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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和崤函山中的情形相反,商洛山中的局势对农民军非常不利。从四月下旬起,瘟疫在队伍里和地方上飞快地传染开了,大小将领和老弟兄们一批一批地染上瘟疫。当时在李自成的部队里不仅缺乏好的内科医生,也极端缺乏药物。尚炯平日对内科虽不擅长,但如果他自己不病倒,他还是可以想出办法的,不幸他自己也在五月初病倒了。

严重的传染病破坏了李自成的许多计划。他每天得到许多报告,眼巴巴地看着官军在集结,在调动,在向他进行包围,但是他既没有力量先伸出拳头打人,也不能离开商洛山中。染病的几位大将以及众多的将校和弟兄,不管是把他们放在马上或担架上,都会在中途死去,而把这样的大批病人留下来也是不可能的。起义以来,李自成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按照去冬同张献忠约定的日期,不顾有多大困难都信守诺言,在端阳节过后一两天树起大旗,响应献忠的谷城起义呢?李自成对这件事大费踌躇。有时深夜里他还在屋里彷徨愁闷,不能入睡。

老百姓和士兵们都在用单方乱治病,有的似乎有效,有的全是胡闹。现在开始明白,在瘟疫中杂有疟疾,本地人叫做老痎。每天有不少大人和小孩子跑出村子很远,躺在山坡上、野地里、乱葬坟园里,让五月的毒热的太阳晒着,叫做躲老痎鬼。还有的孩子们由大人用墨笔或锅烟子在脸上画一副大眼镜,画出胡子,据说这样一画,老痎鬼就找不到原人,回不到身上了。还有的人在路上偷偷摸摸地跟着别人的背后走,在别人不提防的时候,趴地上磕个头,解下腰带扔地上,转身逃走。据说老痎鬼是一只牛(所以患疟疾又称做“放牛”),这是把自己的老痎牛卖给别人,那一根扔掉的腰带象征牛缰绳。闯王每天出去遇见这样事情,又难过,又好笑。但是人们告他说,这些古老相传的办法往往有效。

使闯王感到讨厌的是,近来马三婆大大地活跃了。马三婆是一位寡妇,约摸四十岁,以下神为业,住在离闯王老营不远的一个小村里。这个女人,油青脸,倒跟脚,眉毛拔得又细又弯,头发上经常涂着柏油,梳得光溜溜的,但两鬓的头发却故意松松地散落下来,永远像刚刚午睡初醒,懒得把云鬓重挽。她一年三百六十天,大概有一半多日子在两个太阳穴上贴着头疼膏药,所不同的只是有时把膏药剪成小小的四方形,有时把膏药剪成圆形,有时贴的是红膏药,而有时贴的是黑膏药。尽管她的小眼角已经有了许多鱼尾纹,可是她对人的一颦一笑,一个眼色,都给人一种不舒服的风骚感觉。刘宗敏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对闯王说:“他妈的,这婆娘是个浪货!”闯王说:“我看她不止是个浪货,咱们倒是要留心点儿。”他们对将士们下过严令:都不准到这个女人家去。从春天开始,她就知道以李鸿基名儿出现的大头目就是闯王,所以她每次遇见闯王时总是装得又恭敬,又亲热,站住向他福一福,搭腔说一句两句话。使她遗憾的是,闯王这个人对谁都肯接近,就是不肯接近她。至于刘宗敏和李过,更叫她看见害怕。近来,她的茅屋前边常常像赶会一样,都是来讨神药和替家中病人问吉凶的。李自成每次打这个三家村中走过,看见她的屋里蜡烛辉煌,香烟缭绕,听见她在下神时高声唱出些不伦不类的话,总要把眉毛皱皱。使他心中更不愉快的是,近几天来,连他手下的弟兄们,尤其是那些新弟兄们,也常有人来向马三婆求药了。在目前情况下,他只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给他碰见,他也只委婉地劝告一下,并不责备。

离端阳节只有三天了。这天上午,李自成和袁宗第正在探望尚炯的病,张鼐把张献忠派来的一个人带到尚炯的住处。献忠要他用口头告诉李闯王说原定的日期不变,一准于五月初六日在谷城重举义旗,还说因左良玉在襄阳附近调集的人马很多,所以献忠打算起义后就往西去,到房、竹山中同曹操会合。最后,这个来人望着自成笑一笑,说:

“闯王,我家大帅说,他知道如今你这里的人马不多,粮草也缺,请你自己斟酌,倘若在端阳节以后不能立刻树起大旗,也不要勉强。”

尚炯和袁宗第听了这句话都连连点头,交换了一个眼色,等候着自成说话。但闯王嘴角含笑,却不做声,也未点头。来人又说:

“我从谷城动身时,我们那里都不知道这里瘟疫病这么凶。张帅也只是有点风闻,不大放心,所以派我来,一则禀报闯王起义的日期不变,二则看看这里的情形。既然这里将士们病倒的很多……”

袁宗第插言说:“不瞒你说,俺们这里十成人染瘟疫的有四成,大将们的情形最坏,差不多都病倒了。”

来人接着说:“既然如此,闯王,你就缓些日子树大旗也好。”

靠在床上的尚炯赶快向自成使眼色。见自成仍不做声,他就对来人叹口气说:

“如今这瘟疫才传染开,看起来马上还不能停止。为着要遵守成约,同张帅同时大举,彼此呼应,我们闯王近日来万分焦急。真是太不巧啦!”

袁宗第很希望自成能够趁此时机,接着医生的话说出来马上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的困难,连说:“太不巧!太不巧!”但闯王却并不说在商洛山暂缓树旗的话,只对来人笑着问:

“你什么时候回张帅那里?”

“军情火急,我在此不能多留,打算今晚就走,从这里奔往房县,寻找张帅。”

自成说:“你连夜动身,奔往房县也好。一则军情紧急,二则我这里瘟疫流行,我不留你住下。你临动身时,替我带几句话回禀张帅。李强,把客人带回老营款待,好生休息。”

李强把人带走以后,袁宗第立刻望着自成问:

“李哥,你打算怎样给敬轩回话?”

“你说呢?”

“倘若敬轩不派这个人来一趟,我也很作难,想不出妥当办法。既然他派人来说他知道咱们的人马少,粮草缺,要咱们不必勉强与他同时起事,咱们的话不是很好说了么?咱们何必急着树旗?”

医生也说道:“汉举的话很是。目前咱们这里瘟疫病十分猖獗,将士纷纷病倒,实在无力如期大举。这是出于不得已,敬轩定会谅情。”

自成沉吟一下,问:“你们两位都有这个意见?”

袁宗第回答说:“不仅我们俩有这个意见,近几天许多人都有这个意见。只是怕你决心不顾一切要信守诺言,如期举事,所以都不敢对你说劝阻的话。今天既然敬轩派人前来,说了那样话,他又亲眼看见咱们这里瘟疫流行的情形,我才敢劝你暂缓树起大旗。李哥,咱们只是暂缓一时,顶多不过两个月的时光,等瘟疫一过去,将士们能够打仗,王八蛋不催着你立即把大旗树起来,闹得郑崇俭六神无主!”

李自成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尚炯的病榻前走来走去,低头不语。他明白袁宗第和尚炯的担忧心情,明白许多人都在担心树起大旗后会把陕西和豫西的大部分官军引到商洛山中来。如今高桂英和刘芳亮还没回来,自己手下的将士只有两千多人,其中将近一千人染上瘟疫,将来要对付的不是几千官军,至少是两万官军。这不是一件轻松事儿。昨天晚上,他去看李过的病,适逢李过刚退了烧,神志清醒,也劝他暂缓树起来“闯”字大旗。据李过看来,尽管近来官军在商洛山外边调动频繁,但只要“闯”字大旗不树起来,官军大概不会认真进攻。这是因为,朝廷将全力对付重新起义的张献忠和罗汝才,把商洛山中的这包脓疮留在以后割治。只要拖过一个短时间,瘟疫一过去,就不怕官军来围攻了。自成认为李过对于官军的估计是有道理的,但是他并没采纳侄儿的意见。他临离开侄儿的床边时,浓眉深锁,低声说:

“你好生养病吧,不用多操心。要不要马上树起大旗,让我再想一想,权衡轻重,我不会拿全军的生死当儿戏。”

现在他在尚炯和袁宗第的面前来回踱了一阵,忽然停住,望着他们,眼角含笑,说:

“你们觉得敬轩说的是真心话么?”

医生说:“我看他这话不是假的。”

“不,老尚,你还不认识你的干亲家!”自成坐下去,又笑着说:“敬轩这个人,有时极其直爽,肝胆照人,有时诡诈多端,叫人捉摸不定。据我看,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他害怕我变卦,所以派人来看看我的动静,探探我的口气。”

袁宗第说:“倘若他说的是假话,咱们不妨表面上当做实话,就说咱们确实困难很大,遵照他的嘱咐暂缓树起大旗。”

李自成摇摇头:“不,决不能在敬轩面前失信。纵然有天大风浪,咱们也要冒着风浪向前,不应该稍有犹豫。在这种节骨眼上,咱们畏缩不前,使朝廷全力进攻张敬轩,岂不是卖了朋友?以后敬轩会怎样看咱们?各家义军会怎样看咱们?以后咱们说出话来有谁肯信?谁肯跟咱同仇敌忾,共抗官军?”

“可是,咱们只是暂缓一步,并非站在高山看虎斗。原先同敬轩约定的话是死的,用兵打仗是活的,须要随机应变,不可专走直路。”

“汉举,虽然用兵同下棋一样,只有随机应变才不会走成死棋,可是惟独在这件事上必须咬定牙关,甘冒风浪,才是正理。与其让朝廷全力进攻敬轩,打败了敬轩之后回头来打咱们,何如咱们和敬轩同时大举,使朝廷兵力分散,不能专顾一头?”

“可是闯王,我的李哥,如今嫂子同明远尚未回来,咱们的将士本来不多,又有许多染病不起,马上树起大旗,能够不吃官军的亏么?”

“我已经说过,咱们要冒很大风险。可是自古革命大业,除非禅让,哪有不冒大险,历万难,才得成功?平日处世,还应该见义勇为,何况对待这样事情?决不应见难而退,使友军独当敌人。对敬轩信守前约,同时大举,共抗官军,这就是一个‘义’字。咱们如若临时变卦,就是拆朋友台,就是不忠不义。虽说把咱弟兄们的骨头磨成灰也不会变节投降,可是汉举,咱们要在这个‘义’字上不使人说半句闲话,捣一下指头。越是风浪大,越是处境艰难,咱们越要挺起胸脯,站得顶天立地,给别人一个榜样!你说,对不对?”

袁宗第虽没做声,但不得不点头。李自成很激动,突然站起来,接着说:

“子明,汉举,我的主意已定,请你们不用再说劝阻的话。据我看,这儿的地势险要,官军定不敢贸然深入。桂英和明远带领的人马不久一定会赶来。咱们暂时凭险死守,拖住官军的一条腿,就是帮了敬轩的大忙。日后看情形如何,再行突围不迟。就这么办,端阳节第二天就树起来‘闯’字大旗!”

袁宗第和尚炯见他说的话大义凛然,口气坚决,便不再劝阻了。自成又说了几句别的话,骑马奔回老营。

端阳节过后一天,李自成不等高夫人和刘芳亮回来,为着遵守同献忠的约言,在商洛山中把大旗树了起来。尽管袁宗第在事前曾劝过闯王暂缓树旗,但是当这天早晨,三声炮响过后,“闯”字大旗在老营大门外新立的三丈多高、带斗的杆上升起来时,他同许多将士一样的心情激动。老兵王长顺抱着病来到旗杆下边,仰头望了一阵,忽然眼圈一红,走到袁宗第的面前说:

“唉,袁将爷,我到底盼到这一天,又看见这面大旗树起来啦!”

袁宗第拍拍老兵的肩膀说:“老王,快把病治好,咱们要用心保闯王大旗。”

“保大旗,那还用说?上刀山,跳火海,咱不含糊!”

过了一忽儿,袁宗第把王长顺的话告诉了自成。自成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

“汉举,虽然咱弟兄们面前的困难很大,可是只要把这面从高闯王传下来的起义大旗打出来,硬是树起在商洛山中,就像咱们打了大胜仗。只要这面大旗在空中飘着,官军就不敢全力进攻敬轩。还有,从陕西到中原,到湖广,不知有多少老百姓和多少义军在望着咱们的这面大旗!”

“我知道,朝廷很害怕这面大旗。在他龟孙们的眼睛里,它比几万精兵还可怕得多。”

自成又说:“对,你说得完全对。再说,咱们和敬轩、曹操等携手并肩,同时大举,看似一着险棋,实在倒不十分险。倘若咱们坐视朝廷把朋友们各个击破,躲在商洛山中不敢动作,看似平安,反而是下下策,危险极大。今日朝廷对敬轩们得了手,明天就来收拾咱们。自古以来,只要揭竿起义,就同朝廷势不两立,越胆怯,越退避,越容易被官兵步步进攻,站不住脚,终至完事。不要忘记,咱们已经同朝廷打了十年,焚烧过朱家的祖坟!”

尽管春天以来官府已经弄清楚李闯王在商洛山中垦荒和操练人马,但因为新总督才到任,官军一时集中不多,所以只好佯装不知。他们直到四月下旬和五月初才调集了两万多官军,一部分开往豫、陕交界地区,一部分从东、南两边包围过来。郑崇俭对军事是个外行,犹豫不决,且深知官军战斗力不很可靠,而商洛山中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以不敢向农民军大举进攻。因为传说罗汝才的情况不稳,他为着保护汉中门户,把比较有经验的总兵官贺人龙调到白河县和郧西一带,只好另外调人马对付闯王。原来在武关集中有几千官军,调往湖广边去防备曹操。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的第三天,离开武关的官军又赶快回来,并且增加很多。对于这个消息,有些人感到担忧,李自成却反而高兴,因为他要吸住一部分官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当然,在军事上他丝毫不敢大意,督率将领在通往武关的所有险要山口都立了堡寨,层层设防,布置得十分严密。

李自成树起大旗以后,附近农民纷纷地要求入伙,每天都有几百青年来求他收留。他为着给养极度困难,马匹也少,坚决暂不把人数扩充太多。为着拒绝许多跑来要求入伙的青年,他同手下的将校们说了很多委婉的话,看见了很多青年的失望脸色和含着泪花的眼神。尽管这样,在两天之内,他的人数突然增加了一半,不过这新增的一千多人都是步兵。这时候如果他离开商洛地区前往河南,简直不用经过激烈的战斗就可以达到目的。但是他没有走,因为第一,将士中患病的人实在太多,既不能留下,也没法带着走;第二,他要等牛金星来到;第三,他要等待高夫人同刘芳亮带着人马回来。总之,他打算暂时在这里替献忠牵制住大部分陕西官军和一部分河南官军,等将来再从这里突围往南阳一带。趁着官军尚不能对他合围,他赶快派人马四处打粮,收集草料、火器、火药和各种草药。他还指示手下人,不惜用重金招请,尽可能把能够找到的乡镇医生多多弄来。

一日黄昏,他带着张鼐和几个亲兵从外边回来,心上十分沉重,因为又有很多老百姓和他的老弟兄在瘟疫中死了。每日每天,村村都有死亡,而今天死得更多。刘宗敏的病情似乎开始回头,而李过和田见秀的病却十分沉重。他刚回到老营驻扎的寨外,看见有三十多个人骑着马在暮色中飞奔而来。他勒马等候,心里疑问:“是桂英和芳亮回来了么?是双喜和二虎回来了么?”一阵喜悦,把心头的愁云驱散。

飞奔而来的人们分明也望见了他,相离二十几丈远就跳下马,为首的几个人向他跑来。自成看清了,完全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也赶快下马,向前急步迎去,大声说:

“啊呀,是你!你不是在汉中一带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黑虎星也不答话,跪下施礼。自成赶快把他搀起,说:“在军中用不着行此大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接到补之大哥的书子,拼命赶回。昨天晚上才到。连夜我同大家商量好,上午又忙了半天,才飞马赶来见你。闯王,叔,你侄儿要跟你一道打江山,请你收留!”

“好极!你带来多少人?”

“那些恋念乡土的没出息货,侄儿一概不要,只挑了三百多人。可是多是步兵,马只有几十匹。叔,你要么?”

“要,当然要。可是老侄,咱这儿跟杆子不同,这你很清楚。请你对弟兄们说明,既然要跟我一起打天下,日后自然是有福同享。目前日子苦,大家得熬着点儿。咱的部队纪律严明,不许奸淫妇女,不许骚扰百姓,做事要听从将令。”

“闯王叔,你不用嘱咐啦。日后倘若我手下的弟兄不遵守你的将令,我活剥他的皮;倘若你侄犯了你的将令,你砍我这个,这个,”黑虎星拍拍自己的脑袋,“砍我这个吃饭的家伙。”

“你的人马都来了么?”

“在后边,要走到明天早晨啦。”

“好,随我到老营休息。”

他拉着黑虎星刚进老营坐下,中军吴汝义来向他禀报说郝摇旗回来了。自成跳了起来,问:

“你说什么?摇旗回来了?”

“是,带了五百骑兵从河南回来,他自己马上就来见你。”

“他怎么这样巧,恰在这时回来了?”

“还不晓得怎么来得这样巧。”

闯王在心里说:“我就知道,树起大旗以后,我李自成不是孤立无援的!”

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来到老营的大门外,李自成赶快出迎。一见面,郝摇旗要向他下跪,但被他一把拉住。他说:

“摇旗!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是你!我听说你在河南混得不错,怎么回来了?”

郝摇旗说:“这次回来,我今生一世不会再离开你啦。”

李自成听了这话望望郝摇旗背后的几员偏将和少数亲兵,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我常常盼着你们回来。你果然回来啦。如今咱这儿又是饥荒,又是瘟疫,又是官军要来围攻。咱弟兄们一起苦撑吧。摇旗,这日子比去年冬天还不好过,能撑得住么?”

“嘿,看你说的!”郝摇旗声音洪亮地大笑起来,接着说:“好像我郝摇旗是为着找福享才回到你闯王的大旗下来!李哥,我去年冬天一时对不起你,你可别再提这一章,揭我的秃痂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郝摇旗不等自成说下去,抢着说:“我是回来给你送人马的!闯王,我给你带回来五百多名骑兵,还有三千多步兵留在河南,等着你去。”

闯王忙问:“你的骑兵在哪里?”

“我怕突然开到老营,没有地方住,就把他们留在辛家店,先来向你禀报。”

“在辛家店?是马兰峪东北的那个辛家店?”闯王不等摇旗回答,赶快回头对中军吴汝义说:“子宜,快去告诉总管,叫他立刻派人往辛家店送去四只猪,四只羊,几坛子好酒。要连夜送去,不得有误!”

吴汝义转身要走时,在郝摇旗的背上狠捶一拳,亲切地骂道:“混小子,忽然走了,忽然来了,做事情没有谱儿!”

摇旗说:“你懂个 !永远跟着李哥打江山,死保闯王大旗,就是我的老谱儿!”

李自成笑着说:“摇旗,我就猜到你迟早会回来,没想到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虽然只带回五百多骑兵,可也是雪中送炭。老弟,你怎么事前不派人来说一声呢?”

“我头一天决定,第二天就动身,派人来哪有我这骑兵快?”

“你知道我要在这时树起大旗么?”

“我来到商州境内才知道。”

“那么你怎么不早不晚,恰在这时赶回来了?”

“我早就想回来,可是怕回来粮草困难。前几天我的探子从谷城回去,说风传张敬轩要在端阳节左右起事。我想只要敬轩动手,你还能不赶快动手?所以,俺白天得到探子禀报,晚上就商议率领骑兵回来,连夜准备,第二天天不明就起身了。”

自成笑着拍拍郝摇旗的肩膀,说:“你还是老脾气,遇着什么事说干就干,一刻不肯拖延。有人以为你在河南混得很得意,把愚兄忘在脑后了哩。我说你不是那号人。果然不错,你郝摇旗到底够朋友!”

“谁说我会把你忘了?什么话!我郝摇旗不是吃屎喝尿长大的,能够忘掉你李闯王?”

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

“路上没有碰到官军?”

“得力我的向导好,有官军的地方都给绕过来了。”

自成同郝摇旗的偏将们一一招呼。尽管他们一向见他都很恭敬,但他却很随便,很家常。他把他们当兄弟看待,对几个年纪特别轻的还拍拍他们的肩膀,顺便问一下他们的家人有没有消息。他甚至对郝摇旗的亲兵们也记得每个人的大名或小名,同他们亲切地打招呼。大概就是因为李自成对部下的姓名有惊人的记忆力,并且常有些亲切感人的行为,所以他死之后,虽然郝摇旗同自成的余部有一段时间分裂了,甚至势同水火,但郝摇旗左右的人们还是对自成非常怀念。

在自成的面前有一个陌生的青年将领,一直在恭恭敬敬地望着他,面带微笑。自成望着他,却想不起来他是哪个。这个青年将领说:

“闯王,你不会认识我。我叫李好义,南阳人,特意来欢迎闯王去河南。”

“你是南阳人?啊,熟地方,我从那里走过两次。”

郝摇旗忙接着说:“这一年来,南阳各县到处饥民起事,股头很多,少的几百人,多的几千人,万把人。可是群龙无首,成不了大的气候。咱们这位老弟,他的官名是好义,台甫是子善,就是受各股饥民首领之托,前来迎接你闯王去统率大家,共图大事。他们从前久闻大名,可是对你的为人行事,不大清楚。自从俺郝摇旗去到河南,我跟弟兄们的嘴上带着肉告示,大大地替你扬了美名。如今,南阳一带的老百姓在神前烧香磕头盼着你去!”

李好义接着说:“摇旗哥说的一字不假。闯王,你就去吧!你一到,我包你不用十天工夫就会有十万人马。”

“好,好,我一定赶快去。请吧,到老营细谈。”

到了老营,闯王吩咐赶快宰羊杀鸡,为郝摇旗等人接风。在酒宴上,他还同李好义联了宗,以哥弟相称。五月夜短,转眼间三更过后,大家告辞,并劝闯王休息,但自成坚决要送大家到辛家店,好同那五百多辛苦前来的弟兄们见见面,表示他的慰劳。郝摇旗推辞不过,只好同意。闯王问左右:猪、羊是否已经送去。亲兵回禀说,早已宰杀好,用骡子驮去了。他放了心,出老营和大家一同上马。

从老营到辛家店有三十多里路。人马走到马兰峪,从东北方传来一阵炮声和呐喊。尽管因为距离远,隔着两架山,声音隐约,大家也明白是发生了变故,便催马飞奔前去。郝摇旗一见要打仗,兴致勃发,在马上大声说:

“李哥,你把这一仗交给我吧。我一定把来的官兵杀得片甲不留!交给我行不行?”

战鼓在响,喊杀声不断。离辛家店三里路一个地势最险的地方原驻有自成的一支人马,这时也派出一部分人马增援辛家店,而辛家店派往闯王老营报告消息的一名骑兵也到了这里。自成问了问情况,心中有些怀疑,又问:

“会不会是咱们自家人呢?”

“我们看见前边火把下有不少穿官军号衣的。要是自家人,到了这个地方何必假充官军?”

闯王的心中仍在怀疑,赶快奔往辛家店。郝摇旗的将士们和李自成自己的前来增援的将士们正准备趁着黎明出击,看见他来,大家都欢呼起来。特别是那些新参加的河南弟兄,第一次看见他们久闻大名、无限敬仰的李闯王,都大声地叫着:

“闯王!闯王!”

非常奇怪,他们这里正在热情欢呼,忽然从敌人阵地上也爆发出一阵欢呼:“闯王!闯王!”跟着,鼓、角齐鸣,三弦、琵琶、笙、笛,各种乐器都奏起乐来,热闹非常,特别是商洛山和豫西一带人们所喜爱的唢呐声在山野中最显得欢快、嘹亮。李自成和大家全都明白了。

栅门打开了。门外的树枝移开了。闯王带着郝摇旗等众将士骑马走出。在晓色中他们看见高夫人和刘芳亮带着一群偏将和男女亲兵骑马从阵中走出,鼓乐在后边跟着他们,而“闯”字大旗也打出来了。大队骑兵在后边跟着走来。热情的欢呼不断,直到刘芳亮向后边挥了两次手,欢呼才停。双方走到一起,都赶快跳下马来。高夫人觉得喉咙里憋有许多话,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自成看见她的眼睛湿润,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说了一句:

“我就猜到会是你们回来啦。”

高夫人忽然看见郝摇旗,笑着问:“摇旗,我听说你在南阳一带混得很好,怎么也回来了?”

“嫂子,你别哪一壶不开提哪一壶。我离开闯王的那天夜里,一出老营就在心中起誓说:倘若我郝摇旗混垮了,什么话也不提;倘若混得不错,我不回来赤心耿耿保闯王,天诛地灭。嫂子,你真是不明白我郝摇旗是怎么个人!”

“我是同你说玩话的,别介意。其实,在外边混好啦应该回来,混的不顺心更该回来。俗话说,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咱们同朝廷作对,不一心能成事么?”

“嫂子说得对。以后你用棍子打也别想把我从闯王的大旗下边打走!”

高夫人走进人堆中,拉着郝摇旗的女人和孩子们出来,向郝摇旗的面前一推,笑着说:

“你瞧瞧,身上少一根汗毛没有?你随便杀吧,我不再管你们的事啦。”

郝摇旗有点儿不好意思,抱起五岁的男孩子,嘻嘻地笑着。他的女人想到去年在潼关南原突围时那一段惨痛事,又看着今日一家人团圆,不由地眼圈儿红了。

高夫人发现兰芝躲在她的背后,一只手紧抓着她的衣襟,她把她拉到面前,向自成的身边一推,说:

“你看她,平日总在想你,到了你面前却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她又把张鼐拉到身边,仔细地打量一下,说:“唉,小鼐子,这半年你又长高了半个头顶!你双喜哥还在卢氏县没有回来?”

“还没回来。”张鼐回答,他在高夫人的面前完全变成了一个孩子。

当大家谈起来夜间的一场误会时,刘芳亮说:“说不定是官军的号衣惹出事来了。”于是他说明为路上骗过官军和乡勇,故意叫几十个弟兄穿着官军号衣走在前边,一时疏忽,到了自家地界也忘记脱了,直到五更才想了起来,叫他们赶快脱下。大家听他这一说,都不禁哄笑起来。高夫人说:

“一进商州境,大家一高兴,把什么都忘了,还说号衣哩!”

当高夫人转向别人说话时,张鼐就去同高夫人的亲兵张材等招呼,又同慧英和慧梅招呼。他向慧英笑着问:

“慧英姐,有一件事情你忘了吧?”

“什么事情?”

“去年过端阳节的时候咱们在甘肃,你答应我倘若今年过端阳不打仗,你就做一个香袋给我。你给我做的香袋在哪里?”

“啊呀,你的记性真好!好吧,你等两三天,我补做一个给你就是。”

慧英刚说完这句话,慧梅从怀里掏出一个香袋给她。她立刻把香袋递给张鼐,说:

“拿去吧。这个香袋又好看,又喷香,你一定很喜欢。不过这是慧梅送你的,你别承我的情。”

慧英说话无心,但慧梅的脸孔刷地红了,赶快背转头去。

张鼐看见慧梅不好意思,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把香袋看看,闻闻,笑嘻嘻地收下。看见慧梅的箭袋里有一只笛子,他问:

“慧梅,潼关突围的时候你没把笛子丢掉么?”

慧梅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对他把嘴唇撇了一下,没有做声。

高夫人回来的几天之后,闯王也病了。去河南的计划暂时没法实现,只好请李好义趁着官军尚未严密包围的时候赶快回去,等候闯王和将士们病好以后再突破包围,去到河南。但不久闯王得到探报:李好义在返回河南的路上阵亡了。

自从闯王病倒,高夫人的担子格外加重。一天上午,她正在同张鼐商议孩儿兵的问题,忽然听见十几匹马奔到老营的外边停住,随即看见李双喜走进大门。张鼐奔着迎去,同时快活地叫道:“双喜哥!”双喜一只手拉着张鼐的手,一只手提着马鞭子,走到上房门外,笑嘻嘻地叫道:

“妈!”

高夫人一眼就看出双喜也长高了,脸颊比从前瘦了些,但是她没有工夫流露出母爱,急忙问:

“牛先生来了么?”

双喜的笑容没有了,走进上房,摇摇头,说:“妈,牛先生出事啦,真糟糕!”

“啊呀!怎么会出事了?”

“我们等不着他,第一次派人去催过,第二次又派一个当地人去牛家湾打听消息,才知道他父子俩在十三日夜间给抓进城里了。我们随后又派人到卢氏城里打听,听说他父子俩受了酷刑,戴着脚镣手铐,押在狱里。县官说他父子俩私投闯王,要问死罪。……”

“嘿嘿,要问死罪!”

尽管高夫人同牛金星没有见过面,但是他是一个如何有“满腹经纶”的人,同闯王的事业有多大关系,她完全明白。在刹那之间,她的心中同时想到了破城劫狱、劫法场、用银子赎命等等办法,而同时也在考虑这件事是否要暂时瞒住自成和捷轩。双喜见她不再说话,就说:

“我赶快回来禀俺爸爸知道,设法搭救。爸爸呢?”

闯王的病已经判明是隔日疟,另外夹杂有别的病症。不过这别的到底是什么症候,在当时的医学条件下还弄不清楚,只能笼统地说成“时疫”。高夫人怕惊动自成,赶快对义子使个眼色,摆摆手,带着他走到前院。她先把闯王的病情对他说明,然后放低声音问:

“二虎呢?”

“俺二虎叔带着人马留在两省交界地方的大山里,继续派人探听牛先生的情况。他打算设法劫狱救出牛先生,不过人少了不行,他等候老营赶快派兵去。”

高夫人的脑海里打个回旋,担心劫狱未必能成功,反而断送了牛金星父子性命。沉默片刻,她又问:

“牛先生来咱这里,神不知,鬼不晓,怎么会走了风呢?”

“听说上次来的那几个唱洛阳曲子的,里边有一个是卢氏人,认识牛先生。这个人回到卢氏县城,喝醉了酒,在茶馆里夸说咱们如何仁义,给衙门的捕快听到,抓了进去,一动刑,供出了牛先生。”

“唉,没想到岔子会出在这些人身上!”高夫人摇摇头,咂了一下嘴唇。“叫厨房里给你安排饭,你休息休息吧。我去找大家想个主意,万不能断送牛先生父子性命!”她站起来,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这时袁宗第住在老营的寨子里,协助高夫人主持一切。她到了宗第那里,派人把刘芳亮和几个平日遇事有主意的将领叫来,一同商量营救办法。大家都认为在目前情况下全军去河南不可能,分兵则力单,破城劫狱是下策,上策是出钱行贿,纵然未必能替牛金星买个干净,只要能暂时保住性命,以后就有救出的办法。并且一致主张把这事瞒住闯王和总哨刘爷。尚炯的病势本来不像别人的那样猛,吃了几剂药,已经轻了。高夫人和袁宗第又去找他商量。他也同意大家的主意,并说他听说卢氏知县名叫白楹,山东人,外装名士派头,喜欢饮酒赋诗,实际却是一个很爱钱的贪官。又经过仔细研究,高夫人决定派双喜带五百两银子和一封尚炯的亲笔书信连夜出发,回到刘体纯那里,叫刘体纯在当地找一个可靠的人把银子和书信送到卢氏城里,转交给尚炯的一位堂兄弟、小儿科大夫尚灿,这个人在衙门里人缘很熟。她特别嘱咐双喜,要他同刘体纯务必在七天以内回到老营来,因为官兵已经在武关、蓝关、商州和龙驹寨等地增加很多兵,估计这里的战事快要起来,回来得迟了就有给敌人隔断的危险。

二更时候,李双喜带着十几个亲兵出发了。

就在他出发的第三天,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到了武关。他知道农民军中瘟疫流行,李自成和重要将领多数卧病不起,决定分四路向商洛山中大举进攻。商洛山中最艰苦的日子开始了。 VPtffJ+VBDtHSWPhykXy1kDa5pr1PYdtAmKT31s2kRwqcXlk2e0mNMbMD+TF7v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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