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驼队停了下来。
到了驼撒尿的时候了。走五里路后,必须让骆驼撒第一次尿。骆驼撒尿很重要,驼把式常说,锥掌不如放掌,放掌不如勤撒尿。
我先说锥掌。驼队每次起场前,都要锥掌。这锥掌等于骡马的钉掌。但你知道,那马蹄很硬,差不多跟石头一样硬。钉马掌时,先要将马蹄按在一个木凳上,用铲子修好那蹄子,裁去边上破损的掌,再用锤子砸那钉子,将那铁掌固定在马蹄上。驼掌则不能钉,驼掌软,裁一块跟那驼掌形状大小相若的牛皮,拿麻绳锥缝了即可。当然,所有新掌中,最好的是死去的驼的掌。
驼把式们惜驼的方法有锥掌、放掌、撒尿等,其中撒尿是最重要的。
我看到了那些撒尿的驼们。也许是驼们太明白水的珍贵了,它们总是舍不得一下子将尿放光。当然,也可能是驼的生理构造很特别,那尿竟慢慢地渗出尿管,滴入沙中。滴一阵,停一会,再滴,再停。
一泡尿大约得一袋烟工夫。大烟客就借着这撒尿的间隙,抽一袋烟。这老汉离不开烟,驼户们就叫他大烟客。我发现这老头老用问询的眼神望我。他当然不知道天机。天机是不可泄露的。据说,泄露了天机,要遭天谴的。问题是,天都要塌了,谁又怕那所谓的天谴呢?
道长胡旮旯是在某一天夜里发现那结果的。他精通时轮历算。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十年间,他跟一个喇嘛学过时轮历法。你可能没听过时轮历法,当然更不可能听过时轮金刚了。告诉你,那时轮金刚法,是成佛的大法。对成佛,我不敢奢望,但我还是学了时轮历法。我花了几年时间,才把胡旮旯的本事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反正,自我掌握了那套理论后,就从没失过手。
不过,你千万别把胡旮旯跟那些算命先生扯到一起。不能。算命先生可能是骗子,胡旮旯不是。胡旮旯是精通时轮历算的专家,几十年里,他算出过十多次月食,从来没出过错。你当然可能不信,可我信。因为我也用那法子算出过几次日月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知道胡旮旯肚里的货色是真货色。
就在这次起场前的一个月,我又算出了几月后的某一天,会有一个彗星撞击地球。记得那一瞬,我毛发直竖。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怀疑自己算错了,又算过多次,结果都一样。为了验证我的结果,我就去了苏武庙,没等我说话,胡旮旯给了我一封信,在信里,他证实了我卜算的结果。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上路的。
我还想在剩下的时光里,去做命运交给我的事。这事压了我多年。我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被这事儿压醒。虽然地球呀人类呀会在一年后的某一天化为灰烬,但我不想以不肖子孙的身份去见父母。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马在波。对这人,我有着很复杂的感情。要是他不是马家的人多好,要是驴二爷不在乎他多好,要是他的死给驴二爷带不来痛苦多好,要是没有以前的那些故事多好。可这么多的“多好”,都只是一种奢望。没办法,命运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
瞧,他那张清瘦的脸探出了轿窗。他正看着撒尿的驼。看到他时,我总是得提醒自己,他是仇家,他是仇家。要不这样,我还真有些恨不起他呢。
骆驼在撒尿,一线,又一点。
我还没见过世上还有这样撒尿的动物。我想那驼一定是在边尿边品味尿的感觉。驼真是有趣的动物,它们像人类品味咂入口中的茶一样,在品味自己撒出的尿。
马在波的脸白呛呛的。这个公子哥儿,能不能承受那漫长的颠簸之苦?
他也许不知道,他这一出来,就会成破头野鬼。
不过我想,一样,他出来也罢,不出来也罢,那扫帚星一来,一切就成灰了。
自那卜算结果出来以后,我老是想,大伯叫我完成的那个任务,还有没有必要?
大伯叫我发过誓,这辈子,一定要取一个马家血亲的脑袋,用他的血,去祭祖宗的神位。
我瞅中的,正是马在波。
我之所以瞅中他,还因了另一件事。这事,我以后会告诉你。要不是那件事,我想杀的人里,肯定没有马在波。
我是在大伯的讲述中才知道那些惨事的。阿爸却很少谈这种事,他不想叫仇恨腌我们的心。阿爸总在躲避过去,他尽量用其他事塞满心,来挤走他生命中惨痛的记忆。
我不知道,面对仇恨时,是阿爸对,还是大伯对?
阿爸想忘的,大伯老提的,是历史上的一个有名事件,叫土客械斗。爷爷就死在那时,跟爷爷一起死的,有好多万。那时,土人杀了好些客家人,客家人也杀了很多土人。那次血腥的冲突延续了很多年,据说死了百万人以上。
后来,大伯和阿爸们逃到山里,才活了下来。爷爷那双闭不上的眼睛老在阿爸的眼前晃。但阿爸知道,爷爷死时,已没有了眼睛。爷爷跟几百个土人,都被人捆了,像稻捆子那样,被摊在晒场上,仇家们从官兵那里借来了马,拉着磙子,将那摊了一地的人砸成了肉酱。
血水飞溅中,听得爷爷嘶吼了一声:报仇呀!这声音,在大伯的生命里响了许多年。后来,每到清明,他就把我们叫到一起,讲那个故事,叫我们发誓。
那些拉石磙的人有后台,是一位将军,他跟马家关系密切。马家捐了十万两军饷,他才派来了兵。要不是那些军饷,土人不会死那么多。
大伯就将那笔账记在了马家头上。
大伯的一生里,一直在复仇。大伯一次次潜入马家行刺,却一次次被捉。马家一次次放了他。马家人说,那十万两银子,是他们资助将军修炮台的军费,跟他派兵无关。大伯当然不信。他说,不管怎么说,没那么多军饷,总兵是不会派兵来的。兵要是不来,你爷爷是不会死的。
大伯后来再也进不了马家,因为谁也知道他是马家的仇家。他一近堡子,大汉们就扑了来,将他赶出老远。
后来,大伯就老是叫我们姐弟发誓,向祖宗发誓,要我们一定要杀死一个马家人,给祖宗报仇。他说,只有用马家血亲的血祭祖宗灵位时,那些冤死的灵魂才能超升。所以,后来,我的怀中一直有一个红包。那红包,便是祖宗的牌位。做这牌位时,大伯和好几位本家还用针在指头上扎出了血,渗入那木头中,这样,牌位就有了灵性。
不过,在好些人眼中,马家并不坏。他们都能说出马家人做过的善事。我一直在犹豫和矛盾中度过了多年。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以后再说,再后来,根据时轮历算,即使我不杀马在波,他也走不出野狐岭。那么,就让我杀了他,来让我应个誓吧。
我盯住了马在波。
我打算在野狐岭行刺。
驼又开始放尿了。
我说,哪有这样撒尿的?一滴一滴,像漏水。
飞卿说,那有啥,人家驼,知道水的珍贵,不敢一下子放尽,挤一点,感觉一下;再挤一点,再感觉一下。啥时舒服了,就再也不乱撒一点尿了。
陆富基说,也不是,是驼的尿囊封闭好,一下子尿不出来。
水从驼腹下滴出,沙上的湿晕慢慢变胖了。把式们趁着这机会检查驼掌。这是程序。因为有时,刺条也会刺破驼掌,尖石子也会嵌入锥上的驼掌。把式们就用手指一一抠了。一个把式管十一峰驼。检查完后,他们就躺在沙上,抽起了旱烟。
驼撒尿的时间很长,足足可以抽完一袋烟。飞卿说,骆驼撒泡尿,把式睡一觉。因为才起场,把式们有意叫驼多缓一缓。
我说:“走呀!照这样子,什么时候才到呀?”
陆富基哈哈大笑,说,才上路,你就急成这样?这一趟,得走几十年。到目的地时,你正好过六十大寿。
我笑道,我才不想活那么长,鸡皮鹤发,难看死了。
我瞅瞅马在波的驼轿,却见帘子低垂着。
他想什么呢?
他是否感到了袭来的那股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