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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五月初四日,李自成来到了真定。他的伤势并不很重,只是当中箭的时候,恰好马失前蹄,所以从马上栽了下来,经过两天来的医治,伤势已开始好转。他不能骑马,但也不愿坐轿,亲兵们就用一把圈椅绑两根竿子,每端再绑一根横竿,像轿子一样由四个人抬着。圈椅上搭一个用黄缎子扎的篷,一则表示他是皇帝,二则也可遮一遮烈日。这样抬着走,既比轿子风凉,又可看清楚行军中的人马情况。

将近真定城外时,城内哄传圣驾将至,将领们、官员们赶快出城,等候接驾。但见黄尘迷天,自北而南,队伍很不整齐,而且几乎每十个将士中夹杂有两三个伤员。

李自成没有进城,在城外关帝庙中暂时休息。他心中一直压着疑虑,担心敌人继续追赶。如继续追赶,当他进入固关的时候,敌人会不会趁着混乱,冲进固关?这种事在军事方面并不是没有先例。崇祯十六年秋天,孙传庭同他作战失败,奔回潼关,他就命李过率人马混在孙传庭的队伍中一起冲进去,把潼关占领了,而孙传庭也在一阵混战中被杀死。如今他在山海关打了败仗,在庆都又打了一个败仗,士气差不多已经没有了,这样仓皇奔往固关,倘若吴三桂的人马也换成大顺号衣,随着冲进城去,后果不堪设想。这么想着,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刘芳亮等大部分人马在最近几天的两次战斗中损失很重。还有一部分人马驻扎在从真定往南直到豫北一带,弹压叛乱,征集粮饷。刘芳亮手下只剩了一千多人。李自成已经两次火急下令给陈永福,要他派兵出固关接应。但他知道陈永福自己必须镇守太原,不能轻易离开,到底能派多少人马出固关来迎,他心中毫无把握。

当天在关帝庙中匆匆地开了一次紧急的军事会议,参加的人除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刘芳亮外,刘体纯也被破例地叫来参加了。会议上他们分析了敌兵的情况。现在看来,追兵确实人马众多,十分能够打仗。而且比在山海关作战时又增添了新的人马,说明多尔衮几乎已把全副兵力都使用在追赶大顺军上,要将他李自成一战消灭在从庆都到真定一带。幸而他退得快,并没有被困住。如今到了真定,从这里往西去,道路崎岖,地势险恶,只要固关能够守住,多尔衮想将他消灭,看来已经办不到了。

现在他们最担心的是豫北。如果清兵下一步进攻河南,两路围攻陕西,一路从固关进兵,一路从怀庆府渡过黄河,从南边进兵,关系十分重大。何况失去了豫北、山西,敌人就可以占领河东,大势也就不好收拾了。怎么办呢?要不要派刘芳亮去死守豫北?商量的结果是不让刘芳亮去。如今陈永福在太原,人马不多。中央各衙门已经奉命都退往平阳,李自成也预定将驻跸平阳。这样,必须有一支人马到晋中去安抚所占之地,镇压反侧,使在平阳的朝廷平安无事。所以对于豫北三府的事只好不管,先让刘芳亮立刻带自己的一千多人,另从溃败的军队中抽一千多人,一共三千人马火速从固关西去,在平阳以北等候。商量之后,李自成又命人火速向陈永福传下紧急密谕,命他不管如今在太原周围是什么人的兵马,火速派出一部分,出固关前来真定,还要在固关准备好死守关城,免得敌人乘混乱进入山西。

刚刚议完此事,吴汝义进来禀报,说从前挖李自成祖坟的那个米脂知县边大绶已经在任丘家乡捉到,押来真定,现在关帝庙外等候处置,看是斩首还是凌迟处死?

李自成听了之后,心中迟疑,好久没有说话。崇祯十五年秋天,当他得知祖坟被边大绶带人去一个一个挖开,将骨头抛撒在地上时,他曾恨得咬牙切齿,决定有朝一日得了天下,不但要将边大绶千刀万剐,而且要把他家族五服内的男女老幼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可是近来他的心情开始变了,所以当刘芳亮的人马占领冀中这一带时,他下令将边大绶从任丘县捉来,但对边大绶的家人亲戚,一概不许加害。当时他想只将边大绶一个人斩首算了。可是今天边大绶捉来了,从任丘带到真定,又带到关帝庙门前,只等他一句话,就要斩首,他的思想却又变了。他想,当初边大绶在米脂掘其祖坟,撒骨扬尘,也是各为其主。边大绶那时是明朝的知县,食明朝的俸禄,陕西总督汪乔年要他这样做,他不能不这样做。汪乔年也是得了崇祯的密旨才这样做。同时他又想道,杀一个边大绶,救不了当前的局面;不杀,对于整个大局也没有什么坏处。特别是他还想到,四月二十九日,在武英殿登极时,他曾向普天之下发布大赦诏书,诏书中说得明明白白:四月二十九日以前,一切罪犯,除非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不管犯的什么罪,一律赦免,既往不咎。四月二十九日以后,如若再犯,必定依法严究。他的诏书上写得明白,虽战败也不应失信于天下臣民。边大绶掘他的祖坟的事发生在两年前,今天也可以不治罪了。

当他正在思考的时候,其他人不敢随便说话,后来牛金星因是宰相身份,不能不说话,便主张从严治罪。宋献策不肯多说,只说“请皇上决断,务必严惩”。李自成又沉吟片刻,说道:

“把他带往太原。不要杀他,路途上也不要苛待他。他犯罪在两年以前。到太原以后,如何处置,再作斟酌。”

说罢一挥手,吴汝义退了出去。李岩很吃惊,他没有想到李自成在惨败之后竟然还记得大赦诏书中说的“既往不咎”的话。他连声说道:

“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李自成向他问道:“大局如此,林泉,你有什么主张?”

李岩说:“豫北三府,十分重要。今之怀庆即古之河内,形势尤为重要,南控河洛,西扼上党,汉光武据之而成大事。即令陛下定鼎长安,也必以山西、河南为屏藩,万不可丢掉豫北。倘若失去豫北,尤其失去河内,则洛阳与平阳两处也不能守。今陛下因河北已失,要固守山西,此是不得已之上策。然以山西全省而言,需要南据上党,北守太原,从南北钳制全晋。上党一带,对平阳一带与河东各地居高临下,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从东面进攻平阳等河东之地,必先占领怀庆。怀庆失守,则上党危矣。请陛下速命臣奔赴豫北,固守怀庆,作河洛屏藩,截断敌人从孟津渡河南下之路;封锁太行山口,从侧背巩固上党。上党巩固,则全晋无南顾之忧。”

李自成望望牛金星,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牛金星佩服李岩的议论有理,但是他明白李自成因为战败,心中多有疑忌,河南的事不愿叫李岩染指,自然不会派李岩前往豫北,他沉吟一下,顺着李自成的意思回答说:

“目今局势,处处吃紧,非止豫北三府。林泉留在圣驾左右,可以随时参与密议。军国大事,时时需要林泉。豫北三府的事,今日不必着急,以后再做决定吧。”

李自成点点头,说:“马上敌人还不会南下,我们到平阳以后再做决定好了。”

随后他又转向刘体纯,说:“你要随时注意北兵动静。敌人下一步如何打算,一定要探清。还有我临走时候把窦妃留在北京,如今已感到后悔,你要派细作回到北京城内,探清楚窦娘娘的生死下落。”

刘体纯说:“窦娘娘藏在北京城什么地方,臣不知道。”

“你问林泉好啦。一定得探听清楚。倘若有办法救她出来,你要尽力去办!”

当天晚上,李自成驻跸获鹿境内。只停留半天,因担心敌兵会追来,天不明就动身走了。前往井陉的路上,山村小镇上的老百姓全都逃光了,所有的井也差不多都用土或石头填了起来。天气炎热,人马找不到水喝,连李自成也渴得不能忍受。他非常生气,很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带老百姓同大顺为仇。在真定那天晚上,他中了箭伤以后,伤口疼痛,正需要休息,可是白天逃走的老百姓,夜间又跑回来一些人,点火烧房屋,又躲在旷野里边,呐喊骚扰,弄得人马不断地受惊,他也不能安心睡觉。如今快到山西境内,竟然沿路百姓又把水井填了起来。为什么百姓这般可恶?他在一个树林子中停下休息,等候士兵们去找水喝。许多士兵去掏井中的石头。宋献策也亲自去指挥士兵们掏井,他还怀着很大的担心,来到井边,研究井水里边是否被村民们撒了毒药。

李自成一面望着,一面向牛金星、李岩问道:“朕不明白,为什么老百姓同朕为敌?”说话时候他眉头深锁,十分忧郁。

牛金星说道:“请陛下不必生气,这是因为我们大顺国建立新朝,日子很短,百姓受到的恩惠还不多,难免会思念旧主,这也是人之常情。”

对于这番解释,李自成虽然点头,却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于是又望着李岩问道:

“你想想这道理在哪里?我们并没有苦害百姓,百姓何以与我们作对?”

李岩看见大顺已经连吃败仗,局势十分艰危,在北京时不敢直说的许多想法这时出于一片忠诚,忍不住冒死直言:

“陛下,我们虽然得了北京,但是没有得到北京的人心。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见民心是如何重要。崇祯十三年陛下刚到河南时候,河南百姓正苦于明朝苛政,无法解脱。陛下开仓放赈,救济百姓,所以每到一地,百姓欣然相从,望大军如久旱之望云霓。后来我们到的地方多了,打的胜仗多了,困难的日子少了,虽然并没有使百姓得到安定,但百姓还是拥戴陛下,为什么?因为他们想着总有一天太平的日子会要来到。可惜我们进入北京以后,没有想到如何赶快恢复秩序,安定人心,许多事情都做得不好……”

李自成截住问道:“哪些事情做得不好?”

李岩的心中一惊,但不得不继续往下说:“进北京后,如何使北京城内和北京周围的老百姓安居乐业,我们没有多想。明朝降顺的官员,如何使他们真正归心,拥戴大顺,我们也没有多想;反而一下子抓了很多人,拷掠追赃,向他们要钱。北京的商人士民,也被强迫拿钱。另外,我们本来应该赈济饥民,整顿军纪,使百姓感到大顺确实与明朝不同,从而衷心拥戴新朝,可惜我们并没有这么做。”

李自成问道:“难道那些被拷掠的人没有罪么?”

李岩说:“这些人当然有罪,但是得天下需要用这些人,只能既往不咎,以后再犯,一定严惩。这样才能笼络人心。”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这一步棋我们考虑不周。”

李岩说:“因为我们的信义还没有建立起来,恩泽还不为官绅百姓所知,所以在他们眼中,我们不是一个得天下的气候。加上山海关打了败仗,北京不能守,一路败退,这样,原来不反对我们的百姓也乘机反对我们,同我们作对。今天我们大顺朝的危险不仅仅在山海关兵败,庆都、真定兵败,而在于失去人心。”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偷眼看李自成的神色。

李自成脸色沉静。自从他在西安建立新朝以来,还没有人如此透彻、坦率地对他说过话,言词如此不敬。他感到生气,但没有发作,反而对李岩点点头,表示他明白这些话都是对的。

李岩将心里话说出之后,心中忽然感到害怕和后悔。他明白,像这样的话,宋献策不肯说,牛金星更不肯说,现在他说出来了,皇上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怪罪他呢?可是他又想,既然为大顺之臣,处此危急之时,就应该对皇上说出真心实话。倘若大顺朝一旦亡了,大家同归于尽,到那时想再对皇上说实话,就来不及了。忠臣事君,即是以身许国,不管吉凶祸福,但求有利于国,无愧于心。

终于找到了水。打了尖以后,继续赶路。李自成看到有许多将士没有带弓箭,便问身旁的亲将:

“怎么,这些人的弓箭到哪里去了?”

亲将告诉他,有些人的弓箭在打仗时失掉了,也有些人因退兵时退得匆忙,扔掉了。李自成大怒,立刻下令,把丢掉弓箭逃回来的一概砍去左手。这一道圣旨下了以后,不带弓箭的小头目和士兵纷纷被抓,砍去左手,号叫呼痛的声音到处可以听见。李自成这种惩罚原是多年来的习惯办法,但是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些人失去了左手,以后还怎么打仗呢?

他越想越气,想到如今士气这般低落,如何能够再与敌人交战?正在这时,忽然得到紧急禀报,满洲追兵已经有一支人马过了获鹿,往西赶来。李自成一看士气如此不振,知道无法应战,只好催赶护卫他的亲兵加速前进,往固关赶路。可是一次一次的禀报接连来到,说敌人追得十分急。他命吴汝义带一部分人马断后,又派人追赶刘芳亮,让他回救。但刘芳亮已经走远,进入固关了。吴汝义带了一千多人来到后面抵挡追兵,但还没有把人马在山路口部署就绪,忽然就有人奔逃起来,嚷着:“胡人来了!胡人来了!”于是许多人都跑散了。李自成非常生气,立即命抬圈椅的人停下来,下令将逃散的小校斩了两个,使军心略为安定,然后继续赶路。谁知刚走不远,后边又乱了起来,都嚷着“胡人快到了”。李自成从来没有败得这么惨,士气这么低落,可是毫无办法,只有催促亲军加速往固关快走。

正在这时,忽然得到禀报,说红娘子率领健妇营在井陉城外接驾。李自成猛然“啊”了一声,赶快问道:

“健妇营红娘子来接驾了?”

周围人恭敬地答道:“是,陛下,是红娘子带领健妇营将士约一千多人来井陉城外接驾。”

李自成当下感到安慰。尽管健妇营平时不像男兵那样勇猛善战,但在目前情况下却是很有用的。他没有说话,心中巴不得赶快看见红娘子。过了不久,果然看见红娘子率领健妇营的将士在路旁接驾。红娘子同慧琼、慧剑等都在前边,向李自成躬身说道:

“健妇营前来接驾!请陛下速进井陉城中。倘若胡人追来,有健妇营在此截杀,万无一失。”

李自成让抬圈椅的亲兵暂且止步,笑着望望红娘子等人,连连点头说:“你来得好,来得好,就在此险要地势,杀退追兵。杀退之后,不要恋战,这井陉城也不用留人防守,你就赶快率全营退回固关,在固关休息。一定要保住固关不失,等我另派人马接替。”

红娘子在马上躬身叉手,大声说道:“遵旨!固关城请陛下放心,绝不会让胡人进来。”

李自成还是不放心,又把李岩叫来,对他说:“你现在手下兵也很少,你先去固关等候,等红娘子退回固关,你帮助她固守,暂不要离开。眼下追兵很急,固关安危,只靠你们夫妇二人!以后如何,等候我的谕旨。”

李岩躬身答道:“谨遵圣谕!”

李自成于五月十七日过了固关,经平定州前往太原。牛金星、宋献策跟随前去。

满洲追兵接到多尔衮传谕:将李自成赶入山西以后,不必穷追,赶快班师回京,休息士马,以待后命。于是吴三桂等在阿济格、多铎的统率之下,占领真定之后,都没有再往前去。只有尚可喜的一个部将率领两三千人继续追赶。本来这位部将也接到了停止追赶的命令,但他一则怕李自成回师反攻,二则想夺取妇女财物,所以派五百骑兵继续向固关前进,结果在井陉附近遇到红娘子、李岩的伏兵,死伤了一半将士。而健妇营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精锐的部队,也死伤了不少人,最可惜的是慧剑阵亡了。红娘子打退了追兵,打扫战场,将慧剑和其他阵亡健妇的尸体运回固关埋葬,大哭一场,就留在固关,等候皇上另作吩咐。

李岩在这里只停了一天,便接到李自成从平定州来的紧急手谕,催促他速赴太原。他不敢停留,别了红娘子,连夜动身,赶了九十里路,到了平定州。那时天色刚明,他来到驿舍里休息打尖,刚刚睡下不久,又被叫醒,要他接旨。他赶快跪下接旨,原来是李自成从寿阳境内又来了一封火急手谕,催他速赴太原行在,不可迟误。李岩心中吃惊,猜不到有什么事如此紧急。过了片刻,刘体纯前来见他。刘体纯也猜不透皇上催李岩如此紧急,究为何事。李岩的人马已经困乏,可是驿站没有马,刘体纯只好另外给他换马。他问刘体纯:

“你为何不去太原?”

刘体纯小声说道:“从这里有小路,不走固关可以出太行山往北。我留在这里布置细作,打听从北京到真定一带敌人动静;还要派人去北京探明窦妃下落。皇上很后悔没有将窦妃带出北京,所以命我必须迅速探明,救窦妃出来。”

说到这里,刘体纯忽然猜测:“皇上叫你去太原,催得如此火急,莫非叫你想办法,救窦妃出京么?”

李岩感到疑惑,猜想可能是为窦妃的事。但又想到,会不会皇上听了他的话,心中明白了,知道目前河南万不能丢,稳定豫北,即是稳定河南,稳定河南,大局方有回转可能,因此决定要他赶快回河南去呢?李岩不敢耽误,也不顾疲惫,骑上了刘体纯给他换的战马,带着少数随从,匆忙登程。一面奔驰,一面心中仍在疑惑不解,到底为何这么紧急,命我速去太原行在呢?

自从多尔衮下令清查隐藏宫女和限令东、西、中三城居民迁出之后,三天过去了。窦妃感到自己断难幸免,随时怀揣一个“死”字。虽然限期是十天,但有许多住宅刚过三天就被满洲兵占领了,不管房主人一家死活,硬是赶走,甚至连家具什物也不许搬走一件。幸而陈豫安在北京熟人较多,在宣武门外找了一处宅子住了下来。陈豫安为忠于李公子兄弟所托,对王义仁一家悉心照顾,操了很多心,也担着很大风险。两家人仍住在一起,窦妃和舅父舅母住在后院,陈家住在前院。胡同十分僻静,很少有车马行走。恰好王妈的儿子也住在宣武门外,靠近琉璃厂一个小胡同内,相距不远。王妈有时也去家中看看儿子,消息反而灵通多了。只要朝野有什么重要消息,陈豫安和王妈的儿子就会赶快告诉王义仁。王义仁心上担负着千斤重担,日夜提心吊胆。他深感自己老夫妻和外甥女都是在胡人的刀尖下生活,随时都会大祸临头,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脸上很快地消瘦下去,颧骨和鼻梁显得越发高了。多亏陈豫安尽心照顾,使他还不至于完全绝望。

一天下午,窦妃在睡午觉时做了一个凶梦,醒来后仍然惊魂不定,草草梳洗以后,坐在闺房的窗前纳闷。在宫中时她跟着懿安皇后学会了做诗,有一次田娘娘和袁娘娘来朝拜懿安皇后,看见她做的旧诗,着实称赞一番,还赏赐了一些东西,其中最名贵的是李清照用过的一方端砚。昨天她预感到会大祸临头,半夜起来,瞒着两个宫女,在烛光下写出了六首绝命诗。写好以后,她一边推敲,一边暗暗流泪。改好以后,她誊抄在一张素笺上,压在镜奁下边,准备临危自尽时交给舅父,日后想办法献给大顺皇帝。现在她将绝命诗取出来,从头默诵一遍,满怀酸痛,泪如泉涌。年纪稍长的那个宫女端木清晖进来替她斟茶,看见这种情形,小声地凄然问道:

“娘娘,你又做诗了?”

窦妃只顾流泪,没有回答,将素笺推到端木清晖面前。端木清晖双手捧起素笺,看了一遍,知道是窦妃的绝命诗,不觉哽咽流泪。那六首诗写道:

深宫十载依孤凤,已拼琴棋送此生。

不料身逢天地改,秦兵一夜满京城。

慈庆宫中尽痛哭,仓皇国破悔偷生。

惊魂未定新承宠,挟泪春风入武英。

创业从来非易事,君王百战又东征。

焚香夜夜丹墀上,梦里频惊战鼓声。

忽报君王战败回,宫门接驾已魂摧。

那堪再见沧桑变,一寸宠恩一寸灰。

青围小轿离宫禁,暂落尘埃金玉身。

怀抱贞心宁惜死,黄泉有路总归秦。

抚事犹疑梦耶真,惟知街巷涨胡尘。

画梁难闭双红目,望断家乡骨肉亲。

端木清晖和窦妃年岁相同,也大体上有相同的生活经历,只是窦氏得到李自成的宠爱,成了妃子,而她仍然是宫女身份。最打动她的心的是第六首诗的后二句,读完后忍不住掩面小声痛哭,久久不能抬头。窦妃抱住她的肩膀,倚着她一起痛哭。哭了一阵,端木清晖揩去眼泪,呜咽说道:

“娘娘,倘有不幸,奴婢必随娘娘于地下,决不受胡人之辱!”

忽然听见舅舅在阶前干咳一声,窦妃和端木清晖赶快拭去眼泪。正在前边晾衣服的宫女,赶快擦干双手,站起来替王义仁夫妇打开湘妃竹帘。舅舅、舅母进来以后,不肯在上边坐,同窦妃东西对面而坐。

舅舅说道:“娘娘,你的父母,又有了消息。”

窦妃赶快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来到京城?”

舅舅说:“本来前几天就应该来到,只因为追赶李王的满蒙大军正在班师回京,沿路兵马杂沓,又没有车子,所以耽搁了时间,今日得到别人捎来口信,说他们明后日准可来到京城。”

窦妃流出眼泪,只盼望早日能与父母相见。她哽咽说:“早来一天还可以相见,来得晚了,谁晓得能不能见到?”

舅舅说:“万事自有天定,你不要过于忧愁。”

舅母接着说:“我已经同王妈商量好了,万一有了好歹,这位小姑娘可以同王妈逃出去,暂时藏在王妈家里,日后再向别处躲藏。只是端木姑娘长得这么俊,一举一动都不像平民小户人家样子,往什么地方躲藏,我同你舅舅正在想妥当主意。”

舅舅接着说:“三河县老百姓因为不肯剃头,已经反起来了,摄政王害怕各地百姓都反起来,已经下令京城一带百姓暂不剃头。显然这只是暂时缓一缓,以后还是非剃不行的。那些投降胡人的文臣,已经都剃了头,有的还上了奏本,请求严令各处军民官绅剃头。你看,什么样无耻的人都有。”

刚说到这里,前院忽然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大家吃了一惊,侧耳静听。窦妃知道情况不好,进到卧房,取出绝命诗,交给端木清晖藏在怀中。原来她还想嘱咐几句话,但是来不及了,大门已经由陈豫安打开,一阵脚步声进了前院。窦妃含泪向端木看了一眼。端木轻轻点头,意思说:“我知道了。”舅舅、舅母、王妈和另一宫女都是脸色如土,大家侧耳倾听陈豫安和来人在前院谈话。来人的口气带着威胁。陈豫安请那位气势威严的官老爷先到客房吃茶,随后来敲二门。王妈打算走去开门,舅舅已经先过去亲自开了二门,让陈豫安进来。二人站在天井中小声说话。窦妃和两个宫女在屋内听着,心中明白,脸色更加惨白。王妈先回到上房来,声音颤栗地说道:

“我的天,果然是大劫临头!”

窦妃一听,赶快塞给那年轻宫女一包银子和一包首饰,对王妈说道:

“王妈,你带她从后门逃走吧。”

宫女跪下哭泣,不肯离开,在窦妃的催促下才随着王妈从后门逃走。

过了片刻,舅舅回来,对窦妃说道:“事情已经被人知道了,不知怎么露出去的。如今有一个官员带了两乘小轿,一群兵丁,将大门围住。这官员现在就坐在前院陈豫安的客房里。他要进来,亲自带你上轿,把你们送到……”下边的话他说不下去,只是哭泣。

窦妃说:“舅舅不必再说了。我已经明白了。这来的官员可是汉人?”

舅舅说:“是汉人,据说原是一个出名的臭嘴乌鸦,姓光名时亨。”

窦妃心中一动,前些日子曾听舅舅说起自命为西城御史的,就是这个人,当时只觉得名字很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她现在忽然想起来了。窦妃说:

“哦,又是他,我正要当面同他见一见。要死死得清白,不能连累你们。请舅舅把他叫进内院,我隔着帘子问他一句。”

舅舅不肯去叫。窦妃又催促了一遍,王义仁只好两腿打颤地走出二门。

过了片刻,果然有一官员带着一个仆人走进二门,来到上房前边台阶下站定。

窦妃先说道:“你既然来要把我带走,不可对我无礼。我问你,是什么人要你来把我带走的?将我带走后,对我的舅舅、舅母如何处置?按你们摄政王的口谕,凡是隐藏前朝宫女的一律严加治罪,那么是否对我舅父、舅母也要严加治罪?对我们的邻居也要严加治罪?”

站在阶前的官员说道:“摄政王因为宫女藏在京城的很多,老百姓一时不明白道理,不愿意献出来,所以又宽限了五日。在宽限日期之内,只要献出前朝宫女,一概不再追究,所以你的舅父、舅母和邻居们都可以不受处分。至于你身边的两个姑娘,因为也是前朝宫女,必须同我们一起走。你务必放心,今后你少不了荣华富贵。你会一步登天,成为一位贵人。你成为贵人之后,还望遇事多多关照。我绝不会对你无礼。我已经向随来的官员、兵丁都说了,要对你处处尊重,以礼相待。”

窦妃问道:“你们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

官员说:“摄政王在宫中听说你容貌甚美,又通文墨,一心想把你找到,送进宫院。这也是他下令在全城搜索前朝宫女的一个原因。你一旦进宫,被摄政王看中,必受宠爱,你自己和你一家人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窦妃说道:“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小心谨慎,对我以礼相待。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官员说:“下官姓光,名时亨,在前朝是一位都给事中,如今升为吏部郎中。”

窦妃“哦”了一声,说:“我早就听说过你,你是清朝大大的功臣。”

光时亨一听,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窦妃继续说:“今年二月间,当李王渡过黄河,攻陷临汾以后,大军继续往北来。那时满朝文武议论两件大事。一件是要不要将吴三桂调进关内,守卫北京。有人说应该调;有人说不应该调。皇上已经准备调,可是你以谏官身份上一奏本,反对调吴三桂救北京。是不是有这回事?”

光时亨说:“那时我认为祖宗尺寸土地不可失,所以反对调吴三桂进京。”

窦妃说:“而今如何?祖宗土地是不是没有失去?”

光时亨出了冷汗,没有回答。

窦妃又说道:“第二件事。当时朝廷有许多大臣请皇上赶快决定迁往南京。也有人反对,不让皇上离开北京。你也是反对最凶的一个。皇上看到这种情况,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人见皇上拿不定主意,而大顺兵马越来越近,就提出另外一个建议,请求他差重臣将太子护送到南京去,以便北京一旦失守,太子就可在南京监国,大明江山还可继续。可是你又反对。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既反对皇上逃走,又反对把太子送走,断送大明朝的国脉!为的什么?”

光时亨说:“那时到处兵荒马乱,国家又没有钱,太子离开北京,万一路上遇到不测,我们当臣子的如何对得起皇上,对得起二祖列宗?”

窦妃冷冷一笑,说:“你说得倒好听!虽然我深居宫中,外边的事情不知道。可是像这样大事,懿安皇后是知道的,她也十分焦急,巴不得崇祯皇上马上逃往南京,巴不得马上把太子送走。我是懿安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当时就听说在反对皇上南迁的群臣中有你这个光时亨老爷,反对得最厉害。可是后来呢?那些主张崇祯皇上南迁、主张把太子送走的人,大顺军进京后一个一个地慷慨殉节。而你呢?首先投降!你递的劝进表文是我在大顺皇上身边念给他听的。那些表文你还记得么?”

光时亨低头不语,几乎要动怒。窦妃隔着帘子看见,立即说:“你不要动怒,我是要去见摄政王的。到那时只要我说一句话,你不要说官做不成,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现在不管你愿听不愿听,你都得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听我把话说完。”

光时亨汗水流在脸上,确实不敢动怒,也不敢说一句无礼的话。

窦妃接着说:“你的劝进表文我还记得,我背几句你听听:‘幽燕既下,成帝业以驭世;江南底定,亲子女以承欢。’光时亨,这表文可是你写的?”

光时亨脸色通红,说道:“字句上不尽相同。”

窦妃说:“我可能记不准确,只能记得大意。我问你,这表文可是你写的么?”

光时亨点点头,说:“当时大家都劝进,我也跟着劝进,没想到李王没有天下之份,只是为大清扫清道路。”

窦妃愤怒地说:“什么‘为大清扫清道路’,还不是你们这批汉奸,把胡人引进关来,迎进了北京?我现在话已经说完,你出去在二门外等候,我要收拾一番,再命你把轿子抬进二门。我和身边两个姑娘都要在二门以内上轿。不让你们进来时,你们一个都不准进入二门,不然就是你对我无礼,摄政王不会饶你!”

光时亨连声说:“是,是,请你赶快收拾。”说完,带着仆人退了出去。

窦妃让舅舅把二门关起来。等舅舅回来后,她对他说道:“可惜我见不到爹妈了。我不能受胡人之辱。看来你们在限期以前把我献出,不会有罪。纵然有罪,也不会死。那几千两银子够你们和我父母过一辈子。”

舅舅和舅母一听此言,不由地痛哭起来。端木清晖也哭了起来。窦妃对端木说:

“你现在就从后门逃走。兵丁们都在前门把守,他们不晓得还有后门,看来他们对这一带不十分熟悉,你赶快逃走吧。”

端木清晖说:“我早已发誓:娘娘死,我也死。我就是现在逃走也逃不出他们的手心。我决不受胡人之辱。”

窦妃请舅舅、舅母暂到西房等候,她要同端木赶快梳妆更衣,准备上轿。舅母本来在哭泣,现在想着外甥女不会死了,心里倒感到一点安慰,同着老头子往西厢房走去。

窦妃将上房门关了起来,取出一根丝绦,要端木搬一把椅子替她在梁上绑好。端木也下了必死的决心,尽管两手微微打颤,但还算镇定,没有推辞,也没有劝窦妃不要死,赶快把绳子绑好。窦妃从箱子里头取出来妃子的衣冠,要端木帮助她穿戴完毕,然后拿一面铜镜照了片刻。许多天来,她常常想到上吊的事,但每次想起来,既有很大的决心,也不免恐怖之感。如今真要上吊了,反而表现得十分镇定。她叹口气对端木说:

“尽节而死,留得一身清白,死而无憾,只恨不能见父母一面!”

她又拿起铜镜照一照,发现自己虽然近来消瘦了许多,而且脸色惨白,但是一双哭红了的大眼睛仍然很美。她想:啊,原来摄政王是听说我的美貌才这样到处找我!于是她微微一笑,抬起头对端木说:

“天下有多少读书有学问的,食朝廷俸禄的须眉男子,在此天崩地坼之际,倘若都能像我们两个弱女子这样有气节,国家何患无救!”

她向西南方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皇上,臣妾今后不能再服侍陛下了!”

说毕,她镇静地站起来,要端木扶住她,先上了小凳子,再把头探进丝绦里边,双手抓住丝绦,回头对端木说:

“清晖妹妹,你不必随我自尽,赶快从后门逃走!”

端木跪下去哭着说:“娘娘先行一步,奴婢随后便来。”

窦妃不再说话,将凳子踢开,头挂在绳子上,双手放了下来。

端木随即对着她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哭了片刻,然后擦干脸上泪痕,走到西房门外,对王义仁说:

“请舅爷到前院告诉那个狗官,可以把轿子抬进来了。”

王义仁从西房出来,浑身打颤,说:“娘娘梳妆好了么?”

端木点点头,没有说话,只从怀中掏出窦妃的绝命诗,递给王义仁,说:“你把它藏好,事后再看。这后面有两句话,照着那话去办。”

说了以后,她匆匆回到上房。

王义仁走到二门外,告诉光时亨:“你们将轿子抬进内院,请娘娘上轿。”

端木回到上房,对悬挂在梁上的窦妃说道:“奴婢事情完了,你的绝命诗也交给舅爷了,他会转给大顺皇上的,你放心吧。”

随即她取出一把准备好的利剪。自尽之前,她又用手推了推窦妃的尸体,知道她已经完全断气。这时二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她举起剪刀对准自己的喉咙猛然刺去,倒在窦妃的脚旁,鲜血奔流…… mmVqU1WR6Ruk0TfzdzMhbJki+gqnx/2AafZTLhFOdxjUSodFmcJwO1uoayta3q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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