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汤府出来,李信骑着马,带着两个仆人,一名马夫,也不回家,直往宋门走去。虽然秋收刚毕,但开封街道上到处是逃荒的,扶老携幼,络绎道旁。差不多家家门口都站有难民在等候打发,哀呼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李信两三天来见开封城内的灾民比一个月前多得多了,想着到冬天和明年青黄不接的大长荒春,惨象将不知严重到何等地步,将不知有多少人饿死道旁。这豫东一带在全省八府十二州一百单六县中,战乱还算比较少的,天灾也还算比较轻的,如今也成了这样局面,茫茫中原,已经没有一片乐土!万一再有人振臂一呼,号召饥民,中原大局就会不堪收拾。为着朝廷,也为着他自己,他都不希望中原大乱。现在他一边往宋门走一边心中忧愁,脸色十分沉重。
刚出宋门,过了吊桥,看见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他策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个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个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为的这孩子从他的手中抓了一个烧饼就跑。这孩子已经被打得鼻口流血,倒卧地上,他还在一边用脚踢一边骂道:“你装死!你装死!老子要打得叫你以后不敢再抢东西吃!”李信喝住了这个商人,跳下马来,分开众人,走近去看看地上的逃荒孩子,抬起头来严厉地瞪了商人一眼,说道:“为着一个烧饼你用着生这么大的气?他瘦得不成人形,经得住你拳打脚踢?打出了人命你怎么办?”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气,又见他骑着高头大马出城,跟着仆人和马夫,吓得不敢说话,从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过十三四岁,讨饭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只手拿着打狗棍,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已经咬了两口的烧饼,睁着一双眼睛望他,好像又怕他,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信问他是哪里人,才知道他是从杞县逃荒出来的,居住的村庄离李信的李家寨只有二十里远近。李信随即命仆人将这个孩子扶到路北关帝庙门口坐下,替他买碗热汤和两个蒸馍充饥,再替他买一个讨饭的黑瓦碗。
这时大批人把十字街口围得密不通风,有爱看热闹的小商小贩,过路行人,也有成群的逃荒难民拥来。这群难民中有好些是杞县人,还有人曾经见过李信。人场中马上传开了,都知道他就是一连两年来每年冬、春设粥厂和开仓放赈的李公子。难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挤到前边,愈来愈多,把他团团围住。有的叫着:“李公子你老积积福,救救我们!”有的伸出手等他打发。刹那之间,在他的面前围了一大片。李信身上只带了二三两散碎银子,掏出来交给一个仆人,叫他买蒸馍烧饼,每人打发两个,对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给几个黄钱,让他们能买碗热汤。吩咐一毕,他就分开众人,准备上马离开。当他刚从马夫手中接过马缰时,忽然听见人群中有谁小声问道:
“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个声音答道:“是杞县李信。他老子李精白曾做过山东巡抚,首先替魏忠贤建生祠,十分无耻,后来又挂了几天什么尚书衔。今上登极,魏阉伏诛,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系阉党之子,不为士林所重,故专喜赈济饥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钓誉的事,笼络人心。”
李信听毕,猛地转过头去,恨不得三拳两脚将这两个谈论他的人打死。这时看热闹的人正在散开,不少人边离开边回头看他。人群中有两个方巾儒生背着手缓步向吊桥而去,并不回顾。他猜想必是这两个人中间的一个对他恶意讥评,但是他想起来《留侯论》中的几句话 ,忍了一口气,跳上马,抽了一鞭,向南扬长而去。
他本来心中就很不愉快,这个人的话更狠狠地刺伤了他。国事和身世之感交织一起,使他对世事心灰意冷,连往禹王台的兴趣也顿觉索然。当天启三年,东林党人开始弹劾魏忠贤的时候,他父亲李精白在朝中做谏官,也是列名弹劾的一人。不知怎么,李精白一变而同阉党暗中勾结,三四年之内就做到山东巡抚。天启末年,全国到处为魏忠贤建立生祠。李精白首先与漕运使郭尚友在济宁为魏阉建昭忠祠,随后又在济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对魏忠贤歌功颂德,极尽谄谀之能事,确实无耻得很。当时谄事阉党,不仅地主阶级的读书人都认为无耻,连一般市民也很憎恨。一年前阉党以天启皇帝名义派锦衣旗校到苏州逮捕人,曾激起数万市民骚动,狠打锦衣旗校,当场打死一人。至于替魏忠贤建立生祠,更被人们认为是“无耻之尤”。当李精白在山东替魏忠贤建生祠时候,李信住在杞县乡下,得知这事,立刻给父亲写信苦谏,劝父亲以千秋名节为重,赶快弃官归里。但是李精白的大错已经铸成,不能挽回。李信气得哭了几天,避不见客,恨不得决东海之水洗父亲的这个污点。魏忠贤失败之前,升李精白为兵部尚书衔,以酬谢他首建生祠之功。由于李信苦谏,李精白称病返乡,同时和阉党的关系也稍稍疏远。不久崇祯登极,诛除阉党,因知李精白与阉党交结不深,将他从轻议罪,判为徒刑三年,“输赎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岁那年,中了天启七年丁卯科举人,由于家庭关系,绝意仕途,不赴会试。明末士大夫间的门户成见和派系倾轧,十分激烈。李信尽管有文武全才,却因为他父亲名列阉党,深受地方上缙绅歧视。特别是杞县离商丘只有一百多里,本县缙绅大户不少与商丘侯家沾亲带故,互通声气。侯家以曾经名列东林,高自标榜。凡是与侯家通声气的人,更加歧视李信。李信愈受当权缙绅歧视,愈喜欢打抱不平,周济穷人,结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视他的人们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么把柄,又因他毕竟是个举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亲戚朋友,对他莫可如何。李信见天下大乱,很爱读“经世致用”的书。他对国家治乱的根本问题看得愈清,愈讥笑那班只知征歌逐酒、互相标榜的缙绅士大夫,包括侯公子方域在内,不过是“燕雀处于堂上” 罢了。如今他因周济了一群逃荒难民,被人恶言讥评,揭出他父亲是阉党这个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愤怒,但也无可奈何。
从宋门去禹王台要从大校场的东辕门前边过,这条路也就是通往陈留、杞县、睢州、太康和陈州等地的官马大道。现在有成群结队的难民在这条路上走着,也有倒卧路旁的。李信触目惊心,不愿多看,不断策马,一直跑到禹王台下停住。一个仆人已经在这里张望多时了。
禹王台这个地方,相传春秋时晋国的音乐家师旷曾在此审音,所以自古称做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将台后的碧霞元君庙改为禹王宫,所以这地方也叫做禹王台。禹王台的西边有一高阁,上塑八仙和东王公,名为九仙堂。这九仙堂背后有座小塔,塔后有井一眼,水极甘洁,名叫玉泉。围绕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称为玉泉书院。实际上并无人在此讲学,倒成了大梁文人诗酒雅集的地方。这时重阳已过去十天了,西风萧瑟,树叶摇落,禹王台游人稀少。道士们因为今日是杞县李公子和陈留陈举人在此约朋友饮酒做诗,一清早就把玉泉书院打扫得一干二净,不让闲人进去。
李信因宋献策才从江南回来,原想今日同他在后乐堂中畅谈天下大事。后因晚上陈子山同几位社友去找他,一定要在今天来禹王台补行登高,他不好拒绝,只好同意。这几个社友除陈子山是个举人外,还有两个秀才和三个没有功名的人。这班朋友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深感到国事不可收拾但又无计可施,在一起谈到国事时徒然慷慨悲歌,甚至常有人在酒后痛哭流涕。李信喜欢同他们亲近,加入他们的诗社。但有时心中也厌烦这班人的空谈无用。当李信随着仆人走进玉泉书院时,社友们已经等候不耐,停止高谈阔论,开始做诗填词。
陈子山一见他就抱怨说:“伯言,汤府里什么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经快近中午,我们等不着你,已经点上香,开始做诗。今日不命题,不限韵,不愿做诗的填词也行,可必须有所寄托,有‘兼济天下’之怀,不可空赋登高,徒吟黄花,寄情闲适。目今天下溃决,沧海横流,岂‘悠然见南山’之时耶?……快坐下做诗!什么事竟使你姗姗来迟?”
李信赔笑说:“汤母偶感不适,弟前去问安。谁知她老人家因官军两月前在罗猴山给张献忠打得大败,总兵张任学已经问罪;左良玉削职任事,戴罪图功;熊文灿也受了严旨切责,怕迟早会逮京治罪。舍内弟在襄阳总理衙门做官,也算是熊文灿的一个亲信。汤母很担心他也会牵连获罪,十分忧虑,所以弟不能不在汤府多留一时,设法劝慰。来的时候,在宋门外又被一群逃荒的饥民围住,其中有不少是咱们陈留、杞县同乡,少不得又耽搁一刻。劳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陈子山说:“你快坐下来做诗吧,一炷香三停已经灼去一停了。”
“子山别催我急着做诗,先让我同宋先生谈几句话。怎么,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们谈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万端。他过于谦虚,不肯做诗,找老道士闲谈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宋献策,携手登九仙堂,凭栏眺望一阵,说道:
“献策兄,我本来想同足下畅谈天下大事,恭聆高见,可惜诸社友诗兴正浓,且此间亦非议论国事地方,只好下午请移驾寒斋赐教。昨日兄云有一事须弟帮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劳?”
献策笑着说:“大公子有一乡试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可还记得?”
“自从天启七年乡试之后,十二年来我们没再见面。去年弟来开封,遇到一个卢氏县人,听说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举人功名也弄丢了。上月听说他怎么投了李自成,下在卢氏狱中,判了死刑,详情却不知道。一个读书人,尽管郁郁不得志,受了贪官豪绅欺压,也不应该去投流贼。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么?”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启东从北京回来,绕道西安访友不遇,转回卢氏。李自成对他十分仰慕,且对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从商州境内经过,出其不意,强邀而去。牛启东费了许多唇舌,才得脱身回家。地方士绅对启东素怀忌恨,知县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将启东下狱,判成死罪,家产充公。可惜启东一肚子真学问,抱经邦济世之志,具良、平、萧、曹 之才,落得这样下场!”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学,抱负不凡,不过我听说他确实投了李自成,回来窃取家小,因而被获。”
献策笑一笑,说道:“且不论公子所听说的未必可信,即令确实如此,弟也要设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启东的路子不是走对了?”
李信大惊:“老兄何出此言?”
献策冷静地回答说:“公子不必吃惊。弟细观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会久了。”
“天意云何?”
“天意本自人心,公子何必下问?”
“不,此处并无外人,请兄直言相告。”
“弟只知近几年山崩地震、蝗旱风霾,接连不断。加之二日摩荡,赤气经天,白虹入于紫微垣,帝星经常昏暗不明。凡此种种,岂是国运中兴之兆?况百姓水深火热,已乱者不可复止,未乱者人心思乱。大势如此,公子岂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说:“弟浏览往史,像山崩地震之类灾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为怪。弟从人事上看,也确实处处尽是亡国之象,看不出有一点转机。不过,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国之君。”
“这是气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今上猜忌多端,刚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敛,不惜民命。国事日非,他也不能辞其咎。如今国家大势就像一盘残棋,近处有卧槽马,远处有肋车和当头炮,处处受制,走一着错一着。今上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心中无主,步法已乱。所以败局已定,不过拖延时日耳。”
李信毕竟是世家公子,尽管他不满现实,同地方当权派有深刻矛盾,但是他和他的家族以及亲戚、朋友,同朱明皇朝的关系错综复杂,血肉相连。因此,他每次同朋友谈到国事,谈到一些亡国现象,心中有愤慨,有失望,有痛苦,又抱着一线希望,十分矛盾。现在听了宋献策说出明朝亡国已成定局的话,他的情绪很受震动,默然无言。过了一阵,他才深深地叹口气,说:
“天文,星变 ,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十分信。古人说:‘天道远,人道迩。’ 弟纵观时事,国势危如累卵。诚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着错一着,全盘棋越走越坏。国家本来已民怨沸腾,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这不是饮鸩止渴么?目前大势,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磙,只有往下滚,愈滚愈下,势不可遏,直滚至深渊而后已。皇上种种用心,不过想拖住石磙不再往下滚,然而不惟力与愿违,有时还用错了力,将石磙推了一把。石磙之所以愈滚愈下者,势所必然也。以弟看来,所谓气运,也就是一个积渐而成的必然之势,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为然否?”
献策点头说:“公子说气运即是一个必然之势,此言最为通解。但星变地震,五行灾异,确实关乎国运,公子也不可不信。弟与公子以肝胆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实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乱说了。”
李信虽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经如“大厦将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献策不同,既害怕也不愿亲眼看见明朝灭亡。沉默片刻,他忧心忡忡地说:
“献策兄,虽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罚,但舍下世受国恩,非寒门可比。眼看国家败亡,无力回天,言之痛心。……就拿弟在敝县赈济饥民一事说,也竟然不见谅于乡邦士绅,背后颇有闲言。”
献策问:“这倒是咄咄怪事!弟近两三年萍踪无定,对中州情形有些不大清楚。大公子在贵县赈济饥民的事,虽略有所闻,却不知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闲话。”
李信勉强一笑,说:“弟之所以出粮救灾,有时向大户劝赈,不过一则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饿死道路,二则也怕穷百姓为饥寒所迫,铤而走险。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着干柴,只要有一人放火,马上处处皆燃,不易扑灭。可恨乡邦士绅大户,都是鼠目寸光,只知敲剥小民,不知大难将至,反说弟故意沽名钓誉,笼络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笑!可笑!从朝廷官府到乡绅大户,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说的,‘为渊驱鱼,为丛驱雀’!”
宋献策低声说:“是的,朝野上下,无处不是亡国之象。目前这局面也只是拖延时日而已。”
李信叹口长气,深锁眉头,俯下头问:“你看,还可以拖延几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变。”
李信打量一下献策的自信神色,然后凭栏沉思。国事和身家前途,种种问题,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使他的心头更加纷乱,更加沉重。过了一阵,他重新望着献策,感慨地说:
“既然本朝国运将终,百姓涂炭如此,弟倒愿早出圣人 ,救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凑近宋献策的耳朵问道:“那么,新圣人是否已经出世?”
宋献策微微一笑,说:“天机深奥,弟亦不敢乱说,到时自然知道。”
李信正要再问,忽然有人在楼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吓了一跳,把要说的话咽下肚里,故意哈哈大笑。陈子山随即跑上楼来,说道:
“伯言,香已经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诗词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么?快下楼吧,咱们诗社的规矩可不能由你坏了!”
“子山,我今天诗兴不佳,向你告个假,改日补做吧。我同献策兄阔别多日,有许多话急于要谈。”
“旧雨 相逢,自然会有许多话要谈。但此刻只能做诗,按时交卷,别的社友不做诗尚可,你不做诗,未免使今日诗酒高会减色。做了诗,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献策兄做通宵畅谈,岂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李信和宋献策都确实有很多话要谈,特别是关于牛金星的事献策急于得李信帮助,才仅仅提个头儿。他们都觉得陈子山来得不是时候,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相视一笑,随陈子山一同下楼。
一炷香果然只剩下四指长,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们的新作看了看,最后拿起李侔的五言排律,感到尚不空泛,随手改动了几个字。他平日本来就忧心时势,苦恼万分,刚才宋献策的话又给他的震动太大,使他一时不能够静下心来。他走到院中,背着手走来走去。别人都以为他在为诗词构思,实际上他是想着天下大势和他的自身前途。明朝可能亡国,这问题他早有所感。方才同宋献策在九仙堂楼上短短交谈,使他更加相信明朝的“气运将终”。此刻他不禁心中自问:“既然天下大乱,明室将亡,我是世家公子,将何以自处?既不能随人造反,也无路报国,力挽狂澜,难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坐待国亡家破么?”然而他又不甘心这样下去。想了一阵,越想心中越乱,经陈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转到做词上,选了《沁园春》的词牌子,开始打腹稿。不过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阕。正在继续想下半阕,他看见汤府的一个老家人由他自己的仆人带领着走进院来。恰巧他的下半阕也冒出几句,于是赶快一摆手,不让他们把他的文思打断。李侔看出来汤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来的老家人叫到二门外,悄悄询问。李信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话,但是他从李侔进来时的脸上神色看出来事情大概很重要。他已经把腹稿打成,没有急着问李侔,缓步走回上房,看大家已经把作品题在墙上,便提笔展纸,先写出《沁园春》一个题目,又写了一个小序:
崇祯己卯,重阳后十日,偕弟德齐与知友数人出大梁城,登古吹台,诗酒雅集,借抒幽情。时白日淡淡,金风瑟瑟;篱菊欲谢,池水初冰。极目平原,秋景萧索;饥民络绎而哭声惨,村落残破而炊烟稀。感念时事,怆然欲泣!诸君各有佳作题壁,因勉成《沁园春》一阕,聊写余怀。
李信停笔看了一遍。社友全在围观,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晃脑地小声诵读,有一个人在背后评论说:“寥寥数语,实情实景,读之深有同感。”李信没有注意,继续写出全词,只在两三个地方停顿一下,略加斟酌。写完以后,他又改动了三个字,但不满意,仍在推敲。陈子山抓起稿子说:“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胡须,摇着脑袋,慢声吟哦:
登古吹台,
极目风沙,
万里欲空。
叹平林尽处,
烟村寥落,
田畴如赭,
零乱哀鸿。
我本杞人 ,
请君莫笑,
常怕天从西北倾。
凭谁去,
积芦灰炼石 ,
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难逢,
且莫道人间途已穷。
幸年华方壮,
气犹吞牛;
青萍夜啸 ,
闪闪如虹。
应有知己,
弯弓跃马,
揽辔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 ,
待将来细说,
羽扇从容。
大家纷纷说好,催李信赶快题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怅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惊,有的似乎猜出了李信撕稿的一点原因,有的尚在莫名其妙。宋献策的心中完全明白,只是微笑点头不语。李信望着几位社友说:
“今日弟因事迟到,仓促提笔,又加心绪不静,故未能完成一篇,甘愿罚酒三杯。”随即他转向李侔问道:“方才汤府来人何事?”
李侔回答说:“方才汤府来人说,现在各衙门纷传杨武陵受任督师辅臣,出京后星夜赶行,今日午后将至开封,只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赶到襄阳。开封各衙门大人与众乡绅已去北门外恭迎,府、县官直迎至黄河岸上。汤母派家人请哥做过诗以后速去汤府一趟,说是有要事商量。”
这消息完全出众人意料之外,登时议论开了。如今秋征已经开始,陈子山等人平日常在私下议论练饷是祸国殃民之策,只能把不反的老百姓也逼去造反,但他们还是认为在几个辅臣中,杨嗣昌毕竟算得是较有魄力和才干的人。因此,大家尽管常骂杨嗣昌,但是对他的出京督师都十分重视。大家认为倘非皇上万不得已,决不会让杨嗣昌离开朝廷。陈子山等都认为杨嗣昌到了襄阳,必定一反熊文灿的所作所为,会使“剿贼”军事有些转机。李信轻轻摇头,不多说话。大家问宋献策有什么看法。献策说:
“朝廷军国大事,实非山人所知。且此处也不是妄谈国事的地方,我们还是赶快吃酒吧。”
在吃酒时候,李信的杞县家中差一个仆人骑马跑来,呈给他一封书信。这是他的夫人汤氏的一封亲笔信,告诉他“草寇”袁老山率领几千人马从东边过来,将要进入县境,声言将进攻县城和各处富裕乡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卫乡里。这封书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们都无心再猜枚饮酒。按照往例,每次诗酒雅集都要费时一天,下午吃过晚饭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赶快去汤府,还要准备连夜赶回杞县,而别的社友都急于回城打听新闻,所以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会草草收场。
在进城的时候,李信故意不骑马,拉宋献策同坐一辆轿车上。他因车上没有外人,而赶车的把式又是家中两代使用的老伙计,便向献策问道:
“献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乡,不能再畅聆教益。牛启东的事,你要我如何帮忙?”
献策回答说:“牛启东的事,弟已与抚、按各衙门中朋友谈过几次,将死罪改轻不难。倘能改为流、徙,拖延一时,过此数月之厄,自有‘贵人打救’。只是,这些衙门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饭,没有银子是不肯认真帮忙的。弟是寄食江湖的卖卦山人,一时从哪里筹措银子?因此只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将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约需得半千之数。”
“好吧,兄需用之时可到菜根香柜上去取。弟拟将德齐暂留此间,如有不足,请随时与德齐言明。兄将此事办成后,务请到杞县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趋候。公子如此慷慨仗义,使弟感激难忘!”
“都是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说:“弟处境不佳,易遭物议,请不要对别人说这银子是我出的。”
献策唯唯答应,随即问道:“今日公子将佳作撕毁,不使之流传人间,正是公子谨慎之处。像‘常怕天从西北倾’一句,深触朝廷忌讳,万一被别人看见,徒以贾祸。”
李信说:“与兄在九仙堂谈话下来,弟心思如麻,胡乱写成一阕《沁园春》,颇失检点。后来一看,不觉大惊。不要说‘常怕天从西北倾’会触忌讳,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当。诸葛亮的隆中对策出于群雄割据之时,亦为割据之主而谋。今日天下一统,草莽之臣即欲向朝廷建言,亦不能用隆中策相比。一时糊涂,几至贾祸!”
献策笑着说:“确实用这个典故不妥。不过以公子文武全才,这样埋没下去也实在可惜。三年前常听公子说过,大乱已成,专恃征剿不足以灭贼,必须行釜底抽薪之策以清乱源,即均田减赋,抑制兼并,严惩贪官豪强鱼肉小民。公子曾欲写为文章,呼吁当道,如今尚有意乎?”
李信笑一笑,感慨地说:“那不过是一时胡想耳。河南一省,藩封甚多,亲王就有七个,郡王以下宗室不知多少。单以洛阳的福藩说,有良田两万多顷;卫辉的潞王原赐庄田四万顷,现在实数不详;开封的周藩有一万余顷。他们的庄田连赋税尚且不出,岂能是均得了的?各县缙绅豪右 ,上结朝廷,下结官府,他们的田是均得了的?目今空写文章,有何用处?即使向皇上上书,也是白搭。天门九重 ,呼之不应,说不定还将因妄言获罪!”
“目前国家病入膏肓,神医束手;均田减赋,确是空谈。不过公子是杞县右姓,倘若中原溃决,豫东糜烂,公子将作何计较?”
“尚无良策。今日弟尚能率乡丁捍卫乡里,只怕一旦天下分崩,大乱蔓延豫东,这个家欲捍卫也不易了。”
宋献策见李信心思沉重,不好再谈下去。过了一阵,他又问道:
“红娘子出了什么事?怎么说与归德侯家有关?”
李信一笑,说:“侯方域的一个堂兄弟见红娘子尚有姿色,调戏不从,竟叫商丘知县诬称红娘子暗通白莲教,将她们一干人等拘押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给归德府去封书子,这事已经了了。”
轿车到了菜根香酱菜园门口。李信跳下车来同宋献策拱手相别,并叫赶车把式把献策送回鹁鸽市。他到后乐堂换件衣服,骑马前往汤府。
晚饭后,宋献策在下处接见了刘体纯。体纯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后从怀中掏出两个金锞子,欠身双手奉上,赔笑说:
“一路上官军乡勇搜查,土寇杆子也多,十分难走。小弟想许多办法带来这两个金锞子,聊作晋见薄礼,借表敝东家一点仰慕之意。”
宋献策早已决定不受李自成一个钱以抬高自己身价,所以毫不迟疑地拱手谢绝:
“请兄台赶快收起,听山人一言。”
体纯不肯,说:“请先生收下之后,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听。”
“不,你先把锞子放回怀中,山人方好开口。如其不然,山人就无话奉告。”
刘体纯见献策不像是假意推辞,很觉奇怪,只好收回怀中。献策接着赔笑说:
“山人脾气一向如此,请兄台不要见怪。”
“岂敢,岂敢。”
“山人半生书剑飘零,寄食江湖,结交天下豪杰,全靠朋友为生。该要钱处,开口便借,三百两五百两不以为多;如不当要,虽一毫而莫取。闻知宝号近两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艰难,故决不受宝号礼物。贵东盛情美意,山人心领拜谢。”献策说到这里,拱手一笑。不待体纯开口,又接着说道:“牛先生的事,山人奔走数日,已有眉目,使用数百两银子,可以设法改判。只要能改为流、徙,拖上几个月,案情一松,还可以再花费一点银子,来个因病保释。”
体纯大喜,忙问:“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银子?”
“大约六七百银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星夜赶回西安,将银子汇给先生。”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里,来回颇费时日,岂不耽误了事?区区之数,山人尚可向朋友张罗,不用兄台费心。”
“这个……”
献策突然小声问:“杨嗣昌出任督师辅臣,正在星夜驰赴襄阳,足下听说没有?”
“已经听说。”
“杨嗣昌深受今上宠信,权高威重,且又精明干练,与熊文灿大不相同。此去襄阳,必然要整军经武,大举进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场血战。兄台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
“既然见到先生,牛举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动身回去。”
宋献策略微询问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说道:“听说近来郑崇俭又调集不少官军,商洛山被围困得更紧,你们回去怕十分困难了。”
刘体纯欠身说:“多谢先生关心。我们只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东家有妥善安排,出进都不困难。”
献策会心一笑,站起来说:“德洁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
体纯赶快站起来说:“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辞。”
献策把体纯送出大门,见左右无人,又小声说道:“你的那个小伙计相貌不凡,武艺甚佳,颇为难得。”
体纯笑着说:“他名叫王四。在我们那里,像这样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这一夜,宋献策想了许多问题,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早饭后他正要出门,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包点心找他。他仿佛不认识,心中发疑,赶快让进屋中。来人坐下说道:
“卖膏药的刘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领伙计们动身了,没有前来辞行,请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点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纳。”
献策恍然想起来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后生,连忙低声问道:“你也是他们的人?”
后生微微一笑,站起来说:“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乡,就此告辞。”
宋献策把后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点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开一看,果然在点心中发现一个红纸包儿,内包金锞两个。正在这时,从院里传来他的居停主人的苍哑声音:
“献策,要不是皇上万不得已,决不肯钦差杨武陵出京督师。你看,他能够把流贼剿灭么?”
宋献策赶快把金锞子藏进怀中,向外回答说:“这个,等我闲的时候替他卜一卦看看。”
主人又说:“这可是轰动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满城人都在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