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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月二十八日申时,盛京城八门擂鼓,声震全城,连郊区的居民人等也惊动起来。原来是从山海关来了消息,知道打了个大大的胜仗,把李自成的人马全部打败了。可是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的正式奏报还没有来到,所以尽管八门击鼓,朝廷上并没有举行庆祝,只是大家都怀着十分振奋的心情,等待着摄政王多尔衮的正式奏捷。留守主持盛京朝政的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将这一好消息报进宫中后,清宁宫皇太后才吩咐当晚在清宁宫中庆祝。

福临的母亲圣母皇太后小博尔济吉特氏,先到清宁宫向太后贺喜,随即回到自己宫中,在佛像前焚香磕头,祝愿多尔衮顺利地进占燕京。在皇太极留下的众妃之中,只有她对山海关的捷音最为激动。她将福临抱起来,放在腿上,含着兴奋的眼泪,说道:

“孩子,你叔父睿亲王已经打败了几十万流贼,进了山海关,不久就要攻克燕京了。进了燕京以后,你就是中国的皇帝了。我的小皇上,你快要到燕京做皇帝了。”

“我不去燕坑。”

“不是燕坑,是燕京。”

“我不去。妈妈不去,我也不去。”

“你要去,一定要去,妈妈也要去。”

“还回来么?”

“只要到了燕京,消灭了流贼,你就是中国的皇上,住在燕京,不再回来了。”

“妈妈,你想去燕京么?”

“燕京地方好,宫殿好,比这里好得多。”

福临不再问了。他不能想象燕京的宫殿到底怎样好,大概比大政殿的房子还要大一些,也有像凤凰门那样的高台子。他望望妈妈,看见妈妈在想心思,便从妈妈腿上溜下来,跑到院中玩去了。

小博尔济吉特氏回到自己的西厢房中。她面前浮现出多尔衮的影子。对多尔衮改称摄政王以及他最近打的大胜仗,她心中都十分高兴,对他更增加了尊敬和爱慕之意。可是她又暗暗地有点忧虑,害怕多尔衮功劳越来越大,权势越来越高,将来会不会忠心辅佐小福临当皇帝呢?

山海关大战之后,多尔衮统率的征服中原的大军陆续进入关内,其中包括满洲八旗精锐、蒙古八旗精锐以及汉军八旗的人马。满蒙诸王、贝勒、贝子、公、固山额真差不多都来参加这次战争。汉人方面则有原来投降的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等,现在又增加了吴三桂的关宁兵,一共有二十多万人,成为万历年以来一次集中最强大兵力的进军。多尔衮命他的兄弟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统率大军不停地追赶李自成,希望在李自成到达北京后,来不及进行大的抢劫和破坏就匆匆逃走,将一座完整的北京城留给清兵;更希望在李自成逃回陕西之前被他一战消灭,好使他腾出手去实现他的征服中国的野心。

吴三桂的关宁兵走在大军前面。一天晚上,崇祯太子混在乱民和溃兵里边,带着一个太监前来寻访吴三桂。吴三桂听了亲信中军的禀报,吃了一惊。怎么办呢?他知道,如果他不救太子,太子八成会死在乱军之中;或被清兵捉去,绝不可能活下去。他是世受明朝皇恩的大将,按良心应该搭救太子,可是他又害怕救不了太子,反而被多尔衮知道,说他怀有二心。他沉默片刻,下了决心,对中军悄悄地说:

“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哪有力量搭救太子,保他平安无事?可是我也不能把太子献给满洲人。你告诉太子,让他向别处逃生吧,不要在这里逗留了。”

中军刚刚转过身去,他又把他叫回来,自己继续低头寻思。要不要把太子献给多尔衮呢?既然投降了满洲人,无毒不丈夫,将太子献出,多尔衮会更加相信他。可是他又心中不忍,向中军问道:

“李自成兵败之后,为何不杀太子呢?”

中军向前走了一步,悄悄地说道:“李自成不但没有杀害太子,连永王、定王,还有宗室藩王一大群,全都没有杀害,命他们各自逃生。”

吴三桂说:“这倒奇了,你可问过李自成为什么不杀他们么?”

中军回答说:“据太子告我说,李自成对他们说:‘胜败兵家常事,这是我同满洲人和吴三桂之间的战争,与你们无涉。不是你们勾引他们的。我杀你们很容易,可是像这样事情我不做,也用不着把你们带回关中,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吴三桂一听,心里翻腾了一下,想道,李自成尚且不杀太子,不杀永王、定王等人,我吴三桂毕竟世受国恩,崇祯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何必要杀太子呢?随即他又对中军说道:

“你去让他们走吧,一定想办法让他们能够逃出这一带,嘱咐他们不要停留,赶快隐名埋姓,远走高飞,千万不要对别人露出口风,说他曾经来到我们军营。”

中军听了吴三桂的几句嘱咐,感动得噙满两眶眼泪,轻轻回答一句“遵命”,转身便走。还没有走出军帐,又被吴三桂叫回来。中军猜到吴三桂又要变卦,心中猛然凉了半截,回到吴三桂面前,肃立不动,也不敢问话。吴三桂望望他,问道:

“是谁指引太子来到我们军中的?这么巧,竟会找到我的中军老营,你可问了没有?”

中军小声回答说:“太子离开李自成之后,藏在一个村中,那村中老百姓都逃光了,只剩下一个老汉,原是私塾先生,因身上有病,守着母亲灵柩,没有逃走。太子求这个老汉把他隐藏起来。老汉认出来他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就问他是不是太子。太子看老汉很忠心的样子,就说了实话。老汉赶快跪下去,对他哭了起来,然后把他同太监藏在红薯窖中。今天晚饭后,老头子向我们一个巡逻小校问出来王爷驻扎的地方,就对太子说:‘目今到处都是胡人,你逃不出去的,只有一个办法,不知太子愿意不愿意?’太子说:‘只要能够救我不死,只管说出。’老头子说:‘如今平西伯吴三桂就驻在近处,明天五更还要继续追赶流贼,现在只有他能够救你。’太子说:‘吴三桂已投降了东虏,我怎么敢去见他?’老头子叹了口气说:‘我看他投降东虏也是万不得已。大明朝廷对他有恩。太子现在难中,前去找他,他如果是懂事的人,会连夜保护太子,率领他手下几万人马,离开胡兵,从此往南,拥戴太子,恢复大明江山。全国臣民听说太子还在人间,又有吴三桂拥戴,必然各处都举起义旗,太子的性命就能保全,大明江山也不难恢复。可是,这是一步险棋啊!小民不敢做主,请太子自己斟酌吧。’太子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就试试吧。万一吴三桂把我送给胡人,我也不怕,我父母都已殉国,我也应该随父母于地下。’这样老头子找到我们一个巡逻的小校,先同小校谈到大明故君殉国的事,看见小校颇有思念旧主之情,就悄悄地把太子下落告知,问他能不能把太子引到王爷的中军老营。这小校不敢做主,就向他的长官暗中禀明。我们的将士尽管在山海关投降了满人,可是毕竟是汉人,是大明臣子,所以就把太子和侍候他的太监带到中军老营,同我见面,我就赶快前来向王爷禀明。”

吴三桂本来正在思索,准备重新拿定主意,将太子献给多尔衮,听了中军这一番禀报,心中又一次翻腾了一下。想着这个老汉并没有吃大明俸禄,尚且如此忠于故君,难道我就这样没有人性?这事可不能做呀!他又想到,尽管关宁兵在山海关投降了满人,可是手下将士并不完全同意,北翼城的叛乱就是一个例子。如果趁眼下太子有难,我再落井下石,将手无寸铁的太子献给多尔衮,将士们岂不要离心?……这样反复一想,他又一次拿定主意,对中军说:

“既然这样,你赶快送太子逃走吧。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不管谁,不准露出一丝口风。若有人露出来一丝口风,立刻杀掉!那一个老头子,你也要亲自去找他,嘱咐一番,万一他不很牢靠,也只好杀人灭口。你赶快去办,千万要机密!”

吴三桂休息到四更天气,便又率领人马前进。路过范家庄时,他的父亲已经由仆人们找到一具棺材装殓了。他抚着棺材痛哭一阵,草草祭奠。留下一名家将和一百名亲兵,护送吴襄的灵柩去山海关海宁城中停放。由于多尔衮催促进兵很急,当他祭奠父亲的时候,豫亲王多铎已经率领清兵西去,所以他不敢在范家庄多停留,继续前进。走到玉田和通州之间时,遇到了从北京逃出来的一名家人,知道他母亲以及他一家主仆三四十口都在李自成退回北京的当天被斩了。他放声大哭,几乎栽下马来。但是这事情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哭过之后他便吩咐一个中军副将率领三百将士,另外再派一名会办事的赞画,赶往北京去料理全家的后事。遵照多尔衮的令旨,吴三桂不敢多派将士进入北京城。他自己必须赶快率领关宁兵星夜追赶李自成。大军绕过左安门、永定门、右安门和广渠门,直奔卢沟桥,加上满蒙骑兵、汉军步骑兵,但见北京城外黄尘蔽天,马蹄动地,日夜不停地向真定 [1] 方面追去。

自从李自成退出北京以后,明朝的一群投降李自成的官僚自动地出来,以五城御史的名义维持城中秩序,等待关宁兵马到来。城中到处以搜捕“余贼”为名,互相告讦。士民们都在盼望吴三桂大军速来,拥立太子登极。

四月三十日下午,忽然满城哄传吴平西伯的关宁兵已经来到北京城外,并说吴三桂有牌谕要京城官民明日上午出朝阳门接驾。实际上谁也没看到牌谕,但是以讹传讹,好像千真万确是吴三桂护送太子返京,从此要恢复大明江山了。城中父老百姓本来对于明朝的二百七十多年江山就很留恋,加上李自成进北京之后的许多措施使他们大为不满,如今一旦听说太子将要返回京来继承皇位,重建大明江山,很多人喜极而悲,不觉哭了起来。大家纷纷地赶制白色头巾,准备好正式为先帝后戴孝。东城御史也赶紧派兵丁保护吴三桂的住宅。还有些士民相约,一起一起地到吴公馆为死了的吴家人焚化钱纸,点燃蜡烛,送去供香。大家都把吴三桂当作了大大的忠臣。此外,这两天来京城一片混乱,许多有钱人家一天到晚惊惊惶惶,也希望吴三桂来恢复秩序。还有一些人,在李自成大军退出北京后,他们赶快向乡下逃去,害怕吴三桂进京以后惩办他们投降李自成的罪。可是一逃到郊外,特别是逃到西山一带,被抢劫的很多。有真正的盗贼,也有老百姓装扮成盗贼的,看见这些做官的平时作威作福,李自成来了赶快投降,李自成一走又逃到乡下,自然要乘机抢劫一番。逃下乡来的官绅人家娇妻美妾遭到强奸和戏弄的事也屡有发生。这些官绅们只好又赶快逃回北京,想办法找门路,以便太子回京后能对他们宽大处理,仍然给他们官做。总之,人们是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情,迎接吴三桂护送太子回京。

直到此时,大家仍误以为吴三桂是向满洲借兵复国,报君父之仇,并且哄传太子在吴军中,明日将拥护太子登极。有人知道吴三桂在山海关投降满洲的事,但不敢乱说,半信半疑,他们总觉得吴三桂不是真降,只是向满洲人借兵。吴三桂拥立太子是真的,投降满洲是假的。

五月初一日,人们等了整整一天,没有等到盼望中的太子。初二日,天色刚刚明,朝阳门大开,官绅士民便纷纷拥出城去,一个个衣冠整齐,在五里外的路旁摆了香案。老百姓不能同官绅站在一起,分成一团一团,在旷野路边恭候。虽然早晨有严霜,还刮着冷风,天色阴沉,可是许多人心里倒是愉快的,因为太子毕竟还活在人间,马上就要登极了。只是在香案上不能写明大明字样,这是锦衣卫使和五城御史一再嘱咐的,这使欢迎的百姓心中又生出一个疑问:到底是不是太子回来呢?

锦衣卫使吴孟明已经死了,接任的是罗养性。经过崇祯的亡国和李自成的占领北京,东厂和锦衣卫的侦事机构全不存在,所以罗养性的消息也不灵通。他风闻吴三桂投降了满洲,但又听说太子确实在吴三桂营中。今天来北京的,既有大明太子,又有北朝诸王。罗养性曾在李自成占领北京期间受到拷掠,逼出了许多银子。他盼望太子回来恢复大明江山以后,念他在李自成占据北京期间曾吃了很多苦,仍叫他做锦衣卫使。但是他同时在心中也作了退一步的打算:若是满洲人当了中原之主,他也要奉为主子,保住自己的前程,不再遭殃。他满心痛恨的是李自成,是“流贼”灭亡了他所依靠的大明江山,以后不管谁来做皇帝,他都决定老老实实地称臣。所以他昨天就吩咐手下一班官员们带领重新招集的锦衣旗校和兵丁,连夜将卤簿、龙辇都准备好。今天天色一明,他就亲自指挥锦衣旗校将这些东西陈列在朝阳门内,然后他自己去朝阳门同官绅们站在一起迎驾。

多尔衮用罢早饭,离开通州的驻地,动身赴京城。在北京东郊迎接的官绅士民多数以为迎的是太子,是由吴三桂的军队护送前来的太子,于是大家伏地跪接,有的人落下眼泪,呜咽出声。但也有人听见前边奏的乐声中有海螺的声音,觉得不是大明的音乐,心中诧异,偷偷抬起头来,看见来人的装束和打的旗帜都不是明朝关宁兵的装束和旗帜,不禁在心中惊问:“怪啦,这是怎么回事儿?吴平西伯尽管驻在山海关外,毕竟是大明的将军啊,怎么这服色不对?”再偷眼一打量,看得更清楚:原来这些新来到的将士和兵丁都刮了脸,剃了头,有的辫子露在外面。他们忽然在心中惊叫:“哎哟,我的天,这不是咱大明的人!”当多尔衮来到以后,大家不知他就是多尔衮,只看见他留着发辫,袖子是马蹄形的,威风凛凛。大家十分惊骇,惊骇得简直说不出话,只是仍然跪在地上叩头迎接。

多尔衮在马上没有说话,也不停止,一直来到朝阳门。他只叫一千护卫骑兵随他进城,其余人马留在城外,不许走进城门。朝阳门内陈列着皇帝的龙辇、卤簿,华美非凡,好不气派,这是多尔衮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想都不曾想到过。那在朝阳门内的众多官员跪地,请他上轿。他用很不熟练的汉语回答说:

“我不是皇帝,是摄政王,这皇帝的轿子我不能用。”

一位很懂谄媚之道的文官在地上直起身子说道:“周公不称王,也是南面受礼,不妨乘辇。”

多尔衮对中国历史已经知道不少,也懂得周公不称王的典故,说道:“我是来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们众位的礼,好吧,我就乘辇吧。”

于是他下了马,乘上龙辇,仍然以摄政王的仪仗开道,不用卤簿,向皇城南门走去。罗养性赶快命锦衣旗校从捷径赶至紫禁城,将卤簿陈设在皇极门外。

多尔衮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非常豪华的龙辇上,一路鼓乐前导,进了承天门、午门,来到皇极门外、金水桥边,然后下辇,来到皇极殿的丹墀上,在乐声中对天行了三跪九叩头的礼,然后换乘小辇,转往武英殿。一路上,到处是烈火焚烧后的惨淡景象,但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到处都有明朝官员向他行跪拜礼,口呼“万岁!”多尔衮心中充满骄傲,也充满胜利的喜悦。多年来他的父兄就做着打败明朝的梦。他父亲努尔哈赤没有想到进入中原,只是想割据关外,不再受明朝的统治。他哥哥皇太极曾梦想到进入中原,但梦想没有实现就突然死了。如今他果然进了北京,而且如此顺利,一战就击溃了李自成,人们竟然用皇帝的龙辇来迎接他,马上他就要坐到武英殿的宝座上,接见明朝的旧臣啦!他的父兄一生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从此大清朝就成了中国一个新的朝代,而这正是他睿亲王多尔衮的赫赫功劳!看,过去明朝的文武大臣,今天都跪在他的面前,口呼“万岁!”尽管他不是皇帝,可是他是摄政王,年幼的皇帝是要他辅佐的,他是中国人敬仰的“周公”!不过他也没有忘记,他不应称“万岁”,以后要禁止。从今天起他要办的事情更多,许多困难都摆在面前。他进入武英殿以后,回头对跪在丹墀上的明朝文武百官吩咐了几句“各安职守,尽心效忠”的话后,就命大家退出。他也走到暖阁中暂时休息。

这一天北京城内仍然很乱。尽管多尔衮进了北京,也有一些满洲兵将进了城,但多尔衮为着不使他们骚扰百姓,就命他们在城上安营驻扎。所以城里边许多地方还是有人借口“抓捕”留下的“余贼”,互相告讦,互相抢劫。人们都在担心家人的生命财产,处处充满惊疑气氛。至于清兵进入北京,都不相信是永久占领,纷纷打听或心中自问:“胡人占领北京能够长远么?吴三桂是否暂时向胡人借兵,以后仍要退出?”过了两天以后,北京的社会秩序就渐渐的好了。多尔衮命几十支小队人马在街上巡逻,那些自命为五城御史的官吏也出来禁止告讦和诬陷,禁止抢劫。曾经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心开始安定下来。

却说李自成退出北京的那天夜间,二更时分,窦妃乘上一乘青布小轿,两个宫女乘上另外两乘,离开了武英殿宫院。她在轿中实在忍耐不住,不住地小声痛哭,一边哭一边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她不知道李自成日后是吉是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同大顺皇上重新见面,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活下去。轿子走得很快,转了许多弯,有时路上十分冷清,有时听见有人马从街上走过,但轿子并不停顿,也无人询问轿夫这轿中坐的何人。轿帘遮住了视线,她无法看清外面的情形,只是透过轿帘的缝儿看到街上十分昏暗。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想着自己两个月来双重的亡国之痛。一个月前,大明皇上和皇后双双殉国,她原先的主人天启娘娘也在李自成进北京后悬梁自尽。当时她也有意自尽,可是不知为什么竟然又活下来了,后来被大顺皇上看中,成为大顺皇上在北京最宠爱的一个人,在宫中称为窦妃。她原以为大顺皇上能够牢牢地坐天下,没想到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竟然大败,匆匆忙忙退出北京。尽管说是以后还能重新回到北京,可是这希望在她看来也十分渺茫。她痛感到自己又经历了一次亡国之变。她今年二十一岁,在深宫中生活了八年,今后能不能活下去,很难说。现在是指靠父母和舅舅能把她暂时隐藏起来,但迟早总会露出马脚;万一被别人查出,她只有为大顺皇上尽节,决不能贪生怕死,留在人间,受人侮辱。想到这里,她几乎已经抱着一个必死的念头,只希望能够同父母再见一面,也不枉她在宫中日日夜夜地盼望了八年。

轿子在一个冷清清的胡同里边停住,放到地上。她在轿中听到轻轻的叩门声,随即后边两乘小轿里的宫女先出了轿子,来到前边将窦妃的轿帘揭开,将她扶出小轿。这时大门开了,有男女三人迎出大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她的东西由两个抬轿士兵送进内院上房,然后这些士兵和那个军官都跪下向她行了礼,便又抬起三乘空轿在昏暗中离开了。

迎出来的是她的舅舅王义仁和舅母以及一个年老的女仆。等抬轿的人一走,他们马上回头将大门关好,上了两道闩,又加了一条腰杠。窦妃对舅父母的面孔已经记不清楚,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是认不出来,但她知道这是亲人。她从十二岁进紫禁城,幽居深宫至今,人世沧桑,重新看见亲人,她真想放声大哭。但是她害怕惊动了邻人,不敢出声,只好让悲痛的热泪往肚里奔流。一个宫女看见她浑身打颤,赶快搀着她走。前院的邻居听见了叩门声,也从门缝里边看见有人向内宅走去,但都回避露面,只在掩着的门缝里向外偷偷张望。窦妃随着亲人们进了二门;将二门关牢了,又往里走,进到上房。窦妃赶快跪下去,向舅父母磕头,叫了一声“爹,妈”就再也说不出话,哭了起来。舅母赶紧拦住她,不让她行礼,哽咽着说:

“娘娘,我们不是你父母,是你的舅舅和舅妈。我们天天在等着你的消息,今天到底看见娘娘了,亲眼看见了。”

窦妃继续哭泣,询问她的父母在哪里。舅舅告诉她,她父母曾来北京打听过她的消息,想知道能不能同她见一面。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只因宫中礼法森严,宫女们莫说不能出宫,就是想在西华门内与父母见一面也很不容易,所以父母没有见到她又回家乡去了。现在已托人给他们带消息,要他们赶快进京。只是如今兵荒马乱,路途不宁,所以还没有来到。舅母接着说道:

“尽管你是我们外甥女,但终究是李王妃子,我们只能把你当贵人看待,以后这上房就归你住了,随娘娘来的两位姑娘也同你住在上房。我同你舅舅住在西偏房里。”

窦妃哽咽说:“见了舅舅舅妈,也同见了爹妈差不多。你们是我的长辈,我住西偏房吧。”

舅舅说:“那怎么行?尽管大顺皇帝退出北京,你还是贵人。大礼必须得讲。不能因为李王打了败仗,就不把你当贵人看待。”

他们让窦妃坐在上边,老夫妻在下边陪着。灯影下互相望了一会儿,窦妃突然又哽咽说道:

“这好像又是做了一场大梦。到底我是真的同亲人见了面,还是在做梦?”

舅母流着眼泪说:“娘娘,你不是做梦。我们正坐在一起叙话呢!”

这时两个宫女站在窦妃身旁,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动,又不知自家的亲人现在何处,禁不住频频擦泪,低下头去。

窦妃向舅舅问道:“这房子可是你们原来就住在这里?前边住的人家可靠不可靠?”

舅舅说:“我们原来是在离广渠门不远的一个小胡同住。你来北京之前,我就在那里行医。你父母来京两次,都跟我们住在一起,就是打听不出你在宫中的消息。后来还是李王进了北京,向你问起家中有些什么人,你告他说,有个舅父在京行医,只记得住在外城,又把我的名字也告诉了李王。李王就把这件事嘱咐了李公子,命他务必寻到我们。后来李公子的手下人找到了我,看见我住得过于简陋,房子很破,又是一个大杂院,乱糟糟的,这才安置我们搬到这个地方,关照我不要说出有外甥女在宫中,只说我有一个亲生女儿就要来到,要住在这儿。也不要我说出曾在南城行医,只说在太医院中做事。就凭着这样安排,我们这屋里才像了样儿,就像住着个小京官一样。”

窦妃听了,恍然明白,在心中暗暗地感激大顺皇上。

舅父接着说:“那前边住的是河南省陈留县人氏,姓陈名豫安。因为杞县和陈留相距很近,所以与李公子算是小同乡。这陈豫安二十年前到北京,原是投亲靠友,没想到自己后来竟开了一个河南酒楼,在西单左近,专卖河南酒菜,生意很是兴隆。他儿子现在已经长大了,替他在酒楼管事。他自己每天在家,有时下茶馆,一坐半天。他为人十分耿直,很讲义气。据他告我说,李公子有一同乡好友叫做陈子山的举人,是他的本家。所以李公子住在北京时,他就跟李公子手下人拉上了同乡瓜葛。李公子有个叔伯兄弟,名叫李俊,字子英,常在他馆子里请客吃饭。后来他同二公子李侔也认识了,李公子也知道了。我呢,因为行医,也到他家里去过几次,也算是认识。这样,李公子就把为我找房子的事情托付了他。现在这一座大院里只有两家。陈豫安是十分谨慎的,同周围邻居都没有什么来往。听他说,左右几家邻居都是陕西人,同李王算是同乡,虽然没有什么来往,心里到底同李王亲近。”

窦妃听了,感到放心,就对舅舅说:“我出宫的时候带了一些银子,明天交给舅舅,生活上不用舅舅操心。”

舅舅赶快说:“娘娘不用为此操心,李公子除了将这后院宅子给我,还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足够我们在京城生活下去。两三年中大顺朝一定会转败为胜,那时李王重新回到北京,还愁没有我们享福的日子?”

舅母说道:“我们用了一个王嫂,也是乡亲,为人老成稳重,十分可靠。我已经告她说,对别人只说你是我们亲生女儿,不许泄露机密。”

窦妃说:“如今局势混乱,我已经是李王身边的人了,有一点风吹草动,我自己活不成,舅舅舅母也很危险。尽管舅舅舅母待我如同亲生女儿,到万不得已时,我宁可自己以身殉节,不使舅舅舅母受累。”

舅母说:“倘若万不得已,娘娘一旦为李王殉节,我们也绝不偷生,说起来一家三口……”她说不下去了。旁边两个宫女听了也一起流泪。

窦妃仍然不肯住在上房。舅舅舅母又劝了半天,说他们心里也是拥戴李王的,所以虽是甥舅关系,不能不讲君臣之礼。窦妃听了劝说,不再坚持。这时王妈送来消夜的东西。大家谁也没有心思吃下去。窦妃站到窗前,看见空中到处火光照耀,知道大顺军已经退出北京。她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亡国的悲痛。

过了片刻,她拿出二百两银子递给两个宫女,说道:

“出宫时给你们的银子是皇上赏赐的,现在我再每人给你们一百两,为的是找到你们父母后,好各自为生,免得窝在一起不安全。”

宫女们勉强收下,仍按照宫中礼节,叩头谢恩。窦妃马上托付舅舅,设法打听这两个姑娘父母的下落,让她们早日与家人团圆。

这一晚,大家几乎都不曾合眼。天明之后,二门上有敲门声。舅舅王义仁听见声音,赶快出去。片刻之后,回到上房,对窦妃说:

“大顺皇上已经在五更离京了。”

窦妃问:“有北兵么?”

舅舅说:“听说北兵在夜间到了通州。如今谣言纷纷,都说吴三桂借了北兵,准备迎接太子登极,明日回京。”

窦妃担心北兵追赶李自成,默默地走到佛前烧香,祝大顺皇帝平安无事;不知为什么,她也祝太子平安。在她烧香之后,两个宫女也上前跪下烧香。舅舅王义仁搬了个小方桌,放在天井院中,摆上香炉,老夫妻一前一后跪下去磕了头,祷告上苍,求老天爷保佑大顺皇上平安回到陕西,保佑外甥女和一家人平安无事,渡过这次劫运。

从大顺军退出北京这一天起,城中秩序很乱。王义仁整天提心吊胆,忧形于色,担心有人上门抢劫。幸而陈豫安一向人缘很好,江湖上也有许多朋友,所以附近街道尽管发生了敲诈勒索,乘机报复的事,却没有人来到他家门口。所以他一再安慰王义仁,请他放心。有一天他还特意留在家里,准备万一有地痞流氓上门,他好亲自应付,使王义仁一家免遭毒手。他的儿子一天两次从酒楼回到家中,把外边的消息带回。所以尽管王义仁没有出门,许多外边的事情都明白。他们知道吴三桂和满洲兵人马众多,追赶李自成很紧;明日城中官绅士民要出朝阳门迎接太子。

五月初二日,果然消息来到,说官绅们、士民们去朝阳门迎接太子。结果迎来的并非太子,却是满洲的一个什么摄政王,住进了武英殿,受群臣朝贺。窦妃和两个宫女一听说这个消息,忍不住痛哭起来。武英殿的往事历历如在眼前,而如今居然被胡人占领,汉人的江山竟然亡于胡人之手,这真是亡国之痛啊。王义仁本来没有食国家俸禄,如今也呜咽落泪,并且为太子下落不明而十分担心。半月以前,他们还以为吴三桂是明朝的大忠臣,现在却痛恨他是个勾引胡人的卖国贼。

到了五月初三日,城中秩序渐渐恢复。多尔衮晓谕:凡是投降的,仍旧照样给官做,有功的还要重用,不许再借口搜捕“余贼”,杀戮抢劫。那些逃出北京,躲在乡下的官宦们听到多尔衮的晓谕,都怀着七上八下的侥幸心情,陆续回到城中,希望被新朝录用。陈豫安赶快把这消息告诉王义仁,王义仁告诉了窦妃,并说那个自封的西城御史名叫光时亨,在崇祯朝专意攻讦别人,有臭嘴乌鸦之名,如今摇身一变,做事十分认真。听到这个名字,窦妃心中一动,好像很熟悉,但她没有心情去细想,也就放过一边不问。到了五月初四日,忽然传说大清国的摄政王多尔衮,下令全城男人都要剃发,剃得像满洲人一样,以后还要改换衣服,也要改得像满洲人一样。这改换衣服还没有什么,惟独剃发,使汉人大为震惊。陈豫安匆匆而来,站在院中同王义仁商量此事。王义仁说:

“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头发决不能剃,胡俗决不能依。你想,这头剃了一半,梳一条辫子,像猪尾巴一样,死了以后,怎么能见祖宗于地下?”

陈豫安叹息一声说:“义仁兄,倘若不剃头发,惟有自尽而已。我看,你老兄也不要死心眼儿,大家都剃,我们也剃。都说多尔衮下了狠心,曾说,不管什么汉人,哪怕小孩子,或七八十岁老头子,不剃头就是不愿拥戴大清。这叫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当他们在院中议论的时候,窦妃在屋中听得一清二楚,更加感到大祸临头。她想,不要几天,舅舅就得遵命剃头,否则只好自尽,怎么办呢?正在这时,又听见王义仁说:

“我自己想自尽十分容易,可是我的老伴,还有我的……女儿在这里,叫我死不瞑目啊!”

又挨过几天,到了五月十二日,追赶李自成的清兵和吴三桂的关宁兵已有大批人马返回北京。王义仁将新得到的战事消息告诉了窦妃。他说,在庆都打了一次大仗,李王的人马又吃了一个败仗,大将谷可成阵亡。吴三桂用谷可成等大顺将领首级在庆都祭奠了他的父母,然后又同清兵一起继续穷追。李自成在真定境内勒兵还战,亲自督阵,不幸中箭落马,差点被清兵捉到。幸而身边将士拼死相救……

刚说到这里,二门上有叩门声音。他赶快走出二门,窦妃只听他在前院与陈豫安小声嘀咕了一阵,心里想,一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儿。等舅父回来后,只见他脸色沉重,紧闭嘴唇。她急于要知道李自成的情况,赶快问道:

“大顺皇上的吉凶如何?”

王义仁说:“大顺皇上虽然中箭落马,但伤势不重,被将士们抢救去了,晚上住在真定郊外,到了半夜就起驾走了。清兵虽说打了大胜仗,可是也损伤了不少人马,所以没有穷追,只有一两千人继续向井陉追赶,想趁机会夺取妇女、骡马、财物。大顺军因为战败,逃命要紧,果然沿路丢下很多妇女、财物。清兵为了夺取人财,眼睛都红了。没有想到在固关外边大约二十里处,忽然遇到埋伏,截杀一阵,清兵死伤过半,剩下的狼狈逃回。”

窦妃又问道:“你还听到些什么消息?”

王义仁虽然听到些对李自成很不利的消息,但是不愿说出来增加外甥女儿的忧愁和悲伤。他摇摇头,表示没有别的消息,但是他不肯离开,分明仍有话说。窦妃看在眼里,心中十分狐疑,又忍不住问道:

“大顺皇上的伤势到底重不重?”

舅舅说:“我听到的都是谣传,有的说很重,有的说不重。我刚才说伤势不重,是怕你为他操心。这事情我也不清楚。”

窦妃又问:“刚才你在二门外边,那位陈先生对你说的什么事情?”

舅舅深深叹了口气,回答说:“这消息我说出来,你可千万不要惊骇。”

窦妃问道:“到底什么事情?”

王义仁说:“今天摄政王出了晓谕,东城、中城、西城这三城的住户,不论勋戚、官绅、士民,自今日未时起,统限于十日内迁走,所有房屋都腾出来供满洲兵居住;王侯深宅大院供满洲王、公、贝勒、贝子、固山额真们居住。你说这怎么好呢?往哪儿迁呐?”

窦妃脸色如土,低头不言,不知如何办好。

王义仁又说:“还有个消息更叫我害怕。”

窦妃问道:“还有什么消息,舅舅?”

王义仁说:“摄政王今天下了一个严厉晓谕,不许隐匿明朝的宫女及‘流贼’遗留的妇女。如有隐匿不报的,严加惩处,全家抄斩。听说这些宫女和妇女都要赏赐满洲官兵。”

窦妃听了这话,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她原来还指望李自成平安回陕,重整人马,再来北京。没想到在庆都、真定又吃了两次败仗,受了箭伤,生命吉凶很难说。更没有想到马上要搬出西城,往哪儿去呢?如何隐藏呢?特别使她害怕的是,不许隐匿宫女……她不敢想下去,只是低声地痛哭。舅舅、舅母也同她相对哭泣。两个宫女也感到绝望。哭了一阵,窦妃哽咽说道:

“我已经作好了死的打算,但望在死之前,能见到父母一面。请舅舅派人速去告我父母,催他们赶快进京。这两个随我出宫的宫女,请舅舅无论如何给她们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免遭胡人毒手。”

两个宫女说道:“娘娘自尽,我们也跟着自尽,宁死不能受胡人侮辱。”

王义仁说道:“你们都不要急,我马上去打听消息,或能在外城寻找一座宅子,赶紧搬去。我绝不能献出自己的外甥女。宁肯全家砍头,我们要死死在一起。”

舅母在神前烧香礼佛,然后又剪了一个纸人,作为吴三桂,在心口和身上钉了许多钉子,埋在后院粪坑边,恨恨地咒骂几句。回到屋中,看见窦妃和两个宫女仍在哭泣,她对她们说:

“唉,不用哭,天无绝人之路!……”

多尔衮到北京以后,采纳了一些汉族文臣尤其是范文程和洪承畴的建议,接连发出谕令:凡是投降的明朝官吏,一律照旧任职,立功的官升一级。这样,一些在野大臣,有的是同阉党有牵连的,有的是贪污犯罪的,有的是降过李自成、授了高官的,有的是因朝中门户之争而丢了官职的,不管什么人物,只要有人推荐,多尔衮就马上任命;有的人因为确有声望,则给予重要官职。像涿州的冯铨,因阉党的关系,废居家中,如今也做了内院大学士。满洲文臣中有不少人对此私下纷纷议论,但没有人敢对多尔衮公然说出。新降的汉人中倒有一个文臣,名叫柳寅东,现任顺天巡按御史 [2] ,他出于对新主子的一片忠心,也知道满洲文臣中对多尔衮的用人有不少议论,就给多尔衮上了一封“启”,其中有几句很恳切的话:

近见升除各官,凡前犯赃除名,流贼伪官,一概录用。虽云宽大为治,然浊流不清,奸欺得售,非慎加选择之道,其为民害,不可胜言!……一天,多尔衮在武英殿东暖阁召集满汉大学士等商议军国大事,满汉吏部尚书也参加了会议。多尔衮先问他们对柳寅东的建议有何意见。满汉大臣中有人赞同柳寅东的意见,有人在揣度摄政王的心思,不肯说话。多尔衮就问洪承畴。洪承畴因为自己也推荐了一些人,其中包括阉党的冯铨,所以也不肯多说话,只说:

“柳寅东的建言不无道理,但此系非常之时,不能在用人上过于讲求‘正本清源’四字。近来范学士常同臣议论此事,都是同一个想法。”

多尔衮立刻转向范文程,问他有什么意见,范文程侃侃而谈,谈到目前用人不必讲究“正本清源”的话,要讲究对开国创业有没有帮助。他先从汉高祖谈起。汉高祖用人只讲究能帮他打天下,不讲小节。像陈平这样的人,有人在汉高祖面前说他的坏话,但是汉高祖依然重用陈平,得了大济。汉武帝用人也不讲究细行。曹操下数“令”征求治国人才,不论出身,也不顾小节。范文程平日十分留心历史上的治乱往事,明白如何用人是目前清朝开国建业的极其重大的问题,所以趁此机会,从西汉讲起,一代代讲下来,一直讲到朱元璋的用人之道。他不愧是清朝的开国名臣,引古证今,切合时势,颇为精辟。最后,范文程说:

“目前,我大清初进中原,天下未定,只要能帮助我大清平定天下,就不妨录用。有功者破格升赏。投降之后,如再犯法,严加治罪。”

多尔衮听了以后,连连点头,哈哈大笑,立即命笔帖式将这些话都记了下来,又命按照他的意思给柳寅东下一道谕示。笔帖式先用满文起稿,再译为汉文,经范文程看过,略加润色之后,即命誊写在一张黄纸上,然后盖了摄政王的印玺,即日发出。这道摄政王谕有几句重要的话,足以表现清朝开国时的用人政策:

经纶方始,治理需人。凡归顺官员,既经推用,不必苛求。此后官吏犯赃,审实立行处斩,鞭责似觉过宽。自后问刑,准依明律。谈了用人政策之后,话题就转到重大决策上。一个重大问题是关于迁都北京的事。近来他已多次将满蒙汉诸王、公、贝勒、贝子等召到武英殿秘密商议,不久还要召集一次王公大臣会议,正式宣布迁都北京。他现在也懂得一些汉族的说法,这叫做“定鼎燕京”或“定鼎中原”,以后真正的清朝就在中国开始了。众王公大臣会议之后,就要派专使去盛京迎驾。现在要加紧迁都的准备,要赶快将李自成临走时烧毁的宫殿修好,一时修不好的宫殿也要加紧准备,重新修建。

第二个重大问题是如何对付南京方面。南京方面另立新主,看来势在必行。他必须趁热打铁,派兵进取江南,决不允许南京新立的朝廷站稳脚跟。他自从进关以来就宣扬清兵的宗旨是平定中原,统一四海;它的江山是得自“流寇”之手,而不是得自明朝之手;它是为明朝报君父之仇来的,所以明朝臣民包括各处藩王都不许再另立君主。他已经用他摄政王的名义给南京的兵部尚书、在扬州督师的史可法去了一封书信,现在正等待南方消息。

第三个重大问题是继续剿灭“流贼”的事。已经决定目前暂时休兵,到炎热过后,秋高马肥,再命英亲王阿济格从长城外向西进兵,先夺取榆林、米脂、延安,然后进攻西安;命豫亲王多铎远征江南。倘若李自成又召集人马,敢于同大清对抗,多铎远征江南的大军就暂缓向南,先从怀庆府南下,渡过黄河,进占洛阳、陕州、潼关,与阿济格两路配合,互相合力,一举把李自成彻底消灭。

这样讨论之后,大臣们就从武英殿叩头辞出。多尔衮一个人留在东暖阁继续思考。他不禁想到几日内福临小皇上和宫眷们就要从盛京来到燕京,他自己的全部家眷也要来到,不由地满怀喜悦。他自己的摄政王府也正在修缮,以后的日子就不像现在这样兵马倥偬,一天到晚连一个令他满意的女人也没有。忽然,永福宫太后的影子又在他的眼前出现,他仿佛看到了她那似乎有情又分明庄重的神情,那对他深情望着的眼睛,听到了她说话时十分动听的声音……她不但会满语,而且会汉语,识汉字,真是了不起的女人啊!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他总不免为她的年轻美貌而心旌动摇,此刻又是这样。他赶快收敛起这种胡思乱想,重新思考用兵西安和南京的大事,思考如何修复宫殿、如何迎驾、如何确定留守盛京的人员。这些事在平常时候他可以一个一个冷静地思考,而这时他的心中很乱,许多事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使他不能有条有理地思考下去。过了片刻,他又不能不想到女人的事。他知道自从他下了严禁私藏宫女的命令以来,已经三天了,据禀报已经查到了六七十个宫女,尚未完全查清。查清之后,一部分宫女将赏赐满洲八旗官兵,一部分将仍回宫中。他听说李自成很宠爱一个姓窦的宫女,那宫女不但容貌美,而且粗通文墨。李自成离京时并没有将她带走,为什么尚未查到?他心中不高兴地说:

“一定得赶快替我查到,送进宫来!”


[1] 真定——即今河北正定。

[2] 顺天巡按御史——顺天府管辖北京城郊及周围五州十九县,其地位等于一个重要行省,故清初因袭明制,特设巡按御史,不久废除。 wj9PBDdnhTo2g3SeJN77acM1xStovZBAG3LoycMoJIXp+bmzG7ZklD2dFqxYYPj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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