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从洛阳回到得胜寨的第五天,洛阳被河南巡抚李仙风夺去的消息传到了。但当时只是传闻,对洛阳如何失守那么快还不清楚。过了一天,高夫人见到邵时信派来的人,听了详细禀报,才知道义军撤离洛阳之后,仅仅过了两天,河南巡抚李仙风率领两千官军,从孟津过河,到了洛阳城下,又恫吓,又利诱,使邵时昌献城投降。洛阳城内的官绅大户绝大多数都依然活着,也趁机从内里逼迫献城。邵时昌一伙人献城之后,为首的都被杀了。只有邵时信不愿投降,阻止献城,与邵时昌发生争执,率领二十几个弟兄保护家小,强开南门杀出,身中一箭。如今因为伤重,手下还有几个带伤的妇女和儿童,并无马骑,离得胜寨尚有百里左右。
这个重要军情在得胜寨的老营中,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高夫人和老营将领们全都明白,闯王并无意久占洛阳,委派河南府衙门书办出身的邵时昌带着在洛阳新招募的五百名市井之徒留守,实际用意是引诱李仙风来洛阳,使他不急着回救开封。高夫人同高一功商量一阵,决定派骑兵去接邵时信一干男女来老营休息养伤。虽然红娘子曾有意率义军去重占洛阳,但是她想着自己在闯王大军中人微言轻,只敢在高夫人面前试着提了一句,未便多作主张。特别是得到洛阳失守消息的第二天,关于李闯王奔袭开封不利的消息也跟着来到,使老营将领们没有心思多谈论洛阳的事。
李闯王奔袭开封不利的消息,首先是从汝州来的。当大军撤离洛阳之后,田见秀奉命率领三千人马留驻汝州,一面赈济百姓,一面拆毁城墙,并准备随时驰援闯王。突然,他得到闯王攻开封不利的消息,便遵照闯王事前授计,放弃汝州,率领人马东去增援。在他从汝州出发时候,派出飞骑来得胜寨向高夫人报告,老营中才初闻攻开封不利消息。高夫人同高一功、李过等紧急商议之后,担心从汝州东援的人马多是步兵,行军较慢,立即派李友率两千五百骑兵从老营出发。为着郏县被土寇盘踞,每天杀人如麻,高一功命李友将一个在南召投降的、名叫杨心赤的人带去,顺路将盘踞郏县城的土寇剿灭,留杨心赤守郏县,以便打通从得胜寨往东去传递军情的要道。李友走后的三四天以来,关于开封战事不利的谣言愈来愈多,而李友也从半路上两次派塘马回老营禀报,证实了攻城不利的传闻。
今天是高夫人回到得胜寨的第十天,又有重要探报在黄昏前来到得胜寨,引起高夫人和将领们格外关心。晚上,约摸一更过后,高一功和李过来到老营后宅,在高夫人面前秘密商议,别的将领都没有参加。据今天最后来到的确实探报说:开封防守坚固,闯王督率将士连日猛攻不克,而明朝保定总督杨文岳率领数万援军自彰德南下驰援,前锋十四日已过滑县,即将从封丘渡过黄河。因为得胜寨一带驻扎有二十万以上人马,多数是破洛阳后招的新兵,所以他们商量好如何禁止谣言,安定军心,等候新的探报。高一功和李过走后,高夫人一个人留在屋里,继续思虑着开封战事。听见院中有姑娘们在星光下练功,她连叫了两声慧梅。兰芝手提宝剑跑了进来,笑着说:
“妈,你将我慧梅姐派到健妇营几天啦,怎么忘了?”
高夫人恍然醒悟,微微一笑,问道:“姑娘们都在练功?”
兰芝回答说:“有的在练功,有的在东西厢房中做针线活。”
“叫你慧英姐来!”
兰芝出去片刻,慧英进来了。她穿一身紫色旧绸袄,腰间紧束丝绦,挂着宝剑,胸部突起,十分爽利和矫健。因为她正在同一群姑娘们替老营将士修补绵甲,闻呼前来,所以前胸衣襟上别着一枚大针,带着半尺长的线头。她站在高夫人面前,轻声问:
“夫人,有什么吩咐?”
高夫人没有马上说话,将她通身打量一眼,最后将眼光落在慧英的眉眼之间,心中赞叹说:“多么英武俊俏的一员女将!”她像慈母爱抚自己的女儿一样,伸手将慧英落下来的一缕鬓发拢到耳后,忽然感慨地说:
“你才到我身边的时候是一个只到我胸口高的毛丫头,如今完全成大人了。虽然咱们的江山还没有打成,可是已经打出了大好局面。你们这些姑娘,跟随我吃尽辛苦,历尽艰险!”
慧英觉得夫人的心思似乎有点沉重,不敢说话,只是用她那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望着夫人,等待高夫人继续说话。高夫人问道:
“今天下午慧梅回来一趟,我正有事,没有工夫问她健妇营的事,她可说些什么了?”
慧英含笑回答:“慧梅说,近几天健妇营的诸事都有了眉目,正在抓紧操练。她同邢大姐想请夫人抽工夫去健妇营看一看。”
“我也正想去看一看。你瞧,从洛阳回来以后,我比往日的事情多得多啦,只往健妇营看过一次,那时健妇营才找好一个地方草草扎营,许多事还没有理出头绪。红娘子向我要将,我才把慧梅派到健妇营做她的一只膀臂。听说她们现在已经把健妇营搞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真不是容易的事啊!”
慧英说:“大家都说,要没有夫人在背后撑腰,头上提线,这个健妇营也不会顺利成立。我还记得,邢姐姐在洛阳刚刚提出这事,当面吹冷风和背后打破锣的人四五千,连总哨刘爷也是轻轻一笑。夫人一撑腰,又得到闯王点头,弦子就定音了。从洛阳回来以后,夫人亲自催促老营总管为健妇营调拨马匹,发给军帐、兵器,为健妇营加紧赶制战袄和战裙。倘若没有夫人的关心,俺邢大姐纵然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光里把一个五百人的健妇营弄得眉目齐全!”
高夫人问:“慧梅没有对你们说别的话么?”
慧英略想一下,低声说:“慧梅说,近一两天因为谣传开封战事不利,邢姐姐嘴里不说,实际放心不下。”
高夫人点头说:“她同李公子是新婚夫妻,李公子又没有经过阵仗,她放心不下也是很自然的。好吧,明日早饭以后,我就往健妇营看看去,顺便也叫你红娘子大姐不要为开封的战事担心。”
慧英问:“要不要我事先叫人去告诉大姐和慧梅一声?”
“为什么?要她们准备迎接么?”
高夫人用含着责备意味的眼神对慧英看了片刻,然后挥手使她走了。
当义军去年来到以得胜寨为中心的伏牛山东部时,正是隆冬季节。如今已是阴历二月下旬了。草木返青,应时的山花在渐暖的东风中次第开放,到处树林中可以听到宛转悦耳的鸟声。
这一带伏牛山区,如今不仅到处景色换新,而且所有的义军驻地都呈现着热气腾腾的繁忙景象。最突出的是到处有新辟的教场,到处在加紧训练新兵,忽而人喊,忽而马嘶,大小各色旗帜舒卷,刀枪剑戟闪光。有一个山脚下火光闪闪,炮声隆隆,硝烟滚滚,那是新成立的火器营正在演习。有许多山脚下开有驰道,马蹄动地,尘土飞扬,常常有威武的喊杀声和奔腾的马蹄声混成一片。不论是训练步兵或骑兵的地方,都不时有金鼓之声飞越山头和林梢,传入得胜寨。
高夫人趁着早饭后一时无事,带着十几名女亲兵走出老营。她们的战马已经准备好了,停立在辕门外的空场上。因为从寨外各处传来了阵阵炮声、喊声和金鼓之声,有的战马兴奋地侧耳谛听,有的刨着前蹄,有的昂首奋鬣,萧萧长鸣。高夫人走到玉花骢的旁边,从一个女兵手中接过丝缰,攀鞍上马,又回头对一个中军将领说:“开封有什么新的消息,你们随时派人到健妇营禀告我!”随即她将缰绳一提,带着女兵们策马出寨。薄薄的晓雾已经消散,附近的军营和练兵场如同星罗棋布,点缀在红日照耀的山坡上和山脚下边。高夫人走下一段山路,交了比较平坦的驰道,刚刚轻扬鞭梢,还没有落下,忽然听见一小队马蹄声迎面而来,但被大道转弯处的松林遮断,看不清来的是谁。忽听弓弦一响,跟着几个声音同时快活地说道:“中了!中了!”又跟着是一个人的洪亮笑声,说:“绑到马上带回去,老子今天下酒!”高夫人心中说:“啊,是他!”她策马转过松林,交上直路,将鞭子一扬,笑着问:
“摇旗,你不在清泉坡练兵,来到这搭儿干啥?有闲工夫射生么?”不等摇旗回答,她望见十几丈外被摇旗的一名亲兵拖起的死狼,接着说:“你的箭法果然是名不虚传,没有让它逃掉。”
摇旗笑着说:“不是我的箭法好,嫂子,是它骇慌啦,硬用它的脑壳往我的箭头上碰。”
“你是往老营去?”
“我去找一功哥谈几句话。嫂子往哪儿去?看操么?”
“我要到红娘子那儿去。听红娘子和慧梅说,健妇营的事儿近几天都已就绪,女兵们人人要强,学习武艺很是认真,长进很快。我今天上午事情少,趁空儿去健妇营瞧瞧。”
郝摇旗露出来嘲讽的微笑,说:“嫂子,练女兵的事儿交给红娘子去办好啦,你何必多操闲心?真正打起仗来,还是嘴上长毛的男子汉顶用。如今咱们‘闯’字旗下兵多将广,难道真用得着那几百年轻的娘儿们上阵么?叫官军笑掉了牙!”
高夫人早就明白很多人不赞成建立这个健妇营,只是碍着红娘子的面子,也为着她替红娘子做主,所以没有人当面说出来拆台的话,但背后有不少风凉话都辗转吹进了她的耳朵。郝摇旗的嘲笑使她很生气,但是她不肯当着众多亲兵的面前责备他,只是用冷静而温和的口气说:
“摇旗,你是‘闯’字旗下的老人儿,怎么能这样说话?你说打仗不是女人的事儿,难道红娘子不能带兵么?她的弓马武艺不如男子么?就以慧英们几个丫头说,打仗行不行?”
摇旗说:“娘儿们也有能打仗的,但叫鸣的总是公鸡,下蛋是母鸡本行。看牴架,也只有公羊行。”
高夫人在微笑中含着严肃的神色说:“摇旗,你瞧着吧,休要胡说!如今刚刚成立健妇营,才在操练女兵,别人闲磕牙不打紧,你不是无名小将,跟别人一样说这话不是存心泄健妇营的气么?”她又笑一笑说:“好吧,半月以后,我要带你一道去健妇营阅操,叫你不能不伸出大拇指头说好!”说毕,她将镫子一磕,率领着亲兵们扬尘驰去。
健妇营的五百名新招收的女兵,多是从洛阳的官绅大户中解救出来的粗使的丫头仆女,以及贫苦农家的女儿,还有一部分是备受虐待的童养媳,听说李闯王军中要成立健妇营,逃来投军。她们年小的十四五岁,年长的多在十七八岁,二十岁以上的非常稀少。有少数二三十岁的健壮妇女,死了丈夫,苦大仇深,生活没有依靠,又无儿女拖累,苦苦恳求收容。红娘子见她们命苦心诚,又都是粗手大脚,将她们收下,在健妇营中做饭,喂牲口,料理杂活,照顾少年姑娘们的生活,不着重要她们跟着大家练武,只要求她们略会使用兵器防身护体罢了。高夫人在十分困难中给健妇营调拨了二百匹战马,二十匹骡子。加上红娘子自己的女亲兵和从豫东起义部队中挑选的少数随父母起义的姑娘,都有自己骑的战马,所以健妇营实际有骑兵二百五十名。还缺少的战马,高夫人答应以后拨给。红娘子请求将慧梅给她作副手。高夫人同意了,还从老营马棚中挑选五匹好的战马交给慧梅,供她挑选的五名女亲兵骑用。健妇营的驻地离得胜寨有三里多路,在一处背风向阳的山坡上,全是帐篷,周围用新砍的杂树和一道壕沟将营地圈了起来;营门口还用石头垛起来两个一人高的小碉堡,留有箭眼,每个碉堡中可以站三个人拉弓射箭。
高夫人来健妇营的时候,为怕惊动大家,事前不令亲兵们报知红娘子迎接。但她没有料到,早有站在高坡上放哨的健妇望见,因此红娘子来得及带领十来个头目和女亲兵在营门外列队恭迎。高夫人一看大家都是戎装打扮,披挂齐全,不禁笑着说:
“我原来怕你们迎接,偷偷前来,没想到你红娘子竟有耳报神,消息得的真快!”
红娘子先向高夫人行了军礼,然后上前去扶高夫人下马,回头用责备的口气笑着说:“慧英妹,你真乖,事先不派人来传知一声,护着夫人的驾突然来到,使我几乎来不及恭迎。你存心要大姐的好看?”然后她回答高夫人:“夫人,我没有耳报神,倒是白天派有两名健妇在高处放哨瞭望,夜间派几名健妇不断在营外巡逻,所以有什么人走近我的营盘,我都能随时得到禀报。刚才我正要同慧梅带兵出操,得到禀报说有一群骑马的人,很像是夫人出得胜寨向这里走来,我便留下来了。”
高夫人含笑点头,带着十分满意的心情回头向随在她身后的女兵们扫了一眼,意思是说:“瞧瞧你们邢大姐,在带兵治军上多么出色,你们得好生学习!”随即她由红娘子陪着,看了看营门口左右两座小碉堡,张望一眼临时在营盘周围圈起来的鹿砦 和壕沟,走进营门。
健妇营在一排排的军帐和大门之间有一片空地,虽系倾斜的山坡,却经过了初步平整,修好了道路,打扫得十分整洁。这片空地是那样宽敞,倘若一旦有紧急情况,五百名步、骑健妇可以全都在营中列队出战,不至于互相拥挤。健妇们已经由慧梅带去外边操练,营中只留下少数担任炊事的和看守营盘的值班妇女。几个在院中做事的健妇,由小头目一声口令,突然起立,齐整整地并排儿肃立无声,恭迎高夫人。高夫人向她们每个人都望了望,含笑点头,然后眼光又回到站在排头的小头目的脸上,感到好像在洛阳曾经见过,这小头目有十八九岁年纪,高挑身材,长眉大眼,虽然由于长久忍饥挨饿,脸上尚有菜色和显得消瘦,但是十天来的新生活已经使她显得精神焕发,目有神采。她正在被高夫人看得很窘,心中发慌,以为是自己的鬓发没有梳好或衣领没有扣好。忽然高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口气温和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贱名叫王焕武?”
高夫人微微一笑:“叫王焕武?”
慧英在一旁说:“我看过健妇营的花名册子,是火字旁的焕字,文武的武字。”
高夫人轻轻地啊了一声,说:“名字倒怪好,只是不像是姑娘名字。”
红娘子说:“她父母不愿多生女孩子,想要男孩子,所以给她起个乳名叫做换。来到健妇营,既是投军,又要习武,她替自己在乳名后边加个‘武’字,成了换武。造花名册的文书先生们说‘换武’二字不雅,将‘换’字改为火旁啦。其实呢,改不改都好,女人只要从军习武就不再给人们踩在脚底下过日子啦。”
高夫人向焕武问:“你家中还有啥人?”
焕武的眼睛一红,说:“我家中没有人啦。爹娘给人家种地当牛马,去年都饿死啦;一个兄弟去年出外逃荒,一去没有回头,有人说也饿死啦。”说毕,两行热泪奔流到颊上。颊上的肌肉在颤动,明明是竭力忍耐着,没有痛哭出声。
高夫人对她安慰说:“别难过。如今,全家死绝的户到处都是,有的村庄里不见一人。你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啦。多少地方,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论斤卖!”
焕武哽咽说:“要不是闯王的人马打到洛阳,我也是活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高夫人说:“好生练习武艺,替你的爹娘报仇,替千千万万做牛马的穷苦百姓报仇,替天下的妇女们争一口气。闯王常说:穷百姓世代受践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指望从刀枪林里闯出一条活路,从马上杀出个清平世界!”她继续往前走,向红娘子问,“她爹娘死后,她跟着谁生活?”
红娘子回答说:“她有婆家,三年前她就出嫁啦。”
高夫人很觉诧异,问:“她男人怎么肯让她前来投军?”
红娘子微微一笑,说:“她今年十九岁,她女婿才九岁,比她小十岁,听说还常常尿床。这儿有些人家同豫北有些地方的人家一样,儿子十岁左右就娶媳妇,还有的六七岁就娶媳妇。媳妇一进门就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既可以做家务活,也可以做地里活。家境稍微好一点的,公婆都喜欢替儿子娶个年长十岁八岁的姑娘做儿媳,就为的帮助做事,好像是买个奴才。一代代传下这个坏风俗,所以公公扒灰的丑事许多人家有。有的儿媳妇有廉耻,不肯从,不免要格外挨打受气,所以也常有跳崖、投井、上吊的。几个月前,焕武的公公夜间拉她,她有气力,一耳光子把公公打个趔趄,脸肿了两天,不好意思出门。自从那事以后,她公公怀恨在心,动不动就借题目骂她,用脚踢她,不给她东西吃。”红娘子叹口气,接着说:“她的婆家在洛阳城外。要不是咱们的人马打到洛阳,她不是给折磨死,就是自己寻无常。”
“她婆婆不管事儿么?”
“听她说,她公公三十多岁,婆婆四十多岁。婆婆怕男人,跟老鼠怕猫一样。她哭着将这事告诉婆婆,婆婆不敢替她做主,叹口气说:‘有啥法子呢?别家也免不了这样丑事!’她不能指望婆婆替她做主,就每夜将一把磨快的镰刀放在床头,防备她公公半夜里再去找她。她对我说,要不是咱们的人马到洛阳,她迟早会用镰刀砍死扒灰的,跟着割断自己的喉咙。夫人,在咱们健妇营中,每个姑娘都有一本血泪账,不跟着咱们造反没有活路。”
高夫人巡视了几座帐篷,看见里边铺着干草,被褥颜色很杂,好坏新旧不齐,有的是从洛阳大户人家征收来的,有的是一般百姓家的,补着补丁,但都是叠得整整齐齐。每个帐篷中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又去看看马棚,厨房,频频点头,然后走出营门,说要去练武场中看看。这时从一里外的一个地方,传过来练武场上的喊杀声和马蹄声,引动伫立营门外的玉花骢昂首倾听,随后兴奋地刨着前蹄。高夫人从一名女兵手中接过丝缰,已经将一只手搭在玉花骢的鞍子上了,又回头看了看营门口的石头碉堡、营地周围的鹿砦和壕沟,对红娘子称赞说:
“几天来我常听人们说健妇营的营垒防守森严,像临敌打仗一般。我只半信半疑,不曾在意;今日亲来一看,果然不差。带兵就应该这样,平时不打仗也要养成临敌打仗的习惯,不可有一天松懈。你真不愧是一员难得的女将,小小的年纪就像是有经验的老将一样,治军有法,立营有则。闯王就喜欢这样做事,等他回来看见了,一定会十分高兴。”
红娘子回答说:“夫人说的很是:带兵,平时要养成像临敌打仗一样的严谨习惯。目前并没有官军前来,方圆几十里都驻有我们的大军,健妇营又是驻扎在得胜寨老营旁边,闭着眼睛睡大觉也万无一失。可是带兵是为的对敌,平时也要想着打仗。我起义后因为没有经验,给敌人摸了营,吃过大亏。”
高夫人索性从马鞍上缩回右手,说:“张敬轩去年在玛瑙山大败,就是吃了营垒不严的大亏。咱们闯王,就喜欢部伍严整,时时有备,所以他闲的时候常对左右将领们讲一些古今名将的故事,很称赞周亚夫和戚继光那样的名将。”
红娘子又说:“还有,夫人,这健妇营是个新事儿,有很多人不相信女人能够自成一军,同男人一样打仗。这不碍事。日后经了阵仗,他们自然会刮目相看。我担心的是有些人在等着看笑话,慧梅也跟我同样担心,所以俺俩一商量,一定得扎成一座戒备森严的营垒,使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们无屁可放。你想想,倘若有人夜间进来盗走一匹马,人们会造谣说是偷走一个大姑娘;别说夜晚,即使是白天有散兵闯入营中看看,也会引起许多流言蜚语。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有人无中生有,编造谣言,添枝加叶,败坏健妇营的名声。只有我们的营垒特别森严,才能杜绝背后有人嚼烂舌头。”
高夫人点头说:“你同慧梅想的很是。能够叫那些对健妇营背后吹冷风的人们无话可说,健妇营就能够站定脚跟啦。”
妇女们的喊杀声和奔腾的马蹄声从练武场不断传来,振奋人心。高夫人骑上玉花骢,红娘子和慧英等跟着纷纷上马。向右转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中间有一条新修的驰道。转眼之间,高夫人等一队女将士就走进树林深处,不见人马踪影,只是从树林中传出来春天的婉转鸟啼声和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穿过一个有茂密树林的山坡,又转过一个山脚,便是健妇营的练武场。这原是另外一个五百义军操练骑兵的地方,所以除在两山间有一条平整的驰道之外,还有一块比较平坦的场地。这一支骑兵随闯王去破洛阳,如今又奔袭开封,所以健妇营就将这个现成的地方利用起来。
高夫人在红娘子的陪同下来到练武场,先立马高处观望。健妇们分成三部分在进行操练:一部分在校场中间,一队练习拳术,一队练习剑术;一部分在校场的一边,分批练习射箭,健妇们把这一部分校场叫做射场;第三部分是在校场外的驰道上练习骑马。红娘子的一部分女亲兵如今都派做头目,她们既自己练功,也教新兵。慧梅在练武场中督率操练,时而走到这里,时而走到那里,对练拳的、练剑的、射箭的作些指示,纠正毛病,亲自做出式样。高夫人向红娘子笑着问:
“慧梅这姑娘,还能够帮你一臂之力么?”
红娘子回答说:“她呀,真是我的好膀臂!这姑娘弓马娴熟,十八般武艺都会,又是在战场上长大的,在夫人身边磨练成材的,打灯笼也难找!我有时离开健妇营到得胜寨去,把全营的担子交给她,一点儿也不担心。”
高夫人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没有独自挑过重担。她是个刚出窝的鸟儿,你遇事多指点她,让她学着飞,慢慢的翅膀就硬啦。你在练兵上还有什么困难?”
红娘子说:“困难就是好教师太少了。倘若夫人再派一两个精通武艺的姑娘给我,我就能很快将健妇营练成一支精兵,有缓急能够顶用。”
高夫人说:“我身边的这群姑娘,谁有多大本领你都清楚。你想要什么人?”
红娘子瞅了慧英一眼,笑着说:“我不敢说要什么人,我说出来夫人也不会给,还是请夫人随便派两个妹妹到健妇营来吧。”她又望着慧英笑,接着说:“倘若夫人舍不得将你身边最得力的妹妹再派给我一个,借给我半年如何?”
高夫人笑着说:“你的胃口真大!你把我的慧梅要走了,还想要走慧英?我不是怕打起仗来左右缺少得力护驾人,完全不是。一则我另外还有男女亲兵一大群,二则像在潼关南原和商洛山中被困的情形大概也不会再有了。只是,如今,咱们的势大业大,老营人多事繁,我自己也是诸事纷杂,比从前操心多了。我身边很需要能够办事的姑娘,一天也离不开慧英这个丫头。你想借走我的慧英,我怎么会答应?刮大风吃炒面,竟然能张开你的嘴!”
红娘子和高夫人都笑起来。女兵们在高夫人的身边虽然不敢大声笑,但还是有些姑娘忍耐不住发出来低低的、愉快而悦耳的笑声,同校场中刀剑的碰击声、打拳人的顿脚声、射场上的弓弦声、箭中靶子声、喝彩声,以及驰道上的马蹄声、森林中的婉转鸟声,在春日柔和的微风中融合一起。等大家笑过之后,红娘子向高夫人说:
“我知道夫人离不开俺慧英妹,正如闯王身边少不了双喜一样,所以我不敢直说要慧英,只是试一试夫人的口气。好啦,我死了再向夫人借将的心思啦。夫人打算把另外哪两个妹妹派来健妇营做头目?”
高夫人说:“两个没有。我只能再派一个武艺好的姑娘给你。将黑妞给你,要不要?”
红娘子向骑着一匹大青骡子的、脸色微黑、挂着天真纯朴的笑容的姑娘望一望,同这姑娘的目光相遇。她平日很喜欢这姑娘,只是嫌她年纪太小,不知道她能不能胜任做一个重要的带兵头目。高夫人不等红娘子说话,又回头向骑大青骡子的姑娘问:
“黑妞,你愿意来邢大姐这里做个头目么?”
姑娘腼腆地回答:“夫人叫我做啥我做啥。”她又望着红娘子笑着问:“邢大姐,你要我么?”
红娘子赶快说:“要,要。我拍着巴掌欢迎你!”
高夫人又对红娘子说:“你也知道,她从五六岁起就跟着她哥哥黑虎星学武艺,骑马射箭,刀枪剑戟,样样都有些根基,也有胆量,更难得的是心地忠厚,没有一般姑娘常有的那种娇气和小心眼儿。你别看她年纪小,今年只有十六岁,虚岁十七,可是做事倒很认真,一是一,二是二。她还有一股傻劲儿,不管我叫做什么事,她非尽力做好才罢休。别人多是有群胆,这个丫头有孤胆,也很难得。”
红娘子笑着说:“我听说她不到十五岁在山中打柴,独自射死一只金钱豹,没有孤胆哪行?”她又转向黑妞问:“你今天就来吧?”
黑妞腼腆地笑着,轻轻点头。
高夫人下了马。红娘子和女亲兵们都同时下马,大家簇拥着高夫人来到射场一角,继续看健妇们练习射箭。有一个健妇大约十八九岁,虽然长久的饥饿生活和精神痛苦折磨得她面黄肌瘦,但是她的身材很好,拉弓射箭的架势十分稳重有力,引起了高夫人特别注意。高夫人看她射过三箭之后,扭转头望着红娘子问:
“这个姑娘的架势好,看眉眼也聪明伶俐。三箭就有二箭射中靶子,有一箭还射中靶子中心,学武艺是一个有出息的材料。她在家中习过武艺么?”
“她从前跟着她的爹爹学过一点儿。到了健妇营,她很用心学,也肯下力学,所以长进较快。我想,像这样的姑娘挑选二十个,用心教她们武艺,再使她们做小头目,帮助教师教别的姑娘们。”
高夫人点头说:“好,好,这是个好办法。这个姑娘叫做什么名字?”
“她名叫李凤,命很苦。要不是咱们的大军到洛阳,她迟早会给婆家折磨死了。”
“她出嫁啦?”
“去年出嫁啦。娘家很穷,父母将她自幼许了人家。她的女婿害痨病,医药无效,眼看要死,婆家将她娶进门去冲喜 ,说是冲冲喜,女婿的病就会好了。她的父母已经死去,哥哥是老实庄稼人,一则看年荒劫大,养不活她,二则因婆家族大势众,不敢不依,只好让婆家将她娶去。”
高夫人问:“女婿的病好了没有?”
红娘子说:“花轿到门,女婿不能起床,由小姑子陪她拜天地。过门不到三天,女婿就死了。婆家的日子还能过得去,逼她吃全斋 立志守节,还天天骂她命中妨夫,说女婿是她妨死的。怕她年纪太轻,收不住心,逼她每晚坐在婆婆面前数豆子 ,直到数完半升黑豆才能睡觉。后来公婆担心她迟早会守不住,又打算趁早将她卖出去,得一点‘卖寡妇钱’。她知道公婆要卖她,是卖给洛阳城一个什么人做小,正想自尽,咱们的大军破了洛阳。她听说咱们招女兵,就逃来投军。”
高夫人叹息说:“真是,咱们健妇营中的每个新兵,谁不是死中求生!要是咱们的义军不到,她们别想从十八层地狱逃出。”
红娘子说:“所以她们都把闯王看成了救命恩人、重生父母,都巴不得赶快练成一手杀敌本领,为闯王效力,也为父母和亲人们报仇。”
“等将来战马多的时候,我会叫总管再发给你两三百匹好马,使健妇营全是骑兵。”
红娘子高兴地说:“那太好啦!太好啦!我一定将她们练成精兵!”
高夫人又看了一阵,对大家的用心练武很满意。她为着要将黑妞派来做头目,有意地命黑妞在校场打一路拳,舞一阵剑,博得全场健妇的称赞和羡慕。慧梅见大家盛称黑妞的射艺出众,就要她射几箭让大家看看。黑妞并不推辞,对靶子连射三箭,箭箭射中靶心,引起一片喝彩。黑妞练功的兴致大发,看见校场边放着三块大小不同的石锁,她嘻嘻笑着走近去,弯腰用右手抓住那块有一百斤重的石锁,止了笑,轻咬下唇,将石锁提起,然后只见她将右臂一摇,将石锁举过头顶,前走几步,后退几步,轻轻放到原处。周围又是一阵喝彩声和啧啧称赞声。黑妞一则刚用了力气,二则被大家的喝彩声弄得不好意思,带着稚气的脸孔变得通红,那神气越发显得纯朴可爱。高夫人点头招她来到身边,将一只手抚爱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对红娘子笑着说:
“因为她年纪小,大家都喜欢她,叫她小名儿。她到了你这里就是头目,不管职位高低,总算是健妇营中的武官了。从今往后,都得叫她的大名儿,尤其在女兵面前。”
红娘子快活地点头,随即拉着黑妞的手问道:“慧剑妹,你真的愿意离开夫人的身边到我这里么?”
“夫人命我来我就来。”
慧梅在旁说:“邢姐,她没有对你说实话!慧剑,你为什么不把你心里的话说出来呀?你还要把体己话瞒着夫人和大姐么?”
慧剑的脸又红了,低下头去,哧哧笑着,只不做声。慧梅在她背上轻轻捶一拳,向慧英望一望,那眼神是说:“她的心思咱俩全知道,还不肯说出口呢!”见慧英使了一个眼色,同时将下巴一点,慧梅便望着高夫人和红娘子说:
“夫人命我来做大姐帮手的那天,慧剑这丫头可乖啦,当慧英姐的面,一句一个‘好梅姐’,求我在夫人面前替她说句话,派她来健妇营做个小头目。我因为知道她在夫人身边很有用,自然不肯答应。英姐问她:‘夫人待你那么好,和亲生女儿一样,你为什么想离开夫人到健妇营呀?’她说:‘如今咱们已经有二三十万人马,不要两年就会有百万大军,跟在夫人身边,永远没有日子冲入官军中间厮杀。到了健妇营,就可以同男兵一样出征,找到官军,杀个痛快。’慧剑,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高夫人大笑起来,拍拍慧剑的肩膀说:“你这个黄毛丫头,人小志气大,倒真有点儿英雄气概。你早将这体己话对我吐出,我不早派你来健妇营了?”她拿起来慧剑的右手,让她握紧拳头,赞赏说:“你们瞧瞧,这丫头的拳头攥起来多有力,肉多结实!她起小跟着哥哥黑虎星练诸般武艺之外,又自己肯下笨工夫,一心想练一两手绝招。她每天一睁眼就往墙上打两百拳,晚上睡觉前再打两百拳。有时她用拳头打砖头,打树。要是家中有了粮食,她就将一个粮食口袋吊在屋梁上,随时打几拳。那口袋里粮食由二升加到五升,又一步一步往上加,直到加到一斗。从八岁练习拳力,一直练到现在。”
慧英笑着说:“黑妞就喜欢卖傻劲儿。夫人,你让邢姐姐看看她的指头!”
高夫人让慧剑伸开手掌,对红娘子说:“你瞧,她这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特别粗,指肚上还有茧皮,就不像姑娘的手!”
红娘子拿住慧剑的手看了看,笑着问:“啊呀,这两个指头怎么这样粗糙?”又拿起她的左手比了比,接着问:“跟左手不大相同,这两个指头也特别粗实,跟断磨錾子 一样!又练的什么笨工夫?”
高夫人向慧剑说:“你自己对你红姐说一说,叫她这么个走南闯北的风尘女侠也听听新鲜!”
慧剑腼腆地咬着嘴唇,眼睛含着天真的笑,只不做声。经高夫人连催两次,她才对红娘子说:
“我小的时候,听村里老人们说,从前呀,俺们邻村里有一个媳妇受婆子折磨,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日子久啦,她再也忍不下去,同婆子对吵对骂,一步不让。婆子看她变了性子,不敢伸手打她,就找族长诉苦,说媳妇如何不孝,求族长替她管教。有一天,这媳妇刚推毕碾,正坐在碾盘上歇息,族长带着几个男人来啦。族长责备她对婆子不孝,要用绳子捆她,用家法制服她,使她知道厉害,她不害怕,没有从碾盘上起来,气得一面哭一面诉说婆子如何不把她当人待,对她百般折磨。她每诉说一桩事,就用指头在碾盘上划一下,她连说了五六桩,话还没有说完,族长和带来的男人们看见碾盘上有五六条深道道,都害怕了。族长赶快说:‘算啦,算啦。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家的事我不管啦。’带着人们走了。”
红娘子大笑起来,问道:“傻丫头,你信了这个故事?”
慧剑摇摇头,说:“现在不信。”
“你从前信?”
慧剑感到不好意思,咬着嘴唇笑。
高夫人对红娘子说:“这丫头倒是极聪明伶俐的,只是在两三户的山村里长到十五岁,世上事知道的实在太少,所以连刚才说的那个故事也总是信以为真。去年随哥哥到咱们义军中,见的人多了,见的世面广了,她的心也忽然开窍了。要是她还像从前那样懵懵懂懂,我也不会叫她来你这里做小头目。”
大家说笑了一阵,慧梅继续督导健妇们分开练武。高夫人由红娘子陪同着骑上战马,往另一个地方去看健妇们练习骑射。走至半道,高夫人勒住玉花骢瞭望这一带的雄伟山景,好像在郧阳境内她同闯王行军时曾见过一个地方同这儿相似,不由地又想到闯王如今屯兵开封城外的事,脸上不免略微显得沉重。红娘子近一两天已经风闻闯王进攻开封不利,暗中十分挂心。看见高夫人神色不悦,猜想必是为着开封战事担忧,趁机问道:
“夫人,听说我军进攻省城不顺利,可是真的?”
高夫人向她打量一眼,轻轻点头,又望望附近一大块被阳光照射的磐石说:
“我们坐在那块石头上说说话吧。”
高夫人将闯王奔袭开封不克,如今屯兵坚城之下而敌人援兵又从河北赶到的消息,告诉了红娘子,然后说:
“眼下我们还不知闯王的打算。按道理他应该从开封城外撤兵,回到伏牛山中,休养士马,以待下次再攻开封。可是打仗的事,千变万化,我们离开封数百里,未见闯王派人回来,情况很难说准。倘若开封城内已经有人愿作内应,闯王不肯马上撤兵,这也是可能有的。不管怎样说,闯王只带了三万人马去攻开封,一鼓不下,日久兵疲,对我军确实不利,所以我近几日十分放心不下。”
“派大军火速增援如何?”红娘子注视着高夫人的眼睛,很希望派自己前去,但不敢直然说出。
高夫人摇摇头,说:“派大军增援的事还不用急。我断定今明两日,必有确实音信来到,再做决定不迟。昨晚我同你补之大哥和一功舅商量之后,派李友率领两千五百骑兵连夜秘密启程,驰往开封,另外田玉峰率领在汝州的三千人马也已经去了开封。倘若闯王不打算久留开封城下,给他派去这两支人马也就够用了。”
红娘子问:“假若闯王要在开封城外与官军会战,官军既有坚城凭借,又有保定的数万援军,我们只派去五千多人马增援,岂不嫌少了一些?”
“闯王平日善于用兵,如今牛先生、宋军师、李公子都在身边,我想他们计虑周详,断不会陷于腹背受敌。今明两日,定有新的消息到来,我们另作计议。”
红娘子因见女兵们都牵着马站在左右十丈以外,便大胆地小声说:“夫人!洛阳自古为兵家所必争之地,我们不应该轻轻撒手,白给官军夺去。倘若现在派出一支人马重占洛阳,然后陈兵孟津渡口,在沿河上下张罗船只,派遣小股人马渡过河北,声言数万大军奉闯王命将由孟津过河,进攻卫辉 。朝廷怕卫辉、彰德有失,畿南震动,又怕卫辉的潞王被我们杀死,必然责成保定总督杨文岳分兵回救豫北。杨文岳势必分兵去救卫辉,顾前不能顾后;纵然他留下一部分官军在开封,也没有多大作为了。夫人以为如何?”
高夫人说:“据我看,闯王不会久留开封城外。恐怕我们这里派人马尚未赶到洛阳,闯王从开封退兵的消息已经到啦。下一步的战事如何打法,要看闯王如何通盘筹划。我们在得胜寨自作主张,分兵北上,纵然得手,未必就是对全局有利。一个战将也常常能够想出好主意,可是终不能像一个好的大军统帅眼观全局,谋划周详。闯王命咱们在伏牛山中加紧练兵,必有深谋远虑。”
红娘子听了高夫人的话,心中佩服,也有点失悔自己的出言冒失。但高夫人的思路已经离开了重占洛阳的问题,瞭望着山头白云,沉默片刻,慢慢转回头来,向红娘子问道:
“你想过张敬轩和曹操的事情么?”
红娘子感到突然,说:“自从他们破了襄阳以后,只听说他们声势大振,纵横湖广北部,东与回革五营相呼应,别的倒没有多想。”
“是呀,我知道你不会去多想他们的事,可是闯王与总哨刘爷不能不想,宋军师和牛先生也应该想。我有时也想,有时同你一功舅和补之大哥闲谈一阵。我们已经派出许多探子,随时打探湖广方面的战事,打探敬轩和曹操的行踪。”
“担心他们往河南来么?”
高夫人摇摇头,说:“我们不是担心他们来河南,是关心天下大势。如今,我们不仅同明朝争夺天下,也同义军群雄争夺天下。谁能行事得民心,兵精将广,谁就立于不败之地,能够为天下之主。百姓受苦极深,望救心切,所以争民心万不可缓。可是,倘若没有兵精将广,光吃败仗,无处立脚,救百姓就只是一句空话。光有仁义,没有一支能征善战的大军,争天下也是妄想。有些话闯王不肯随便说出口,可是我跟他一起年久,知道他经过多次挫败之后,心中有些什么想法。”
“啊,怪道闯王在目前把赶快练成一支能战的大军看成了头等大事!”
高夫人接着说:“今后在起义群雄中能够同他争天下的也只有敬轩一人。其余那些人都胸无大志,只能因人成事。倘若张敬轩善于驾驭,兵力又强,他们都会奉敬轩为主。倘若咱们李闯王威望日盛,兵力日强,别说回革诸人,连如今跟敬轩在一起的曹操也会……”突然,听到有马蹄声飞奔前来,高夫人不禁感到诧异,一边转头望去,一边把话说完:“他也会离开敬轩,投到闯王旗下。”
那骑马来的是她自己的一名男亲兵,到了女兵们站的地方,翻身下马,快步向高夫人走近几步,说:
“启禀夫人,高主将同李主将正在老营等候,请夫人即刻回去商议紧急军情。”
高夫人心中吃惊,问道:“是什么紧急军情?”
“只听说是从开封来的探报,十分重要,别的不知。”
高夫人沉吟片刻,又打量一眼这名亲兵的紧张神色,想着他是知道的,只是在众人面前不能泄露。她的心有点发凉,暗中对自己说:“莫非在开封城外打了败仗?莫非闯王他……遇到凶险?”她没有再问一个字,沉着地从磐石上站起来,对男亲兵挥手说:“你先回去,对两位将爷说我马上就回。”她转回头对红娘子说:
“还有那些正在学习骑射的健妇们,我今日没有工夫看了。你传我的话,盼望她们早日练成一身好武艺,好为闯王效力杀敌,也为咱们女流之辈争口气。”
红娘子恭敬回答:“是。我马上就将夫人的口谕传下。”
高夫人已经骑上玉花骢,一则明白红娘子会挂心李公子,二则预想到自己大概要离开伏牛山前往开封,勒住丝缰,回头望着红娘子说:
“收操以后,你到老营见我,有事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