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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荒芜的夜班车

事情要从2014年的春天说起。3月,暴徒袭击了昆明火车站,马来西亚航班MH370意外失联。而我正在中国东部一家报社采访、写新闻,每天奔波在街头或者玻璃的建筑里,亲历那些所谓的新闻事件。

中国大多数报社记者的工作强度可以和环卫工人以及建筑工人相提并论,一天的忙碌过后,凌晨时分搭上一辆夜班车是常有的事。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里,我听着歌,穿行在深夜的城市,然后回到出租屋里,面对斑驳的墙壁和床脚的大堆脏衣服。高强度的脑力工作加体力工作,不规律的作息和饮食,身体疲劳到了极点,神经却依然亢奋。失眠在所难免,眼球布满血丝,隔壁的婴儿在啼哭,安静的思考渐渐化作百无聊赖。

至于明天,大约和昨天一样重复着,循环着。毕业之后,像大多数人一样不知所以地存在着,周末的时光往往更加难熬。我曾尝试着自娱自乐,比如去湘湖钓鱼,或者逛一逛断桥,后来发现这样的消遣无趣到对自己心生怜悯。因为娱乐总是在苦役之后,它可以释放的绝不是天性,而是短暂的逃避。

越是社会压力大的地方,人们越是追逐娱乐,我曾见到公交车上被挤得七荤八素的人仍在坚强地翻看手机,不断刷新着搞笑段子和四格漫画。与此同时,社会的麻木一面并没有随着时代进步而消亡,在很多我亲历过的车祸、凶杀、意外事故现场,逝者蒙着白布,周围血迹斑斑,亲人嘶哑着喉咙,围观的看客悄声议论:又一个可以发到朋友圈的话题。

但后来,在这心生厌倦之中,我竟加入了他们,这着实让我始料未及。发皱的书籍原本是放在床头的,它们渐渐转移到了厕所,作为排泄时的读物,继而又被丢进了行李箱,最后在搬家的关键时刻留给了房东;不再关心任何身边的故事,对这个年代正在发生的重大事件充耳不闻,思潮的涌动戛然而止,目光所及便是生命全部的宽度了。

据说人类发明酒精的初衷是为了治病,对某些人来说,直到今天,它的功效依然没有变,不是为了治愈身体的疾病,而是心理上的缺陷。每一次开启瓶盖,都预示着一个漂浮的夜晚。

我锁定了离小区最近的那家酒吧,比距离更重要的是价格便宜。我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点几瓶啤酒,观察周围的人群。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总是既想掩饰自己的空虚,又装作风度翩翩的样子。这样的乐趣一度让我忘乎所以,尤其是在当我发现自己其实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时,这种乐趣更甚了。

当我清醒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些已经醉了,当我醉了的时候,有些还清醒着。鲜有例外的是,他们和我都会在醉后把全部的情绪暴露出来——一个小时前,你看起来那么快乐,一瓶酒后,你像是个被生活打垮了的废物。我所在的那个酒吧,每天晚上都在见证买醉者们真实的过程:高兴地或者高傲地往杯子里倒酒,假装惬意饮用,开始皱起了眉头,最后哭丧着脸抱怨未来。

解脱终究是暂时的,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却要假装这是买醉带来的潇洒后遗症,正如英雄身上总得有几块伤疤。但往往,想要摆脱这样的生活,却陷得更深。我原先只有周末才去那家酒吧的,后来,几乎每天下班之后就会去坐坐。醉酒只会让生活更坏,关于这一点,叔本华早就做出了论断——“获取幸福的错误方法莫过于追求花天酒地的生活,原因就在于我们企图把悲惨的人生变成接连不断的快感、欢乐和享受。”

随之而来的是一次次导演幻想,须臾又看到它们在错乱的情绪中破灭。这种自我欺骗总是让我无力,但又沉浸其中——既然生活已经这么糟糕了,何必做一些亡羊补牢的打算。于是我不准备结束这种浮躁的生活,反而把它当作了荒诞人生的好习惯,尽管我知道全部的真相。直到三月末的一个晚上,来自曼谷的她出现在我的杯前,树叶又恢复了健康的颜色。

那天其实相当普通,又是一个周末,我毫无悬念地坐在角落里。唯一不同的是,因为稿费到手,格外高兴。本来约了同事,可是他临时有事回去了。我虽为此而寂寞,但奈何早已习惯独自一人,很快便自娱自乐起来。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自我满足的情绪占据了一切,对于生活在地下的人来说,过度的欢乐等同于回光返照。

这样的快乐真是一种不可多得也没必要刻意获取的情绪,人之所以感觉乏味或者悲伤,很有可能来自于将当下和快乐时光进行对比。伊壁鸠鲁大言不惭,他以为快乐就是一种恬静的状态。那意味着没有情绪才是真正的满足,可凡人中又有几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呢?至于酒鬼,快乐的顶点便是痛苦的开端。

我很快就醉了,因为那位矮个子的酒吧歌手又开始唱李志的歌,每天晚上,他都会把中国当代民谣的精华奉献出来,成了我虚无缥缈的下酒菜。点燃一根烟,一天的经历幻灯片般播放,提醒我在歇斯底里之前应该跟现实打一声招呼。

早上,我在城西跑了一场车祸,货车从建材市场出来时撞上了电瓶车。医院里,被撞的大妈每隔一分钟就要从插满管子的口中喷出一大摊血,儿子给她擦嘴的纸巾把纸篓都快填满了。下午,去法院旁听案件,前男友用刀捅死了现男友,因为录音不小心被发现,法警没收了我的手机。庭上,法官问他用刀捅死对方之后,周围的人有没有劝他报警?他的回答是:“没有。当时周围的人都在笑,有人还提醒我他没死,让我再捅几刀。”

从那些算不上惊心动魄但却是人所不常见的地方出来,回到报社,思考报道的角度。唔,车祸应该着重强调肇事者和伤者的社会阶层,两个底层家庭因为在路口前薄弱的安全意识,最终导致悲剧。至于案件,就当作普通的社会新闻好了。我每天的工作就是重复记录社会上的极端案例,刊载在第二天的报纸上,以供出租车司机以及退休老人打发时间。

随着工作的深入,这些极端成了我的日常生活,我甚至开始觉得这些极端才是正常的社会。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横尸街头,我会止不住难过,但当第10次看到,我虽不至于窃喜,却也麻木到没有了心理起伏。这个时代真的需要这样的新闻吗?我正在从事的行当是否意味着给娱乐社会增添更多的谈资?我的价值便是让人们在看到这些新闻时感到新奇,然后极大或者部分地满足了他们的空虚?而我不也正在空虚中饮酒,感叹着人生的无为吗?

失落从一连串的自我发问开始的,继而无法自拔,沮丧和浑浑噩噩联袂赶过来加油助威,它们自称是精神世界的黑白无常,专门为行尸走肉喷吐迷茫的雾气。

酒精谋杀胃与理智,狂放的情绪最为不堪一击,甚至不需要外力便土崩瓦解了。想必诸位应该见过失落的醉酒者,他们语调缓慢,口出狂言,表情呆滞,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却又突然像个孩子般掩面啜泣。那天晚上的我便是其中的一位。

当我把酒杯打碎在地的时候,周围一定投来了很多目光,其中的绝大部分是恶作剧式的。一种奇怪的逻辑流传在酒鬼中——他们都有过醉得丧失理智的经历,也知道自己曾被人嘲讽挖苦,但当有同类喝醉后,他们却也毫不吝惜地送上诋毁。当然,这无可厚非,因为假如我在清醒时看到一个喝醉了且满嘴胡话的人,也会给予“逗逼”的评价。

服务员很快就赶过来清扫地上的玻璃碎片,我却叫他再上几瓶,他没有满足我的要求,而是拿起我的手机,准备打电话给我的朋友,送我回去。我很不满意,嘴里嘟哝了些什么自己也忘记了。

僵持不下之际,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我之所以意识到她的存在,是因为她轻轻地抱住了我。我本能地推开她,同时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这个拥抱带来的感触过于强烈,以至于战胜了酒精的作用。当我抬起头,眼中的她个子并不高,留着长发,皮肤按照东亚人的标准,算不上白,甚至有点黑。 ZvjJx0AXO7ovllOQ1C/hr3ecO+XXlCbaW0gCzvwG09//4Ex7abtBfPMpb/+mtO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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