。信任,实际上,和我刚才所说的事情一样,也是一种简化系统。就是说将这个人的品质、能力二者综合起来,通常更简化。更简化是为了更省心,通常就是简化为“二元阈限”。学过统计学的同学都知道有个阈限,什么叫“二元阈限”?“二元阈限”就是非白即黑,非善即恶,非朋友即敌人,非熟悉即陌生,这就是“二元阈限”。

通常说,寻找一个合作伙伴的时候,就是我把我对他的综合判断概括为可信任与不可信任,这是两个划分。这个理论是德国的一个社会学家、哲学家尼古拉斯·卢曼 提出的。卢曼提出信任是一种简化机制。

当然我们的俗语、格言里,其实早包含这个了。中国有句老话,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其实它就非常深刻地说明了信任关系,说明了信任是怎么样的一件事情。特别在心理层面上,说出了信任是一种简化机制。就是你不要老疑神疑鬼地去监督一个人,监督你的合作伙伴,去不断地质疑你的合作伙伴,那太累,你受不了,这影响你做别的事情,这是你的心里所不能负荷的事情,就是要让你简化。

信任其实说到根本,从心理上就是这样一种简化机制。我面临的就是合作还是不合作,就这么简单。我不跟你们讲原因是什么。信任从心理的功能上,是这样一种简化机制。

下面我再给大家介绍另外一套理论,用一个核心词来说,叫作信任结构。

总体而言,信任可以分为两类或者三类。说两类呢,第一类叫作人格信任;第二类,叫作系统信任。而系统信任下面又包括两类,一类是货币信任,一类是专家信任。那么也就是说信任也可以分作三类:人格信任、货币信任、专家信任。

人格信任很好理解,我为什么选择合作伙伴啊,这个伙伴人格令人称道,人格没有任何问题。人格信任是人类最古老的一种信任,在原始时代,在每个社会成员的生活圈子比较小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信任,基本上都是人格信任。那时候,挑选合作伙伴,挑选的都是某人,不是某个角色,不是某个分数,不是某个大学毕业的;就是某人,某人我知根知底,某人即可信赖。挑选合作伙伴的时候,没有一般,都是个别,都是因为这个个别的成员,我非常之了解。这种类型的信任,叫作人格信任。我们有这种基础,我们过去就认识,这种判断是建立在我们认识的基础上。

那么这种信任,进一步推论,这种信任是用一个人的过去来推论他的今天和他的未来,一个人过去的历史很好,合作的履历非常好,用过去来推断现在可以合作。其实严格地说,用严格的逻辑学的原则来看,这样的信任有十成把握吗?没有。你通过过去来推断现在,不错,过去可能一点毛病没有,履历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是现在跟你的合作就不会发生问题了吗?特别是你们的合作还要走向未来,以后都不会出现问题吗?从逻辑上说,说不通的。为什么大家还这么依赖人格信任?问题是除了这个根据,我还能上哪儿找根据去啊,我怎么知道他以后能怎么样?我怎么能知道他以后的人格,以后合作的时候能否仍然忠实于诺言?我怎么知道他以后的能力?很多事物还不断地搞研究,他也在发展,他的能力还能够跟随这桩事物的进展而变化,我怎么能知道这一切呢?我没有别的根据,我只有根据他的过去去判断。这里面没有十足的严密的逻辑,但是我们必须如此,因为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再讲另一种信任结构。当我们生活圈子扩大的时候,当我们走出了血缘和熟人的圈子之后,我们不再能够找到我们所信赖的人来保护我们,来和我们交换,和我们合作。我们走到了陌生的圈子里面,我们在很大程度上告别了熟人,但是我们还需要合作,还需要交换。社会生活就是建立在社会交换的基础上的。那么这时候怎么办?这时候我们就只好寻找建立另外一种社会机制,其中之一是货币。当你拿着货币的时候,这地方你谁也不认识,不要紧,你可以靠你的钞票来住店,靠你的钞票来坐船、坐车、坐飞机,都没问题。你可以到陌生世界解决你的很多很多问题,绝对没问题,货币可以保佑你走到天涯海角。

我们还要深究,货币是靠着什么一种机制使你相信的?货币不贬值吗?它为什么可以相信?解释货币可以相信的第一个理论是贵金属理论。这是金子,您还不信吗?成色十足的金子,就因为它本身有价值。当然后面的一些理论家,特别是像我前面所说的卢曼,以及其他的一些理论家,德国的另外一个古典社会学家齐美尔之类,都对贵金属理论产生了怀疑。本身有价值就一定令别人相信,愿意跟你交换吗?不错,你要拿金子,要找人家做交换的话,恐怕多数时候还能实现;但是我换一样东西,我拿一个钛金属,可能比金子还贵,我去跟人家做交换,人家愿意跟我交换吗?有的人就接受,但有的人就不接受。不接受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不认得这东西,它虽然很贵重,别人不认得,别人不认得就得不到承认,就不信任,就不跟你交换。还有一个是虽然认得,“哎哟,这是钛金属,我认得,你给了我了,它倒挺值钱的,我去找谁换去啊?你给了我了,把我的一辆汽车给拿走了,我要再买房子,再把这东西给人家,人家接吗?人家不接怎么办啊?”你看这问题就来了。

所以说,要产生可信任的一个媒介,它自身光有价值行不行啊?自身有价值不一定行。现代生活又出现了另一个例证,从反面来推论本身有价值,不是信任的一定根据——纸币出来了。纸币本身有价值吗?纸币本身没价值。一张一百块钱纸币,自身价值是一张纸,加上印制费不超过两角钱。所以说,贵金属有时候人家不接受,没有价值的纸币人家接受。这叫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机制?这叫从众,跟随众人。别人都接受票子,你自己为什么不接受啊?这东西自身不值钱,这是个纸币。纸币怎么了?你看所有人都接受,你有什么可不接受的,你有什么可不信任的?这就是从众机制。

第一种信任结构是熟人,知根知底,以过去推现在。第二种机制是以众人来推,这么多人都这样,还怕什么呢?诸位你们要去一个不太熟悉的地方,要找一家小餐馆吃饭的时候,一定找人多的地方进去,人少的餐馆别进去。因为那块你不熟悉,该地人熟悉,该地人花钱的时候是认真的,哪个餐馆好,他进去;哪个餐馆不好,他不进去,你跟着“从众”,吃不了亏。从众是一种信任机制。这是第二种。

第三种信任机制,就是专家系统。专家系统跟货币是完全性质不同的东西,有的时候你有钱也不行。比如说,你的亲属病了,得了一种大病或者得了一种怪病,你要找一个好大夫。找谁?你说不清楚,你不认识人,你不认识这样的大夫,你认识的人是有限的,你熟人里没这样的资源。怎么办呢?那你最好是找一家好医院。比如找协和医院,找协和医院里一个大牌医生,教授级大夫,主治医生,挂一个14块钱的专家门诊号,这样你觉得你尽了孝心,这样你觉得你心里就踏实了。如果没看好你都认可,你认为这病就不太容易看好了,你甚至都可以做这样的一种推断。

我们下面要深究的是,你为什么信任这样的大牌教授?这个大牌教授,我们称作专家了,你为什么相信这样一个专家系统?专家系统是通过什么样一种方式使你相信的,使得社会上多了一种信任机制?专家系统,是一个三位一体的一种结构,哪三位一体?即科学、学历、同行评价。首先你相信科学,你如果不相信科学,那么协和医院大夫跟您的缘分就免谈了。绝大多数人都相信科学,你也学过科学,哪怕个半吊子,或者学得不错。专家是什么样的人?专家是曾经在学习科学的过程当中学得不错获得了学历的人。这是他的最低限,这是他的门槛。学了以后,又在同行评议当中获得了很高的声誉,获得了副教授、教授、主治医生这样的声誉。为什么要同行评议?为什么不从众搞个选票,大家一起投哪个大夫好?因为大家和专家在信息上是不对称的。就像下棋一样,我们这个礼堂里坐的全部人加在一起,下不过马晓春,我们没有资格评论马晓春的这一步棋走得好坏,我们没有这个资格。同样面对专家,要面对科学家的时候,我们更没有一丁点的资格去给人家投票。那么怎么办?我们是俗人,我们是科学的外行。所幸人家专家系统有不断的评议,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人家评议出结果来,划了三六九等。当他们为我们服务的时候,我们相信他们贴的标签。这是一种信任机制。

这样三个系统,人格、专家、货币,应该可以说构成一个三条腿的凳子,它们支撑着我们社会中的全部信任。我们不是说进入现代社会,就可以把人格信任扔掉,扔不掉的,我们还是要靠这三种系统。

最后一点,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才刚刚开始破这个题,就是中国的信任危机问题。我所以说中国发生了信任危机,就是我认为在这三个系统里,我们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我简单地勾画一下。

从朱镕基总理上任起,他要做的事,当务之急之一,就是解决三角债 。五年来怎么样呢?三角债、多角债的问题仍然困扰着我们这个社会。大家知道借贷是什么事情,借贷是社会资源的优化配置。就是在一个时间的断面上,他有钱没处花,他有闲置的资源,而你有一个项目要搞,或者你有生活的一个需求,但是你没钱,这样你们调剂一下,他的钱干闲着也是闲着,他把它借给你,你给他一些利息,这样你的需求满足了,你的生产的资金有了,而他的剩余资金可以回收一些利息;就是经过大家的交换、通融,使得社会资源的优化配置。但是我们的社会当中,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我们的社会中,出现了大面积的借钱不还,这样就使我们的交流、借贷受阻,受阻以后我们的经济效率就非常的低下。

比如说我们到大学来读书学习,家里经济情况不好,上不起学,那么就要有助学贷款。助学贷款这个事情,应该是一个社会当中最合适的一笔投资。国家把一部分资金给了最有潜力的一批少年英才,那是非常合适的一个事情,提高社会文明,提高社会生产力,但是当有了借贷不还这种现象的时候,这个社会这种事情不好进行了,损失不言而喻。

我们进入第二个领域,专家系统。我说了“大家”与“专家”是不对称的。你一个学生来了学校,你知道哪个教授行?你要听谁的选修课?你要靠教授系统给你评价出一个声誉来,然后你去选。你带着家里的病人,找地方看病,你知道哪家医院好?你知道哪个大夫好?你要靠人家给你提供的评价去找。协和医院你相信了,教授级大夫你相信了,要靠人家给你评价。假设人家的评价是不真实的,假设那个评价系统都是人际关系相托,都是暗箱操作,都是裙带关系,那么受损失的是什么?受损失的是千百万顾客,是千百万学生,是千百万病人。他们被误导了,因为这个游戏玩得太脏,你们应该给我们提供的是一种真实的标签,好让我们很省心地进入到这种简化的选择当中去,让我们很放心。我们相信你们是专家,但是你们搞的都是什么呀?

最后一个系统就是人格系统的问题。人格系统的问题,一个最典型的案例就是传销。1998年中国政府取缔传销的时候,我接受媒体采访,媒体问我说传销是怎么一档子事,我说就是两个字“杀熟”。就是有一些恶劣的经营者,想在生人身上宰人家一刀啊,很难。生人警惕性很高啊,人家上不了当,赚不来钱啊。最后就让熟人欺骗熟人,人家相信你,你在传销时告诉人家这个东西好卖,能赚大钱,你把人家给骗了。你赚了人家的钱,因为人家是你的朋友,是你的亲戚,你利用这种几十年的感情的资源,实际是这么一个东西。但是后来当我深入研究的时候,我发现传销在西方仍然是行之有效的一种制度,是一种很好的、很健康的销售制度。

为什么在我们这儿搞不了?其原因一个在制度上,人家有一些制度,而我们不具备、不完备。比如人家有一个制度,就是说七天可以无偿退货,这叫冷静期。为什么退货?免谈,您没资格问我,这叫冷静期。

除了冷静期以外,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一个保障,就是除了制度的保障之外,还有一个保障就是道德的保障。中国有句老话叫“谣言止于智者”,我套用这个句式就是“欺骗止于仁者”。假如说你今天把我给骗了,我还不是一个坏人,我觉得很懊丧,但我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或者是以你这种把戏再转嫁到别人,不会说是生人转不了,我转到一个熟人,不行找我表弟嘛,我转嫁到他头上。我不会玩这个事情,因为我还有一个基本的底线。假如我们社会上大多数人有这样一个道德底线的话,那么骗局很快就终止了,骗局就没有传染性。

当你有了很多很多机会的时候,市场经济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机会,给我们提供了赚钱的机会,也给我们提供了行善的机会,给我们提供了作恶的机会。行善不是非给人家钱,你辛苦劳动做了好多馒头、面包卖给人家,那也是行善。你跟人家交换,给我们提供了经营的机会,给我们提供了行善的机会,同时也给我们提供了作恶的机会。这是硬币的两面性,没有一个社会光能给你提供很多很多好的机会而没有坏的机会。

所以我要说的是,我给大家简单地介绍了信任有什么样的功能,我给大家介绍了有三种信任,是什么样的机制使它运转的。人格信任、货币信任、专家信任,都是一种什么样的性质。最后我给大家讲述的是,我们在这三个领域,统统都遇到了大面积的信任危机。

提问一: 面对中国的信任危机,我觉得无外乎应该有两种最基本的解决方案。一种是像中国传统统治一样,是德治还是法治?所谓法治,就是让大家严酷地盯着这个人,对不守信用的人或者信用比较低下的人,给予严厉的惩罚。惩罚就是让我们用教育的方式,来提高大家道德的底线,然后给予信誉高尚的人以实利的回报,让他觉得道德是有用的,信誉是有回报的,然后统一提高全民道德的底线,来达到信誉危机的解决。您觉得这两种方式,中国更适合选择哪一种?或者说是在侧重点上应该偏向于哪一点?

郑也夫: 其实你想解决问题的时候,应该敞开思路,你不要有一个成见,好像A和B就囊括了全部了,其实可能还有好多好多别的办法。所以,我不太愿意顺从着一些过去的思考模式去思维,就是A和B啊,我可以给你简单地谈一谈我对建立信任、解决信任危机的思考。

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当然是产权的解决。为什么产权解决对这个事情关系非常大呢?因为产权明晰以后,人们不追求短期行为,追求长期行为;人们很珍惜自己的名誉、自己的商品的字号或者是商店的字号,人们很珍惜这个。人们为什么珍惜呀?其实是为了赚钱。荣誉可以换钱,一个好的名声能使自己的商品走得很远。这是非常要紧的事情,其实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我们改革开放以来正在做这件事情,还没有做完。前一个问题,经济学家讲得比较多,我自己更愿意强调的是一个社会要有很多很多详细的记录。有了很多详细的记录,也可以促使人们追求长期效益,而不是追求短期效益。当人们都追求长期效益的时候,那么社会的服务一定很好。我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我在做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主持人的时候,采访过张瑞敏 。他就做到了我说的这个逻辑,做记录。如果海尔的家用电器出了问题,顾客把它送到维修部去,维修部打开这个家用电器,一查找,哪个元件有问题,然后看这个机器的牌号,就可以找到当时是谁做的这个元件。换句话说,在流水线上每个职工做每个元件的时候都要有记录。比如记录这500个是我做的,出了问题的时候,可以找到元件,可以对号入座,可以说最后判定这个元件就是我做的。所以,每个人知道,日后出了错,都能找到,翻老底,因此每个工人就不敢怠慢。你不要说好听的,把记录做详实了,你看还有没有事,什么事没有。

其实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是很理性的。每个人都很聪明,甚至很狡诈。每个人知道自己的利益在什么地方,你只要把这些记录了,把这些东西搞好。相反,没有记录,有好多好的设想实现不了。关键就在于很多情况水是浑的,只要水是浑的,浑水摸鱼的人绝对不会少的。只要水是清的,大家就都很自爱。

再给你举个例子。我给《南方周末》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有限匿名制刍议》。“匿名制”曾经是一个很好的制度,为了保护投票人的权益,不要造成矛盾,不要因为怕别人到时候不满意,给他施加压力,保护投票时的选择空间。但是,中国人太聪明了,“匿名制”在中国玩的结果是什么样呢?玩的结果是“匿名制”保护了很多坏人。比如说我们要投一个人,三个人里选一个人做教授,那么别人托了关系,我就不投这个水平比较高的,就投这个水平比较低的人,反正是“匿名制”,因为投完了以后你们谁也不知道。

怎么办呢?我说“匿名制”还要实行,不要恶化单位关系。这个选票是这样的,里头写着这张选票是我的,只是我的,里头写着“郑也夫”三个字,把选票折起来粘上了,看不见,对着灯也看不见,然后开始投了。我投谁?我投张三还是李四,投完了把它折起来。唱票的时候,看的时候,只有结果没有投票人姓名,但是里面有姓名。把这些票全部封起来搁在信封里头,盖上印封存起来,有一个解密期,三五年以后可以解密。解密的时候会发现,哦,水平这么低的人,你们当时都同意了;哦,这么好的人,你们不同意。你不要靠“匿名制”保护你的恶行,这东西是可以曝光的,以后谁都可以要求解密。

我说了这个主意以后,我们的书记说,我给你补充一个案例吧。他原来在大学里面做领导,出版社曾经要出版一套博士论文丛书,出版社说我们不知道哪篇好哪篇坏啊,因为这都是很专业的事情,请你们给我们一个答复。每个教授啊,博导啊,写推荐信,结果所有的博士论文都获得了推荐信,所有的推荐信都把论文说得好上天了。这样出版社就麻烦了,你看,要做一件好事做不成了。最后出版社告诉教授们,你们的推荐信都将附在这本书的第一页。结果很多教授就表态了,赶紧把推荐信给我拿回来。

对付我们这样一个古老的民族,对付我们这样一个智慧的民族,必须找到一些极其智慧的手段。要在中国建立一个好的制度,难乎其难,但是一旦制定成功了,就为世界文明做了贡献。我们光搞“匿名制”根本不行。我们必须将匿名、实名很好地结合起来。

提问二: 我觉得中国信任危机,是因为对不守信用的人和行为惩罚太轻。如果不守信而不受罚,成为社会生活中的家常便饭,无异于鼓励所有人都可以轻易地抛弃信誉。所以,我认为应该对不守信誉的机构罚得破产。至于不守信用的人,您提到的增加社会可识别性的思路非常有创意。除了建立信用卡制度,对那些严重失信的人,我建议按照老祖宗的方法,在他们的脸上刺字。您看好吗?经过法律专家的评议,判定这个人他永远会存在信誉问题,就在他脸上刺字,“此人信誉有瑕疵”。

郑也夫: 这个办法是极其残酷的,现代社会还不会允许。新加坡的办法是打人家屁股几下,文明社会都不好接受。但是,这不是最要害的,最要害的就是没办法。比如我的学生搞一个调查,就是大学附近的过街天桥,曾经是卖假学历、卖假证的中心地带。很多人都到那儿去买。我的学生最开始做这个研究的时候,也是认为这些家伙太坏了。我就告诉他,其实他是社会上最小的骗子。这个假证为什么有市场啊?其实后面有非常深层的原因。一个用人单位遇到一个人来谋职,他给你递上他的学历,其实你是非常容易就识别出真假的,你只要打个电话就行。关键就是,有的用人单位实际上是开绿灯的。卖假证这些人,所以活着,是因为实际上有些人帮他铺设了很好的条件。

我再说一个事情,拿着假学历到各处混世界的这些人,他们其实是有可能被刺字的人,他们是很拙劣的。相反,我们的专家系统,一些我们内部产生的伪劣的产品,一些我们造就的不够格的人才,我们给人贴上了标签,说他是教授,说他是博士、他是硕士,其实都不够格。这些人从形式上看,没有任何欺骗性,没有任何伪劣之处,但实质上,用人单位,比如是医院,病人找他看病,那你惨了。这些事情,真的是社会上防不胜防的事情。关键是,你找的人都是小爬虫;稍微段位高一点的高手,你根本奈何不了他。整个学位系统的评价,就我所目及的最大的荒唐事是,我们的学历通过是100%。这100%的学历通过率是荒诞至极、令人恐怖的。为什么?它使得社会上没有识别性了。

我听说的是,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他们的资格考试是严之又严的,一个学生念博士,念了好几年了,学了这么多门课了,qualify(资格考试)是50%通过不了的。所以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人在世界上各地就业,是从来没有找不到工作的,因为他那个学历的含金量太高了。但是,那个含金量是以砍掉50%来建立的。而我们这儿是100%。我跟您说,只要是淘汰率10%,论文水平就会提高一大截。 xkKcS9QE+8+ae4u7QHA3m0Y0dO2PXkHTI9CuPsr+0HZJbTZQp8yklBH9NMkCJYN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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