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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吴三桂在玉田只停留三四天,就退回永平,将总督的两千多督标人马收为己有,自己又退回山海关。总督王永吉不愿做他的食客,率领数十亲信幕僚和家丁奴仆逃往天津。

吴三桂在山海关按兵不动,一面采取观望政策,与李自成“虚与委蛇”,一面探听北京与沈阳的动静。李自成知道吴三桂的重要性。为着争取他的投降,将举行登极大典的日期一再推迟,并且派遣唐通 [1] 和张若麒携带四万两白银,一千两黄金,还带了吴襄的一封书信,来向吴三桂劝降。

唐通和张若麒都是吴三桂的熟人,可以与吴三桂谈些私话。唐通是两年前援救锦州的八总兵之一,而张若麒是当时崇祯派到洪承畴身边的监军,一味催战,应负松山兵溃的主要责任。他们虽然投降了李自成,但对新建的大顺朝却深怀二心。还有,他们表面上是奉永昌皇帝钦差前来犒军和劝降,但暗中也是感到李自成一班人不是真正在开国创业,到北京后已经表现出种种弱点,他们想趁此机会探明吴三桂的真实思想,也好为自身预作打算。

唐通和张若麒来到之前一天,先派遣官员来向吴三桂通知消息,要吴三桂事先知道大顺皇帝钦差使者前来犒军的到达时间。吴三桂此时已经决定不投降李自成,并探明清兵快要南下。他派了杨坤等数名文武官员驰赴数里外石河西岸的红瓦店恭候迎接,但是他自己只在辕门外迎接,规模不大,也无鼓乐。唐通和张若麒一到,立刻明白吴三桂有意降低犒军钦使的规格。他们的心中一凉,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决定谈话时留有余地。

吴三桂愉快地收下了犒军的金银和大批绸缎及其他什物,并设盛宴款待唐、张二人。两位犒军钦差带来的官员和士兵不过一百人,也分别设宴款待,平西伯另有赏赐。席上唐通和张若麒几次谈到大顺皇上和牛丞相等期望吴三桂投降的殷切心情,吴三桂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肯作明确回答。提到李自成时也只是尊称“李王”,不称皇上。杨坤在向两位犒军钦差敬酒时候,小声说道:

“我家伯爷今晚另外在内宅设私宴恭候,与两位大人密谈。”

唐通和张若麒心中明白,就不再谈劝降的话了。

宴会散席之后,两位大顺朝的犒军钦差,连日鞍马奔波,又加上到山海卫以后的应酬活动,十分疲劳。平西伯行辕为他们安排了舒适的下榻地方,让他们痛快休息。二更过后,吴三桂差人来请他们进他的平西伯临时公馆的内宅吃酒,进行密谈。

夜宴关防很严,吴三桂的亲信文武也只有杨坤等三个人参加。开始不久,按照吴三桂事前吩咐,陈圆圆带着一个丫环出来,为两位客人斟酒。吴三桂决不是对朋友夸耀他有一位美妾,而是按中国的传统习惯,表示他同唐通和张若麒是老友交情,不将他们作外人看待。

陈圆圆进来后,杨坤等尽皆起立。她体态轻盈,含笑斟酒之后,赶快退出,不妨碍男人们商谈大事。

吴三桂先向张若麒说道:“张大人是进士出身,非我等碌碌武人可比。据你看,李王能够稳坐天下么?”

张若麒暂不回答这个重要问题,却笑着说道:“伯爷是当今少年元戎,国家干城;如夫人是江南名……名……”他本来要说“名妓”二字,忽觉不妥,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江南名媛,国色天香。值赤眉入燕之前夕,承青眼于蛾眉。一时艳遇,千古佳话,实为战场增色。”张若麒说完以后,自觉他的捧场话措辞适当,雅而不俗,自己先轻声地笑了起来,然后举杯向吴三桂和众人敬酒。

吴三桂毕竟是武将出身,不能欣赏张若麒的高雅辞令,他将杯子端起来抿了一口,继续问道:

“张大人,此刻我们是议论天下大事,在这里所谈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传到外边。你是有学问的人,如今为永昌王信任,挂新朝兵政府尚书衔前来犒军。据你看,李自成能够坐稳江山么?”

张若麒笑笑,说:“我已投顺李王,同李王就是君臣关系,臣不能私议其君呀!”

吴三桂并不深问,只是做出很亲密的样子说道:“目前天下纷扰,局势变化莫测,大人也需要留个退步才是。唐大人,你说呢?”

“说个鸡巴,我是一时糊涂,误上贼船!且不说别的,就说大顺军中只看重陕西老乡,对新降顺的将士竟视如奴隶,这一点就不是得天下的气度。破了北京,又不愿建都北京,念念不忘赶快返回西安。因为不想建都北京,所以才纵容从陕西来的人马都驻在北京城内,任意抢劫财物,奸淫妇女,拷掠官绅追赃。还没有风吹草动,先把在北京抢掠的金银运回西安。坐天下能是这样?哼,坐我个鸡巴!”

唐通的话出自个人愤慨,并无意挑拨,但是吴三桂及其亲信们却心中猛烈震动。吴三桂转向张若麒问道:

“张大人,是这样么?”

张若麒点点头,回答说:“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因为李王刚进城我们就动身来军门这里了。若果真如此……只需把古今稍作对比,便可以预料成败得失。当年汉王刘邦……”

“就是汉高祖?”吴三桂问。

“是的,当时刘邦尚未称帝。他先入咸阳,听了樊哙和张良的劝告,不在宫中休息,封存了秦朝的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召集父老豪杰,宣布了三条法令,史书上称为约法三章。因此,百姓安堵如常,大得民心。可是如今李王进入北京,情况如何?恰好相反!起初北京的贫民小户还盼望李王来到后开仓放赈,后来才知道漕运已断,李王来到后不但没有开仓放赈,反而大肆骚扰。北京的贫民小户,生活更加困难。至于畿辅绅民,人心不稳,思念旧明,这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不用说了。”

吴三桂说道:“李王差遣你们二位携重金前来犒军,希望我能够投降。可是我受先帝厚恩,纵不能马上高举义旗,却也不能失节投降。你们不日即返回北京,我如何回话?”

唐通和张若麒来到山海卫以后,经过白天与吴三桂及其部下闲谈,今夜又一次进行密谈,完全明白吴三桂决无降意,所以这事情使他们感到确实难办。唐通毕竟是武将出身,性格比较直爽,说道:

“我同张大人奉命携重金前来犒军,尽力劝你投降。倘若你执意不肯降顺,我们也无办法。只是李王因为等不到你去降顺或去一封投降表文,几次改变登极日期,使他的声威颇受损失,窝了一肚皮火。倘若我们回北京说你拒绝投降,说不定李王马上会亲率大军来攻山海关。这山海关我清楚,从外攻,坚不可摧;从内攻,很难固守。平西伯,你可做了打仗的万全准备么?”

吴三桂自从放弃宁远以后,宁远即被清兵占领。但宁远毕竟是他的故土,已经居住两代,他家的庄田、祖宗坟墓、亲戚和故旧都在宁远。他的舅父祖大寿投降满洲后,住在沈阳,可是祖大寿的庄田和祖宗坟墓也在宁远。舅母左夫人为照料庄田,也经常回宁远居住。所以吴三桂对沈阳动静十分清楚。他知道多尔衮正在准备率八旗精兵南下,打算从蓟州和密云一带进入长城。所以他认为只要能够推迟李自成前来进攻山海关的时日,事情就有变化,他就可以让清兵和大顺军在北京附近厮杀,他自己对战争“作壁上观”了。但是他不能将这种想法说出口来,只同他的亲信副将杨坤交换了一个狡猾的微笑,然后向唐通说道:

“定西伯爷,你说的很是。山海卫这座城池,从外边攻,坚不可摧;从里边攻,并不坚固。可是弟手中有几万训练有素的关宁精兵,善于野战。目前我退守孤城,但是我的粮饷不缺,至少可支持半年。红衣大炮和各种大小火器,也都从宁远运来,既便于野战,也利于守城。定西伯,倘若战事不能避免,战场不是在山海卫的西城,也不是争夺西罗城,必定是在石河西岸。那里是平原旷野,略带浅岗,利于野战。自北京至山海,七百余里。我军以逸待劳,准备在石河西岸迎敌。万一初战不利,可以退回西罗城。石河滩尽是大小石头,人马不好奔驰,又无树木遮掩,连一个土丘也没有。倘若敌人追过石河滩,架在西罗城上的红衣大炮和各种火器,正好发挥威力,在河滩上歼灭敌人。总而言之,天时、地利、人和,全在我这方面。我怕什么?李自成难道没有后顾之忧么?他能在石河西岸屯兵多久?”

张若麒毕竟是读书人,从吴三桂的口气中听出来满洲人将要向中国进兵的消息,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一件大事。他趁机会向吴三桂问道:

“平西伯爷,沈阳方面可有向中国进兵的消息?”

吴三桂赶快回答:“自从我奉旨放弃宁远,率数万将士保护宁远百姓进关以后,清兵占领宁远,不敢向关门进逼,双方相安无事。本辕所关心的是北京消息,不再派人打探沈阳动静,所以从沈阳来的音信反而不如北京。张大人,你在先朝曾以知兵著名,如今在新朝又受重任。你问我,我问谁?”

张若麒听吴三桂提起前朝的事,感到脸上微微发热。但是他断定吴三桂必定知道沈阳情况,随即又问:

“伯爷虽然不暇派人打探沈阳方面情况,但钧座世居辽东,父子两代均为边镇大帅,对满洲情况远比内地文武官员熟悉。据麾下判断,满洲人会不会乘李王在北京立脚未稳,兴兵南下?”

吴三桂略微沉吟片刻,用很有把握的口气说道:“我世受明朝厚恩,今日只有决计讨贼,义无反顾。不论清兵是否南犯,一旦时机来临,我都要恢复大明江山,为先帝复仇,其他不必多言。但我同二位原是故人,共过患难,所以我不能不说出我的真心实话。请你们只可自己心中有数,回北京后不可告诉李王。为李王打算,他来山海卫找我的麻烦,对他十分不利。请你们劝他,他想用兵力夺取山海关决非易事,最好不要远离北京。”

唐通和张若麒已经听出来,吴三桂必定得到了清兵即将南下的探报,明白他们奉李王钦差来犒军和劝降,只能无功而回。张若麒向吴三桂问道:

“既然你不忘大明,执意不降,我们也不敢在此久留。你可否命帐下书记今夜给李王写封回……”

吴三桂显然在李自成的犒军使者来到前就已经同他的左右亲信们研究成熟,所以不假思索马上回答:

“请你们二位向李王回禀,我的意思是:像这样大事,我必须同手下将领们认真商量,才好回答,望李王稍候数日。”

唐通问:“请你简单地写封回书,只说四万两银子和一千两黄金已经收下,对李王钦差我们二人携重金前来犒军表示感谢,暂不提投降的事,岂不好么?”

吴三桂笑着回答:“在二位光临山海卫之前,我已经与帐下亲信文武仔细研究,只可请你们口头传言,不能同李王书信来往。”

张若麒问道:“这是何故?”

吴三桂说:“请你们想一想,我在书信中对李王如何称呼?我若称他陛下,岂不承认我向他称臣了?倘若我骂他是逆贼,岂不激怒了他?”

唐通比吴三桂大十来岁,在心中骂道:“这小子真够狡猾!”他后悔当日自己出八达岭三十里迎接李自成,十分欠缺考虑。倘若凭八达岭长城险关死守数日,同李自成讨价还价,决不会像今日这般窝囊!他想,既然吴三桂坚决不肯投降,他同张若麒就应该立刻回京复命,免得李王责怪他们来山海卫劝降不成,反而贻误戎机。略微想了片刻,对吴三桂说道:

“平西伯,既然我同张大人前来劝降无功,不敢在此久留,明日即启程回京复命……”

不待他说完,吴三桂即回答说:“两位大人风尘仆仆来此,务请休息三天,然后回京不迟。”

张若麒说:“李王令严,弟等劝降不成,决不敢在此多留,明日一定启程。至于犒军的金银与绸缎等物,既已收入伯爷库中,则请务必赐一收据,以为凭证。”

吴三桂苦劝他们停留三天,表面上十分诚恳,实际上他断定清兵即将南下,便想以此尽量拖延李自成东来时间,纵然能拖延一天两天也好。唐、张二人似乎也猜到了吴三桂的用意。他们从北京动身时原有一个好梦,想着凭他们携来如此多的犒军金银,加上他们同吴三桂原是故人,曾在松山战役中共过患难,况如今崇祯已经殉国,明朝已亡,劝说吴三桂投降大顺,应该并不困难。只要能劝降成功,为大顺皇帝释去肘腋之患,顺利举行登极大典,他们二人就对大顺朝立了大功。不曾料到,从他们到来以后,吴三桂对他们虽是盛情款待,言谈间却没有露出降意,总说他两世为辽东封疆大将,蒙先帝特恩,晋封伯爵,所以他将竭力守住山海孤城,既不向北京进兵,也不愿投降新主。唐通也是明朝的总兵官,也在几个月前被崇祯皇帝特降隆恩,饬封伯爵,奉命镇守居庸关,阻挡流贼,而他却出关三十里迎接李自成。听了吴三桂拒降的话,他暗中惭愧,对饮酒无情无绪,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道:

“平西伯,你如此要做大明忠臣,坚不投降,人各有志,弟不敢多劝。弟等回京,如何向李王回话?”

吴三桂说道:“犒军的金银和细软之物,我分文不要,你们二位仍旧带回北京,奉还李王好么?”

唐通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过后说道:“平西伯,你要我同张大人死无葬身之地么?”

吴三桂赔笑说:“我们是松山患难之交,断无此意。”

唐通说道:“纵然你无意使我与张大人在山海卫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你的麾下将士一听说犒军的金银细软被带回北京,岂不激起兵变,我们还能活着离开山海卫?”

吴三桂笑着说:“你放心,念起我们三个人在松山战场上风雨同舟,我派遣五百骑兵护送犒军的金银细软平安出境,直送到百里之外。”

唐通趁着五分酒意,冷笑一声,说道:“平西伯,我也是从行伍中滚出来的,这玩艺儿我不外行!你派遣五百骑兵送我出境,路上来个兵变,声称是土匪或乱兵截路,图财劫杀,决没人替我与张大人伸冤。倒不如我们留在你这里,长做食客,不回北京复命,等待李王消息!”

张若麒害怕唐通再说出不愉快的话,赶快笑着插言说:

“你们二位的话太离题了。平西伯的心思我最清楚。他不是完全无意投降李王,只是另有苦衷,非定西伯的情况可比。定西伯,你在受封为伯爵之后,崇祯帝在平台召见,命你镇守居庸关,防御流贼东来。你近几年经过几次战争,手下只有三四千人,全是跟随你多年的将士,家眷也随营到了居庸关。所以经李王派人劝说,你出城三十里迎降,毫无困难。平西伯麾下将士很多,有从宁远来的,有原驻山海卫的,总兵和副总兵一大群,都是多年吃朝廷俸禄,拿明朝粮饷,与崇祯有君臣之情,要大家马上跟着投降李王,并不容易,这同你定西伯的情况大不一样。”他望着杨坤问:“子玉将军,我说平西伯在降不降两个字上颇有苦衷,你说是么?”

杨坤赶快说:“张大人可算是一槌敲到点子上了。你们两位大人来到之前,我们关宁将领曾经密商数次,始终不能决定一个最后方略。降顺李王呢?大家毕竟多年吃大明俸禄,还有不忘故君之心。不降呢?可是我们数万人马只剩下这座孤城,以后困难很多。还有我家伯爷的父母和一家人三十余口都在北京,原来是崇祯手中的人质,如今是李王手中的人质……”

唐通笑着说:“想反对李王也不容易,是不是?”

杨坤接着说:“还有,我军从宁远护送进关的眷属百姓,号称五十万,实际有二十多万,暂时分散安插在附近几县,根本没有安定;以后怎么办,我家伯爷不能不为这付沉重的担子操心。所以降与不降,不能不与众将商议。只要你们多留一天,我们还要认真密商。”

唐通说:“子玉,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我们奉命前来劝降,倘若贻误戎机,吃罪不起。”

吴三桂站起来向两位客人说道:“请两位大人随便再饮几杯,愚弟去内宅片刻,马上就来。”他拱拱手,往后院去了。临离席时,叫杨坤随他同去。

平西伯在山海卫的临时行辕,二门以内的西厢房分出两间,是吴三桂平时与几位亲信将领和僚属密商大事的地方,通称签押房,又称书房。实际上吴三桂不读书,这房间中的架子上也没有摆一本书。他先在椅子上坐,命杨坤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小声说道:

“子玉,你方才对唐通们说的几句话很得体,既使他明白我们在降不降两个字上怀有苦衷,也告诉他们像这样大事,我必须同部下重要将领和文职幕僚商量,目前还未最后决断。给唐通们一点盼头,就可以留他们在此地住两三天。据今日所得沈阳探报,多尔衮将率领清兵南下,攻进长城,这一用兵方略是已经定了,大军启程的日子也很快了。我们务必想个主意,将他们留下两三天。只要他们不回到北京向李贼回禀我们不肯投降,李贼就不会前来。一旦清兵南下,这整个局势就变了。一边是清兵,一边是大顺兵,让他们在北京附近二虎相斗。我们是大明平西伯的关宁兵,以恢复大明江山为号召,正是大好机会。你的点子多,如何让唐、张二位在这里停留三天?”

杨坤略停片刻,含笑答道:“伯爷,据我们连得探报,多尔衮继承皇太极遗志,决意兴兵南下,必将与大顺兵在北京东边发生血战。俗话说,‘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李贼从西安孤军远来,后援不继,在北京立脚未稳,又失民心,必非清兵对手。钧座所言极是,目前一定要想办法使唐张二位前来劝降的大顺钦差在此地停留三天。他们停留三天,返回北京路途上又得六七天,那时多尔衮率领的清兵大概就进入长城了。”

吴三桂问:“如何将他们两位留住?”

杨坤回答:“请钧座放心,我已经有主意了。”

“你有何主意?”

“从唐、张二位大顺犒军和劝降钦差的谈话中,我已经明白,他们虽然投降了李自成,却同李自成并不一心。这一点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既然李自成能够用他们前来劝降,钧座也可以用他们对李自成施行缓兵之计。从现在起,请钧座不再说决不投降李王,只说这事十分重大,还得同麾下将领和幕僚认真商量,等到商量定局,大家都同意投降大顺,立刻就向李王拜表称臣,恭贺登极。拿这话留住两位钦差,估计不难。”

“这话,他们会相信么?”

“会相信。”

“何以知道?”

“钧座一直将步子走得很稳。第一,钧座始终没有为先皇帝发丧;第二,始终没宣誓出兵为先帝报仇,为大明讨伐逆贼。这两件事,为钧座留下了很大的回旋余地,可进可退,比较自由。眼下同他们言谈之间,伯爷不妨拉硬弓,表示世受国恩,父子两代都是明朝大将,自己又蒙先皇帝敕封伯爵。后来形势危急,先皇帝密诏勤王,星夜驰援北京,只因路途耽搁,致使北京失守,先帝身殉社稷,钧座深感悲痛,所以迟迟不肯向李王拜表称臣。今日蒙两位钦差大人携带牛丞相恳切书信,并携带重金,宣示李王德意,前来犒军劝降。已经有一部分关宁将领深受感动,开始回心转意。先皇帝已经在煤山自缢殉国,明朝已亡,只要大多数将领和重要幕僚愿意归顺大顺,钧座也将随大家心意行事。但这事不能仓促决定,总得同关宁的重要将领和重要幕僚再作商量,不可求之过急,引起部下不和,对事情反而不好。”

吴三桂笑着点点头,说道:“这话倒还婉转。你怎么说?”

“伯爷,我与你不同,容易说话。你是大明朝的平西伯,又是关宁大军的总镇,一言九鼎,每一个字都有分量。你说一句绝不投降,李自成可能马上就率兵前来;你说愿意投降,一则不递去降表祝贺登极就不行,二则关宁将士马上斗志瓦解,本地士绅仍然不忘大明,也会马上将我们视为贼党。倘若如此,不仅对我军不利,对暂时分散寄居在附近州县的宁远乡亲更为不利。所以降或不降,钧座只可说出模棱两可的话,别的话由卑职随机应付。”

吴三桂一向将杨坤当做心腹,不仅因为他忠心耿耿,也因他做事颇有心计,眨眼就是见识。此刻听了杨坤的一席话,他频频点头,随后说道:

“子玉,你的意见很好。无论如何,要将他们挽留三天。往年,我们驻守宁远,京城去人,不管大官小官,都送点银子。对唐、张二位犒军钦差,似也不该例外。依你看,每人送他们多少?”

“据卑职看,每人送二十锭元宝,不能再少。”

“每人一千两?”

“每人一千两,今夜就送到酒宴上。好在今晚的酒席没有外人,不会泄露消息。”

“为什么这么急?明日送他们不可以么?”

“他们收下银子,对他们就好说私话了。”

“他们肯收下么?”

“他们也会说推辞的话,可是心中高兴。俗话说‘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何况他们!”

“他们?”

“是的,他们更爱银子。”

“你怎么知道?”

“唐通在谈话中已经露出实情:跟着李自成打天下的陕西将士,因为胜利,十分骄傲,把新降的将士不放在眼里,视如奴仆。据我们的细作禀报,破了北京以后,陕西将士驻在北京城内,勒索金银,抢劫奸淫,纪律败坏。唐通的兵只能驻在远郊和昌平一带。原来在明朝就欠饷,如今在李王治下,也未发饷。不要说他的将士很穷,他自己虽是定西伯兼总兵官,也是穷得梆梆响。”

吴三桂笑着点头,说道:“老陕们在北京城大口吃肉,唐通的人马连肉汤也没有喝的。不亏,谁叫他抢先迎降,背叛崇祯皇帝!”

“张若麒更是穷得梆梆响,”杨坤接着说,“更巴不得有人送他一点银子救急。”

吴三桂问:“他也很穷?”

杨坤笑着说:“伯爷,你怎么忘了?他一直是做京官的,没有放过外任。松山兵败之前,他做过兵科给事中,后升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后来又奉钦命为洪承畴的监军,因兵败受了处分。万幸没有被朝廷从严治罪,勉强保住禄位。做京官的,尤其像兵部职方司这样的清水衙门,虽为四品郎中,上层官吏,却好比在青石板儿上过日子,全靠向那些新从外省进京的督抚等封疆大员打秋风过日子,平日无贪污机会,所以最需要银子使用。”

吴三桂哈哈大笑,爽快地说:“既然这样,我送他们每人两千两银子的‘程仪’,不必小手小脚!”

杨坤说道:“伯爷如此慷慨,我们的一盘棋就走活了!钧座,就这样办?”

“一言为定,就这么办吧。反正银子是李贼送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正如俗话说的,拿他的拳头打他的眼窝。我要使唐通和张若麒明为闯王所用,暗归我用。”

吴三桂感慨说:“李自成造反造了十六七年,身边竟没有忠心耿耿的人员可用。就派遣新降顺的,不同他一心一德的文臣武将前来这一点说,也看出他毕竟是个流贼,不是建立大业的气象!”

吴三桂立刻命一仆人到隔壁院中告诉行辕军需官,赶快取出四千两银子,每两千两用红绸子包为一包,亲自送来备用。

过了片刻,军需官同一个亲兵提着两包银子来,放在地上。吴三桂问道:

“每包两千两,没有错吧?”

“回伯爷,卑职共取八十锭元宝,分为两包,没错。”

杨坤是很有心计的人,忽然一个疑问闪过眼前。他赶快从一个红绸包中取出两锭元宝,放在桌上,在烛光下闪着白光。他拿起一锭元宝,看看底上铸的文字,吩咐说:

“这新元宝不能用,一律换成旧元宝,只要是成色十足的纹银就行。”

吴三桂一时不解何意,望着闪光的新元宝问道:

“难道这些元宝的成色不足?”

“不是,伯爷,这新元宝万不能用!”

“为什么?”

“伯爷,据密探禀报,流贼占了北京以后,除逮捕六品以上官员拷掠追赃之外,还用各种办法搜刮金银、贵重首饰等值钱之物。据说共搜刮的银子有七千万两,命户部衙门的宝源局日夜不停,将银子熔化,铸成元宝,每一百锭新元宝,也就是五千两银子装入一个木箱,派一位名叫罗戴恩的将领率领三千精兵,将这七千万两银子运回西安。这送来犒军的银子就是从那准备运回西安的银子中取出来的。我一看这是新元宝,心中就有些明白,再看看元宝底上,铸有‘永昌元宝’四个字,心中就全明白了。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李贼知道,不惟我们贿赂唐、张的密计失败,他们也会被李贼杀掉。这可不是玩的!”

吴三桂恍然明白,向军需官问:“我们的库中有没有旧的元宝?”

军需官恭敬回答:“回伯爷,这次我们是奉旨放弃宁远,连仓库底儿都扫清,所有积存的银子都搬进关了。元宝不少,也都是十足纹银,五十两一锭,不过没有这新元宝银光耀眼,十分好看。我们运进关的旧元宝,有万历年间的、天启年间的、崇祯初年的,有户部衙门铸造的,有南方铸造的,南方元宝是由漕运解到户部的,都作为关外饷银运往宁远。伯爷若说换成旧元宝,卑职马上就换,有的是!”

吴三桂点头说:“你赶快换吧,八十锭元宝仍然分成两包,马上送到酒宴前。”

“遵命!”

“子玉,”吴三桂转向杨坤说,“我们快回宴席上吧,就按照刚才商量好的话说。”

刚才吴三桂和杨坤离开大厅以后,虽然还有一位将领和一位掌书记陪着客人饮酒,但是酒宴上的情绪变得十分沉闷,酒喝得很少,谈话也无兴致,两位前来犒军和劝降的大顺钦差不时地互递眼色,各自在心中暗测:吴平西同杨子玉在商议什么事儿?……他们正在纳闷,忽见大厅外有灯笼闪光,同时听见仆人禀道:

“伯爷驾到!”

陪着客人吃酒的那两位平西伯手下文武要员,即一位姓李的总兵官和一位姓丁的书记官立时肃然起立,避开椅子,眼睛转向门口,屏息无声。

唐通和张若麒虽是大顺钦差,在此气氛之下,也跟着起立,注目大厅门口。唐通在心中嘀咕:

“妈的,老子早降有什么好?反而降低了我大明敕封定西伯的身价!”

张若麒的心头怦怦乱跳,对自己说:“大概是决不投降,要将我同唐通扣押,给李自成一点颜色,讨价还价!”

吴三桂面带微笑进来了。杨坤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一进客厅,一边向主人的座位走一边连连拱手。就座以后,随即说道:

“失陪,失陪。因与子玉商议是否投降的事,失陪片刻,未曾劝酒。叨在松山战场的患难之交,务乞两位大人海涵。来,让我为二位斟杯热酒!”

唐通说:“酒已经够了。还是说正事吧。平西伯,我同张大人如何向李王回话?”

吴三桂也不勉强斟酒,按照同杨坤商量好的意思,说今日已经夜深,必须明日同手下重要文武官员再作商议,方好决定。

唐通说道:“平西伯,你是武人,我也是武人,又是松山战场上的患难之交。你也知道,我同张大人都不是陕西人,也不是李王的旧部,在大顺朝中,初次奉钦差前来为李王办理大事。我不知张大司马 [2] 怎么想的,我只怕劝降不成,又犯了贻误戎机的罪,正如俗话说的吃不消兜着走。我们停留一天两天,等候你与麾下重要文武要员商量定夺,不是不可以,可是得给我们一句囫囵话,让我们好回北京复命。月所仁兄,你是明白人,你说是么?”

吴三桂因见唐通的话几乎等于求情,才来到时那种钦差大臣的口气完全没有了,点头笑着说:

“我只留你们住两天,一定给你们一句满意的囫囵话,请放心。”

张若麒已经对此行完全失望,望着半凉的酒杯,默然不语。杨坤正要说话,行辕军需官和一位文巡捕各捧一个沉甸甸的红绸包袱进来。杨坤因为两位客人面前的酒宴桌上杯盘罗列,赶快亲自拉了两把空椅子,每位客人的身边放了一把,吩咐将包袱放在空椅子上。两位客人已经心中明白,眼神一亮,各自望了身边的红绸包袱,掩盖住心中的喜悦,装出诧异神情,同时问道:

“这是什么?什么?”

军需官二人赶快退出,并不说话。吴三桂叫仆人快拿热酒。热酒还未拿到时候,杨坤打开一个红绸包袱,笑着说道:

“我家伯爷因二位大人奉李王钦差,风尘辛苦,前来犒军,敬奉菲薄,聊表心意。送每位大人程仪足元宝四十锭,合实足成色纹银两千两,万望笑纳。至于随来官兵,明日另有赏银。”

唐通和张若麒也想到吴三桂会送程仪,但是只想到每人大概送二三百两,至多五百两,完全不曾料到每人竟是两千两。这太出人意料了。他们吃惊,高兴,但又连声推辞。最后唐通将新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哈哈大笑,大声说道:

“这,这,这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叫我怎么说呢?平西伯,你有需要效劳之处,只管说,弟一定尽力去办!哈哈哈哈……”

张若麒虽然心中更为激动,但仍不失高级文官风雅,端起斟满的酒杯,先向吴三桂举举杯子,又向杨坤等举举杯子,说道:

“值此江山易主、国运更新之际,故人相逢,很不容易。承蒙厚贶,愧不敢当。既然却之不恭,只好恭敬拜领。俗话说,金帛表情谊,醇酒见人心。弟此时身在客中,不能敬备佳酿,以表谢忱;只好借花献佛,敬请共同举杯,一饮而尽。请!请!”

大家愉快干杯之后,杨坤为两位贵宾斟满杯子,向客人说道:

“请二位大人放心。下官刚才已同我家伯爷商定,明日要与关宁重要文武密商投降大顺的事。如今合关宁两地为一体,家大业大,麾下文武成群,有人愿意投降顺朝,有的不忘大明,所以我家伯爷对此事一时不能决定。幸有二位大人奉李王钦差,今日携重金光降山海,一则犒军,二则劝降,使那些有意投降的文武要员,心情为之振奋。刚才我同平西伯商定,趁你们二位带来的这一阵东风……”

唐通笑道:“子玉,我们是从西边来的。”

“定西伯,那还是劝降的东风呀。趁你们带来的这一阵东风,明日的会议就好开了。”

唐通说:“子玉副总兵,我的老弟,请恕我是个武人,一向说话好比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明日你们开文武要员会议,投降大顺的决定权在平西伯手里,不在别人!”

吴三桂说:“唐大人说的是,明日我当然要拿出我自己的主张。”

杨坤又接着说:“明日不但要同关宁大军的文武要员密商,还要同本地的重要士绅密商。”

唐通说:“啊呀?还要同地方士绅密商?!”

“是的,不能瞒过地方士绅。”

“兵权在平西伯手里,与地方士绅何干?”

“不,唐大人。我家平西伯奉旨护送宁远十几万百姓进关,入关后分住在附近几县。大顺兵占据北京之后,近畿各州县并未归顺,关内地方并未背叛明朝。倘若我关宁将士不与地方士绅商量,一旦宣布投降,散居附近各处的入关百姓与将士家属岂不立刻遭殃?所以同居住在山海卫城中的地方士绅商议,必不可少。你说是么?”

唐通说道:“子玉,你想得很周到,但怕夜长梦多,误了大事。”

张若麒说:“唐大人,我们只好停留两三天了。”

杨坤说:“张大人说的是,如此大事,不可操之过急。好比蒸馍,气不圆,馍不熟嘛。”

唐通苦笑点头,同意在山海卫停留两三日,然后回京复命。况且他已经得了吴三桂赠送的丰厚程仪,更多的话不好说了。但又心思一转,他已经以大明朝敕封定西伯的身份出居庸关三十里迎降李自成,这件事好比做投机生意,一时匆忙,下的本钱太大;倘若再因为来山海卫劝降不成连老本也赔进去,两千两银子的程仪又算得什么!他重新望着吴三桂说道:

“平西伯,你我是松山战场上的患难之交,又是崇祯皇帝同时敕封的伯爵,这情谊非同寻常。奉新主儿李王钦差,我与张大人前来劝降,还带着令尊老将军的一封家书,我原想着我们之间可以无话不谈,推心置腹,好好商量,走出活棋。我们不说在李王驾前建功立业,至少应该不受罪责,在新朝中平安保有禄位。可是对我们奉钦命前来劝降的这件大事,你平西伯连一句转圜的话也不肯说,叫我们一头碰在南墙上,如何向李王回话?”

唐通的话饱含着朋友感情,不谈官面文章,使吴三桂不免有点为难。他心中矛盾,面露苦笑,看看杨坤和另外两位陪客饮酒的亲信文武,然后又望望张若麒。他的这种为难的神态,被张若麒看得清楚。张若麒在心中很赞赏唐通的这番言辞。他知道唐通的肚子里还藏有一把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不肯使用。他向唐通使个眼色,鼓励他把话说完,而他的眼色只有唐通一个人心领神会,竟然瞒住了吴三桂和杨坤等人。

唐通话头一转,说道:“平西伯,我的患难朋友,我的仁兄大人,有一件事情你是大大地失策了!”

张若麒明白唐通的话何所指,在心中点头说:“好,好,这句话挑逗得好!武人不粗,粗中有细!从今晚起,我要对唐将军刮目相看!”

唐通接着对吴三桂说:“我已经说过,我是竹筒倒豆子,肚里藏不住话,对好朋友更是如此。”

吴三桂问道:“不知唐大人所言何事?”

唐通说道:“去年的大局已经不好,明朝败亡之象已经明显,好比小秃头上爬虱子,谁都能看得清楚。可是就在这时,你奉密诏进京述职。临离京时你将陈夫人带回宁远,却将令尊老将军与令堂留在京城,岂不是大大失策?如今老将军落在李王手中,成为人质。万一不幸被杀,岂不是终身伤痛?世人将怎样说你?后人将怎样说你?岂不骂你是爱美人不爱父母?仁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太失策了!”

吴三桂神色愁苦,叹一口气,小声问道:“家严与家母留在北京的内情你不知道?”

唐通实际早已听说,装作不知,故意挑拨说道:“我不在北京做官,所以内情一概不知。如今有些人不知你父母住在北京,误认为你在北京没有骨肉之亲,没有连心的人,才决计抗拒向李王投降,博取明朝的忠臣虚名。你在北京府上的父母双亲,结发贤妻,全家三十余口,随时都会被屠杀,他们每日向东流泪,焚香祷告,只等你说一句投降之话。令尊老将军为着全家的老幼性命,才给你写那封十分恳切的劝降家书,你难道无动于心?”

吴三桂忽然心中一酸,不禁双目热泪盈眶。说道:“先帝一生日夜辛勤,励精图治,决非亡国之君。然秉性多疑,不善用人,动不动诛戮大臣,缺乏恢宏气量。松山兵溃之后,许多驻军屯堡,无兵坚守,陆续失陷,宁远仍然坚守,成为关外孤城。家舅父祖将军在锦州粮尽援绝,只好投降清朝。从此以后,原先投降清朝的、受到重用的乡亲旧谊,都给我来信劝降。清帝皇太极也给我来过两次书信,劝我投降。我都一字不复。家舅父奉皇太极之命,也给我写信,劝我投降清朝。我回了封信,只谈家事,报告平安,对国事只字不提。尽管如此,先帝对三桂仍不放心,下诏调家严偕全家移居京师,授以京营提督虚衔,实际把我父母与一家人作为人质。我父母在北京成了人质之后,崇祯帝才放了心,降密旨召我进京述职,面陈防虏 [3] 之策。倘若我的父母与全家没有住在北京,成为他手中人质,他怕我在宁远抗命,是不敢召我进京的。别说当时我不能料到北京会落入李王之手,崇祯会在一年后成为亡国之君,纵然我是神仙,能知后事,我也不敢将父母接回宁远。至于陈夫人,情况不同。她不过是我新买到的一个妾。我身为边镇大帅,顺便将爱妾带回驻地,不要说朝廷不知,纵然知道也不会说话。定西伯仁兄大人,你我原是患难之交,没想到你对此情况竟不知道!”

张若麒赶快笑着说:“唐大人原是边镇大帅,不在朝廷做官,所以对令尊老将军升任京营提督内情并不知道。他只是听别人闲言,胡说平西伯你只要美人,不要父母。他一时不察,酒后直言,虽然稍有不恭,也是出于好意。伯爷目前处境,既要为胜朝忠臣,又要为父母孝子,难矣哉!难矣哉!此刻夜已很深,不必多谈。但请明日伯爷同麾下的文武要员密商和战大计时候,能够拿出主张,向李王奉表称臣,一盘残棋死棋都走活了。”他转望着杨坤问道:“杨副将,今晚休息吧,你看怎样?”

杨坤敷衍回答:“这样很好。明日在密商大计时,请我家伯爷多作主张。”

此时已经三更过后,吴三桂带着杨坤和另外两位陪客的文武亲信将大顺的两位钦差送至别院中的客馆休息。前边有两个仆人提着官衔纱灯,后边有两位仆人捧着两包共八十锭元宝。目前已经是春末夏初季节,天气晴朗,往年春末夏初常有的西北风和西北风挟来的寒潮,都被高耸的燕山山脉挡住,所以山海城中的气候特别温和。不知是由于气候温暖,还是因为多喝了几杯好酒,唐通和张若麒在被送往行馆的路上,心情比较舒畅,谈笑风生。

款待两位钦差的地方被称为钦差行馆,是在吴三桂行辕旁边的一座清静小院,上房三间,两头房间由唐通和张若麒下榻,床帐都很讲究。房间中另有一张小床,供他们各自的贴身仆人睡觉。院中还有许多房屋,随来的官兵合住同一院中。

吴三桂将客人们送到以后,没有停留,嘱他们好生休息,拱手告别。唐张二人确实很觉疲倦,但他们赶快将各自的元宝点了点,每人四十锭的数目不错,随即吩咐仆人分装进马褡子里。仆人为他们端来热水,洗了脚,准备上床。

唐通手下一位姓王的千总、管事官员,脚步轻轻地进来禀报,今晚平西伯行辕派人送来了三百两银子,赏赐随来的官兵和奴仆,都已经分散完了。

唐通心中很高兴,觉得吴三桂还是很讲交情的。王千总还要向他详细禀报时,他一摆手,不让王千总继续说下去,赶快问道:

“我原来吩咐你们在关宁明军中有老熟人、有亲戚的,可以找找他们,探听一点满洲人的消息,你们去了么?”

千总回答:“院门口警戒森严,谁也不能出去。”

“啊?不能出去?”

王千总低声说:“不知为什么这小院的门禁很严,我们的官兵不能出去,外边的官兵也不能进来。”

唐通吃惊地瞪大眼睛说道:“怪!怪!我同张大人是大顺皇上派遣来犒军和谕降的钦差大臣,我们的随从人员为何不能走出大门!?”

张若麒正从枕上抬起头来侧耳细听,听见唐通的声音提高,且带有怒意。他便起身披衣而出,悄悄问明了情况,随即向唐通和王千总摆摆手,悄声说道:

“不管守大门的武官是何用心,我们眼下身在吴营,只可处处忍耐,万不可以大顺钦使自居。明日吴平西与亲信文武以及地方士绅等会商之后,肯不肯降顺大顺,自然明白。倘若投降,万事大吉,我们也立了大功;否则,我们只求速速回京复命,犯不着在此地……”他不愿说出很不吉利的话,望一望唐通和王千总,不再说了。

唐通说:“好,我们先只管休息。是吉是凶,明天看吧!”

唐通与张若麒本来愉快的心情突然消失,转变成狐疑、震惊和失望。尽管他们一时不知道为什么有此变化,但实际情况却很可怕:他们和随来的官兵都被软禁了。

最近几天,吴三桂最关心的沈阳消息不再是清兵是否南下,而是要确知清兵何时南下,兵力多大,将从何处进入长城,何人统兵南下等等实际问题。大顺钦差的到来,使这些消息变得更加重要了。昨夜把唐、张两位钦差送至客馆之后,他也很快回到内宅。本想好好休息,却被这些事情搅着,辗转床榻,几乎彻夜未眠。所幸天明时分,一名探马从宁远驰回,把这些消息全都探听清楚了。

吴三桂为着对两位从北京来的犒军钦差表示特殊礼遇,今日仍将唐、张二位请到平西伯行辕早餐。吴三桂和杨坤作陪,态度比昨夜最后的酒宴上更为亲切。昨夜就寝以前唐通的满腹疑虑和恼恨,忽然冰释,暗中责备自己不该小心眼儿。但他毕竟是个武人,饮下一杯热酒以后,趁着酒兴,望着吴三桂说道:

“月所仁兄,我们是松山战场上的患难之交,不管劝降成不成,朋友交情仍在。昨夜一时不明实情,我误以为你已经将我与张大人软禁,错怪仁兄大人了。”说毕,他自己哈哈大笑。

吴三桂心中明白,故意问道:“何出此言?”

“昨夜听我的随从说,自从住到客馆以后,门口警卫森严,一天不许他们出去拜访朋友,也不许别人进来看他们。他们说被软禁啦。”

吴三桂故作诧异神情,向杨坤问道:“这情况你可知道?”

杨坤含笑点头:“我知道。今日还得如此,以免有意外之事。”

“为什么?”

“我们关宁将士忠于大明,从来为我国关外屏障,矢忠不二。一提到流贼攻破北京,逼死帝后,痛心切齿。昨日两位钦差来到之后,关宁将士与地方忠义士民群情浮动,暗中议论打算杀死两位钦差。职将得到禀报,为了提防万一,职将立刻下令,对钦差大人居住的客馆加意戒备,里边的人不许出来,外边任何人不许进去,也不许走近大门。”

吴三桂说道:“你这样谨慎小心,自然很好,可是你为何不在下令前向我请示,下令后也不向我禀报?”

“钧座那样忙碌,像这样例行公事,何必打扰钧座?”

吴三桂点头,表示理解。“啊”了两声,随即向两位钦差笑着说道:

“杨副总兵虽然是为防万一,出于好意,作此戒备安排,理应受嘉奖;但他不该忙中粗心,连我也毫不知道,也没有告诉二位大人,致引起二位误会。”说毕,他哈哈大笑,又向杨坤问道:“今日还要严加戒备么?”

“谨禀伯爷和二位钦差大人,今日还得严加戒备,直到明日两位钦差启程回京。”

唐通对杨坤说道:“子玉,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好意,昨夜我可是错怪你啦。张大人,昨夜你也有点生气是么?”

张若麒毕竟是进士出身,在兵部做了多年文官,虑事较细。今日黎明时从噩梦中一乍醒来,又思虑他与唐通以及随来官兵遭到软禁的事,想来想去,恍然醒悟。他猜想,近日来,必是吴三桂与满洲方面有了勾结,山海卫兵民中人尽皆知。吴三桂为不使走漏消息,所以才借口为钦差安全加强警卫,使他们误认为受到软禁。他常常想着,自家身处乱世,值国运日趋崩解之秋,可谓对世事阅历多矣。他认为天下世事,头绪纷杂,真与假,是与非,吉与凶,友与敌,往往在二者间只隔着一层薄纸。不戳破这张薄纸,对双方都有利,可以说好处很多。何况心中已经清楚,李自成并非创业之主,说不定自己以后还有用上吴三桂之时。这样在心中暗暗划算,所以对唐通与吴三桂的谈话,他只是含笑旁听,不插一言。直到唐通最后问他,他才说道:

“我昨天太疲倦,一觉睡到天明。”他转向吴三桂说:“今日关宁将领们会商大计,十分重要。深望伯爵拿出主张,我们好回京去向李王复命。”

吴三桂笑而不言。

上午,吴三桂召开秘密的军事会议,只有副将以上的将领和文官中的少数幕僚参加。大家都知道清兵不日就要南下,对反对李自成更加有恃无恐。所以会议时有许多人慷慨激昂,挥舞拳头。

中午,仍然在行辕中设酒宴款待钦差。吴三桂在宴前请二位钦差到二门内小书房密谈,说明他同麾下文武大员密商结果,誓忠大明,决不投降。倘若流贼前来进犯,他决意率关宁将士在山海卫决一死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请求两位钦差在酒宴上不要再提起劝降的事,免得惹出不快。虽然唐通和张若麒也做了最坏打算,但这样的结果仍然使他们感到大为失望和吃惊。唐通问道:

“平西伯,你是不是得到了满洲兵即将南下的确实消息?”

“满洲方面,我一点消息没有。自从我从宁远撤兵入关之后,只派细作刺探北京消息,不再关心沈阳消息,所以满洲的动静,毫无所知。”

“你是否给李王写封回书?”

“既不向他称臣,又不对他讨伐,这书子就不写了。”

“给牛丞相写封书子如何?”

“他是你顺朝的丞相,我是大明朝的平西伯,邪正不同流,官贼无私交,这书子也不好写。”

张若麒感到无可奈何,要求说:“我们二人奉李王之命,也是牛丞相的嘱咐,携带重金和许多绸缎之物,前来犒军,你总得让我们带回去一纸收条吧?”

“好,我已命手下人准备好了,你们临动身时交给你们。”

唐通说:“既然你拒绝投降,我们今日下午就启程,星夜赶回北京,向李王复命。”

吴三桂说:“二位大人既有王命在身,弟不敢强留。因怕路上有人说你们是流贼的使者,把你们伤害,我已吩咐杨副将派一妥当小将,率领一百骑兵,拿着我的令旗,护送你们过永平以西。怕路上百姓饥荒,缺少食物,也给你们准备了足够的酒肉粮食和草料。”

唐通说:“你想得如此周到,可见虽然劝降不成,我们旧日的交情仍在。”

吴三桂又说:“本来今日应该为你们设盛宴饯行,不过一则为避免传到北京城对你们不利,二则为着还有些私话要谈,就在这书房中设便宴送行。因为贱内陈夫人也要出来为你们斟酒,就算是家宴吧。”

这时杨坤进来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吴三桂问道:“子玉,都安排好了么?”

“都准备妥啦,开始吃酒么?”

“上菜吧,下午他们还要启程呢。”

杨坤向门外侍立的仆人一声吩咐,马上进来两个奴仆,将外间的八仙桌和椅子摆好。又过片刻,菜肴和热酒也端上来了。今日中午的小规模家宴,主要的用意是便于清静话别,不在吃酒。菜肴不多,但很精美。

唐通喝了一大杯热酒以后,直爽地问道:“平西伯,不管我们来劝降的结果如何,那是公事;论私情,我们仍然是患难朋友。常言道,日久见人心。我是粗人,说话喜欢直言无隐。你虽然号称有精兵,可是据我估计,你顶多不过三万精兵,对不对?”

吴三桂笑而不答。

唐通又问:“你既只有三万人马,敢凭着山海卫弹丸孤城,内缺粮草,外无援兵,必是确知满洲人快要南下,你才敢与李王对抗,你说我猜得对么?”

吴三桂心中一惊,暗说:“唐通也不简单!”他正要拿话敷衍,忽听院子里环佩丁冬,知道是陈夫人斟酒来了。

先进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从北京带来的、稍有姿色的丫头,后边进来的是容光照人的陈圆圆。在刹那之间,不但满室生辉,而且带进一阵芳香。除吴三桂面带笑容,坐着不动之外,两位贵宾和杨坤都赶快起身。唐通趁此时机,认真地观看陈圆圆,不期与陈圆圆的目光相遇,竟然心中一动,不敢多看,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带着羡慕的心情暗暗惊叹:

“乖乖,吴平西真有艳福!”

陈圆圆从丫环手中接过酒壶,先给唐通斟酒,同时含着温柔甜蜜的微笑,用所谓吴侬软语说道:

“愿唐大人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唐通的眼光落在陈圆圆的又白又嫩又小巧的手上,心中不觉叹道:“乖乖,这手是怎么长的!”也许是因为酒杯太满,也许是因为一时间心不在焉,唐通端在手中的酒杯晃动一下,一部分好酒洒在桌上,余下的他一饮而尽,无端地哈哈大笑。

陈圆圆接着给张若麒斟酒,说出同样祝愿的话。然后给杨坤斟酒,说出一个“请”字。最后才给她自己的丈夫斟酒。她给吴三桂斟酒时,不说一个字,只是从嘴角若有意若无意地绽开了一朵微笑,同时又向他传过来多情的秋波。

她不再说一句话,带着青春的容光、娴雅的风度、清淡的芬芳、婀娜的身影、环佩的丁冬声和甜甜的一丝微笑,从书房离开了。

唐通本来很关心满洲兵南下的消息,刚刚向吴三桂询问一句,正待回答,不料陈圆圆进来斟酒,将对话打断。陈圆圆走后,唐通的心思已乱,不再关心清兵的南下问题,对吴三桂举起酒杯笑着说:

“月所兄,你真有艳福,也真聪明,令愚弟羡杀!幸而你去年一得到如花似玉的陈夫人,马上将她带回宁远。倘若将她留在北京,纵然她能得免一死,也必会被刘宗敏抢去,霸占为妾。”

张若麒感到唐通说这话很不得体。他马上接着说道:

“此言差矣。目前,平西伯的令尊吴老将军,令堂祖夫人,以及在北京的全家三十余口,已为李王看管,成为人质。陈夫人虽是江南名媛,但是其重要地位怎能同父母相比,也不能同发妻曹夫人相比!”

唐通赶快说:“是,是。请恕我失言,失言。”

张若麒又说:“退一步说,倘若陈夫人被刘宗敏抢去,李王为要在北京登极,也一定早已将陈夫人盛为妆饰,用花轿鼓吹,送来山海!何待差你我携重金前来犒军!”

吴三桂怕唐通下不了台,需要赶快用话岔开,便向张若麒说道:“张大司马,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如何救我的父母不死于李贼之手?”

张若麒略微沉吟,向吴三桂说道:“我同唐将军来时,携带令尊老将军给你的家书一封,盛称李王德意,劝你投降。听说令尊的这封家书是出自牛丞相的手笔,至少是经过他亲自修改,足见李王对这封劝降书信的重视。我昨晚问你如何给令尊回信的事,你说两天以后再写回信,另外派专人送往北京。我并不傻。我心中明白,你不肯马上写好回书由我们带到北京,也是你知道了清兵快要大举南下的消息,不过是为了拖延李王兴兵前来的时间罢了。平西伯,你是不是这个用意?”

吴三桂有片刻沉默,望望杨坤。杨坤昨天从谈话中明白两位从北京来的钦差与李自成并不一心,他已经悄悄向吴三桂建议要利用两位钦差,反过来为我所用。他看见吴三桂此刻想利用唐通和张若麒,但仍不敢向深处说话,他只好用眼色鼓励吴三桂胆大一点。吴三桂又向两位客人举杯敬酒,然后说道:

“常言道,对真人不说假话。据我看来,你们二位,虽然已经投降李王,但是还没有成为李王的真正心腹,李王也不肯把你们作为他自己的人。李王不是汉高祖和唐太宗那样的开国之主,他只信任陕西同乡,只相信从前老八队的旧人。后来跟随他的人物,那也只是他才进河南、艰苦创业时的两三个人。我明白这种实情,所以你们奉李王之命光临山海犒军,我在心中并不把你们二人看成是李王的人,只看你们是我的故人,在松山战役中的患难之交,曾经是风雨同舟。”他看看杨坤问道:“子玉,他们二位光临山海卫之前,我是不是对你这样说的?”

杨坤向贵宾们举杯敬酒,赶快说道:“我家伯爷所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唐通突然说道:“月所仁兄,我们一回北京,李王见你不肯投降,必然把你当成他的心腹之患,派兵前来,你的兵力可不是他的对手!你知道满洲兵何时南下?”

“愚弟实在一点不知。自从北京失陷以后,我只关心北京的消息,不关心沈阳消息。”

唐通和张若麒同时在心中骂道:“鬼话!”

吴三桂接着说:“至于我的兵力不敌流贼,这一点我不害怕。进关来的宁远百姓,其中有许多丁壮,我只要一声号召,两三万战士马上就有。”

唐通问道:“这我相信,可是粮食呢?”

“粮食我有,至少可以支持半年。我从宁远撤兵之前,明朝不管如何困难,为支撑关外屏障,粮食源源不断地从海路运到宁远海边的觉华岛,我临撤兵时全数从觉华岛运到了山海卫的海边。”

唐通又问:“你认为倘若李王率领大军来攻,你在山海卫这座孤城能够困守多久?”

吴三桂说:“第一,我有数万关宁精兵,效忠明朝,万众一心;第二,我有从觉华岛运来的粮食,可以支持数月;第三,我是以逸待劳;第四,宁远所存的火器很多,还有红衣大炮,我都全数运来了。所以,我但愿李王不要来攻,同我相安无事。倘若来找我打仗……”

唐通突然问道:“你打算向满洲借兵么?”

“这事我决不会做。我是明朝的边防大将,与满洲一向为敌,此时虽然亡国,但我仍然要为大明朝守此山海孤城,等待南方各地勤王复国的义师。”

张若麒心中明白,吴三桂愈是回避谈清兵南下的消息,愈可以证明清兵南下的事如箭在弦上,决不会久。但是他愿意与吴三桂保持朋友关系,说不定日后对自己很有用处。他说:

“平西伯,我们两年前在松山战场上风雨同舟,今天仍然以故人相待。我请问,你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忙之处?”

吴三桂赶快说:“有,有。正需要请二位赐予帮助。”

唐通问:“什么事?”

吴三桂说:“从昨天到今天,我对你们二位一再说出我决不投降,这是因为你们是我的患难之交,我对真人不说假话。可是你们回到北京向李王禀报时不要说得这么直爽,不妨婉转一点。”

唐通:“我们怎么说?”

吴三桂:“你们不要说我决无降意,只说我尚在犹豫不定,两天后我吴三桂会在给我父亲的回书中清楚说明。”

张若麒心中大惊,想道:“啊,他只是希望缓兵两天!清兵南下的日子近了!”但是他不点破这张纸,回答说:

“这很容易,我们按照你的要求办吧。只说你答应继续同众将领们再作仔细商量,降与不降,两天后派专人送来书子说明,决不耽误。”

吴三桂赶快说:“我只给家严老将军写封家书,禀明我宁肯肝脑涂地,粉身碎骨,誓为大明忠臣,决不降顺流贼,留下千古骂名。”

二位劝降钦差,心中一动,脸色一寒,半天不再说话。他们已经看明白李自成未必是真正的开国创业之主,倘若清兵南下,恐怕难免失败。为着两位钦差下午还要赶路,结束了送行午宴,转入内间坐下,换上香茶,略谈片刻。

张若麒向吴三桂问道:“伯爷关于不肯向李王投降的事,打算在家书中如何措辞?口气上是否要写得婉转一点?”

吴三桂回答说:“我正为此信的措辞作难。你想,既然忠孝不能两全,我决不在信中同意投降。可是说我决不投降,我父母的性命就难保。因此措辞困难……”

张若麒感叹说:“伯爷如此忠于大明,义无反顾,实在可敬。下官自幼读圣贤之书,进士出身,身居高官,不能为大明矢志尽忠,实在惭愧多矣。这封书子的措辞确实难,难!”

杨坤说道:“张大人满腹经纶,智谋出众,难道想不出好的办法?”

吴三桂听杨坤这么一说,神色凄然,几乎滚出热泪,叹口气说:“实不瞒二位钦使,弟虽不肖,不敢与古代孝子相比,但是人非草木,弟亦同有人心。弟迟迟不为先皇帝缟素发丧,在山海誓师讨贼,就是为着父母都在北京,只怕出师未捷,父母与全家先遭屠戮。唉!到底还是忠孝不能两全!”忽然,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杨坤见他的主帅落泪,望着张若麒问道:“张大人,有没有好的主意?”

张若麒低着头,轻轻摇晃脑袋,想了片刻,忽然将膝盖一拍,抬起头来,得意地说:

“有了!有了!”

一直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的唐通忙问:“张大人,书信中如何措辞?”

张若麒又想了片刻,才决定说出他的主意。他首先想着,既然吴三桂坚不投降,必有所恃;所恃者非它,必是满洲兵即将南下。他凭自己两日来察言观色判断:满洲兵最近将南下无疑。他想道,如果一战杀败李自成,李自成来不及杀害吴襄,关宁兵或满洲兵有可能在战场上将吴襄夺回,也可能迫使李自成将吴襄放还。他又想,目前除仿效汉高祖,别无办法。于是,他用了半是背诵半是讲解的口气说道:

“昔日楚汉相争,汉王刘邦和项王俱临广武而军,相持数月。楚军缺粮,项王患之。在这以前,项王捉到了刘邦的父亲和老婆,留在军中。到了这时,项王在阵前放一张大的案子,将刘邦的父亲绑在案子上,旁边放了一口大锅,使人告诉汉王:‘你今天若不退兵,我就要烹你的父亲。’汉王回答说:‘我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倘若你一定要烹你老子,请分给我一杯肉汤。’项王大怒,想杀刘邦的老子。项伯,就是项羽的叔父,对项羽说:‘天下事还说不定准,况且要打天下的人是不顾家的,你杀了刘邦的老子不但无益,反而增加了仇恨。’项羽听了劝告,不但不杀刘邦的老子,后来都放了,连刘邦的老婆也放了。”

吴三桂不很明白张若麒的真正用意,问道:“张大人,李自成目前还没说要杀家严,我在家书中如何措辞?”

张若麒:“嗨,平西伯,你太老实!如今你在家书中愈是毫不留情地痛责令尊老将军,责备他不能殉国,不能提着宝剑进宫杀死李贼……”

“他怎么能走进皇宫?”唐通问了一句。

“嗨,这是用计,不是当真!不管吴老将军能不能做到,只要平西伯在家书中把他令尊老将军骂得痛快,骂得无情,骂他令尊该死,就能救老将军之命。你还不明白么?不知谁替刘邦出的主意,刘邦就是用这个办法救了他老子的命,也救了他老婆吕后的命!”他忽然转问杨坤:“子玉将军,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杨坤在心中骂道:“你出的这个歪点子可是要把我家伯爷的一府老幼三十余口送到死地!”他口中不敢说出二话,但是在刹那之间不能不想到一件往事:差不多就在两年前,洪承畴率领八位总兵、十五万大军援救锦州。洪总督本来稳扎稳打,逐步前进,无奈张若麒这个狗头军师,号称懂得军事、来自兵部衙门的职方司郎中,不知怎的被崇祯皇帝赏识,钦派他来松山监军,连总督洪承畴也不敢不听他的意见。他不断催战,遂致全军溃败。如今他又来出馊主意,真是夜猫子进宅,没有坏事不进来 [4] !他的眼光转到唐通脸上,想听听这位身居总兵的将军的意见,恭敬地问道:

“唐大人经多见广,请你看张大人这主意是否可行?”

唐通心中认为张若麒指点的是一着险棋,很可能枉送了吴三桂在北京的一家性命,但是万一这着险棋有用呢?他沉吟片刻,回答说:

“你们这里,文的武的,人才众多,谋士成群。还有两天时间,何不让大家商量商量?”

杨坤对唐通的回答很觉失望。在吴三桂的幕僚和将领中,一直集中考虑的是降与不降的问题,而没料到会有老将军吴襄的劝降家书。他们早已抱定决心,坚守山海关,决不投降,等待清兵南下。从昨天唐通和张若麒带来了老将军吴襄的劝降家书,才突然引起大家重视了这个问题,却商量不出一个妥当对策。杨坤看见唐通也说不出来好的意见,他重新思索张若麒指点的一步险棋。他想,俗话说病急乱投医,张大人开的药方不妨试试?……

杨坤不敢轻答可否,望望吴三桂,同吴的疑问眼神碰到一起。正在这时,吴三桂手下的一位偏裨将官进来,站在门外禀报:

“敬禀伯爵老爷,唐总兵大人的人马已经站好了队,我们派往护送的一百名骑兵也都站好了队,要不要马上启程?”

吴三桂与两位前来犒军劝降的大顺钦差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吩咐一句:

“马上启程。”

吴三桂送走了李自成差来犒军与劝降的两位使者以后,一方面做应战准备,一方面命两位文职幕僚代他拟一封家书稿,不但表示他决不向李自成投降,而且痛责他父亲不能杀死李自成,为大明尽忠。这封信送往北京以后,他就知道必然会激起李自成大怒,战争将不可避免。所以他一面探听李自成的出兵消息,一面加紧探听沈阳动静,准备向清朝借兵。

同时,他下令日夜赶工,修补了西罗城城墙的缺口,又将守卫宁远城的大小火器运到山海卫的西罗城中。明朝在宁远存放有两门红衣大炮,曾经在一次抵抗满洲兵围攻宁远时发挥了威力,使努尔哈赤受了很大挫折。曾经哄传努尔哈赤在指挥攻城时受了炮伤,死在回沈阳的路上。虽然只是传说,努尔哈赤实际是患了瘩背而死,但努尔哈赤于1626年指挥攻宁远城时,由于城上炮火猛烈,满洲兵死伤惨重,努尔哈赤被迫退兵,确是事实。松山战役之后,清兵很快蚕食了宁远附近的大小城堡,但一直不进宁远,就因为宁远有较多的大炮,清兵曾在城下吃过大亏。如今在西罗城上修筑炮台,架好了红衣大炮。

吴三桂备战的第二件重要工作是补充人马。随他入关的百姓人数不过十万左右。当初为着夸大功劳,也为事后向朝廷要钱,虚报为“五十万众”。这十万多人的内迁百姓,分散安插在关内附近各县,生活尚未安定,与本地百姓也存有种种矛盾,需要留下青壮年人照料入关的老弱妇女,照料生产,照料安全。在匆忙中能够抽调几千人补充军伍就不易了。所以吴三桂准备保卫山海城的将士,总数只有三万多人,虚称五万。他听说李自成的东征大军号称二十万,纵然减去一半,只有十万,也比他的关宁兵多出一倍还多,不可轻视。他连夜派人,将驻在永平的人马全部调回山海卫。又召集一部分亲信将领和幕僚,还约了本地的几位士绅,连夜开会,商议向清朝借兵的事。

在商议时,大家几乎都是恭听平西伯的慷慨口谕,不敢随便说话。吴三桂说道:

“事到如今,不管有多大困难,我们都誓做大明忠臣,为先皇帝复仇,为大明恢复江山。向清朝借兵,帮助我朝剿灭流贼,是一时权宜之计。自古一国有难,向邻国求援,恢复社稷,例子不少。今日在座的各位文官和地方绅耆,都是饱读诗书,博古通今;武将虽然读书不多,可也听过戏文。春秋战国时候有一个申包胥……”他怕自己记不清,望一眼正襟危坐,肃然恭听的本地最有名望的士绅,也是惟一的举人佘一元,问道:“那个为恢复楚国社稷,跑到秦国求救的,是叫申包胥么?”

佘举人恭敬回答:“是叫申包胥,这个有名的故事叫做‘申包胥哭秦廷’。还有……”

吴三桂问:“还有什么人?”

佘一元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出于敏感,也许是听到了什么传闻,忽然想到石敬瑭这个人物,但是他蓦然一惊,想到在目前的险恶局势中,偶一不小心,说出来一句错话就会遭杀身之祸,赶快改口说:

“方才恭闻伯爷深合大义之言,知关宁五万将士在伯爷忠义感召之下,兴师讨贼。山海卫与附近各州县士民,不论智愚,莫不人同此心,竭诚拥戴。后人书之史册,将称为‘关门举义’,传之久远。伯爷提到申包胥向秦国乞师,一元窃以为申包胥不能专美于前,伯爷向清朝借兵复国,亦今日之申包胥也。”

吴三桂点点头:“佘举人到底是有学问的人,说的极是。本爵决计向满洲借兵,也是效申包胥向秦国乞师。”他略停一停,为着消释本地士绅疑虑,接着说道:“我是向满洲借兵,决不是投降满洲。满洲人决不会来山海卫,我也决不会让满洲人往山海卫来。这一点,请各位士绅务必放心。”

一位士绅胆怯地问道:“请问钧座,满洲人将从何处进入长城,与我关宁大军合兵一处,并肩戮力,杀败流贼?”

吴三桂说道:“崇祯年间满洲人几次向内地进犯,都是从中协或西协选定一个地方,进入长城,威胁北京,深入内地,饱掠而归。这些事情,佘举人都是知道的,是吧?”

佘一元回答:“谨回钧座,一元因近几年留心时事,大致还能记得。满洲兵第一次入犯是在崇祯二年十一月间,满洲兵三路南犯,一路入大安口,一路入尤井口,又一路入马兰谷。这三个长城口子都在遵化县境。满洲兵第二次入犯是在崇祯十一年九月,一路从青山口进入长城,一路从墙子岭进入长城,都在密云县境。满洲第三次入犯是在崇祯十五年十一月,仍然是从密云县北边的墙子岭进入长城。以上三次大举南犯,都是从遵化和密云境内进入长城。”

吴三桂频频点头,望着大家说道:“好,好。佘举人不愧是山海卫的饱学之士,留心时事。据我们接到的确实探报,清兵已经从沈阳出动,人马众多,大大超过往年。这次统兵南下的是睿亲王多尔衮,他由辅政王改称摄政王,代幼主统摄军政大权。我们还探听到一个十分确实、十分重要的消息,对我军在山海城讨伐流贼这件事……佘举人,你刚才说了四个字,怎么说的?”

“我说载之史册,将称为‘关门举义’,传之久远。”

“对,对。这一确实消息,已经是铁板钉钉,不再有变。满洲摄政王的进兵方略还同往年一样,对我山海军民的‘关门举义’十分有利。”吴三桂看见士绅们的脸上还有不很明白的神气,又向大家说道:“摄政王已决定从中协、西协寻找一个口子进入中原 [5] ,先占据一座城池,作为屯兵之处,然后进剿流贼,攻破京师。”

他顿了顿,忽而提高声音道:“本爵誓死效忠明朝,与流贼不共戴天。”

在座的文武要员和地方士绅,一下都被吴三桂的忠孝之情打动。

“三桂虽然是一介武将,”吴三桂接着说,“碌碌不学,但是人非草木,岂无忠孝之心。自从流贼攻陷北京之后,三桂深怀亡国之痛,也痛感丧家之悲。我今日约请各位前来,为的明告各位二事:第一件,我决计率关宁将士与流贼一战,义无反顾。第二件……”

吴三桂环顾左右,见举座皆屏息敛声,静待下文,便接着说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我要借多尔衮的刀,砍李自成的脖子。今日就差遣得力将领,携带借兵书子,在路上迎见清朝摄政王,陈述我朝向清朝借兵复国之意。说明我这里诱敌深入,使中协与西协没有流贼防守,以便摄政王率领清朝大军顺利进入长城,使李贼顾首不能顾尾,前后同时苦战,陷于必败之势。只要一战杀败李贼,收复神州不难。”

士绅们认为平西伯的谋略合理,大家肃然恭听,轻轻点头。有一位绅士大胆地问道:

“请问伯爷,崇祯皇帝已经身殉社稷,万民饮恨。与清兵合力收复北京之后,如何恢复大明江山?”

吴三桂回答:“先皇帝虽然殉国,但太子与永、定二王尚在人间,太子理当继承皇位。”

“听说太子与二王,连同吴老将军一起都在李贼手中,山海绅民,对太子与二王,吴老将军与贵府全家上下,十分关心。不知钧座有何善策营救?”

“此事……我已另有筹划。但因属于军事机密,不宜泄露,请诸君不必多问。”

佘一元等士绅们仍然心存狐疑,但不敢再问了。吴三桂接着说道:

“几天来山海卫城中谣言很多,士民纷纷外逃。我今日特烦劳诸位帮助我安抚百姓,请大家不用惊慌,本爵将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流贼一旦来犯,定叫他有来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众士绅凛凛听谕,没人做声。会议在严肃的气氛中结束。

会议结束后,吴三桂将副将杨坤、游击将军郭云龙叫到住宅的书房,对他们又作了秘密嘱咐,命他们立刻带着准备好的、给多尔衮的书信出发了。


[1] 唐通——现代史学界有一种说法,认为吴三桂本来同意投降李自成,由唐通到山海关接防。吴三桂率人马前往北京,行到中途,闻陈圆圆被刘宗敏抢去,怒而返回,消灭了唐通人马,重新占领山海关,誓与大顺为敌。

[2] 大司马——明代官场习惯,称兵部尚书为大司马。张若麒前来劝降,李自成授予他兵部尚书衔。

[3] 虏——明朝人蔑视满洲敌人,称之为东虏、建虏,亦简称为虏。

[4] 真是……不进来——过去民间不知道猫头鹰是益鸟,认为猫头鹰出现很不吉利,故有此俗话。

[5] 中原——明末满洲人习惯,将进入长城说成是进入中原。这一错误说法也影响到居住长城沿边的汉人。 W09D4cSOcGiYQbM7PSGyWgh2jIM+bCwcuLijI8ANJkc1deV6mY8vkZ/l3jUkUA4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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