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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左良玉仍然没命地奔逃,逃了十里左右,忽然前面又有一队义军拦住了去路。这时左良玉的人马被田见秀截杀之后,已经不到一万,但是他知道后面已无追兵,便竭力保持镇静,下令部下勇猛杀敌,不许后退一步。刚刚布好阵势,准备迎敌,忽见敌人旗帜上有个“李”字,为首的将领一只眼睛旁边有一块伤疤。左梦庚一看大惊,对父亲说:

“大人,这是李过,小李瞎子!”

左良玉听说是一只虎在前拦路,知道非苦战不能活命,便大声下令:

“擂鼓!有后退者斩!”

他自己一马当先,率着将士冲向前去,要杀开一条血路逃走。忽听李过在马上高声喊叫:

“我是李过,请左将军说话。”

“停鼓!”左良玉将手一摆,对左梦庚说,“你去问他有何话说。”

左梦庚策马向前,向李过问道:“将军有何话说?”

李过高声说道:“请告左将军,家叔李闯王向左将军致意:明朝大势已去,亡在眼前。请左将军趁早投降,共图大事。”

左良玉在后面听到,忍不住骂道:“狗屁,火器营赶快施放火器!”

在左良玉的逃兵中,还有不少火器营的将士,立刻就有人点放了火器。李过挥兵稍退,等官军放过了这一阵火器,正在装药装弹的时候,他把宝剑一挥,义军就冲杀过来。左良玉挥兵死战。正杀得难分难解,猛听得另外一边鼓声大作,喊杀声大起。左良玉害怕被围,无心恋战,自己先走,阵势随着崩溃,人马都跟在他的后面夺路逃命。

这新杀过来的是李岩的人马。他在这里已经驻军了一天半,一面放赈,一面等候左良玉。现在他同李过合为一处,正在追杀左良玉的溃军,忽然后面又有大股溃军冲了过来,他们同这股溃军发生了一场混战。等他们把这一支七八千人的溃军杀散,左良玉已经跑得很远了。他们又追了一阵,追赶不上,便收兵回来,继续消灭那些溃散的左军。溃军已分成了小股,每股十几人,几十人,或上百人,也有上千人的大股,不管有路没路,到处逃窜。当地老百姓平时对官军恨入骨髓,这一两天又见李岩前来放赈,更是感激义军,加倍地痛恨官军。青壮老百姓多数听从李岩号召,拿起锄头、木棍、镢头,到处截杀这批逃散的官军,将他们打死。有些曾遭到官军杀良冒功的人家,或曾有妻女被官军奸淫的人家,被官军烧毁了房屋的人家,为解心头之恨,不但将官军杀死,还将他们剖心、割势 ,或扔进火中。

左良玉的人马已经溃散了,只有不足两千骑兵追随在他的身边。后边杀声渐远,终于听不到了。左良玉心想,只要左右亲将还在,召拢溃散的将士,总还可以回来一批,等逃到襄阳后,利用他的声威,重新恢复不难。看见将士们灰心丧气的样子,他在马上向左右亲信们鼓励说:

“我们冲破敌人层层拦截来到此地,可见吉人自有天相 。闯贼毕竟失策,倘若他用大兵在沟边拦截,我们就很危险了。他埋伏在沟西边的人马太少,一路拦截的人马都不很多,加上我们将士用命,虽然死伤不小,到底李自成莫奈我何。如今前头不会再有敌人,大家好生赶路,到了许昌,稍事休息,就去襄阳。到了襄阳……”

正在说着,不提防前边又有一支义军拦住去路。左良玉在兵败危急关头仍然能保持镇定,勒马前望,收拢队伍。亲将死士见主帅十分镇定,也都胆壮起来,肃然无声,等候命令。左良玉见敌人虽然全是骑兵,却是人数有限,不过一两千人,于是他故意在将士面前露出轻蔑的冷笑,却在心中盘算着如何逃走。他断定这是李自成布下的最后一支伏兵,冲过这一“关”,以后就平安无事。在紧迫中,他毫不慌乱地一面指挥自己的将士布成可以顶住冲击的方阵,自己立马阵中,嘱咐大家沉着对敌,千万不要惊慌,一面差一小校去见敌将,说他愿意用一万两银子买路。不想那个敌将在马上哈哈大笑,声如洪钟,说道:

“我刘铁匠奉闯王之命,在这里等候左将军投降,非贪财卖路之人。请左将军速速下马相见,不必再逃,我刘某一定以礼相待。”

左良玉想了一下,命小校前去回答:“左帅敬答刘将军,请将军稍候片刻,容与部下将领商量决定。”

这样回答以后,左良玉把一个中年将领叫到身边,对他说:

“多年来我待你不薄,今日要用你出力了。倘若你不幸尽节,你的父母妻子不用你挂心,我会视如家人,特别看顾,还要向朝廷为你请恤请荫,使你家里能得到封妻荫子之荣,长享富贵。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这位亲将身材魁梧,方面巨口,紫檀色面皮,短短的胡须,长相近似良玉。他曾犯法当斩,左良玉将他救了,平日受左良玉特殊优待。听了良玉的话,他的心中顿然明白,用略微打颤的声音回答说:

“末将多年受大帅豢养之恩,常恨无以相报。今日兵败到此,遇着悍贼刘宗敏拦住去路,正是末将以死报恩之时。末将定当遵照大帅吩咐,前去诈降,死而无恨,请恩帅大人放心。”

左良玉对他又感激又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向背后一看,说:“旗鼓官,速将卷起来的帅旗打出,随陈将军前去投降,见机行事,不可大意!”说罢,又回过头来对中年将领说:“陈将军,你率领全营前去投降……”他把自己的计划低声地告诉陈将军,陈将军点头会意。他又向左右将领嘱咐数语,大家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左良玉的这些亲信爱将都是他多年豢养的死士。平时左良玉对他们百般纵容,随便赏赐,目的就是要他们临危效力,为他拼命。而他的亲兵亲将、家丁死士,心中也从来没有朝廷,没有皇帝,只有一个左帅。如今他们明白了左帅的意图,一个个忠心奋发,愿为左帅而死的悲壮情绪充满胸怀,勇气登时增长十倍。左良玉又向大家望了一眼,知道他们的忠心可用,自己也更加镇定。他们约定:以陈将军向刘宗敏拱手施礼为号,突然动手。左良玉最后在陈将军的肩上拍了一下,说:

“你去吧,要大胆,沉着。帅旗不可丢失!”

陈将军策马前去,后边跟着旗鼓官,高擎着左良玉的大纛,边走边卷,分明是要将大纛交出;再后边是左良玉的亲兵亲将和一批弓弩手。左良玉自己混在士兵群中,一起向着义军方面策马走去。

刘宗敏完全不知道左良玉已经换成小兵装束。他看见走在前面的敌将身材魁梧,十分镇定,以为真是左良玉,不觉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对身边一个将领说:

“哼!老左打敬轩那么得手,今日如此狼狈,恐怕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吧?”

这一支明军渐渐地来到面前,那个走在前边的大块头将领器宇轩昂,败而不卑,在马上拱手施礼,叫道:

“刘将军!”

“左将军!”刘宗敏拱手还礼。

突然,明军一声呐喊,冲杀过来。刘宗敏赶快应战,腿上已经中了流矢。他忍痛将箭拔去,大喊:“活捉左良玉!”他手下的骑兵在一阵骤然的混战中大显身手,很快将敌人杀散。不管个别敌将如何为左良玉拼死卖命,毕竟饥渴疲劳,人与马力俱乏,抵不住义军的勇猛冲杀。

刘宗敏不管箭伤不住流血,双刀左杀右砍,吼声如雷,挡者披靡,紧追着那个大块头敌将不放。那敌将看见帅旗已经被刘宗敏的一个小校夺去,宗敏一马当先,亲兵不多,很快追近,断定自己万难逃脱,便忽然勒转马头,挺起长枪,说了声“看枪!”直向刘宗敏的心窝刺去。刘宗敏施一个“敬德夺槊”的绝招:身子一闪,左手抓住枪杆,趁势一拉,将敌将拉到身边,顺手擒住。可是他腿上的创伤忽然一疼,使他不由地松了手,敌将乘机逃开。他又把马镫一磕,追了上去。敌将因战马无力,又被刘宗敏抓住。刘宗敏狠狠地将敌将抛到马下,对左右亲兵说:

“捆起来!”

然后他又追杀了一阵逃敌,下令鸣锣收兵。他找了一棵大树,坐在地上,叫亲兵用布条将伤口捆扎起来。幸而伤势并不深,没有伤筋动骨。包好伤后,他叫人把敌将带到面前,问道:

“你是左良玉么?不像。老子刚才误把你当成了左良玉。”

那个陈将军怒目而视,答道:“你说我是左将军,我就是左将军;你说不是就不是。要杀就杀,少说废话,耽搁什么工夫!”

刘宗敏举着大刀,站了起来,又把这个将领打量了一下,点点头,微笑说:

“你这小子倒还有种。我现在问你,你既然不是左良玉,为何要冒充左良玉来欺骗老子?”

“这有什么奇怪?左帅待我有恩有义,我是他的手下爱将,为着保我们左帅重振旗鼓,为朝廷剿灭流贼,我才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有什么奇怪?”

“你们左帅苦害百姓,罪大恶极,你还为他这样效忠,你难道就不怕老子捉到你以后活剥你的皮?”

陈将军用鼻孔冷笑一下,说:“刘铁匠,你大概也看过戏。在虎牢关前,刘邦打不过项羽,让纪信装作他出来诈降,纪信后来被活活烧死。老子今天犯到你手里,你愿用火烧,你就烧;愿剥皮,就剥皮;横竖这一百多斤肉交给你啦。”

刘宗敏也冷冷一笑,说:“我既不烧你,也不剥你的皮,看你还是个有种的小子,老子亲手斩了你,以解心头之恨,不给你多的苦吃。跪下!”

“要杀就杀,我这条腿只对左帅下跪,决不对贼人下跪。”

刘宗敏不再问话,一刀挥去,砍断了敌将的脖颈,又碰着敌将身上的铁甲,只听“咔嚓”一声,头早飞出去了,肩膀也被劈去一半,倒在地下。

刘宗敏四面望望,仍想追赶左良玉,但左良玉的人马已经杀散,不知道他逃往何处。正在这时,闯王的一名亲兵驰到跟前,说闯王催他火速回去,不必再穷追了。刘宗敏只好遵命而返,心中觉得十分后悔,叹口气说:

“老子一时粗心,放虎归山啦!”

约摸三更时候,李自成回到了朱仙镇岳武穆庙。曹操也回来了。从昨天后半夜起,义军就开始追击溃逃的官军,整天都在追击、截杀、混战,获得了空前的大胜。官军十七万人马,分作几路逃跑,差不多全都被消灭了。左良玉只率领几百人在混乱中逃走,不知去向。李自成估计他是逃往襄阳。丁启睿、杨文岳和总兵虎大威、杨国柱都朝汝宁方向没命地奔逃,人马所剩甚少。闯、曹二营仍有一部分人马在继续追杀溃军,大部分人马奉命返回。

李自成让曹操回营休息,自己留下来等待刘宗敏。两三天来他很少睡眠,不是听军情报告,便是商议,部署,或思虑一些计谋,加上整整一天都在指挥作战,双眼熬得通红,十分疲倦,很想躺下去好好地睡一大觉。可是,当他听完高一功和宋献策关于搜集官军遗弃的军资以及各路作战情况的禀报,又看过了夺得的重要东西后,心中十分兴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瞌睡也在兴奋中跑掉了。在这些重要东西中,有督师丁启睿的一颗大银印、一柄尚方宝剑和一道黄颜色的皇帝敕书;还有杨国柱等总兵官的旗纛和关防。李自成心想,虽然他在战场上多次获胜,消灭了傅宗龙,又消灭了汪乔年,但是一仗消灭这么多敌人,这还是第一次,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将明朝的江山夺到手了。

过了不久,刘宗敏回来了。他一见闯王,就骂自己没有捉到左良玉。闯王却关心他的箭伤,知道伤势不重,血早已止住,才放下心来,说道:

“捷轩,你不要心里悔恨,这怪不得你。虽说我们谋划甚周,如何炮轰,如何促其内溃,如何追击截杀,都作了打算,但没有想到他会提前一天逃走。所以我们临时就不能按原来的部署行事,也调不出那么多兵来拦头截杀。世界上的事情多不能筹划得十全十美,何况是大军作战?何况我们对付的是左良玉?今日没有将左良玉捉到,这也是天数。凡是大将都上应星宿,可见他的将星还不到落的时候。”

刘宗敏骂道:“要真是天数啊,我看必定是老天爷瞎了眼睛!”

李自成笑着说:“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睛,咱们不知道。照我看,咱们在人谋上也不够周全。第一,我们知道老左必然逃走,但没有料到他会提前一天逃走。第二,我们原以为等你截住他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顶多一二百人,没料到他竟剩有两千多骑兵,死命相随。你身边也只有两千骑兵,要捉住他就太难了。”

宋献策在一旁插言说:“左良玉豢养了一大批亲兵爱将、家丁死士,遇到危急关头都能够真心替他卖命。看起来人虽不多,却是困兽犹斗。”

李自成又对宗敏说:“是啊,事前我同军师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我暗暗嘱咐玉峰和林泉拦路截杀,总以为经过两次截杀,还有补之给他们的当头一击,他身边的亲信死党一定或死或伤,所剩无几了,这样可以由你最后来收拾他们。没料到他还剩下这么多人,更没料到他在那个时候还能保持镇静,临时会命人替他向你诈降,向你拼命扑来。这一点你没有想到,我同军师也没有想到。可见得老左这个人决不能等闲视之。”

宋献策也安慰宗敏说:“现在我们才知道,老左从离开水坡集时就换上小兵装束,混在大军之中,真是狡猾之至,想捉到他确实不易。”

自成说:“所以我说老左能够脱网而逃,虽是我们人谋不周,也是天意不该他马上灭亡。”

宋献策笑了一笑,自信地说:“其实我昨天曾经卜了一卦,知道左良玉尚不会亡。”

刘宗敏半信半疑,笑着抱怨说:“老宋,你何不早说?早说出来,也免得我瞎费精神。”

“说得过早,一则会松懈军心,二则么,我也不可过早地泄露天机呀。”

大家又谈了一阵,都认为虽然这次没有把左良玉活捉到手,也没有把他杀死,可是他的亲信爱将已经死得差不多了。纵然他跑到襄阳一带能够死灰复燃,今后也不会有大的作为。正说话间,亲兵们端来热面条、杂面蒸馍和一大碗马肉。大家饱餐一顿,天色已明。刘宗敏因为带着箭创,尚神仙从刘村老营赶来,为他敷药包扎,催他休息去了。李自成让宋献策派人去把所有追击明军的人马都叫回来,不必继续穷追。大军就在朱仙镇、水坡集一带休息一天,明日重围开封。他又派人传令谷英:今日午后就抽出一部分人马回阎李寨一带,为驻扎老营之事重新做好安排。

李自成自己不肯休息,由宋献策和高一功陪着,到水坡集附近和寨中巡视。前几天临时修起的拦河坝,已经开了口子,水仍由原来的河道向东流去。这时水坡集的驻军正在早晨的阳光中挑水、饮马。李自成在水坡集看了堆积如山的各种火器、兵器和盔甲。当他走到一片树林里时,发现在那里拴着上千匹牛、驴,这些牛、驴都是官军从老百姓村庄里抢来的,现在由义军夺回,准备发还百姓。但树林里骡马却几乎没有,因为各营义军得到骡马都不肯缴上来。李自成巡视一阵,对军师笑着说:

“这一仗虽是旗开得胜,下一仗围攻开封更重要。咱们用全力打这一仗也正是为着早破开封。看来,开封不会再来这么多的救兵了。”

献策说:“请大元帅赶快回去休息,不可疲劳过度。”

李自成带着亲兵上马,同献策拱手而别。

李自成刚离开水坡集一刻多钟,李岩从另一条路上来找闯王。他因为在尉氏境内追杀左兵,收容降、俘,搜罗官军遗弃的骡、马、甲、仗和各种军资,所以天明后才从战场返回到朱仙镇附近驻地。他有重要话急欲面见闯王,回到驻地后随便吃点东西,喝几口水,不顾两日来的瞌睡和疲劳,策马驰进朱仙镇;听说闯王和军师来水坡集,他立即策马赶来。

宋献策看见李岩匆匆赶来,一则诧异,一则高兴:诧异的是不知李岩有什么紧急事来找闯王;高兴的是李岩这次奉命去号召百姓,阻击左良玉溃逃之路,立了一功,使闯王十分满意。他等李岩下马之后,互相拱手施礼,随即携着李岩的手问道:

“林泉,大元帅已经传谕:各处杀敌情况,他全已知晓。诸将回来之后,赶快休息,不必急着见他。你为何不留在你的营中休息?”

李岩说:“献策,你以为朱仙镇这一战就应该到此为止么?”

献策说:“我军全胜……难道不是?”

李岩见献策露出惊骇神情,赶快微微一笑,说道:“我特意来见大元帅,敬献一得之愚。帅座何在?”

“大元帅连日很少睡眠,指挥大军,奔驰战场,十分疲劳。我劝他回老营休息去了。林泉兄有何紧急建言?”

李岩向周围扫了一眼。献策会意,屏退左右,拉李岩进入帐中。他们悄声密谈一阵,随后声音稍大,站在数丈外一位军师的亲随只听见军师说道:

“仁兄处此全军胜利,欢欣若狂之时,能够高瞻远瞩,为大元帅筹思良策,弟实在佩服之至。倘若大元帅采纳此计,即可立于不败之地,收拾天下不难矣。兄在大元帅前作此建议时,弟一定从旁说话,劝其采纳。但以目前情势看,大元帅是否采纳,还在两个字上。”

李岩的声音说:“此是天赐良机,稍纵即逝。大元帅英明过人,只要军师同我一起说话,想来有采纳刍荛之望。”

以后的话听不分明,似乎宋献策叮嘱李岩在向闯王进言时见机行事,适可而止,不要勉强。随后宋献策送李岩出来上马,拱手相别,望着他扬鞭而去。

李岩听了军师的话,暂不去见闯王,让闯王好生休息。他自己也十分疲乏和瞌睡,也同样需要休息。但是他暗中担心:这大好机会,一错过就悔之无及!

在回驰驻地的路上,他重新在心中咀嚼着宋献策劝告他“不要勉强”的话,心中凉了半截。他初到伏牛山得胜寨的时候,只觉得闯王豁达大度,虚怀若谷,常同他谋划大事,毫无隔阂。但是近一年来,随着闯王的人马强盛,声望烜赫,对待他渐渐地不似往日那样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他也看见,宋献策以军师之尊,有时有所建议也只能见机行事,适可而止。这种情形,一半由于闯王地位崇高,非复往日困难挫折处境,一半由于闯王军中的大小将领十之八九是陕西人,且系久共患难的旧人,对河南人有形无形中有畛域之分,以客人相看,所以连宋献策在闯王同他议论陕西将领时,也尽量不置可否或不深言是非。想着这些情况,李岩对他将向闯王面陈的极关重要的建议,不免犹豫。

片刻过后,他转念李闯王对于指挥作战,确实是古今少有的大军统帅,类似唐太宗。三天前,闯王召集重要将领和牛、宋等幕僚密商歼敌之计,大家都认为左良玉一旦逃走,可能从杞县、太康,直奔陈州,观望形势。如果追得急,使他不能在陈州立脚,他将向汝宁、信阳逃去。一年来他在信阳一带驻军较久,地理很熟,可以凭险据守,而那一带得到粮食也较容易。也有人认为左良玉逃跑时可能走通许、扶沟大道,直奔郾城,扼沙河据守,如同今年二月间的情形一样。如他被逼过紧,在郾城立脚不住,将从西平、遂平、确山一路退回信阳。当时连宋献策也想着左良玉会往郾城和信阳逃走。当大家纷纷议论时候,闯王只是静听,一言不发。临到决断时候,他力排众议,断定左良玉必将从许昌、叶县、南阳奔往襄阳,应该在尉氏到许昌之间伏兵截杀。许多将领认为从朱仙镇奔往襄阳,路途最远,沿路旱灾严重,久经兵燹,城乡残破,人烟稀少,粮食十分困难,担心左良玉不会从这条路逃走。闯王将道理说出之后,他和宋献策十分吃惊,深佩闯王的智虑过人。可是还有一些将领,包括号称足智多谋的曹操在内,还有些半信半疑。事后证明,闯王真是料敌如神,左良玉果然在尉氏境内全军覆没,侥幸保留住一条性命逃往襄阳。从这些方面去想,李岩相信李闯王必会采纳他的建议。于是他不再心中犹豫,带着兴奋的情绪对自己说:

“不用怕,要当面向闯王建议。这,这确实是经营中原的一条上策,不应迟误,坐失良机!”

李自成从水坡集出来,驰回朱仙镇西北十五里处的老营,走进大帐,不吃东西,匆匆脱去衣服,倒头便睡。一则因为十分困倦,二则因为大战胜利,心上猛然轻松,所以睡得十分香甜,不时扯起一阵鼾声。吴汝义也躺在旁边的帐中睡了。双喜因提前回来,已经睡过一阵,如今坐在前边的军帐中侍候,仍在经常打盹。周围戒备很严,不许喧哗,不许闲人走近大元帅的帐篷。有些将领因事来见大元帅禀报和请示,不等他们走近大帐便被士兵挡住,告诉他们大元帅正在休息,不要惊驾。也有人有比较紧急的要事,就由传事的头目禀知双喜,由双喜接见。

黄昏时候,李自成一乍醒来,看见帐篷门外已经暗了。他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仍很疲倦,不想起来。又闭起眼睛,打算再睡一阵。忽然从附近传来战马嘶鸣,他听一听,虎地坐起,跳下行床。双喜来到他的面前,恭敬地说:

“爸,你太辛苦了,饭尚未熟,不妨再睡一阵。”

自成用鼻孔哼了一下,说:“如今是我们卧薪尝胆的时候,哪能多睡!”

他洗了脸,向双喜问道:“军师回来了么?”

双喜回答:“军师回来了,李公子也来了,都在军师的帐中等候。军师说:林泉同他有重要事来见父帅。”

“有重要事?……好,你快请他们来吧。”

片刻工夫,李岩随着宋献策进来了。施礼坐下之后,宋献策说道:

“林泉有一重要建议,上午未见到大元帅,在水坡集跟我说了。我认为此计似乎可行,请大元帅斟酌。”

闯王向李岩问道:“是什么高明主意?”

李岩欠身说道:“三四天前,大元帅断定左良玉必向襄阳逃窜,果然料敌如神。大元帅认为,左良玉必不肯与丁启睿、杨文岳往一个地方逃,断不会逃往豫南,一则他不愿受丁启睿、杨文岳的拖累,二则他不愿局促于信阳和潢川一带,不能处于举足轻重之地。襄阳扼南北咽喉 ,襟带江汉,自古为兵家所必争之地。据襄阳即可以争夺中原,拱卫皇陵 ,屏藩武昌。大元帅又说,左良玉如能固守襄阳,就可以东连德安 ,南跨荆州,自成鼎足之势,不但使我军不能长驱南下,而且在此天下汹汹,明朝土崩瓦解之时,他可以虎踞上游 ,割据自雄,步唐朝藩镇后尘。大元帅英明洞鉴,看透了左良玉的肺腑,故能大获全胜。”

李自成听了李岩的话心中十分高兴,但是他谦逊地说:“我这是俗话常说的‘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随即他不禁哈哈大笑,接着又说:“左良玉虽然败在我们手里,却不是泛泛之辈。论形势,一百个信阳抵不上一个襄阳。襄阳,在军事上十分重要!”

宋献策乘机说:“大元帅说的极是。因襄阳是一个极其重要地方,所以刘表是荆州牧,不驻节荆州而驻节襄阳,以与中原抗衡;建安 末年,关公据襄阳,攻樊城,‘威震华夏’ ,曹操打算从许昌迁都于邺 以避其锋;西晋初,羊祜、杜预相继经营襄阳,成为灭亡东吴的根本。东晋偏安东南,以重兵守荆襄,以求伺机北伐中原。庾亮、庾翼 都重视经营襄阳,功虽未就,却为桓温 奠定了北伐基础。苻秦与东晋相争,均以襄阳之得失为重。南宋初年,李纲锐意恢复,劝宋高宗驾幸襄阳。岳武穆北伐中原,是从襄阳出师。蒙古与南宋交战,起初也是争夺襄阳。刚才大元帅说一百个信阳抵不上一个襄阳,此言极是。”

李自成一边听一边不断点头,深佩宋献策熟悉前代战争往事,对古人用兵方略了若指掌。等献策说完以后,他向李岩问道:

“林泉莫非建议我派兵去占据襄阳么?”

李岩赶快说:“是,是。岩正是为此事来见大元帅,机不可失。”

自成说:“请你详细谈谈。”

李岩恭敬地陈说了他的建议,就是请闯王趁朱仙镇大捷余威,派出一支人马,对左良玉穷追不放,不等他在襄阳立脚,将襄阳夺到手中。占了襄阳,即可囊括 宛叶,连接豫楚。襄阳所属州县不像河南残破,应立即设官守土,抚循 百姓,恢复农桑。将襄、邓、宛、叶连成一片,立定根基,即可由叶县北进河洛,由邓州入武关,夺取关中。他侃侃而谈,使李自成听得入神,不觉点头说好,随即问道:

“需要多少兵力?”

李岩说:“单说追赶左良玉,占据襄阳、樊城,有两万人足矣。但必须再占周围各县,襄阳方不孤立,方能招集流亡,安抚百姓,耕战兼顾。看来还得两万人方可敷用。”

李自成的心中顿然感到困难,但是他的犹豫并没有流露于外,又向军师问道:

“你看,倘若依照林泉的主意做,诸位大将中谁能胜任?”

献策说:“补之如何?”

自成轻轻摇头说:“围攻开封事大,少不了他啊。”

“玉峰如何?”

“招集流亡,亲率农桑,安抚降将,以德服人,是其所长。身处复杂之地,与敌人既要斗智,又要斗勇,恩威并重,宽猛兼施,他在这些方面就显得不足了。”

大帐中片刻沉默。关于派什么人率兵追赶左良玉和坐镇襄阳,宋献策和李岩都有想法,但是谁都不肯贸然说出,等候李自成自己决定。过了一阵,李自成对此事更加犹豫,淡然一笑,说:

“且吃晚饭。此事……让我们今夜再仔细斟酌。”

夜间,李自成为着听取军事禀报和决定一些重要问题,不断地同手下的文武要员谈话,有时是单独密谈,有时是几个人一起商量,一直忙碌到三更以后,所以就留宿于议事的大军帐中。军师宋献策因为要按照他的意思重新部署围城军事,在晚饭后不久就离开老营走了。

约摸将近五更时候,他派人去将牛金星叫醒,请来密谈。牛金星赶快披衣下床,颇觉诧异。他想,晚饭后曾经同刘宗敏等几位重要将领议论围攻开封的事以及应如何对付曹操,在大帐中坐了很久,有什么紧急事又将他从床上叫醒?他在诧异之中,又有荣幸之感。像这样“君臣际遇”,深荷倚信,每遇大事,随时咨询,旷代少有。他早已看定:只要闯王得了天下,新朝宰相高位,非他莫属。他于是屏退从人,只用一个亲信家奴打着灯笼,脚步轻快地往大元帅的大帐走去。

李自成笑着试他:“启东,你猜有什么事将你叫醒。”

金星回答说:“自然是为着军国大计,大元帅有所垂询。”

闯王又说:“你也精通风角六壬,为什么不猜我是请你来卜一卜何日破城?”

金星笑着回答:“决非问卜的事。金星深知麾下是开基创业之主,惟唐太宗可以相比,贤于汉文帝远矣。”

自成问道:“汉文帝如何?”

“汉文帝虽也是有名君主,然非创业之主,仅能守成而已。他遇到一个贾谊,竟不能用,故后人 有诗叹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自成哈哈大笑,频频点头。然后,他将晚饭前李岩的建议对金星说了一遍,问他有何看法。牛金星问道:

“军师之意如何?”

自成说:“献策也认为襄阳十分重要。”

“麾下如何决定?”

“尚未决定。我对他们说,让我在夜里仔细斟酌,再做决定。”

“大元帅觉得是否可行?”

李自成迟疑地说:“眼下分不出数万人马,也没有适当大将可派。”

牛金星说:“麾下所顾虑者甚是。目前需要全力将开封合围,还要准备应付朝廷从陕西、山西、山东各地调集援汴之师。何况,”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接着说,“曹操极不可靠,时时得防他一手。兵分则力弱,乃用兵之大忌。倘兵力分散,一部精兵远在襄阳,一旦有朝廷援兵云集,或忽有肘腋之变 ,将何以应付?”

闯王点头说:“你虑的是,虑的是。”

金星又说:“左良玉原是湖广总兵,由此发迹,受封为平贼将军,襄阳如同他的老家。左良玉逃回襄阳,好似猛虎归山。他死守襄阳,烧断浮桥,我军纵派去两三万之众,未必能一举将襄阳攻克。倘若旷日持久,湖广援军四集,如之奈何?”

李自成点头说:“是呀,不能不想到会有不顺利时候。王光恩、过天星 等人都驻扎在郧阳至均州一带,甘为朝廷鹰犬,同我们已经势同水火。承天也驻有京营人马。两方面敌兵距襄阳都只有数日路程,必救襄阳无疑。”

金星接着说:“退一步说,左良玉弃襄、樊不守,我军顺利入据襄阳。左良玉纠集湖广诸军,四面围困襄阳。大元帅正有事于开封,欲救襄阳则鞭长莫及,不救则孤守襄阳之师不能自存。林泉说将宛、叶、唐、邓与襄阳连成一片,襄阳即不致孤立。可是,那又得从开封城下分去两三万兵力。每一州、县,只派官,不派兵,则不惟政令不行,官也不保。郏县之事 ,可为前车之鉴。麾下可曾思之?”

李自成点点头,等待金星说完。

牛金星接着说:“况且,去坐镇襄阳的将才难选。久随大元帅的心腹大将虽然不少,但一则正有事于围攻开封,二则多非文武全才。他们善于佐麾下从马上得天下,而不屑于料理钱谷民事等繁琐之务。如有此文武全才,据襄阳形胜之地,经营日久,纵不能效法韩信王齐 ,安能保其不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李自成没有做声,但是连连点头,在心中称赞牛金星谋虑深远。他起初想着李岩有文武全才,曾有意交给李岩两万精兵,加上李岩原有的豫东将士,追往襄阳试试。听了牛金星的话,将这个想法打消了。

牛金星又说道:“至于派兵追赶左良玉之事,金星所言,只是出自谋国忠心,从大处着眼,以求早日攻破开封,建立名号。议论未必得当,请大元帅自己斟酌裁决。”

李自成笑着说:“襄阳的事且不忙,并力围困开封是当务之急。只要拿到开封,一切都好办了。”

牛金星说:“拿到开封就可号召远近,分兵四出,岂但攻占襄阳而已哉!”

李自成说:“到那时,夺取关中比攻占襄阳更要紧。”

牛金星说:“是呀,关中乃麾下桑梓之邦,西安为自古建都之地。占了西安,则进兵幽燕不难。”

李自成不自觉地将膝盖一拍,说道:“你的话正说到我的心窝!天快明啦,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事忙,我们趁这时还可以略睡片刻。”

第二天,五月二十四日,闯、曹大军开始返回开封近郊,重新将省城合围。但李自成和罗汝才两家的老营还不马上离开刘庄。高一功也仍在朱仙镇处置官军抛弃的众多军资。李自成因要在刘庄老营中欢宴闯、曹两营的重要将领,祝贺大捷,两家老营决定在午宴后收拾齐备,等到日头偏西时候,天气稍微凉爽,再向阎李寨移动。

早饭以后,他命人去朱仙镇告诉高一功,务必挑选两百匹好的战马送给曹操。双喜说:“曹营缴获了很多战马和骡子都未上缴,还要另外挑选好头口送给他么?”

闯王看了义子一眼:“你不懂。要学得懂事一点!”

他又下了几道命令。忙劲过去,时间稍闲,高夫人差慧英来请,他轻松地踱出大帐。王长顺正在辕门里边,见他出帐,赶快走到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向他禀报:昨日得到高将爷点头,他在水坡集为大元帅的护卫亲军挑选了五百匹战马,二百匹走骡。闯王高兴地说:“好啊长顺,你又发财了!”

长顺说:“我连一条马腿也没有,还不都是你闯王的?打了空前的大胜仗,我是你的老马夫头儿,听说你打算叫我做你的掌牧官,我自然不能不为你的护卫亲军打打算盘。”

“对,就应该不失良机。可是,长顺,你替我弄到这么多的好头口,为什么不立时向我禀报,让我早点儿高兴高兴?”

王长顺见闯王高兴,仍像往日一样同他亲如家人,就没有顾忌地笑着说:“我何尝不想让你早高兴高兴呀?可是闯王,如今见你不像往日那么容易啦。”

“这话怎么说?难道会有人拦阻你么?”

王长顺想着自己昨日下午兴冲冲地来见大元帅时被挡在辕门外的事,心中犹有余忿,几乎要滚出眼泪。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怕的是人们会骂他在大元帅面前告状。他的带着风霜颜色和深深皱纹、胡须花白的脸孔上忽然堆满了笑容,神气快活,卖着老资格说:“谁敢拦阻我呀?我跟你起义时候,如今在你老营中的年轻弟兄,有许多人还是拖着鼻涕、光着屁股的玩尿泥的孩子哩!”

闯王说:“你有事来见我,除非我正在商议机密大事,倘若有人拦阻你,长顺,老伙计,你只管狠狠地骂他一顿,让他知道你这个老马夫的来历。有谁敢回骂一句,你告诉我!”

长顺说:“我不但要骂他,真惹我恼火啦,我会上边打他一耳光,下边踢一脚。让他向别人打听一下我跟着李闯王年代多久,打过多少仗,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挂过多少彩!哈哈,我好歹是老八队的‘开国元勋’,丝毫不是吹牛!”

李自成看出来王长顺说的不完全是真心话,但他没有多问,哈哈一笑,走出辕门。

他到了高夫人的帐中坐下以后,老营中较有头面的人物都来向他贺喜,说了些奉承的话。但因为他如今地位崇高,人们在他的面前已经有了拘束,行过礼,说过祝贺大捷的话以后,各自退出。有些老人从前会留下来很亲切地谈一阵家常话,如今都没有了。

等老营中的头面人物走完以后,高夫人告诉他左小姐也要来恭贺大捷,正在等候传见。李自成的心中一动,略微迟疑,点点头,吩咐慧珠去请。片刻工夫,左小姐来了。她向闯王敛衽下拜,强装笑容,跪在拜毡上,像背诵一般地微颤声说道:“干爸旗开得胜,大败官军,女儿衷心欢悦,特向干爸叩贺。愿干爸节节胜利,早定天下,实为四海万民之福。”

闯王笑着说:“你起来,坐在干妈旁边,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左小姐又磕个头,站起来,拜一拜,在高夫人身边坐下。因为她心如刀割,只怕泪珠儿夺眶而出,也怕别人看见她的眼中含泪,只好低下头去。李自成明白她的心情,和高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慢慢说道:

“你放心,左帅已经平安奔往襄阳去了。”

左小姐仍然不敢抬头,含着哽咽地低声问道:“不是说他已经全军覆没了么?”

闯王接着叹口气说:“胜败乃兵家之常,我在潼关南原也曾全军覆没。只要左帅本人平安,仍有他的功名富贵。我虽然在他去许昌的路上设了几道伏兵,后边又有步、骑大军追赶,可是我一再向众将嘱咐,只许杀散左帅人马,不许伤害左帅本人。倘若我不这样嘱咐,左帅决难平安走脱。杀散官军是我同朱家朝廷势不两立,保全左帅性命是我同左帅素无冤仇,对他颇为敬重,留下日后见面之情,与左帅共享富贵。”

左小姐再也忍耐不住,热泪夺眶而出,跪下去哽咽说道:“干爸如此胸怀宽大,实在令女儿感恩戴德,永不敢忘!”

李自成嘱咐左小姐要安心学习女工,闲时读书识字,练习骑射,不要以左帅为念,以待时机到来,送她回到左帅身边,父女团圆。说毕,就起身回大帐去了。

闯、曹两营的重要人物陆续到来,最后来到的是曹操和吉珪。大帐前接着很大的布棚,坐满了人,十分热闹。李岩因为闯王始终不对他提起追赶左良玉和占领襄阳的事,心中纳闷和失望。宋献策给他递眼色,要他不用再提。宋献策心中明白,必是闯王征询过牛金星的意见,牛深知闯王志在早破开封,以便建立名号,号召远近,所以也不主张分兵去占襄阳。在一年多以前,如果闯王不同意麾下什么人的建议,事后总要同这个人作一次深谈,详细说明他自己是如何考虑的。近来,他只不再提起,某一建议就算完了。

酒过三巡,李自成举杯起立,向闯、曹两营的重要文武说话,盛称这次消灭官军十七万是空前大捷,还盛称罗大将军(即曹操)的协力筹划,指挥得法,以及曹营将士的忠勇奋发,在战场上齐心杀敌,争先恐后。最后,他向大家敬酒,以示慰劳,又说道:“追赶丁启睿和杨文岳的我军将士,今日即可返回。到了今天,朱仙镇大战以全胜收场。从今日下午起,重新围困开封,务望诸君努力,共建大功!”

众将举杯欢呼。奏起军乐。辕门外成群的战马听见军乐声,不断地刨蹄子,振鬣长鸣。

步骑大军有很多从老营驻地的附近经过,匆匆向开封近郊开去。 fYmN01Zfb55r0BM+4xxYaqaog5nh71zBkUquWNWTxuxZq+DHMCsCsYMDzlDIHC9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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