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当代学者、哲学家、散文家。1945年生于上海。大学毕业后,有近十年时间在农村工作。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师从哲学家、美学家汝信。著有《尼采与形而上学》《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人与永恒》《风中的纸屑》等。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几年以前,在我国学术界,可以说不仅仅是学术界,包括我们大学校园和社会上的文学界都在讨论一个非常时髦的词——“人文精神”。那么,什么是人文?什么是人文精神?经过那场讨论以后,其实也没有得出一个所以然来。虽然有很多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但是结出的硕果却并不多,真正有独立的哲学思考与生动的东西也很少,这是我们对那一场人文精神讨论的一个遗憾。
——题记
有人问我:“你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哲学家吗?”我想这得看从什么角度看了。如果说一个哲学家就是应该对某个哲学问题进行系统地研究的话,找各种资料,然后做专门的研究,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做过一些。譬如说关于尼采 ,我写过两本书。但是,如果说我还愿意更多地做一点,那就算不务正业的话,我可以算不务正业。如果说哲学家只能用一种方式来写作,就是学术专著,如果你除了写学术专著以外,你还写别的东西,譬如说写散文那就算不务正业的话,那我可能就算了。
我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事,然后你做得让自己满意,这就是最大的成功。当然,如果你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且自己满意,而且能够靠这个养活自己,过得比较好,那我就觉得更好。
今天我主讲的题目叫作《人文精神的哲学思考》,我想借人文精神这个话题来谈一谈对欧洲的精神文化传统的认识。因为我是学哲学的,我觉得西方哲学本身有很多问题是无法解答的,最后也没有一个答案。西方哲学两千年来的研究,还是没有找到答案,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是失败的。但是在这么一个探索不可解的问题的过程中,他们培育起来了一种精神,我觉得这种精神概括地说就是人文精神,所以我想借这个话题来谈一谈我对西方哲学所培育的精神文化传统的认识。
人文精神这个词,如果我们要在西文里面,英文也好、德文也好,要找一个对应的词的话,就是Humanism这个词。原来我们一般是翻译成“人道主义”或者是“人本主义”,或者是“人文主义”,实际上都是这一个词。“人文主义”和“人文精神”实际上是一个同义词。所以你要谈人文精神,你就要了解这个词在西方文化传统里的含义,Humanism这个词,实际上它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是指欧洲文艺复兴 时期的一种思潮;而广义是指西方的,就是我刚才说的由西方哲学所培育的那种欧洲的精神文化传统。我就按照广义的含义来谈这个问题。在我的理解中,实际上人文精神这个概念是表达了西方从古希腊开始的一种精神文化传统。它的主要精神就是尊重人,尤其是尊重人作为一种精神存在的价值。那么什么是精神存在呢?是有两个含义:人是有头脑的、有理性的、有一种认识能力的。另一种含义,人是有灵魂的、有超越性的。人的精神有两大属性,一个就是能够思考问题,这就叫理性;还有一个人是有灵魂的,他是要追问生命的意义的,这个叫超越性。我讲三点,就是“人文精神”包含的三个元素。第一个就是人性,就是对人的尊重,就是强调人的尊严,这就是广义的“人道主义”精神;第二个元素是理性,是对真理的追求,对真理的思考,是广义的科学精神;第三个元素是超越性,就是对生命意义的追求。这个含义在我看来就是广义的宗教精神。我想从这三个方面来谈谈我对“人文精神”的理解。
那么第一点就是人性,或者说“人道主义”。所谓“人道主义精神”,“人道主义”也是最基本的,就是对人的价值的尊重,把人看作宇宙间的最高的价值。人比物重要,同时也是人和神相比较,实际上这也是和中世纪的神学的一种对抗。尊重人的价值,它具体表现在肯定人在这个尘世间的幸福。人生的价值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实现,不能推到无限遥远的未来,人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是一点。
但是我觉得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把人看作人,不光是一个肉体的存在,同时他也是一种精神的存在。人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有肉体的,从肉体的方面来说,人是动物;但是另一方面,人是有灵魂的、有头脑的,从这一方面来说,人是比动物更高级的东西,更高级的一种存在,那么人的尊严就在于人世中精神性的存在,而且尊严高于幸福。这是“人文精神”的很重要的一点。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德国哲学家康德说得最清楚,而且康德的观点被看成“人文主义”的一个经典的观点。康德是怎么说的呢?康德说人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人有一个身体,这个身体是属于现象界的,所谓现象界是受制于自然规律的,他是不自由的,你饿了就得吃。肉体的生存必须符合自然界的规律,这是一个方面。但另一方面,人又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从精神性来说,人是属于本质界、本体界,不光是属于现象界。作为精神性存在的这样一个人,他能够为自己的行为树立一个道德法则,能够按道德法则来办事情。所以康德就说人作为自己行为规则的立法者,这是人的尊严之所在。作为这样一种存在,康德说人是目的,人是目的是康德提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说人是目的实际上是指他的精神性的存在。你不能把这样一个本质的人作为一个手段。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你完全不要你的尊严了,你完全就不要你的人格了,那个时候你实际上是把你的精神性的存在的更本质的那一面,当作满足你物质性的、肉体的那一面,即满足欲望的一种手段了。一个人如果说为了物质的利益而不要人格,他实际上就是把自己当手段了。
我觉得我们中国的文化里面,特别缺少一点就是人的尊严这个观念。前一段经常讨论的一个问题,就是中国人最缺乏什么,普遍认为我们现在中国人最缺的是诚信。那么诚信、信任这个问题为什么中国缺呢?我觉得你要追究它的根源的话,恐怕就要从中国文化里面缺少个人的尊严这个观念里面找原因。诚信就是诚实、守信用,诚实和守信用就是一种自尊,就是对自己的尊严很看重,实际上诚实和守信用就是以这个自尊为基础的。我坦率地告诉大家,这是我的想法,而且我会对它负责任的,这就是诚实和守信用,必须有一种自尊在里面的。
那么信任是什么呢?信任实际上是对他人的尊重,是以对他人的尊重为基础的。信任就是说,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而且我相信你会对它负责任的,这就是信任。这里面对对方的尊重是非常看重的。所以我觉得诚信实际上就是以打交道的双方所共有的这种人的尊严为基础的。没有对他人的尊重,根本就没有诚信可言。
一百多年以前,严复 就提过这个问题。他说中国人办公司,公司是个好东西,但是传到中国以后就变味了,两个人办公司也是互相欺骗,因为没有规则。诚信这个东西实际上是以人的尊严为基础的,而我觉得中国文化中缺这个东西,特别要树立这个东西。那么这是“人道主义”的一个含义了,如果再深入探讨,还有很多内容,譬如说个人的尊严,对人的尊重应该落实到对每个个人的尊重,这就是个人主义。我们以前对个人主义的概念,老觉得是个贬义词,实际上应该说“个人主义”也是西方文化传统中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你尊重人你就要落实到每一个个人,“个人主义”本来的含义是什么?就是把每一个个人都看作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重复的生命体。在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每一个个人都有权利也有责任,在他活着的这一辈子里面实现他自己的价值。这是个人主义本来的含义,它并不是指那种自私自利、损公肥私之类的东西。
个人主义实际上是西方伦理学中一个很重要的流派,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实际上所有的西方政治哲学的其他原则,都是从这儿推出来的。既然每一个个人的自由都是不能侵犯的,那么你也不能侵犯他人的自由,所有他人的自由对你的自由又是一种限制。那么这里面就需要有一种规则来规范什么样的行为构成了侵犯。实际上自由必然是规则下的自由,而这个规则根本的含义就是不能侵犯别人的自由,是专门来管那些要侵犯别人自由的那种行为的。法律又是从规则来的,政府之所以有必要存在,就是为了执行这个法律、维护这个法律,而它最后的目的还是保护个人自由,所以它这一套政治哲学,都是建立在这么一个根本的概念上,就是个人自由。而个人自由又是从对人的尊重来的,所以我就觉得西方的思想里面、思想传统里面包括“人道主义”、“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它们都是有紧密的联系的。这是一个含义,就是人性。我就简单讲这么多。
第二点我就讲理性,或者说广义的科学精神。如果说,“人道主义”我可以概括为人的尊严的话,那么理性我也可以用一个概念来概括为头脑的认真。理性就表现在头脑的认真。理性是人对世界的认识能力,大概在哲学史上,大部分哲学家都认为理性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最本质的特征,或者说最主要的特征。所以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人就是理性动物。那么理性就是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能力,仔细地分的话,有这么几个要素。第一个就是好奇心。好奇心是理性的一个开端,而且是理性的一个最重要与最基本的要素。对于好奇心这个东西,哲学家们和科学家们历来都非常重视,比如最早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他们都说过哲学是开始于惊疑。
对于人类来说,好奇心可以说是人类理性能力觉醒的一个征兆。对于个人来说也是这样。你看孩子们都是很好奇的,他们会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对世界上的很多问题他们都会感到很惊奇。我觉得最可惜的是人长大了以后,这个好奇心往往就弱了。我觉得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习惯,随着人年龄的增长,你看得越来越多了,就习以为常了,好像什么都理解、都懂了。实际上我发现,我们面对孩子的提问,有时候回答不出来。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就是功利性,急功近利。无论什么事情或问题在研究之前,首先问有没有用,没有用就不去研究了,不去问了,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尤其是我们这个时代,我觉得我们教育的最大的毛病就是急功近利,希望赶紧能用上,最好是马上能用上,完全是为能够适应这个市场的需要培养人才。这样一种急功近利的教育方式,对好奇心来说是一个最大的扼杀。在爱因斯坦那个时代,情况远远没有我们现在那么严重,但是他对这个问题感触很深。他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我们的教育居然没有把人们的好奇心完全扼杀掉,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好奇心是判断一个人的智商、智力程度如何的标准。我觉得第一个标准就是看他有没有好奇心。你有再多的知识,如果你没有好奇心了,我觉得你基本上没有什么发展前途了。这是一点,就是我所理解的科学精神的第一点,就是好奇心。
第二点,就是我开头说的头脑的认真,你有了好奇心了以后,你就要追问下去,你的好奇心如果保持下去的话,你就会认真,所谓认真就是在知识的根据问题上认真。一种道理,到底是不是真理;一种知识,是不是真知,你一定要亲自去问它的根据。所以理性精神它是充满着怀疑精神的,就是凡是自己没有检验过的,我都存疑,我都不认为是真理,我要亲自去检验它的根据。在这一点上,我就觉得,我们中国文化中这种头脑的认真,比西方的文化要差得多。你看西方哲学里面,知识论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什么叫知识论?就是某个人的知识形成的过程是怎么形成的,他要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审查,到底有没有毛病,有没有漏洞。只有这样审查完了以后他才放心,才认为知识的基础是可靠的。知识论在西方哲学里面,从康德以来基本是一个重点,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可是在中国哲学中,知识论是非常薄弱的,基本上没有什么知识论。就是在宋朝以后,宋明哲学里有一点知识论,讨论一些知识的问题。但是讨论的那些知识问题是什么呢?是所谓知行关系问题,就是知识和你的行动、行为之间的关系问题。为了实践的需要,这个知行关系里的知,还不是一般的知识,而是指德行之知,就是道德知识,就是道德方面的一些道理、一些伦理学的道理,还不是真正指我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这个含义上的知识,表明了中国哲学欠缺一种理性、头脑认真。
另外我觉得理性、头脑的认真还表现在热爱真理、学术独立这些方面,实质上也是来源于在知识问题上的认真。布鲁诺 是为了一个宇宙真理而牺牲的科学烈士。他完全是为了追求纯粹真理,坚持说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他认为宇宙里面有很多的太阳系,就是要坚持这么一个真理,因为这是经过他长期观察和研究得到的结论。但是他为了坚持这样一个真理,最后被教会判了死刑,烧死在罗马的鲜花广场上。
我们中国很难出现像苏格拉底 这样的人,为一个哲学真理,为一个人生真理而牺牲的哲学烈士。我就觉得我们中国很少有这样的,就是纯粹是为了一个真理,为了坚持它,不怕杀头,为之而牺牲,这样的事例很少。但是我们中国容易出那种为了一定的社会集团的利益、一定的社会理想去牺牲,这样的革命烈士很多。
这是头脑的认真是科学精神的第二个要素。那第三个要素呢?你对世界有好奇心,又有头脑又认真,当你这个好奇心和这种认真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你就要去弄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对这个世界本身发生了好奇,要弄清楚世界的秘密,这实际上就是很多大物理学家们想做的事情。要问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要描绘一幅完整的世界图景,做这样的事情。那么这样一种从思想上把握完整的世界图画的渴望,实际上已经和哲学宗教联系在一起了,就不仅仅是科学了。所以爱因斯坦称之为一种宇宙宗教感情。他认为大科学家,他们的动机里面都有这样一种背景,就是所谓的宇宙宗教感情,要了解宇宙的秘密,要弄清楚宇宙的秘密。所以我想所有的大科学家,他们都是对世界怀着一个完整地描述这样一种梦想,度过他们在实验室里面的日日夜夜的。这是我认为人文精神的第二条,科学精神或者说理性。
第三点就是超越性,也就是广义的宗教精神。如果说我用头脑的认真这一个概念来概括科学精神的话,那么宗教精神就可以概括为灵魂的认真。超越性和理性是不同的概念。理性是一种对世界的认识。超越性是面向人生的。理性是我们所经验到的东西,用理性思维的能力去把它整理,让它条理化并得到一个认识。超越性,是超出经验范围的。哲学上有一个概念叫超验,它是超出经验范围的,是经验范围里解决不了的问题。但是我们还是要追求这个答案,这是一种超越性,实际上最后都是指向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都是指向这个问题的。因为,从现象来看,人和动物没有太大的区别,人也是有生有死这么一个过程,人也是有一个肉体的,这些方面都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人活一辈子就是这样的,完成了这么一个生命过程,最后死亡了,那么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所以,所谓超越性就是要为生命寻找一个意义,寻找一个比生命本身更高的意义,并不满足于活着,还要活得有意义,这就是超越性。我觉得宗教精神的本质上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并不在于你信什么教。我刚才把科学精神分成三个要素,相应的宗教精神也可以分成三个要素。
第一个要素是什么?就是困惑。如果说科学精神开始于好奇心的话,那么宗教精神或者说人的灵魂生活就开始于困惑。人因为困惑,为了解脱这个困惑才会有觉悟,为了解决自己困惑的问题,才会有信仰。不光哲学是这样,所有的宗教也是这样,宗教也是从困惑开始的。你看,所有的大宗教家,宗教的创始人,他们实际上都是从困惑开始的。释迦牟尼,他一开始就是看到了生、老、病、死,感到人生没有意思,很空虚,这时候他就开始出家去探讨到底是怎么样来看待人生,最后才创立了佛教。佛教,佛这个含义,就是觉悟的意思。那么基督教也是这样。如果说佛教所寻求的是觉悟的话,那么基督教所寻求的是信仰。它要给人生一个神圣的意义,最后它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说灵魂是不死的,尽管肉体会死亡,灵魂还会到天国,所以要信仰上帝。那些基督教的大的神学家,比如说奥古斯丁 ,不知道你们看过他的《忏悔录》没有,它里面就描写他青年时代是非常困惑的。所以我想所有大的宗教家,他实际上都是开始于困惑的,没有困惑,就没有觉悟,就没有信仰。
第二个要素可以说是灵魂的认真,相对于头脑的认真是灵魂的认真。所谓灵魂的认真就是指在人生的根据问题上认真,我一定要去追问人生到底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终极的根据,是这样一种认真。
要自己来为自己寻求一种人生的信仰,来确定自己在世间安身立命的方式。那么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中国文化在灵魂的认真上,也是比西方的文化要差。西方人在人生的根据问题上,比我们更认真。有一种说法说中国人生哲学非常发达,从量上来说,中国的哲学绝大部分都可以划到人生哲学这个范畴里面,都是探讨人生问题的。但是我觉得从质上来说,从追问人生问题的深度上来说,中国哲学在这方面是有欠缺的。我觉得中国和西方的人生哲学,它们所追问的问题是不一样的。西方人生哲学追问的问题是:人为什么活?实际上西方哲学很重视死亡的问题,像柏拉图、苏格拉底都说过,哲学就是预习死亡。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柏拉图就往唯心主义的方向发展,认为宇宙间有一个理念世界,这个理念世界是一个真正的世界;而我们的灵魂都是从那儿来的,还要回到那儿去。这个东西后来就跟希伯来的《圣经》旧约结合起来,变成基督教的一个基本的信念,就是信奉有一个天国。他们之所以这样来解决一个问题,实际上还是为了解决人生到底有什么最终极的意义。他们问的问题是:人为什么活着?这是一个人面对宇宙大全的时候,向自己提出的问题。所以它本质上是灵魂哲学,是宗教。中国人生哲学的核心问题是什么呢?是人怎么活着、怎么样处世做人,是问的这个问题。寻求的是妥善地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寻求的是这个。所以这是一个人面对他人的时候,向自己提出的问题。所以我说它本质上是伦理哲学,是道德。所以我觉得两者在深度上是有区别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我认为,它根源于对死亡问题的不同看法,实际上西方哲学不回避死亡,它去直面死亡,去思考这个问题。中国的哲学,尤其是儒学,它是回避死亡问题的。
中国哲学另外一个薄弱环节就是形而上学,中国的形而上学是很欠缺的。所谓形而上学就是追问世界的本质是什么,这是形而上学本来的含义。它是追问终极的东西。那么中国哲学里面形而上学是很薄弱的,尤其是儒学。另外中国没有本土的宗教,可能原因都可以从这个问题上来查。我就说都是灵魂不认真造成的。
另外我们不是很注重内在的灵魂生活、精神生活。你看西方有很多这样的精神圣徒,或者说精神探险家,他们可以为纯粹的精神性的问题痛苦不安,可以献身于某种超越性的信念。但是我们就比较缺少这样的人。我们的理想人格是能够恰当地处理人际关系的君子,这是我们的理想人格。所以我们在精神上比较容易安于现状,人生的模式比较容易雷同,那么这是超越性的第二点。超越性的第三点,就是在精神上和某种宇宙的精神本质建立联系的渴望。这一点实际上跟科学精神的第三点已经很相近了,最后都会殊途同归。你追问世界的问题,头脑认真也好,灵魂的认真、追问人生的问题也好,最后都要走到这一步。你要问这个世界本身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有没有一个精神本质,最后都要面对这么一个问题。
我记得柏拉图 曾说过,法国有个哲学家叫帕斯卡也说过这个意思,实际上他们都有所怀疑,就是说世界背后到底有没有精神本质呢?不知道。有没有上帝呢?不知道。柏拉图说这是一种冒险,帕斯卡说这是一场赌博,他就说上帝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现在我把赌注下在存在这一面。如果上帝存在了呢,我就完全赢了。如果上帝不存在呢,反正也不存在,结果是一回事。但是如果我把赌注下在上帝存在这一面,我从这个立场出发来度过我的人生,我就有一种信念。所以哪怕我无法证实这个信念,但是我需要它。
我刚才讲的三点归纳起来,人文精神是什么呢?简单地说,它包括“人道主义”精神,包括科学精神,包括宗教精神。这三种精神我用三句话来概括,一个是人的尊严,一个是头脑的认真,一个是灵魂的认真。所以我觉得“人文精神”就是一个人活着要活得有尊严。同时他要有自己的头脑,有自己的灵魂,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问题,用自己的灵魂去安排自己的人生。在对世界的认识,对人生的态度这样最根本的问题上,他能够自己做主;如果他这样做的话,他就是有人文精神的。一个社会如果能为这样的追求者提供合适的环境,这个社会就是有人文精神的。
提问一: 牛顿 一生都在对科学世界进行研究,但是他老年却皈依宗教。您认为,他的转变是一种飞跃呢,还是怎样的一种转变?如果因为研究哲学而精神失常,您认为,他是生活的强者还是弱者呢?
周国平: 其实牛顿研究科学,但他从来没有说他不相信宗教。他是一直相信宗教的,他不是最后晚年皈依的,但是他最后是从宗教里面找到了一个,对他的一个最困惑的无法解答的问题,从宗教里面找到了一个答案,就是所谓的第一推动力的问题,认为是上帝给了第一推动力。他是一直相信宗教的,我想许多科学家是这样的,其实很多科学家都是一面相信宗教,一面从事科学,那么宗教这边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精神问题。我自己认为科学总归是这样的。因为科学所能解决的是经验范围内的问题,实际上对那些超出经验的问题,譬如说世界的本质是什么?那个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什么?对这些问题,科学是无法解决的。所以科学家相信宗教这一点并不奇怪。我觉得完全可以并存。至于一个人从事哲学最后发疯了,比如说尼采就是这样的例子,我想他在生活中肯定不是个强者,他是个弱者。尼采事实上在生活中也是一个弱者。我想,我跟他来比的话,我可能在生活中比他强一点。原因在于我的天才不如他,我在哲学上走得没他那么远;如果我在哲学上走得有他那么远的话,恐怕我也成了一个弱者了。
提问二: 我们今天在普遍讨论一个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就是说大家普遍认为中国人可能缺乏一种普遍的、具有支柱性的信仰。您怎样看待中国人的信仰问题?
周国平: 信仰不一定就是相信某一种宗教,或者相信某一种意识形态,以这个为标准。也不能说相信了就有信仰,不相信就没信仰。一个中国社会明显的事实,就是说以前我们没有一个统一的宗教信仰,有些人信佛,基督教传入以后有一部分人相信基督教。儒学的形而上的观点是很少的,它基本上是一种伦理学说。就算它在中国近两千年的时代,被树为一种信仰,但是它对于现代人的问题,我觉得同样是不能解决的。所以我的看法是,不要树立一种信仰,应该顺其自然,让每个人去寻求自己的信仰。那么什么样的算有信仰呢?只要你在人生的问题上,你懂得人在世上为什么活、怎么活,在这些根本的问题上,你是认真的,你去探索这些问题,然后,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做人的基本原则,你不违背这个原则,我想这样的人就算是有信仰的,不一定是要信什么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