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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从获鹿往西便进入了太行山,一直到平定州,山势才缓下来。这中间要经过井陉、固关,都十分险要。李自成到了平定州,心境稍微松了一点。一则想着敌人要打进固关并不容易,那里有红娘子的健妇营在抵御追兵。二则他也产生了一个希望,希望凭借太行山的天险,固守山西,然后力图恢复。只要山西不失守,他大顺江山就不至于失去,一旦创伤养好,就可以重新进入畿辅,夺取北京。但在这种使自己宽心的想法后面也埋藏着一种深深的忧虑。他不能忘记半个月来他所经历的失败,这是他以前没有料想到的。山海关一战几乎使他的将士死伤了三分之二,剩余下来的也变成了士气不振的部队。更不料在庆都、真定又连着两次败北,他自己受伤不算,与他多年出生入死的亲信将领一批一批死去,最后死去的两个重要将领是谷可成和李友。这些事使他想起来就十分难过,也十分害怕。他担心山西如遭敌人进攻,或许无法死守。山西倘若失去,关中也无法固守。还有一件事情也使他感到吃惊和害怕的,是他没有想到如今的百姓竟然那样反对他,夜间烧毁自己的房屋,在旷野里呐喊,骚扰他的部队;又把路边的水井都填了,使他的人马都渴得要死。一到平定州,他就获悉山西、河南、山东各处都在叛乱,几乎不可收拾。他不觉自己问道:

“难道我大顺江山就要完了么?”

这时他才完全清楚,他的真正敌人并不是崇祯,而是满洲人。崇祯好像一只负伤快死的老虎,很容易打死,反扑也没有力量;倒是这个半死的老虎背后还有一只真正的老虎,突然蹿了出来,十分凶猛。如果早知满洲人是真正的敌人,他进兵北京的时候就应该多带人马作为后备,如今后悔死也晚了。想到这里,他对宋献策、牛金星这一批人暗暗地心怀不满,为什么他们事先都没有估计到这一层,向他建议?好像宋献策提到过满洲人的事情,但是没有说得很严重,所以他就不曾认真地放在心上。想着满洲人这么凶猛,而吴三桂很快就向满洲人投降了,力量这么大,下一步怎么办呢?倘若满洲人步步进攻,他能够守住关中么?他在心中担忧,一种亡国的预感压上心头。

他在路上不敢耽误,一直来到太原。镇守太原的文水伯陈永福到郊外迎接他进城,将晋王府作为行宫。第二天黄昏,李岩也赶到了。当天夜间,李自成在宫中召集一次很机密的御前会议,讨论固守山西的方略。他心中完全清楚,自古以来太原是兵家必争之地,能够守住太原,守住上党,守住河东,就可以使全晋巩固。全晋巩固,就可以巩固陕西。当然,河南洛阳一带也十分重要,但如何守住全晋,是最关键的一着棋。可惜现在手中无兵,大约在山西只有二万人,分布在平阳、潞州、寿阳与泽州各处。如今到处不稳,几乎是无地可守。陈永福手下只有四千人,加上新投降的三千人,不过七千之众。死守太原之外,还要分出一部分人马分守代州、雁门、介休、寿阳等地,镇压叛乱,而驻在太原城中的只有一千多人。这情况确实不稳。另外,驻在大同的姜瓖本来很不可靠,据传已与满洲人暗中勾结。这使李自成很为李过担心。李过离开北京后,出居庸关去大同,打算与姜瓖协守大同、阳和一带,如今李过到了没有?万一姜瓖叛变,李过岂不要吃大亏?还有,山海关战事之后,唐通的下落不明,看来多半已经投降满洲。唐通和姜瓖平日关系密切,倘若唐通已经投降满洲,则姜瓖投降满洲的事也就更不可免。

大家分析了当前形势,都觉得大顺的处境十分不利。现在首先要使山西全省安定下来,才能够防备满洲人前来进攻。大同是一个门户。姜瓖如果投敌,整个晋北就落入敌人之手,太原北边就空虚了。不惟三关不能守,太原不能守,平阳也不能守,就连千里黄河都失去了屏障,处处可渡河。

陈永福建议,差人密谕姜瓖前来太原议事,以观动静。如果姜瓖肯来,证明他心中无鬼,不会马上投降,也不会与李过为难。

宋献策摇摇头说:“这事情千万不要做。如今对姜瓖只能暗中防备,表面上装作信任,绝不要露出不信任的意思。如果现在派人以皇上密旨召他前来议事,他害怕不敢前来,岂不是逼他速反?他抗旨不来,下一步如何处置?”

牛金星也说:“万不要打草惊蛇,暂时只能睁只眼合只眼,暗中防备,最为上策。至于李过将军,手下有三千精兵,看来姜瓖还不敢对他动手。”

陈永福又说:“既然如此,我们许多人都受了大顺的封爵,姜瓖还没有受封。如今可否封他一个伯爵,以笼络他的心?”

李自成轻轻摇头说:“两个月前我们才到大同,那时候没有封他为伯,如今再封,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陈永福说:“虽然晚了一步,也不妨试一试。”

李自成又摇摇头说:“如今我们连吃败仗,姜瓖如果有心忠于大顺,暂时不封他,他也会忠于大顺。如果他已决定投降满洲,封伯封侯都不能阻止他,反而显出我们没有办法。此事不妨等一等再说。”

经过商议,决定陈永福专守太原,将散在附近各州县的人马都调回太原,各州县的治安由各州县官自理。李自成对陈永福说:

“我们相处时间不久,可是将军的忠义之心,我早有所闻,所以对将军特别倚重。如今国家有困难,又遇着胡人出兵关内,望将军努力保卫太原,能够撑持多久就撑持多久。朕驻在平阳,作将军后援。只要关中人马过河东来,朕亲自率军驰救太原,望将军戮力杀敌,为国立功,名垂青史。”

陈永福躬身说道:“臣从前守开封,与陛下为敌,使陛下精兵战将多有损伤,陛下亦曾在开封城下受了箭伤。后来陛下不念旧怨,对臣以礼相待,又封为文水伯。臣闻前朝曾有君臣鱼水之说,不意亲自遇到圣主,如此恢宏大度,不念旧恶。臣自投诚陛下之时,已经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就是肝脑涂地,也要报答陛下知遇之恩。我军虽然在山海关战败,胡人十分猖獗,但胜败兵家常事,请陛下不必过忧。臣纵然兵力甚微,也决心死守太原。目前敌人并非明朝,而是满洲胡人。古人说:汉贼不两立。想当初杨令公同辽国打仗尽节,长享千秋美名,臣也愿意效法。倘若敌兵前来,固关不能守,雁门不能守,臣愿同将士们血战城头。只要臣不死,太原绝不会失守。”

他的话说得慷慨真诚,李自成、宋献策等都十分感动。陈永福当即叩辞,传令府州县人马向太原集合。

李自成继续与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商量大计,直到深夜。据他们推测,满洲人首先要统一畿辅,进占山东、山西,进兵河南,建立像金朝那样的局面。在此同时,江南也会很快建立朝廷。福王已先到南京,按伦序大概会成为南明小朝廷之主。将来的形势将是三分天下:满洲人在北边,南明在南边,大顺在西边。这样的结果是李自成所不甘心的,所以目前必须赶快下手,除山西之外,还要争夺河南。倘若河南失去,不惟关中难保,甚且连三分天下也不能维持。

他们一直商量到天色将明的时候,才决定宋献策迅速赶回长安,征集大军,进援山西。等刘宗敏伤愈之后,让他率领二三十万精兵到怀庆、彰德,威胁畿南,使清军不能南下河南,也不能进攻山西。

李自成听李岩说,红娘子的健妇营在井陉一带也损失了几百人,慧剑阵亡,心中很难过。尽管最近这一个月来,亲信将领死伤甚多,但想到慧剑是黑虎星的妹妹,初到大顺军时只十五六岁,深得他和高夫人欢喜,看成义女一般,没想到竟然会死在井陉。他为此事沉默了片刻,然后叫宋献策另外安排人马去守固关,将红娘子的健妇营换回,开到平阳休息。原来红娘子来山西的差事是护送晋王府男女宗室和一些大户人家迁往关中。如今长安拥挤不堪,关中粮食也十分困难,晋王府宗室和山西大户迁往长安的事暂时缓办。

可是潼关几乎是关中的最后一道屏障,守潼关刻不容缓。命谁去守潼关?商量到这里,谁都想不出合适的将领。李自成想到那么多的大小将领,特别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在山海关不是阵亡便是受了重伤,如今身边竟然没有可以依靠的大将,心中不禁伤感。怎么办呢?商量的结果,想命马世耀守潼关;可是马世耀在山海关也负了重伤,如今已从韩城过河回长安养伤去了。只好传谕马世耀:伤好之后,速赴潼关,不奉旨不许擅离潼关一步。这么决定之后,李自成苦笑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如今我身边不要说大将没有了,就是双喜、李强这样在身边使唤的人也都死完了。”说完之后,刚才脸上勉强露出的苦笑忽然消失,不觉流下眼泪。

牛金星、宋献策、李岩也都感慨万千。李岩直到现在还不晓得李自成催他赶快来太原有何重要事情。他发现李自成没有派他回河南的意思,就忍不住问道:

“陛下召臣速来太原,不知有何谕旨?”

李自成一直在低着头考虑一件事,现在经李岩一问,就收起愁绪,抬起头说:“我要派你一件差事,你想是什么差事?”

李岩说:“是不是命臣速回河南?”

李自成摇摇头:“河南虽然重要,但目前你不去也可以。只要等刘捷轩伤势一好,率三十万人马去豫北,河南局面就会大变。朕要你来太原另有差遣。”

李岩说:“请陛下面谕,臣当尽力而为。”

李自成说:“过去我们只想到同明朝作战,经过山海关之战,才知道大敌乃是胡人。所以过了井陉之后,朕突然又想到你从前说过的那位刘子政。既然他在辽东从军二十年,肯定深知满洲情形。三个月前,你说他离开晋祠回五台山了。朕想差你去五台山以厚礼相聘,请他来我朝做官,在朕身边,朕随时好向他咨询方略。如今我朝群臣之中,真正熟悉虏情的还没有一个人。你休息一下,明天就往五台山去。”

李岩确实根本没有想到这件差事,暗暗地感到为难。因为他晓得,刘子政虽然熟悉关外情况,但一向仇恨大顺。如今明朝亡了,崇祯帝后被逼殉国,刘子政的仇恨必然比原来更深,如何肯来大顺朝中做官?但他也不敢不去,恭敬地回答说:

“刘子政是否能够来,现在不得而知。可否先命五台县令探明刘子政是否仍在五台山,是否愿意前来我朝做官,然后再去礼聘,这样纵然他不肯来,皇上的威望也不会受损。”

李自成的心里有点不快活,沉吟片刻,问道:“刘子政一向以不能打败满洲为恨。如今满洲人进入北京,他应该与我们同仇敌忾,才是个道理。如果我们厚礼相迎,他看来是会前来的。”

李岩说:“刘子政虽然仇恨满人,可是他是胜朝的遗民,他要忠于胜朝,未必肯下山来助我。况且如今我们接连兵败,他更不肯为我所用。”

李自成更加不悦,朝宋献策、牛金星望望,问他们有何主张。宋献策知道李岩不愿去,也明白刘子政不会应聘,就说道:

“可以先命人去五台山探明刘子政的下落,然后再去礼聘。如今最要紧的是征集人马,部署作战。至于刘子政,纵然了解虏情,恐怕也缓不济急。”

牛金星也是这么想的,另外他虽然没有问过,却猜到李自成不愿放李岩回河南,所以才差他去五台山礼聘刘子政,于是说道:

“聘请刘子政固然也是皇上招贤纳士的一番心意,但目前确实急需征集人马粮草,部署作战。林泉暂不去五台山,留在皇上身边,随时运筹帷幄,也是很重要的。不如皇上先密谕五台县令,查明刘子政是否仍在山中,再作计较。”

李自成听了宋献策、牛金星的话以后,觉得也有道理,决定暂不派李岩往五台山去。他对大家说道:

“这样吧,我在这里稍候数日,就要往平阳去。明日军师先回长安。今天大家暂去休息,有些事明天再议。”

第二天,宋献策带着少数随从匆匆上路,赶往长安。

李自成一夜没有睡好,各地来的消息都使他心情沉重。虽然满洲人马和吴三桂的人马开始从真定返回北京,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休兵,下一步还要大举进犯。从河南、山东来的消息也很不利:反叛大顺的州县越来越多,各地方大都闹起来了。他在慌乱无计之余,深恨满朝文武在北京时只知劝他登极,向他献下江南之策,却没有人向他提到满洲人兵力甚强,必会乘机进关。直到他在山海关决战时候,才突然知道满洲人比吴三桂的力量大得多,铸成大错,后悔已经晚了。如今这么回想起来,他对宋献策比对牛金星和李岩要看重一点,因为对东征山海关之事,只有宋献策曾经苦劝他不要前去。而李岩并没有坚决阻止他对吴三桂的御驾亲征。按说,李岩是会看出这步棋走错了的,可是为什么他不像宋献策那样苦心劝阻呢?至于牛金星,虽然也没有劝阻,但他当时正在主持筹备登极大典,每日事情很杂,没有劝阻也情有可原。李岩是不能原谅的。而且李岩自进北京以后,对很多事情都不多说话,谁知他心里怀着什么想法?但是他尽管这么怀疑李岩,表面上却神色不露。第二天御前没事时,他又对李岩说道:

“朕原来要差你去五台山寻找刘子政,请他前来共事。后来听了你和献策的话,决定等等再看。可是现在事情确很紧急,朕身边没有一个真正明白关外的情形的人,所以朕昨夜又想了很久,还是派你去五台山礼聘刘子政前来。望你不辞辛苦,走这一趟,速去速回。要带多少银钱,你自己告诉管事官员,为你准备,不要耽搁太久。”

李岩看见李自成神色十分严肃,从口气听出这事情已经无可更改,只好回答一声:“臣遵旨前往,请陛下不必焦虑。”

他出来以后把许多应该准备的事情立刻准备停当,带了银钱和随从人员就要出发。他心中有点害怕:万一请不来刘子政,皇上岂不要怪罪?他在心中感慨说:

“皇上的章法乱矣!”

李岩正要启程,忽然李自成又召他立刻进宫。他赶快换了衣服,来到行宫。牛金星已在那里同李自成商量大事。等他行了磕头礼,李自成命他赶快坐下,告他说刚才得到禀报:南京已经立福王为君,河南局势很乱,大顺在河南、山东兵马不多,各处新上任的州县官有的被杀,有的被驱逐,有的被捕送南京。李自成问他,有何办法可以收拾中原乱局?李岩趁此机会提出来,他愿意与李侔驰回河南,收拾纷乱局面,但需要皇上派一支精兵给他。李自成心中疑问,他为什么不想别的办法,不派别的人前去,而非要同自己的兄弟李侔回河南呢?又为什么这么急着回河南呢?是不是看我的大势已去,急于想离开我?于是他不动声色,又问道:

“卿回河南,有何办法,可以收拾中原局面?”

李岩觉得这是大好时机,就说道:“河南是微臣桑梓之邦,人地较熟,容易号召士民,共扶大顺,对抗夷狄。”

李自成说:“可是南京立了福王,卿将如何对付?”

李岩说:“今日南京已经立了新君,确实不易对付。请容臣驰回河南之后,相机行事。倘能缓和与南京的不共戴天之仇,共同抵御胡人,这是上策。等胡人被我们打败之后,那时再与南京争夺中原,命襄阳、荆州、承天的人马顺流东下,关内人马出河南到淮北,南过长江,两路夹攻,江南不难平定。”

李自成说:“恐怕与南京合起手来共御胡人,也不是那么容易。”

李岩说:“事情确有困难,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相机行事。事前一切都想得很顺,到时候未必就顺。”

李自成心中颇不高兴,想道,这不是嘲笑我去山海关时,起初想得容易,而最后吃了败仗么?但是他竭力忍耐着,又问道:

“卿另外有何方略?”

李岩说:“臣并无别的方略,只是想,第一要顺应人心。”

李自成问:“何为顺应人心?”

李岩说:“崇祯十三年,陛下初进河南,当时百姓苦难深重,如在水深火热之中,所谓人心思乱,正是此时情况。陛下顺应人心,剿兵安民,开仓放赈,三年免征,所以陛下所到之处,远近响应,开门迎降,望陛下之来如大旱之望云霓。后来陛下兵力强盛,横扫中原,南至湖广,攻城掠地,所向克捷。到这时候,百姓所殷殷期望者不是再乱下去,而是望陛下设官理民,恢复农桑,使百姓稍过温饱日子,此所谓人心望治。然而人心望治而终未获治,辜负了百姓殷望。由于没有顺应人心,所以目前一听说山海关我军受挫,便处处不稳。臣回河南之后,要顺应人心,就要首先抚辑流亡,兴利除弊,恢复农桑,使百姓有安居乐业之望,而不再受兵戎之苦。”

李自成点点头,问道:“还有何方略?”

李岩说:“河南山寨大则数万人,占据许多州县;小则万余人,也占领一州一县。这些土寨,倘若投降胡人,是我之大患;如被南京加以名号,为南京所用,也是我们的大患。因此臣到河南之后,要不惜金钱,联络所有土寨,使他们不要与大顺为敌。倘能使他们投顺过来,则更为上着。但目前我不敢说李际遇等一定会投降大顺,只求他们暂时观望,不要南投福王,北投满洲,就算好了。还有,清兵必定过河。臣回河南之后,豫北一带自然要做些安排,但更重要的是沿黄河千里,处处设防,使东虏不能过黄河,如此则河洛巩固,潼关可守。”

李自成又问道:“东虏固然可虑,南京已经立了福王为君,史可法率领四镇之兵,驻在江北一带,必然北来。倘若南京小朝廷与胡人合起手来,共同对我,河南就危急了。倘若出了这种局面,卿有何善策?”

李岩想了一下,实在也想不出好的办法,便说道:“臣不能预先料就敌人走什么棋。目前局面确实困难。我们兵少粮缺,倘若胡人和南京合力谋我,河南局面确实不易撑持。臣回河南之后,只能收拾民心,准备应付艰难局面。至于还有什么想法,容臣回河南以后,再相机谋求方略。”

李自成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但也没有表示可否。李岩催促道:“时机不可失。时机一失去,就不会再来。请皇上速速决断,臣好星夜驰回河南。”

李自成沉吟片刻,望着牛金星。牛金星深知这事情确实重大,在此危疑之际,他怎么能够轻易说话呢?他打量李自成的神色,看见李自成表情沉重,充满疑虑,他更不敢说话了。

正在这时,陈永福进宫求见。行礼之后,面奏榆次县士民叛乱,问李自成是否派兵前去攻城?李自成大吃一惊,问道:

“榆次距太原只有六十里,朕驻跸太原,榆次士民如此猖狂,竟敢据城叛乱?”

陈永福说道:“许多乡绅大户虽说投降大顺,实际心中不服,今见我军连败,士气大损,所以胆敢乘机叛乱,这也是难免的。请陛下不必忧虑,让臣派兵前去剿杀。”

李自成恨恨地说:“眼下胡人扰乱中华,这班官绅士民,有钱大户,为什么不看到我大顺朝正对胡人苦战,偏要跟我捣乱?”

陈永福说:“请陛下恕臣直言:虽然陛下占有全晋,上膺天命,成为中国之主,可是几个月来山西的乡宦官绅,世家大户,以及读书士子,多在观望成败,仍存思念明朝之心。近来因见我朝山海关战败,又失去北京,退回山西,以为我朝已失去天下。又闻南京另立新主,所以这班人乘机叛乱,妄想恢复明朝江山。”

李自成问道:“难道他们没看见是胡人占领了北京么?不知道吴三桂投降了胡人么?”

陈永福说:“直到眼下,士民们还认为吴三桂是明朝的忠臣,只是向胡人借兵,志在恢复大明江山。”

牛金星插言说:“臣昨天看到一首诗,是傅山新近作的,传进太原城内。没想到连傅青主这样很有学问的人,也不明白满鞑子进关来是要灭亡中国。”

李自成说:“傅山,朕久闻其名。今年春天,朕来到太原,很想同他一见。他竟抗拒礼聘,离开家乡,躲藏到深山里去。他的诗怎么写的?”

牛金星说:“共是三首诗,要紧的是其中两句。其余的句子臣全未注意,记得这两句诗是……”

李自成说:“你只管说出来,不必顾忌。”

牛金星说:“这两句诗是:‘汉鼎尚应兴白水,唐京亦许用花门。’”

“什么意思?”

牛金星解释说:“王莽篡了西汉,刘秀兄弟从他们家乡叫做白水乡的地方起兵,兴复了汉朝,后来成为东汉。这是傅山听到南京另立福王为主,就以汉光武比喻福王。唐朝西京长安,曾经被安、史占据,后来向回纥借兵,‘花门’就是指的回纥。说明傅山是把吴三桂向满洲借兵,看成是唐朝向回纥借兵一样。”

李自成不由地怒骂一句:“放他娘的屁!”

牛金星、李岩猛然吃惊。自从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由于身份改变,口中绝不再出骂人的粗话。现在因为听到傅青主的两句诗竟然如此盛怒,骂得如此难听,使他们确实吃惊。

陈永福又问道:“榆次的事究竟如何处置?宜速不宜迟,迟则其他州县会闻风响应。”

李自成决断地说:“立即派兵剿杀!”

李岩赶快跪下说:“动用大兵剿杀,固然是一着应急的棋,但最好先派人去晓以大义,使他们开门投顺。如不得已,再用兵不迟。”

李自成摇摇头说:“秦晋本是一家,这山西也是朕的半个家乡,况榆次又近在数十里之内。榆次人如此目中无朕,岂可不严厉惩治?这不是升平时候,该杀就杀!不能手软!”他转望陈永福说:“你今日就派兵前去,限明日天明前攻破榆次县城,不得有误!”

第二天下午,陈永福那里又来了火急塘报,说是榆次县已于天明时候攻克了。因为城内并没有来得及布置坚守,所以一阵炮火之后,将士们英勇地用云梯爬城,将城攻破。城内许多街巷,因见城破,都在房顶上竖起了白旗,这样就避免了巷战,也避免了屠城,只杀死了一二百人,杀伤了二三百人。塘报里边自然不提奸淫妇女、抢掠财物的事,可是李自成心中明白,陈永福是怀着一肚子怒火攻进城去的,绝不会不让士兵们奸淫抢掠,放火烧房,何况陈永福的人马都是来自河南,同山西人没有同乡之情。李自成一想到榆次离太原只有六十里,如今却敢于第一个起来叛乱,第一个遭到浩劫,心中就不免难过。所以陈永福的塘报不但没有使他感到高兴,反而使他有点失悔。自来秦晋是一家,山西毕竟是他的半个故乡啊!假若听从了李岩的建议,今天一面派兵前去,威胁城中,摆出要攻城的架势,一面进行晓谕,也许只需要惩治几个为首滋事的人,就可以避免众多死伤,避免奸淫抢劫,避免烧毁房屋。榆次县为首反抗他的人不会太多,其余平民百姓是跟着闹起来的……

他正在思索,忽然接到李过十万火急的密奏。原来李过在大同只停留了一天,继续向偏关奔去,要从黄甫川、府谷一带渡过黄河。他在密奏中言明:姜瓖十分不稳,请李自成火速派兵防守忻、代、雁门各地。

差不多就在同时,忻州牧(知州)也来了一封十万火急密奏,说:

“忻州地方士民,因闻我大军在山海关失利,退出北京,又闻听太子已在北京登极,谣言纷纷,人心浮动。近日已有奸民暗中煽惑,昌言‘复国’,密谋叛乱。请皇上速派重兵前来弹压,以遏乱萌。”

李自成看了奏本,并不奇怪。他已经知道,河南、山东两省到处有类似情况,有的更为严重,叛乱已经纷起,没法扑灭。但忻州近在咫尺,是太原的北边屏障,如何能任其糜烂?他手持密奏,脸色铁青,对于晋北局势十分担忧。但是手中无兵可派,如何是好?与牛金星、李岩商量之后,只好命刘芳亮派一得力将领率一千五百骑兵增援代州一带的驻军,这样既可防备姜瓖叛变后威胁太原,也可使忻州、定襄等地“奸民”不敢随意“蠢动”。同时,他密谕忻州牧严加小心防范,如有不逞之徒制造事端,务必迅速严惩,扑灭乱源。另外又由牛金星密谕五台县县令,访查刘子政是否仍在五台山中,如能找到,务必火速护送前来太原。

李自成在太原驻了七天,因为潞州、泽州一带情势不稳,他必须火速赶往平阳坐镇。前站人马路过距离太原很近的太谷县时,不惟无人出城恭迎圣驾,反而关闭了城门。李自成下令攻城,很容易攻破了这一座弹丸小城,杀了许多人,作为惩戒。接着路过祁县,不料祁县士民吸取了太谷的经验,不仅仅关闭城门,而且城头守御很严,坚决不许他和他的人马入城,也不供应粮草。李自成越发大怒,又实在觉得奇怪。已经惩罚了榆次和太谷,如今是他御驾亲临,祁县士民怎么竟敢如此与他作对?为什么山西士民不念秦晋一家,与他大顺皇帝有同乡之情?原来攻破榆次县城时杀戮了数百绅民,破城将士在城内大肆强奸和洗劫,这件事曾使他产生了深深的不安。攻破太谷时这种不安已经减少了一些,如今则一扫而光了。他下令用大炮攻城,不要姑息。祁县的绅民用火器和弓箭对抗李自成,守得相当顽强,连一些妇女也登上城头呐喊助战。刘芳亮将十几门大炮都用上了,炮弹隆隆地飞过城头,有的打在城墙上,打坏了一些城垛,使城墙上到处血肉模糊;有的打到城内,打塌了房子,引起了火灾。李自成的士兵们也很愤恨,拼死用云梯爬城,不要一天时间就将小小的祁县城攻破了,杀人很多,街道上和宅子中到处是死尸。很多妇女被强奸了。一部分妇女为怕受侮辱投井死了。许多房子都被烧光了。李自成恨恨地说:

“对这样无法无天的人,就应该用屠城的办法惩治他们,不能手软!”

攻破祁县以后,李自成得到禀报,说平遥、介休两地士民百姓打算响应祁县的叛乱。李自成命刘芳亮派兵到两个地方杀了一些人,查抄了一些大户,并抓来了一些丁壮百姓,编入军伍。在李自成快到平阳的路上,刘芳亮从晋北某地送来的十万火急奏报,又使他大吃一惊。姜瓖已经以议事为名,杀了大顺钦派协守大同和阳和的制将军柯天相,在大同境内找到一位明朝代王的远房宗室——明朝一个不为人知的破落子弟名叫朱鼎 、自称枣强王的奉之为主,暂称监国,继承崇祯的皇统。另外,姜瓖又暗中给多尔衮写信,与胡人敷衍,而多尔衮正在压他投降。李自成在看了刘芳亮的密奏后半天无言,过了一阵才咬牙切齿地骂道:

“先从老子的脊梁上捅一刀子!”

离平阳还有三十里,李自成在一个市镇外的大庙中临时驻跸,打尖,忽然接到刘芳亮第二封十万火急的密奏,同时也接到刘体纯从平定州来的密奏,都使李自成的心中惊慌。据刘芳亮密奏,由于姜瓖在大同背叛,定襄的士民事前受到姜瓖派人暗中煽动,忽然据城背叛,竖起明朝旗帜,杀死县令和大顺军在城中驻防的两百多名将士。临近定襄的忻州也有人密谋响应,酝酿起事。刘芳亮率骑兵星夜赶到定襄,用大炮攻克县城,用屠城的办法将叛乱镇压下去。又迅速到了忻州,与州牧和驻军合力,铐了许多人,将为首的几个人凌迟处死,满门抄斩。据刘芳亮的密疏中说,雁门和宁武都已经落入姜瓖之手,整个晋北到处人心浮动,十分危急。

刘体纯的密奏说,明朝的真定府知府邱茂华原来一直躲在山中,如今从山中出来,降了大清国。大清国将他升为井陉道,署理真定巡抚,驻节井陉城中。满洲这么安排,显然是要堵住大顺朝派人马出固关袭扰畿辅,也为满洲人从固关进攻山西做准备。

另外,刘体纯还禀报了一条不幸消息,也使李自成的心中猛烈震动。刘体纯禀报说,他派往北京去查听窦妃的细作尚未回来,原来埋伏在北京的一个细作已经来到了真定州。据这个细作禀报,近几月在北京城哄传:多尔衮听说李王的窦娘娘十分貌美,又通文墨,藏在京城民间,遂下令满城搜查明朝的宫女,凡窝藏不献者全家抄斩,邻居连坐。窦娘娘不幸被御史光时亨查到,要献给多尔衮请功。窦娘娘临危不惧,当面痛骂了光御史,然后命光御史不得对她无礼,在二门外稍候片刻,然后穿戴妃子衣冠,悬梁自尽。身边的两个宫女一个逃走,一个用剪刀刺破喉咙而死。因为北京士民痛恨明朝的大多数文臣武将无耻地降了清朝做官,所以对窦妃的死节特别称颂,可以说“有口皆碑”。她被埋葬在广渠门外,前去祭奠的老百姓络绎不绝。

李自成对窦妃的殉节感到难过,在心中后悔,暗暗地说:“应该将她带出北京来才是!”

尽管是在行军途中,但是御厨房还在,而且总是跟随御营的前站人马一道,事先到达应该临时驻跸的地方准备好打尖的简单御膳。当御厨们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时,李自成的脸色十分沉重,将手一挥。御厨们吃了一惊,心惊胆战地将饭菜端下去了。

李自成到平阳府的这一天,六月上旬快过完了。他刚在行宫驻下,六政府的尚书和侍郎们便前来朝见。这些人刚才都在城外五里处跪接,如今是来向他禀报各衙门的办事情况。李自成刚询问了几句,忽然一批军情塘报纷纷来到。其中有些是十分机密的,由刘体纯封好之后,注明“绝密”二字,旁边加圈,封口加上火漆。当吴汝义亲手将这些机密文书呈给李自成以后,李自成的心中一惊,不知道又有了什么坏的消息。自从山海关兵败之后,每一个消息都是不顺心的,几乎没有例外。还没有拆看,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沉重,向牛金星等重要文臣说:

“你们且去休息,晚膳后来行宫商议大事。”

他的沉重的神色和不如意的口气当然影响了牛金星和李岩等几个经常参与运筹帷幄的大臣,他们默默地叩头辞出。在行宫大门外分手时候,李岩的心中焦急,小声对牛金星说:

“相爷,欲守关中,河南万不可失。皇上倘迟迟不能拿定主意,时机一失,不可再来。钧台为辅弼重臣,何不帮皇上拿定主意?”

牛金星叹口气说:“林泉,近来局势险恶,一天不如一天。皇上因事事都不如意,常常对身边人无端发怒。你想回河南的话,缓说为佳。”

李岩因局势紧迫,对牛金星的回答在心中不以为然,但看牛金星不想再谈,急于返回相府,也只好作揖相别,攀鞍上马,带着自己的一干从人向城外驰去。他在马上暗暗地叹一口气,胡乱猜想,在心中问道:

“刚才皇上又接到什么坏的消息?晚饭后要商议什么大事?……”

晚上,牛金星和李岩被叫进行宫。这是一次御前密议,所以别的朝臣都未奉诏前来。

李自成将刘体纯差人送来的军情塘报和密奏,刘芳亮从晋北忻州送来的密奏,以及用晚膳时收到的田见秀从长安送来的密奏,一古脑儿交给牛金星看。牛金星每看完一件就转给李岩,很快地都看完了。李自成先不谈重大问题,先对李岩说:

“据刘明远转来五台县令的奏本,那位刘子政于四月中旬就离开了五台山,不知何往。又说,据五台山一位和尚说,刘子政自言要去北京西郊卧佛寺挂单。那时崇祯早已亡国,北京四郊不平静,他去为了何事?奇怪!你想他到底往何处去了?”

李岩站起来恭敬地说:“臣也猜不到他会往何处云游。去北京卧佛寺的事未必是真。既然找不到他,也就算了,陛下可以不必放在心上。”

李自成向牛、李两人问道:“胡人新近这样举动,如何应付?陕西是我们的根本,看来局面也很不好,叫朕十分放心不下。还有,张献忠已经进了四川,我们还得分兵防备广元、汉中一路,可是哪有兵啊?崇祯十四年倘若趁他兵败时候,将他除掉,倒少了今日的后顾之忧!”

牛金星说道:“满洲人分两路进兵,这原来也在我意料之内,现在看来一路从山东进兵,已经到了临清以南;一路向冀南进兵。这向冀南的一路,说不定是要伺机进攻山西,关系十分重大。我们现在也无法不让胡人进兵,除非按照皇上原来的意思,等我们从关中调集二三十万精兵,由刘宗敏率领,出潼关到冀南,方可以阻止满洲人从山东和畿辅南下,但这事两三个月以后才能够做到。”

李自成又说:“明朝的真定知府邱茂华,原来不肯投降我朝,在山中躲藏起来,如今投降了满洲。满洲人将他升为井陉道,署理真定巡抚,驻在井陉,显然是要为进攻固关做好准备。此事如何应付?”

李岩说道:“为今之计,井陉这方面,我们只有迅速派一支人马去占领,先发制人,才能够坚守固关,绝不可使邱茂华在井陉从容准备。”

李自成点点头说:“卿说得很好,朕立刻就派兵前去。另外,这密奏里边说,多尔衮派一个名叶臣的人,率人马到了冀南,看来还要进入豫北,说不定会进攻山西。你们有何善策?”

李岩说:“须要巩固豫北三府,不使胡人得手。尤其怀庆府最为重要。怀庆失则上党危矣。”

李自成点头说:“怀庆是很重要。刘芳亮既然平定了晋北州县的叛乱,即命他火速回来,应付怀庆方面。如今无兵无将,如何是好啊!”

牛金星说:“如今只等关中能调集二三十万人马,战事便会有了转机。”

李岩又说:“目前潞、泽两府也在叛乱,因为离平阳较近,从这里派兵,迅速前去,不难扑灭,而且那里原来就有我们的驻军。”

李自成表示同意,说:“这点人马朕手下派出还不困难。可是你们看田玉峰来的这封密奏,说陕西本来就闹旱灾,近来征粮急迫,粮价腾贵,小麦每斗涨到二两四钱,大米二两六钱,从来不曾如此。已经有人吃人的情况。征兵征粮都十分困难,这倒使朕感到担忧。”

牛金星说道:“关中毕竟是陛下桑梓之地,请陛下速速敕谕关中各地,酌减征粮,务使官绅庶民安心,不要惊慌。只说粮食将由河南各地源源运向关中,有擅自囤积粮食,高价出售者,一定依法严惩不贷。”

李自成叹口气说:“关中虽然是朕的家乡,目前要安定后路,不能不用严刑峻法惩治盗匪。这样吧,你们替朕拟一道敕谕,明日就可送到长安,上面一定要写明:有偷人一鸡者斩!另外要告诉田见秀,军粮虽然可以酌减,但应征之数必须火速催齐,不可缓慢误事。河南消息也不好,怎么办?”

李岩说:“是的,看来河南确实很乱。这塘报上说,清兵虽然没有过黄河,可是李际遇、刘凤起这批人都已经投降胡人,董学礼已经从徐州以东撤退回来,如今在商丘、砀山一带,也准备投降胡人。所以如果再不前去收拾,就悔之晚矣!”

李自成说:“河南吃紧,但目前令人更担心的是固关、太原、潞州这些地方。这些地方能够固守,山西全省就不会失去。山西全省不失,千里黄河就可以免去东顾之忧。至于河南嘛……”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又来了一份紧急塘报,是从太原陈永福那里来的,说唐通已于前几天过了大同,逃到保德一带,一部分人到了府谷。李自成大为吃惊,不觉说道:

“要是唐通投了胡人,榆林就危险了。”

刚说了这一句,忽然唐通从保德派人送来一封密奏。李自成立刻拆开来看。据密奏上说,他担心胡人要进窥黄河,所以他率领人马退到府谷、保德,凭借黄河天险来屏蔽延安、榆林。李自成将他的密奏向案上一投,不觉骂了一句“他妈的”,随后对牛金星、李岩说:

“唐通和姜瓖二人勾结,如何是好?”

牛金星、李岩都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牛金星想着如今好像是一盘败棋,不管怎么走,都不能马上转败为胜。然而对手的棋路反而越走越宽。唐通不过是一个卒子,可是如今已成了过河卒。如果吃不掉它,后果会很坏,想吃掉它,既没有车,又没有炮,也不在马蹄下边,谈何容易!李岩也同样想不出好的办法,只是他更多的心思是在考虑河南局势。

李自成说:“这样吧,一面给唐通下一道手谕,对他多加鼓励,装作不疑心他有投降满洲的打算。一面给高一功去一封密谕,要他严加防范。”

牛金星说:“圣上如此考虑,十分妥善。”

刘体纯又送来一封密奏,说又已探明,窦妃自尽之后,满洲人已经把窦妃的舅父、舅母和邻居逮捕下狱。李自成看完密奏,半天没有说话。因为整个局面很坏,各种不如意的军国大事都压在他的心上,所以不能多去想窦妃的事。过了一阵,他望着李岩问道:

“河南的情况很乱,你看这局面应该如何收拾?”

李岩又站起来躬身说道:“崇祯十三年冬,陛下初入河南不久,微臣曾经建议:应该据河洛以争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数年来只顾打仗,未遑经营河南。机会已失,悔之何及!”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暗想:“指责朕的失策!”但是他没流露出愠怒神色,用平静的口气说:

“如今只说眼前吧!”

李岩接着说:“守河南即所以巩固关中,失河南则关中亦不可守。虽然目前河南叛乱迭起,形势急如燃眉,然而还不到无法挽救地步。东虏尚未南下,南京也没有重兵北来,所以局势尚可以挽回。请陛下速将河南之事交付微臣,臣率人马星夜驰赴河南,相机处置,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自成心里想道:“如今人心涣散,许多人各为自己打算,另有图谋。离开北京后逃走了很多人,有的降了胡人。李岩一再提出来要回河南,莫非也是为自己打算?”他在心中犯疑,望一望牛金星,用眼神向丞相征询意见。

牛金星沉吟一下,恭敬地说:“如今河南局面很乱,差林泉回去设法收拾乱局,未尝不可一试。但林泉若走,陛下左右又少一得力谋臣。此事干系重大,请皇上宸衷独断。”

李自成暂时沉默不语。他忽然想到李岩始终不曾同他一心,起义时就操心“功成身退”,归隐山林,这不是害怕我得江山后诛戮功臣?在洛阳命他主持放赈的事,他的手下人在百姓前盛称他如何仁义,老百姓也都说“李公子救了我们的命!”反倒把他李闯王不提了。要不是宋献策及时忠告了他,压下去这股邪气,他怀的“二心”可不是早就在众人前露了马脚!

李岩催问道:“情况甚急,陛下如何决断?”

李自成问:“卿回河南,红娘子一同去么?”

“是的,陛下。如今战将难得,红娘子随臣回河南,缓急时颇可为国出力。况且她在豫东一带江湖上人缘很好,还可以联络民间义士,共抗虏兵。”

李自成在心里说:想得怪美,连老婆孩子一起带走!他忽然又想,宋献策献的《谶记》上说“十八子,主神器”,难道他认为这《谶记》是应在他的身上么?可恶!……

“请陛下不必犹豫,速速命臣动身!”李岩又催促一次,巴不得插翅膀飞回河南,收拾乱局。

李自成对李岩的急于去河南更加疑心,点头说:“你下去同牛丞相商量商量,速写一奏本,详细说明回河南的处置方略。这两天我日夜不得休息,十分疲倦,你们都下去吧。等我看了你的详细奏本以后,再做决定。”

牛金星和李岩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在心中发出冷笑。 sngxPOdMPeZ2hztNBHiofgXZVeT4iyTaI9fahKZIJzBM7se6icEOgypuRx588k0w



第五章

大顺朝的六政府和文谕院等中央衙门都驻在平阳府城内。牛金星的天佑阁大学士府即丞相府,也驻在平阳城内。从关中火速调来的两三万人马以及从北京退回的败残部队都驻在城外。城内只有一两千拱卫皇帝的亲军,俗称御林军。李岩手下的部队经过庆都之战只剩下六七百人。健妇营只从长安来了一部分,没有想到井陉一战死伤了二三百,如今不足五百人。红娘子从固关回来后,健妇营同李岩的残余部队都驻在平阳城南大约十里的一个地方。

李岩回到驻地,立刻将李侔找来,也将红娘子从后帐请出来,一起商议向皇上写奏本的事。自从退入山西以后,他度日如年,眼看着局势一天不如一天,他身为大顺朝臣子,却无力挽救国运。如此下去,国家会有灭亡之险,而他兄弟和红娘子将要白白地死在这种一筹莫展的局势之下。今天得到皇上同意,要他写一奏本,详细陈明收拾河南的方略。他一面十分高兴,觉得这个请求终于得到皇上允准了,一面又感到心思沉重,因为目前回河南去,困难确实很多很大。如果他刚回去,立脚未稳,而南京的人马就进入河南,胡人也从山东和畿辅来到河南,李际遇、刘凤起这些人再不听劝告,决心与大顺为敌,那么,能不能凭着他兄弟的力量,拯救河南的局面呢?对此,他心中并没有很大的把握。但是,如果他不回去肩此重任,又如何收拾河南?还有谁能够为大顺收拾危局?

当他把事情告诉李侔和红娘子后,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好久,决定不顾一切,宁死也死在河南,为大顺巩固中原,不惜肝脑涂地。回去,没有兵当然不行,要向皇上请求多少兵呢?请求的兵太多,如今,皇上也没有多的人马给他。请求的兵太少,回河南很难站稳脚步。他们又把李俊也找来,一起参加意见。商量的结果,决定向皇上要两万精兵。听说袁宗第率五万精兵前来,几天内就会到达平阳。估计请两万精兵,皇上还可以答应,再多就不会答应了。

红娘子问道:“你打算请皇上派哪一位大将同你一起往河南去?”

李岩说道:“大将不必要,一则皇上目前在平阳也没有得力的大将,许多人在山海关和庆都死了,有的负了重伤。袁宗第没有到山海关去,皇上将会另有派遣。何况,”他放低声音说,“最好不要有大将同我们一起去河南,免得我们做起事来掣肘。我只请求给我两万精兵,不提请派大将前往。”

红娘子不放心地说道:“如今接连吃了败仗,人心惶惶,到处叛乱,有些地方已经叛乱了,有些地方虽然没有叛乱,看起来这局面也不会撑持多久。在这种时候,宋军师不在此地,万一皇上对你兄弟多心,牛丞相又不肯竭力担保,岂不徒然惹祸?”

李岩说道:“不请兵,不去河南,国家亡了,我们也要为国尽节。与其那个时候白白地尽节而死,何如此时尽我们的力量为皇上收拾河南局面?”

红娘子说道:“倘若大顺国亡,我们自然都要为国尽节,战死沙场。与其被皇上疑心,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将来在两军阵上与敌人厮杀一番,死个明明白白。”

李岩望望红娘子,说:“怎么你们妇道人家比我们男子汉还要疑心重?”

红娘子说:“我不是疑心皇上有什么怀疑你的地方,而是看今日局势,人心不稳,难免不互相猜疑。倘若皇后在此,我可以先向皇后奏明,问问皇后的意思,事情就好办一些。如今皇后不在此地,宋军师也不在此地。牛丞相同你虽是乡试同年,他被下在狱中的时候,你为搭救他也出过力气。可是你两个这些年来貌合神离,到了危急关头,他能担保你么?能在皇上面前替你认真说好话么?”

李岩心中也猛一沉重,琢磨了片刻,说:“事到如今,回头是不行的。几次请求皇上派我回河南,今日皇上面允了,牛丞相也赞同。皇上命我回来写一奏本,详陈方略,我难道突然变卦,说自己不愿回河南了?那怎么敢呢?如今正如古人说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瞻前顾后,何能成事!只要我们自己问心无愧,赤胆忠心保大顺、保皇上,其他一切,在所不计。”

李侔同红娘子听了这话,觉得也只好如此了,于是大家继续讨论。李侔问道:

“大哥,如果南京人马和满洲人马也到了河南,如何应付?”

李岩叹口气说:“倘若只有满洲人马来到河南,我们会号召河南父老与胡人作战,不让他们在河南轻易站稳脚步。如今担心的是,南京已经立了福王,如果史可法率领大军北进,到了河南,老百姓以前虽曾拥戴闯王,可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闯王进入河南后,没有设官理民,没有恢复农桑,没有抚辑流亡,以至于颇失百姓之心。而明朝开国到今天,将近三百年,突然亡国,要说老百姓完全不思念故君,那是不合情理的。所以我担心史可法率大军来河南后,如果我们号召百姓同史可法作战,百姓未必响应。可是不作战又如何呢?我们退一步,史可法就进一步,河南就不是大顺的河南了。所以关于这一点,如今只能说,等我们回到河南后,相机应付,另外条陈方略。今日身在此地,河南情况尚不清楚,事前拟定方略,反而不切实际。”

李侔问道:“皇上倘若当面问起来,你如何答复?看起来这题目是非做不可的。”

李岩也知道这个题目躲不过去,但是他又不愿随便敷衍几句,那样就是对皇上不忠,不是为臣之道了。可这题目又确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他想了片刻,抬起头来说:

“这奏本上不必详言,只说我回河南以后,看了河南的真实情形,再迅速条陈方略,以释陛下之忧。”

红娘子很不放心,说:“难道皇上当面问起来,你也这么回答么?你只有当面说出实话,皇上才会放心。”

李侔也说:“是啊,皇上是英明之主,马虎不得。”

红娘子又说:“你把你准备当面回答的话,同我们讲一讲,我们听一听,觉得在理,你就当面去说。倘若不在理,你千万不要出口,以免引起皇上疑心。自古伴君如伴虎,何况是这样人心多疑的时候!须知一言出口,驷马难追,那时后悔就迟了。”

李岩的心情很沉重,说道:“如果皇上问我,我只能剖析目前危局。倘若是满洲兵南下,当然我们要号召河南父老兄弟,与敌周旋到底,决不允许胡人占领中原。如其不胜,我们兄弟战死沙场,义无反顾。倘若是史可法率领江北四镇人马来到河南,我们就想办法劝说史可法共同对付胡人。倘若史可法不肯听从我们的劝告,我们将驻兵豫西,东守虎牢关,北守孟津,使南方人马不能西来,胡人不能过黄河以南。稍微等待时日,胡人与南方的人马必将在河南山东一带互相火并,到那时我们见机而行,方是上策。如果贸然打仗,或者在豫东、豫中与敌周旋,都必然要败。因为我们刚到河南,兵力不足,民心未附,尚未站稳脚步,决不能既同南方打仗,又同胡人打仗,那样将是自取灭亡。这是我的真正想法。这想法是不是符合实际,要到河南之后才能知道。我只能这样说我的实话,绝不敢有丝毫欺君之意。你们说这样回答皇上的问话,行么?”

红娘子和李侔都觉得李岩的意见很是,必须向皇上当面奏明这些想法。至于皇上会不会听从,大家谁也不敢逆料。作为忠臣,处于国家危亡之际,也只能如此了。红娘子说:

“据我看来,如今不仅河南局面很危险,山西也是同样危险。倘若大顺失去山西,又失去河南,关中是没法守的。关中偏在西边,粮饷来源困难,如今正是饿死人的荒年,加上兵源又枯竭,岂能对抗胡人?纵然能抗拒一时,日子久了,如何能够抗拒?”

李岩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担心的不仅是河南、山西会失去;我还担心胡人派一支精兵,绕道塞外,从榆林塞外南下,进入长城,使榆林失去险要。到那时大顺顾此不能顾彼,顾南不能顾北,几面作战,如何是好?所以,巩固山西,确保河南,方能扭转这个困难局面。如果胡人只有一路从塞外向南进兵,那就容易对付。”

李侔没有想到敌人可能从塞外进兵,听了李岩的话,心中猛然一惊。红娘子也感到局势可怕。李侔叹口气说:

“哥,你料的事情比我远得多,看起来我们回河南去,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

红娘子说:“万一大顺国亡,我们只好同归于尽,生为大顺之臣,死为大顺之鬼,如今走一步说一步吧。”

李俊半天没有说话,忽然愤愤地插言说:“回到河南,我们……”

李侔没有注意他说话,接着说道:“国亡与不亡,我们总要想法将死棋化为活棋。”

李俊愤愤地说:“皇上不听谏阻,一定要东征山海关,才吃了这个败仗。在北京也不听劝谏,做了许多失去人心的事。难道‘十八子,主神器’的话,不是指我大哥说的么?”

红娘子大惊,严厉地责备说:“子英,你想死了?”

李岩也瞪了李俊一眼:“子英,处此举国上下震惊危疑之际,一句话就可以遭灭族之祸,万万不得胡言!”

李侔也说:“万万不可想入非非!”

李俊低头不敢再说。李岩嘱咐他暗中准备,三日后皇上圣旨下来,便要驰回河南,李俊唯唯答应。李岩兄弟连夜商量好,将奏本写出,准备明天一早递进宫去。红娘子几乎彻夜未眠,是吉是凶,实在放不下心!

李自成因见大局愈来愈坏,决定退过黄河以西,驻在韩城。六政府已经先过河去了。他自己继续留在平阳,少数随驾文官也暂时没有走。他留在平阳是为了等候袁宗第的五万人马和刘芳亮从晋北回来。

到了六月下旬,袁宗第的人马已经有一部分进入山西,而刘芳亮已经将忻州、定襄等处的叛乱平定了,杀了很多人,重新设置了地方官吏。但他走了以后,晋北的局势更加吃紧了。刘芳亮回到平阳,见了李自成,禀报了晋北各州县的情况以后,又禀报了刘子政已经离开五台山、无处寻觅的事。李自成问道:

“这个刘子政,怎么离开五台山往北京卧佛寺去了?”

刘芳亮说:“我也问过五台县令,说是自从胡人到北京的消息传到五台山中以后,刘子政就带领一个身边的仆人,还有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起离开了五台山。”

李自成问道:“难道真会往北京卧佛寺去?他不是对满洲人十分仇恨么?”

刘芳亮回答说:“只是有人这么说罢了。看情况他不会前往北京。他对满洲人痛恨入骨,避之不及,岂肯自投罗网?可是他确实往东去了,有人看见他是往东去的,但行踪十分诡秘,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什么地方。”

李自成满腹疑团,向牛金星望去。牛金星说:“从五台山往东,过太行山便是畿辅一带。虽是大山,路倒是有的。从紫荆关、倒马关,都可以进入畿辅。要说他不是前往北京,为什么要进入畿辅呢?要说他是前往北京,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冒着生命之险,去投入胡人手中。”

李自成说:“既然找不到他,也就算了。大同情况如何?”

刘芳亮说:“臣正是要奏明大同情况。”

李自成说:“你赶快说吧,这也是一个心腹之患!”

刘芳亮说:“我到了定襄,就听到消息,说姜瓖派人到北京投降胡人,可是胡人并不高兴。”

李自成感到奇怪:“为什么胡人不要他投降?”

刘芳亮说:“不是不要他投降,而是因为姜瓖在大同拥戴了一个明朝的宗室,称为什么枣强王的,名叫朱鼎 。”

“哪个‘ ’字?”

“明朝的宗室总是用怪名字,这个‘ ’字也很怪,是珊瑚的珊字去掉侧玉边,换成个言字边。”

李自成鄙薄地一笑:“真有这个枣强王么?”

刘芳亮说:“听说姜瓖的投降表文中说明,为了维系地方秩序,拥立明宗室枣强王朱鼎 在大同建国,请多尔衮俯允。多尔衮回了一个批示,狠狠地责备他,不同意他拥立什么朱鼎 ,还说这个枣强王朱鼎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又说今天除了大清朝,不许任何人擅自称号建国。姜瓖受责备后,这个枣强王从此不知下落,有的说已经被他活埋了。姜瓖已经向胡人递去降表,说他愿意为大清镇守大同。”

李自成骂了一句“混蛋东西”,转过去望一望牛金星,“你晓得枣强王朱鼎 这个名字么?”

牛金星一向留意晋府的事情,也留意代府的事情,关于这两个王府的谱牒他在向北京进兵时都搜罗来了,怕的是留下后患。姜瓖拥立枣强王朱鼎 的事,他已经风闻了,所以来之前,已经查过代府的谱牒。这时随即回答说:

“代府原是朱洪武第十三个儿子,封在大同,名叫朱桂。从朱桂传了十二代。到今年三月间我们大军到大同,这最末一代的代王民愤很大,死于乱兵之手。代府的支派有好多支,枣强王也是代府的一个支派,最后一名郡王,名叫朱鼐 。”

李自成问:“哪个朱鼐 ?”

牛金星接着说:“鼐就是张鼐的鼐字, 是卓然不群的卓字加个金字边,又是一个怪字!这个朱鼐 是最后一个枣强王,崇祯七年就病死了,不知何故。以后无人袭封枣强王。现在这个朱鼎 ,按辈分是朱鼐 的子侄一辈,看来并未袭封,而是由姜瓖把他找到,拥立建国,又伪称为枣强王,便于号召。这是朱元璋的第十四代,代王朱桂的第十三代。姜瓖确实可恶,既投降了我们大顺,又要投降满洲,又找一个姓朱的后人,伪称什么枣强王。他是想左右逢源,这一次露了原形,实在可恶!”

李自成对刘芳亮说:“你下去休息吧,这几天我就要往韩城去,你的人马跟我一道过河。”

刘芳亮叩头辞出。

李自成又望望牛金星,问道:“宋企郊的事情你知道么?”

牛金星一听,心中害怕,躬身答道:“臣看了一些弹劾的奏本,知道他放了许多官,都是他的同乡,实在私心太重。”

李自成问:“你看应该如何处置?”

牛金星说:“念他是从龙之臣,还没有别的大过,仅仅是照顾同乡,可以对他严加责备,或降级使用。”

李自成冷冷一笑:“不能这么轻饶他。朱元璋得天下之后,严惩贪污舞弊的官吏,这情况你比我更清楚。如今到处不稳,人各为私,宋企郊虽系长安从龙之臣,也不能不拿他立个规矩。”

随即他提起笔来下一道手谕,交给旁边一个侍臣,说:“立刻飞马传我的手谕:将宋企郊捉拿起来,下在狱中,等候发落!”

牛金星大吃一惊,前后胸猛然冒汗,低头不敢说话。

刚刚说毕,新任兵政府尚书张元第前来求见。张元第原是明朝的一个旧官僚,因原来的兵政府尚书已过黄河去韩城,现在用人又很急,所以李自成把他留在身边,给他一个兵政府尚书的职衔。李自成问他晋东南一带人马移动情况以及潞州、泽州二府人马部署情况,张元第一一作了回答。李自成点头同意。忽然他想到张元第是河北省人,家乡已经叛乱起来,就顺便问道:

“你原是明朝太常寺卿,归顺我朝,又做了大官。你的家人都在故乡,如今可都平安无事么?”

张元第见皇上如此关怀他的全家,赶快跪下说道:“臣家乡的人都说臣做了‘贼官’,将臣的家产抄了,有些家人被打死了,也有人被赶出家乡,不知逃往何处。”

李自成问道:“你说什么?”

张元第重复说:“臣家乡的人都说臣做了‘贼官’……”

李自成突然将御案猛地一拍:“替我拿了!”

立刻进来两个侍卫,不由分说,将张元第绑起来,拖到院里去。李自成又加了一句:

“既然投顺了我朝,吃我的俸禄,做了大官,仍不死心,说什么你是做了‘贼官’,该杀该杀,推出去斩了!”

牛金星赶快跪下说道:“请陛下念他是无意间仓促说出,可以饶他一死。”

李自成说:“他多年做明朝的官,一直把朕当成‘流贼’。如今虽然投顺了朕,心中仍以为朕是‘贼’。他做朕的官也是出于不得已。像这样怀着二心的人,不杀,终留后患。你不必救他。”他又向外边望一眼,“速斩!”

牛金星叩头起来,浑身颤栗,觉得目前局面实在可怕。朱洪武为一句话半句话就杀人的斑斑史迹都涌上他的心头。他正想问一问皇上还有没有别的事情,李自成叫他坐下。他谢了座,侧身坐下,小腿仍在打颤。李自成叹口气说:

“朕待人不薄。像宋企郊,朕给他吏政府尚书,官职很高。张元第,我给他兵政府尚书,官职也很高。朕没有亏待他们。可是宋企郊竟敢在目前局面下营私舞弊,令朕生气。至于张元第这个人,骨子里一直认为朕是‘贼’,刚才虽是仓促之间脱口而出,没有留心,可是倘若他平时心里没有这个想法,如何能脱口而出呢?所以非杀不可。你为他讲情是出于你做宰相的职责,怕朕杀错了人。可是这种人是非杀不可的。朱元璋是开国皇帝,他比朕杀的人多呀!有许多笑话,你比朕更清楚。连人家说‘光天化日之下’,他都认为是骂他当过和尚,头上没有头发。像这样糊涂的事情,朕绝不会做的,朕只杀有罪的人。”

牛金星站起来说:“是,陛下是英明之君,绝不会轻易杀人,况且治乱世用重典,在目前也只好严惩有罪的人。”

李自成问道:“李岩兄弟要回河南,他们的奏本已经呈上来十多天了,朕一直没有批下去,也没有召见他们。可是马上我就要过河往韩城去,这事情也该处分了。你说要不要让他兄弟带兵回河南去?”

牛金星害怕担责任,只说:“此事臣反复思虑,不敢做出决定。陛下圣明,还是请陛下宸断。”

李自成说:“有许多事情,你可想过么?”

牛金星说:“陛下所言何事?”

李自成说:“宋献策献的《谶记》,你我都看过的。上面有一句话:‘十八子,主神器。’会不会李岩觉得他也姓李,现在要离开我,另有别图?你想过没有?”

牛金星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含糊地说:“《谶记》上的话,不知李岩怎么想的。”

“你看他奏本上有这样几句话,”他拿起奏本,让牛金星到御案前看,“这奏本你看过,这几句话你还记得么?你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牛金星害怕得很厉害,说:“臣为陛下江山着想,这话看来还是陛下平日的‘收拾民心’的意思。不过李岩往年也说过多次,如今还是那几句老话。”

李自成冷冷一笑,说:“你看,他说:‘臣等驰回河南之后,当宣布陛下德意,抚辑流亡,恢复农桑,严禁征派,整饬吏治,与民更始。’”说到这里,他又望着牛金星,“你对这些话有何看法?”

牛金星还是莫名其妙,说:“从这些话也看不出来与他平日说话有什么不同。”

李自成说道:“如今他要回河南去,收买人心,还不显然么?”

牛金星已经看出来李自成对李岩兄弟十分疑心,更不敢说别的话了。他自己最近虽然表面镇静,实际内心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没有想到大顺朝败得如此之甚,没有想到各地如此不稳,前途难以逆料。而他是大顺朝丞相,为祸为福都直接干系他的身上。万一李自成追究起他当朝丞相的责任来,他将必死无疑。所以现在对李岩的前途,他只能听之任之。他见李自成又一阵沉默不语,便站起来恭敬地问道:

“陛下预定后天就要起驾,往韩城驻跸。李岩兄弟要回河南的事,必须有一个明白批示。倘若不想使他们回河南去,也需要召见他们,当面晓谕明白。他近来十分焦急,也向臣询问过几次,臣只是要他稍候,不必焦急。陛下到底如何决定?”

李自成还是拿不定主意,说:“你先下去吧,也替朕想一想。朕自己也再斟酌斟酌。你下去吧。”

但牛金星刚刚走出宫门,又被李自成派人叫回。他向牛金星重新问道:

“你敢担保李岩兄弟没有二心么?”

牛金星说:“臣与李岩兄弟,除朝政大事在皇上面前共同商议之外,并无私人来往。”

李自成说:“朕不是害怕你们有私人来往。我问你,李岩在洛阳主持放赈的事,他手下人都对外宣扬,使饥民都以为是李公子救活了他们。你还记得么?”

牛金星轻轻点头,心里想:“唉,李岩完了!”

李自成又问道:“他这奏本里头用了‘与民更始’四个字。这‘更始’二字怎么解释啊?”

牛金星说:“‘更始’就是重新开始,换一个办法来整饬吏治。”

李自成又问道:“先生过去替朕讲《资治通鉴》,朕还记得‘更始’是一个年号,是不是?”

牛金星没有想到李自成疑心这么大,赶快跪下说:“是的,当年南阳刘玄起兵讨莽,号为更始将军。后来攻长安,被拥立为帝,年号更始。刘玄被杀之后,因无谥号,只称为‘更始帝’。”

李自成冷冷一笑:“难道李岩也想来一次‘与民更始’么?”

牛金星听得出了冷汗,说:“皇上,李岩未必有此大胆,可是臣也不敢说他到底有什么心思。”

李自成说:“朕看他现在要朕给他两万精兵,派他回河南收拾局面,难道不是想效法刘秀以司隶校尉巡视河北么?”

牛金星不敢说话。

李自成又说道:“朕想起来了,李岩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你大概还会记得。”

牛金星问:“不知是哪两句?”

李自成说:“‘神州陷溺凭谁救,我欲狂呼问彼苍’,你记得不记得?”

牛金星说:“臣尚记得,那是他从杞县起义往伏牛山路上作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李自成冷冷一笑:“那时候朕已经来到河南,到处饥民响应,望风投顺,都称我为‘救星’,可是李岩还说‘神州陷溺凭谁救,我欲狂呼问彼苍’,这是真正拥戴朕么?”

牛金星不敢替李岩说话,连声说:“是,是,李岩那时候还没有见到皇上。”

李自成又问道:“李岩只是请两万精兵,却不请朕派一员大将,同他一起去河南,这难道不令朕对他疑心么?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呢?好,你不必回答,此事由朕决断好了,你下去吧!”

牛金星确实害怕,眼看着李岩兄弟大祸临头,他却既不敢劝阻李自成,更不敢对李岩露出一点口风。回到丞相府,李岩又来见他,问他见了皇上之后,是不是谈到他回河南的事。他说道:

“皇上甚忙,本来我想问一问你回河南的事情,但看皇上心绪不安,也很疲倦,没有谈起这事。不过我临从宫中出来时,皇上说了一句,要我明天或今天夜间重新进宫,商议你回河南的事。”

李岩心中高兴,说:“到底皇上想起来这件事了。”

牛金星又说:“你还是回家等待,一有消息,我便派人告你知道。”

李岩满怀着欣慰与希望的心情赶回他的驻地。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牛金星又被李自成叫进宫去。行礼之后,李自成也不命他坐下,就问道:

“朕风闻宋献策曾经在来到伏牛山之前同李岩谈过‘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语,李岩暗露喜色。此事是真的么,还是一个谣传?”

牛金星没有听到过这个谣传,但见李自成既然说到这样事情,感到必杀李岩兄弟无疑,他更害怕了,说道:

“臣不曾听说。可是目前局面,失河南则关中失去屏藩,救河南又必须用李岩兄弟,用李岩兄弟又不知他们是否怀有二心。可惜军师不在这里,请陛下千万斟酌。微臣忝居相位,智虑短浅,又与李岩是乡试同年,河南同乡,理应避忌,实在不敢妄言要不要放李岩回河南去。”

李自成说道:“不放李岩去,他又一再请求,朕不能置之不理。放他去,倘若他心怀异志如何?我看不如早日将他除掉,免留后患。”

牛金星大惊,赶快跪下,浑身颤栗,吃吃地说:

“请陛下务必三思而行。”

李自成说道:“你不必害怕,除李岩的事情,你只奉命而行,不必由你来替朕拿主意。朕意已决,你可暂时回避,但不要远离。朕马上召李岩兄弟进宫,当面问话。”

牛金星叩头,颤栗退出,暂时回避。传宣官向外传旨,宣召李岩、李侔兄弟二人进宫。

李岩兄弟进来,行了常朝礼,照例赐座,谢恩。李自成表面上神情特别温和,竭力隐藏着胸中的杀机。他先从刘子政的消息谈起,暗中察看李岩、李侔的神色。李岩推测刘子政可能去往江淮一带,不会前去北京,更不会投降多尔衮。

李自成说:“目前时势纷乱,这事情也很难说。过些日子,倘若新的下落能够知道,我们还是要礼聘他前来共事。”

李岩说:“皇上如此思贤若渴,令人感奋。”

李自成说:“朕看了你兄弟的奏本,只是因为近来事忙,没有立即召见。你们的忠心和所陈回河南后的方略,令朕心中十分欣慰。”他轻轻微笑点头,随即又问李岩,需要哪位大将一起前去。

李岩回答说:“经过山海关之战,又经过庆都之战,皇上得力的武臣良将折损甚多。而今守晋守秦处处需人,颇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叹,所以臣反复思维,只要两万精兵,不要一个大将。”

李自成笑着问:“没有大将,光靠你们兄弟二位和红娘子岂不十分困难?”

李岩回答说:“臣等回到河南之后,不拘资格,随时提拔将才,不患无可用之人。”

李自成微笑点头,在心中说:“果然要离开我,独树一帜!”于是说道:

“卿为朕目前困难着想,不要朕派大将同去,很好很好,以卿等声望,回到河南之后,自然会有英雄豪杰之士闻风响应,争来投效。卿等打算何时动身?”

李岩回答说:“如蒙钦准,臣愿星夜前去,愈快愈好。大好时机,稍纵即逝。倘若待河南全部失去再收拾,将更费周折。”

“卿下去准备一下,明日即可动身,除卿兄弟原有人马之外,朕给你们两万人马。眼下来到平阳周围的,虽有数万人马,但是山西局势不稳,姜瓖又叛变了,朕身边也需要人。朕从平阳驻军中拨给你们一万精兵;你们带着朕的手谕,路过潞州府时,命潞州府守将拨给你们五千人马,路过怀庆府时再从怀庆带走五千,共凑够两万之数。”

李岩说:“潞州府又称潞安,也就是古之上党郡,居高临下,战国以来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有上党就有河东,失上党则河东不能防守。怀庆与上党相邻,即古之河内。光武争天下,先据河内,而后渡河取洛阳。也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有怀庆,孟津可守;失去怀庆,孟津就很难防守。所以依臣愚见,这两地人马不可轻易调动。请陛下在平阳人马中给臣凑足两万之数,免得动用潞安、怀庆二地驻军。”

李自成说:“目前这两地尚无战事。军师已经在长安调集人马,不久会有大军出关,你可以放心前去。”李自成最后又生出不杀李岩的念头,打算将红娘子留下为质,沉吟片刻问道:“红娘子有小儿未离怀抱,是随你一起回河南,还是暂往长安居住?”

李岩用坚定的口气回答:“臣到河南,仰仗陛下威灵,但愿能赶在满洲人南下之前站稳脚步,使敌骑不能渡河而南。然而臣回河南,仓猝之间身边也少得力的人。倘若皇上命臣妻红娘子同去河南,俾其能够于此困难时日得尽忠心,略效微力,也是臣的心愿。倘若陛下对彼另有差遣,留在长安也好。”

李自成下了狠心,点头说:“命她跟你去吧。朕今日事忙,已命牛丞相今晚代朕为卿兄弟饯行。”

李岩、李侔赶快跪下叩头,说:“微臣等实不敢当。”

李自成说:“为卿兄弟回河南后便于号召,朕要将卿晋封为权将军,并授安豫将军衔,赐上方剑一柄,便宜诛杀。德齐晋为制将军。一应敕书、印、剑,当于明日颁赐。”

李岩兄弟伏地叩头谢恩。他们退出不久,牛金星便被太监唤了进来。李自成的脸色严峻,说道:

“李岩兄弟奏本上只要两万精兵,不要大将。我当面问他,还是说不要大将,回河南后自有办法。他们的用意很明白,朕就不再姑息了。”

牛金星问道:“陛下答应他们去河南么?”

李自成说:“朕已经允准了,今晚你代朕为他兄弟饯行。”

牛金星十分惶惑,望着李自成的严峻眼色,心中猜测,轻轻问道:“为他们兄弟饯行?”

李自成接着说:“你要预先埋伏甲士,在酒宴上宣布密旨,将他兄弟俩当场斩了,不留后患。斩后即来行宫复命。”

牛金星虽然早就看出来皇上对李岩兄弟有疑心,但绝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要杀死他们,而且竟然要由他执行!真如同巨雷轰顶,牛金星登时脸色如土,出了一身热汗。但是他怕李自成对他也产生疑心,所以明知李岩兄弟未必有心背叛,却不敢大胆谏阻,救他们兄弟。他的声音微微打颤,用迟疑的口吻说道:

“陛下,李岩兄弟虽有异心,但是罪恶未彰,杀之无名,奈何?”

李自成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谋叛就是罪名,难道还不该杀?”

“谋叛虽然该杀,但是尚无实证。”

“还要等待他谋叛成功之后才杀他么?”

牛金星吞吞吐吐说:“我军新败,人心不固……”

“朕全明白!你是不敢下手还是不忍下手?”

牛金星赶快跪下,说道:“请陛下赐臣手谕。臣奉旨杀之,昭示中外,才是名正言顺。”

李自成立刻提笔写了一道手谕。牛金星双手捧接手谕,揣进怀中,然后问道:

“陛下,杀了李岩兄弟之后,红娘子必然心中不服,如何处置?”

“杀了李岩兄弟之后,你代朕差人前去传谕,说李岩兄弟谋逆,奉旨处斩,红娘子无罪,皇上特降隆恩,不加连坐之罪。命她立即携带小儿与仆妇人等前来行宫,妥加保护。还要告她说,李岩兄弟虽然有罪被斩,他们手下的将士并不知情,概不株连。明日将派兵护送红娘子母子回长安居住。她是皇后义女,将对她恩养终身,将其小儿抚养成人。”

牛金星问:“倘若红娘子不肯奉诏……”

李自成说:“她敢!……”

牛金星说:“她是江湖响马出身,处此时候,知道丈夫被杀,可能不肯奉诏进宫。”

李自成说:“你看着办吧,尽可能留下她母子性命,免得皇后伤心。”

牛金星说:“陛下,慧梅于前年自尽;慧英新近成了寡妇,必然在皇后身边日夜悲泣;慧剑又于井陉阵亡。如今只剩下红娘子是有用的女将,平日为皇上所喜爱。倘若红娘子不肯奉诏,率亲随将士逃走,臣将何以处之?”

李自成说:“不奉诏即以叛逆论处。她敢逃走,即将她捉拿归案。你现在就代朕拟旨。只等你将李岩兄弟斩过之后,立即差官员去向红娘子宣读圣旨,看她敢不奉旨!”

牛金星心惊胆战,下去在另一个屋子里代李自成拟好圣旨,又回来恭敬地呈上御案。李自成看了一遍,盖上玉玺,递给牛金星,冷冷地嘱咐一句:

“今晚务须办好,朕等候你进宫复命!”

牛金星望一眼李自成铁青的面孔和充满杀机的眼神,叩头辞出。

黄昏时候,李岩兄弟满心高兴,一道骑马来到相府门前。有二位相府官员,已经在大门外等候,迎接他们进去,将他们的随身亲兵留在前院,然后进入第二进院落。从大门起每过一道门,便有侍卫数人躬身叉手,并有人高声向内传报。礼节十分隆重。

牛金星下阶相迎,和李岩互相施礼。牛金星一把抓住李岩的手,说道:

“林泉,你与德齐明日即驰回河南,收拾中原乱局。皇上期望甚殷,愿贤昆仲从此得展韬略,必建千秋宏业。”

李岩说道:“我兄弟碌碌无能,数年来未建寸功,辜负上恩,深自惭愧。今去河南,仰赖皇上威灵和丞相庙算,岩兄弟得尽犬马之劳,只要有裨于国,死而无憾。”

进入上堂屋以后,重新施礼坐下。相府仆人献茶。牛金星问了李岩准备情况以后,说道:

“皇上已命吴汝义从各营抽调一万精兵,步骑各半,今夜可以陆续开到城南,不误明日开拔。”

当下酒宴摆好,堂下奏乐。因为是李自成命牛金星代为设宴饯行,所以李岩兄弟入席之前,先跪下叩头谢恩。宴会上牛金星一面说些勖勉期望的话,一面心中七上八下。李岩兄弟毕竟是很有身份的人,叛逆的罪名也无佐证,而且同他并无冤仇,今晚由他将他们杀掉,他的心中十分不安。何况李岩兄弟既然罪行未彰,就这么除掉二位将领,人们会对他牛金星怎么看呢?如今显然是李自成已经动了杀机,刚下令捉拿吏部尚书宋企郊,又杀了兵部尚书张元第,现在又借他的手来杀死李岩兄弟。这样下去,文武大臣都会受到怀疑,说杀就杀,他自己也将前途莫卜。他身为大顺丞相,国势突变,如此险恶,苦无善策。皇上又这么多疑,随便杀人,凡此都是亡国之象。万一大顺迅速灭亡,他将如何自处?今晚是李自成命他诛戮大臣,而被诛杀的又恰恰是他的河南同乡,又是他的乡试同年,也是经他向皇上推荐的,这就更使他忽然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他又想到,皇上随便一纸手谕就可将李岩兄弟除掉,什么人都可以杀,当李岩兄弟在皇上面前的时候,他下旨将他们绑出杀掉,岂不干脆,为何假手于他牛金星呢?为何,为何……

他一面同李岩兄弟谈话,一面心中纷乱地想这想那,十分不安。后来他想,不杀李岩他也活不成,就冷静下来,命旁边的仆人斟上第三杯酒,向李岩兄弟举起杯子,劝李岩兄弟多喝一杯。李岩兄弟赶快恭敬地站起来,双手举杯。牛金星右手按剑,左手持杯,也站起来,忽然收了笑容,说道:

“李岩、李侔听旨!”说完将酒杯摔到地上。

李岩兄弟大出意外,震惊失措,赶快放下酒杯,浑身颤栗地跪到地上,等候宣旨。此时一群武士手持刀剑,出现在他们背后。

牛金星手指也微微打颤,从怀中取出黄纸手谕,对着李岩兄弟宣读:

谕牛金星:李岩、李侔兄弟暗怀异图,罪证确凿,着即处死,以绝乱萌,而儆效尤。此谕!

李岩大呼:“天哪,天哪,臣李岩一片忠心……”

同时李侔也大呼:“冤枉!冤枉!”

牛金星厉声喝道:“还不替我绑了,立即斩首!”

李岩兄弟的二十名亲兵正在二门内东厢房中饮酒,也突然都被捉拿,推往偏院,乱刀砍死。

李俊的一个小校带着两名士兵在城中办事,路过相府大门外,看见李岩兄弟的坐骑和另外二十匹战马,知道他们前来赴宴。忽然看见大门关闭,又听见宅院里有人大叫,随即声音寂然。小校知道必然有变,大惊失色,赶快出了城门,飞驰回营,向李俊禀报。李俊又飞驰来到红娘子帐中,报告消息。红娘子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简直不相信会有此事。李俊催她速作逃走准备,并说道:

“嫂子,我们都可以死,你不能死啊。你要带着侄儿,逃回河南,为大哥保存一点骨血。”

红娘子命红霞速做准备;李俊也下令将士们准备死战,保护红帅逃走。正在这时,忽报丞相府有官员来到,是一个官员带着四名亲兵,显然不是来捉拿红娘子的。这官员被迎进军帐,红娘子急忙问道:

“制将军李岩兄弟现在何处?”

那官员脸色严峻,没有回答,说道:“圣上有旨!”

红娘子赶快跪下。只听那官员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李岩、李侔兄弟欲乘国家困难,背叛朝廷,几次请兵,妄图回河南别树一帜,法所不容,已加诛戮。念红娘子虽系李岩之妻,实不知情,且系皇后义女,恩同骨肉,朕既不忍将其连坐治罪,亦不忍见其飘零江湖。红娘子平日深明大义,忠贞不贰,务须体念朕诛杀叛臣,消灭乱萌之苦心,即日移住行宫,避祸就福,母子保全。朕将差妥当官员护送汝母子返回长安,永远恩养,富贵终身。至于健妇营,虽曾屡建战功,然非军中正规建制,使开回长安,妥善处置。倘有煽惑军心、违抗圣旨者,杀无赦!钦此。

红娘子哭着按惯例说了声“谢恩”。那官员留下由牛金星代拟的上谕,出了军帐,同从人策马而去。红娘子伏地痛哭。三岁的小孩子也牵着她的衣服大哭。

全营将士痛哭。

李俊催红娘子火速逃走。红娘子不肯逃。她认为不能怪皇上,全是牛丞相进的谗言,致有此祸。她要去面见皇上,为李岩兄弟鸣冤。李俊和左右竭力劝她连夜带儿子逃走,到天明皇上不见她带儿子去行宫,怪罪她违抗圣旨,派兵前来捉拿,再要逃生就难了。

三更以后,红娘子将小儿子绑在背上上马逃走,红霞率一百多名亲信健妇紧随其后。其余数百名健妇,一则认为皇上圣旨不应该违抗,二则有亲人在大顺军中,不肯随红娘子逃走。大家走出村外,哭着送行。李俊率领着仅剩的数百名豫东子弟兵断后。

这时,牛金星深怕红娘子抗旨逃走,李自成会怪罪于他。于是一狠心,传下捉拿红娘子的命令,已经准备好的两千精兵出动了。…… sngxPOdMPeZ2hztNBHiofgXZVeT4iyTaI9fahKZIJzBM7se6icEOgypuRx588k0w



太子案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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