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洪亮领了堂谕,同差快当日赶到皇华镇上,次日就到了毕顺家门。敲了两下大门,听里面有个老妇人答道:“谁人敲门?这般清早就来吵闹,你是哪里来的?”说着,已到门口,将门开了,见有三四个大汉拥在巷内,赶将两手叉着两个门扇,问道:“你们也该晓得我家无官客在内,两代孀居已是苦不可言,你这几个人究为何事,这一早来敲门打户?”洪亮正要开言,那个差人先说道:“我们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不然在家中正睡呢,无故的谁来还这路头债!只因我们县太爷有堂谕在此,令我们这洪都头一同前来,叫你同你家媳妇立刻进城,午堂回话。你莫要如此阻拦在门口,这不是说话的所在。”说着将毕顺的母亲一推,众人一拥而进。到了堂屋坐下,见那下首房门还未开下。洪亮当时取出堂谕,说道:“公事在此,这是迟不得的。你媳妇现在何处?可令出来,一齐前去见太爷。说过三言五句,就不关我们大众的事了。”毕顺的母亲见是公差到此,吓得浑身抖战,说道:“我家也未曾为匪作歹,怎么要我们婆媳到堂?难道有欠户告了我家,说我们欠钱不还么?可怜我儿子身死之后,家中已是度日为难,哪里有钱还人?我虽是小户人家,从未见官到府的现丑,这事如何是好?求你们公差看些情面,做些好事,代我在太爷面前先回一声,我这里变卖了物件,赶紧清理是了。今日先放了宽限,免得我们到堂。”说着,两眼早流下泪来。洪亮见她实是忠厚无用的妇人,乃道:“你且放心,并非有债家告你,只因太爷欲提你媳妇前去问话,你且将她交出,或者做点人情不带你前去。”洪亮还未说完,毕顺的母亲早叫嚷起来,哭道:“我道你们真是县里差来,原来是狐假虎威来恐吓我们百姓!他既是个官长,无人控告,为何单要提我媳妇?可见得你们不是好人,见我媳妇是个孀居,我两人无人无势,故想出这坏主见将她骗去,不是强奸,就是卖了为娼,岂不是做梦么?你既如此,祖奶奶且同你拼了这老命,然后再揪你进城,看你那县太爷问也不问!”说着一面哭,一面奔上来就揪洪亮。旁边那两个差快忍耐不住,将毕顺的母亲推了坐下,喝道:“你这老婆子,好不知事。这是洪都头格外成全,免得你抛头露面,故说单将你媳妇带去。你看差了意见,反误我们是假的。天下事假得来,堂谕是太爷亲笔写的,难道也假来么?我看你也太糊涂,怪不得为媳妇蒙混。不是遇见这位青天太爷,恐你死在临头还不知道。”众人正在这里揪闹,下首房内门扇一响,她媳妇早站了出来,向着外面喊道:“婆婆且站起来,让我有话问他,一不是你们罗唣,二不是有人具控,我们婆媳在这家中又未做那犯法的事件,古话说得好,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他虽是个地方官,也要讲个情理。皇上家里见有守节的妇人,还立词旌表,着官府春秋祭扫。从未有两代孀居地方官出差罗唣的道理。他要提我不难,只要他将案情说明,我两人犯了何法,那时我也不怕到堂辩个明白。若是这样提人,无论我婆媳不能遵提,即便前去,那时难请我两人回来,可不要说我得罪官长。”众差快听她这番言语,如刀削的一般,伶牙利齿,说个不了,众人此时反被她封住,直望着洪亮。洪亮笑道:“你这小妇人,年纪虽轻,口舌倒来得伶俐,怪不得干出那惊人的事件。你要问案情提你何事,我们也不是昌平县,但知道凭票提人。你要问,你到堂上去问,这番话前来吓谁?”当时丢了个眼色,众人会意,一拥上前将她揪住,也不容她分辩,推推拥拥出门而去。毕顺的母亲见媳妇为人揪了去,自己虽要来赶,无奈是一个孤身,怎经得这班如狼似虎的公差阻挡,当时只得哭喊连天,在地下乱滚了一阵。众人也无暇理问。
到了镇上,那些店家铺户见毕家出了此事,不知为着何故,皆拥上来观看。洪亮怕闲人吵杂,高声说道:“我们是昌平县狄太爷差来的,立即到堂讯问。你们这左右邻舍的此时在此阻着去路,随后提质邻舍可不要躲避。这案件不是寻常的案子。”说着,那些闲人深恐牵涉在身上,也就纷纷的退去,洪亮趁此一路而来。约至午正时分,已到了署内,当即进去禀知了狄公。狄公传命大堂伺候,自己穿了冠带,暖阁门开,升起公案。早见各班书案吏役齐列两旁,当即命带人犯。两边威武一声,早将毕顺的妻子跪在阶下。狄公还未开口,只见她已先问道:“小妇人周氏叩见太爷,不知太爷有何见谕,特令公差到镇提讯,求太爷从速判明。我乃少年孀妇,不能久跪公堂。”狄公听了这话,已是不由不动怒,冷笑道:“你好个‘孀妇’两字,你只能欺那老妇糊涂,本县岂能为你蒙混!你且抬起头来,看本县是谁?”周氏听说,即向上面一望,这一惊不小,心下想道:“这明是前日那个卖药的郎中先生,怎么做了这昌平知县?怪不得我连日心慌意乱,原来出了这事。设若为他盘出,那时如何是好?”心内虽是十分惧怕,外面却不敢过形于色,反而高声回道:“小妇人前日不知是太爷前来,以致出言冒犯。虽是小妇人过失,但不知不罪,太爷是个清官,岂能为这事迁怒?”狄公喝道:“汝这淫妇,你不认得本县!你丈夫正是少年,理应夫妇同心,百年偕好,为什么存心不善,与人通奸,反将亲夫害死?汝且从实招来,本县或可施法外之仁,减等问罪。若竟游词抵赖,这三尺法堂,当叫你立刻受苦!你道本县昨日改装是为何事?只因你丈夫身死不明,阴灵未散,日前在本衙告了阴状,故而前去探访。谁知你目无法纪、毁谤翁姑,这‘忤逆’两字已是罪不可逭。汝且从实供来,当日如何将丈夫害死,奸夫何人?”周氏听说她谋弑亲夫,真是当头一棒,打入脑心,自己的真魂早已飞出神窍。赶着回道:“太爷是百姓的父母,小妇人前日实是无心冒犯,何能为这小事想出这罪名诬害?此乃人命攸关之事,太爷总要开恩,不能任意的冤屈呢!”狄公喝道:“本县知你这淫妇是个利口,不将证据还你,谅你也不肯招。你丈夫阴状上面写明你的罪名,他说身死之后,你恐他女儿长大后露了机关败坏你事,因此与奸夫通同谋害,用药将女儿药哑。昨日,本县已亲眼见着,你还有何赖?再不从实供明,本县就用刑拷问了。”此时周氏哪里肯招?只顾的呼冤呼屈,说道:“小妇人从何处招起?有影无形的起了这风波。三尺之下,何求不得?虽至用刑拷死,也不能胡乱承认的。”狄公听了,怒道:“你这淫妇,胆敢当堂顶撞本县!拼着这一顶乌纱不要,认了那残酷的罪名,看你可傲刑抵赖!左右,先将她拖下,鞭背四十!”一声招呼,早上来许多差役,拖下丹墀,将周氏上身的衣服撕去,吆五喝六,直向脊背打下。不知周氏究竟肯招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