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以前,陈秋石一度认为自己是贾宝玉或者梁山伯,至少也是张生。那时候在他的脑子里,隐贤集是一个古老的城镇,而他的那个陈家圩子,同大观园应该有差不多的光景。
隐贤集不大不小,在大别山西北的一个平坝上,一个“卞”字形的老集镇,主街东西走向长二里有余,南北走向不过一里,街心一条青石板路,抵到头最东边的那一点,就是陈家圩子了。陈家圩子四面环水,自成一体,通过那条宽不到五尺、长三丈有余的竹笆吊桥同老街面相连。
陈家圩子就是陈秋石的家。圩子最南面是一个厚砖门楼,进门两手各有砖墙草顶厢房三间,一条略微向上的缓坡,往上十几步,仰头便是明三暗五的正房,灰砖黑瓦,飞檐翘角,颇有气势。
陈秋石的书房在正房的后面,两间精致的青砖小屋,门前一条碎石甬道,同前院连接。甬道两边,各有一个砖垒的花台。石榴桂花蔷薇芍药,春夏秋冬都有颜色。一句话说到底,陈家圩子这个小小的后院,同前院截然两个天地。前院都是人间烟火,吃喝拉撒,牛羊鸡鸭;后院闹中取静,宛若世外桃源,是一个白天能看美景、夜晚能做美梦的好地方。
陈秋石把自己当成贾宝玉,跟他家的这个圩子有很大的关系。倘若住在佃农的草房里,他断然不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年少时偷读《石头记》,书中的锦绣文章他背得不多,风花雪月的故事倒是记了不少。陈家圩子在他的心里被分成了好几块,一块是怡红院,自然就是他的那两间小房子。至于哪里是潇湘馆,哪里是梨香院,就要看心情了。每每从私塾馆回来,走在陈家圩子的竹桥上,陈秋石的心里头装的尽是大观园的秋菊春兰。锥刺股驱不走那份向往,头悬梁拴不住那颗心,孤灯枯坐,看门前花开花落,听夜雨时轻时重,幻想葬花黛玉的滴滴血泪,憧憬抱病补裘的晴雯,品味初试云雨的袭人……
七想八想,就想出毛病了,梦中被窝里的狼藉故事自不必说,白天看人的眼神儿也不一样。有一次在学校排戏,对戏的是隔壁爱群女校新来的安筱芬,一个穿着洋装的娇小玲珑的女孩子。他看着安筱芬,恍惚间思接千古,神游八荒,本来是排新戏《山河魂》的,他居然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段,不知道那调门是黄梅戏还是庐剧,南腔北调,不三不四,倒也情真意切: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村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陈秋石在不知不觉中唱得十分投入,两眼含泪。安筱芬没办法接戏,干瞪眼看着他唱。好在是排戏,而且是自编的新潮戏,怎么唱怎么有理。后来编剧本的同学赵子明发现不对劲了,跑到台上瞪着眼珠子问,你唱的是什么?怎么像贾宝玉样?陈秋石这才警醒过来,眼珠子一转说,什么贾宝玉?我在练嗓子呢。
陈家圩子自然比不得大观园的排场,事实上这只是一个乡村财主的土圩子,脏兮兮的全然没有大观园的优雅和繁荣。每次陈秋石从前院走过的时候,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前院东边的厢房,一间用来囤积粮食饲料,另一间是灶屋,里面还住着陈家惟一的老妈子杜郭氏和她的男人杜驼子。西边的厢房,除了堆放农具,农忙时也供短工住宿。厢房后面还有牲口棚,紧挨着圩沟,前前后后除了牛粪、猪粪,还有鹅粪、鸡粪、鸭粪、狗粪……这些粪便都是他爹的宝贝,每日大早起,牲口在前,他爹在后,倒钩粪铲,背着粪箕,先圩沟外,后圩沟里,先房前,后塘边,就像拾金子那样拾粪,寸土不留,一泡不剩,全都倒进粪窖里,发酵数日,臭气熏天。等他爹把粪拾完,太阳就该出来了。太阳一出来,杜驼子就迈着母鸭一样的步子,顶着龟壳一样的脊背,吆喝着水牛下田了。
这情景陈秋石小时候习以为常了,可是自从上了淮上州的国立中学,见识过城里的花园洋房,领略过城里人身上的气息,他就有点自卑了。说到底,他还是个乡下人啊。
最让他自卑的,还是他的爹。就是从他爹陈本茂的身上,他彻底弄明白了,别说贾宝玉,就连同窗赵子明那样的日子,离他也十分遥远。赵子明的爹是淮上州里的律师,家里住着洋房,上学还有黄包车接送,有皮鞋领带,而他呢,除了一个两间砖房的小屋,要说还有什么,那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家了。
清明节的前一天,国文先生黄德胜带着新潮剧社几个同学下乡踏青,还特邀了安筱芬,晌午在陈家圩子吃饭。爹娘倒是很客气,杀鸡摸鱼打豆腐,在后院搞了七碟子八碗,让陈秋石在他的老师同学面前狠狠地抖了一回面子。
那天陈本茂倒是识相,黄先生再三邀请,陈本茂坚持没有跟斯文人同桌进餐,而是跟陈秋石的娘和杜驼子杜郭氏一干人等在前院灶屋里吃。偏偏安筱芬热心,吃了半截,自作主张端了半碗栗子炒鸡往前院送,没想到就看到了那一幕——陈秋石的爹正在舔碗。
陈本茂舔碗的历史比他的年纪约略只小一岁,有四十多年光景了,杜驼子舔碗的历史是在他给陈家圩子当长工之后,这二人舔碗的技艺都很高超,各有特点,陈本茂是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这样可以避免脸皮刮到稀饭汤。杜驼子舔相差点儿,是双手捧碗,从下到上,从左到右。舔碗成了陈本茂和杜驼子吃饭后的一道不可或缺的工序,即便是丰年,家里顿顿有大米白面,他们也还是要舔碗,如果不让他们舔碗,他们那一顿饭就算白吃了,吃多少都饿。
一个有几十亩良田的当家人,居然舔碗底,伸个大舌头卷来卷去,像个大牲口似的,委实很不雅观,这也是陈秋石对他爹诸多不满意中最不满意的一件事情。有一次陈秋石实在看不下去了,壮起胆子说,爹,家里粮食又不是不够吃,你舔碗干啥?
他爹伸长脖颈子看着他说,够吃?啥时候粮食能让人可着肚皮吃?丰年够吃还有灾年呢,啥时候都不能忘记勤俭。
陈秋石说,那也用不着舔碗啊,舌头在碗底转来转去,看着恶心!
他爹说,恶心?读了几年洋书,你就把自己当金枝玉叶啦?我跟你说,读完这几年,你照样回来给我下田,喝稀饭你得把碗底给我舔干净。
说了几次没用,反而被老爹抑扬顿挫地挖苦,陈秋石以后就不再说了,只是尽量不去看他爹的舔相,眼不见,心不烦。他爹变本加厉,照样舔碗不说,还搜肠刮肚编了一个顺口溜: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有时候高兴了,开饭前老地主会洋洋得意地哼几句,好像是故意气他的儿子。
好在,过去的岁月里,老地主舔碗不为外人所知,倒也无伤大雅,没想到这次就舔出洋相来。
陈秋石的爹和杜驼子吃的都是杂粮饭,半干半稀,就着萝卜干,已经吃完一碗了,正在做最后的清场。安筱芬端着半碗栗子炒鸡走近灶屋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陈秋石的爹在舔碗,舔得叭叭地响。安筱芬愣住了,进不是,退也不是,扑哧笑出声来,转身就跑,正好撞在随后而来的陈秋石的怀里。
陈秋石感到纳闷,眼睛从安筱芬的肩膀上面看灶屋,他爹在那当口正端着碗傻呵呵地看着他。陈秋石一看他爹那副模样,顿时就明白了,又气又恼,一把推开安筱芬,面红耳赤地说,安筱芬,谁让你到灶屋来的?
安筱芬端着碗,很委屈地看着陈秋石说,对不起陈秋石,我……老人家把好吃的都给我们了,我不忍心啊!
陈秋石说,我们家就是这规矩,你来凑什么热闹?顿了顿又说,不许跟大伙儿说啊!
安筱芬眨巴眨巴眼睛说,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件事情对陈秋石的打击太大了。似乎就在那一瞬间,当头一棒使他明白过来了,他是贾宝玉吗?非也!看看他的爹就知道他今生今世不可能是贾宝玉了,他的爹不是贾政,不是贾赦,甚至不是贾珍,他爹充其量就是个焦大,不,连焦大也不如,焦大还不舔碗呢!这个陈家圩子,哪里有一点大观园的景象?
陈秋石在隐贤集读过六年私塾,又考到淮上州国立中学,人就变了个样子,即便回家,也是一身干干净净的学生装,头上一顶黑呢子学生帽,兜上还挂着一根自来水笔,人模人样的。他爹陈本茂一看见陈秋石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摆弄学问,心里就很滋润。他哪里能想到,儿子不光念书,还唱戏,不光唱戏,还结交三朋四友,男男女女都有。常常是在放假那几天,儿子回来,屁股后面还跟着几个,后院里搬几个凳子,装腔作势,高谈阔论,什么时局啦,军阀啦,民主啦,国民革命啦……陈本茂一听这些云山雾罩的东西心里就别扭。
陈本茂是个正经的土财主,有了一份殷实的家业,他还照样和长工短工一起下田干活,连一泡尿都舍不得在别人的地里拉,哪怕赶集在外,也必定要夹紧裤裆把尿带回到自己的地里撒。陈本茂把汗水摔成八瓣落在田里,供儿子上学读书,是巴望他能像他堂兄那样在淮上州、顶不济也在玫山县里谋个正经的差事,打官司也有了底气。可陈秋石却不以为然。有一次他爹愁眉苦脸央求他不要结交那些游手好闲之徒,不要去搞什么青年会主义团之类的半吊子事情,岂料陈秋石眼皮一闪,有板有眼地说,大丈夫当有经天纬地之志,此值风云际会江山板荡之际,正是我等有志青年大展宏图改良民族的时机,小小的玫山,岂是我辈久留之地?
陈本茂听得半是明白半糊涂,陈本茂跟他的表哥、镇上的秀才马先生说,这小子成天像没头苍蝇样,学堂一停课就乱窜,你说咋办?
马先生琢磨了半天说,老表,你有麻烦了,咱这表侄在城里念了几年书,怕是把心念野了。赶快找个好人家,给他娶房媳妇。你管不住了,让他媳妇拴住他,裤腰袋拴人比大牢都管用。
这话正对了陈本茂的心思。陈家人丁不旺,三代单传,愁的就是后嗣烟火。看这个半吊子的光景,倘若下手迟了,没准哪天他就跟那些半吊子同学远走高飞了。陈本茂自从听了马先生的话,就把给儿子说媳妇当成了头等大事。
民国十五年,大别山闹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一帮子城里人,联络了一帮子乡下人,成立了农会,要搞土地运动。隐贤集附近的几家大户惶惶不可终日,组织了民团,派人来找陈本茂,要他出钱买枪,维持地方治安。陈本茂连想都没想就把来人撵走了。陈本茂说,他打他的天下,我种我的田,井水不犯河水,我凭什么出钱买枪?
话是这样说,但是这件事情还是让陈本茂的头皮麻了一阵。钱,陈本茂自然是不会出的,就算闹土匪,也应该由政府出钱,关他什么事情?他担心的是他的儿子惹麻烦。陈本茂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可是这个世界上的道理他懂得不比儿子少。儿子结交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他寻常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都不是本分的过日子的人,一个个牛哄哄的,把脸涂得花里狐哨,戏台上当了两天关羽岳飞,就真把自己当成关羽岳飞了。眼下大别山里闹暴动,没准哪天一不留神,让他们把儿子给撺掇上山了,那就把本亏大了。想来想去,一不做,二不休,赶紧给儿子找个媳妇儿,把他拴在女人的裤腰带上,或许是个上策。
陈秋石的叔伯姑妈、隐贤集著名媒婆陈小嘴给陈家提的第一个人选就是蔡菊花。
陈秋石还没有见着蔡菊花,就先一肚子不受用。十六岁那年,他已经明白了他没有贾宝玉的命,不太可能有那种用水做的国色天香来爱他,可是他毕竟念过私塾,上过中学,淮上州里见过洋房,码埠街上听过庐剧,算是有见识的人。再不济,也不至于找个裹脚女人当媳妇啊!他想找一个像安筱芬那样的女学生,搞一场自由恋爱。那年头,外面的世界乱哄哄的,正在提倡新式恋爱新式婚姻,城里的女人早就不裹小脚了。
蔡菊花的祖上是胭脂河的茶叶商,家境殷实,这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陈小嘴那张小嘴委实厉害。陈小嘴说,这菊花啊,知书达礼,心灵手巧,人呢,细皮嫩肉,长腿细腰。腰细屁股大的女子,主生男娃,一生一个准,不上二十年,保你陈家下上七个八个。
自然,陈本茂也不会单听陈小嘴的一面之辞,他让婆娘拿上陈秋石和蔡菊花的生辰八字,找街北头的孙半仙给算了一卦,别的不问,单卜生男育女。
陈秋石他娘颠着小脚,舞扎着巴掌,迈着罗圈腿,笑逐颜开而去,愁眉苦脸而归。问是怎么啦?他娘就把孙半仙的说辞一五一十地说了——家有万金不为富,五个儿子绝户头。陈本茂没有听明白,婆娘就解释给他听,家有万金,就是十千金,一个女婿半个儿,十个女婿不是五个儿子吗?有了这五个儿子,照样是绝户头。
陈本茂一听这话,原本伸长的脖颈子立马就缩回来了,垂下的脑袋就像被霜打的茄子秧,蔫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抠抠眼窝瞅着老娘们说,咋会这样,咋会这样,你是咋搞的?
婆娘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陈本茂说,你是不是把啥子搞错了?
婆娘说,我都是按你说的,这生辰八字一个字不差啊。
陈本茂问,那块光洋给了吗?
婆娘说,这么大的事,哪敢打折扣?
陈本茂不看婆娘了,看墙,看了好一阵子,才对着墙头说,孙半仙啊孙大头,我跟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怎么就给我弄出这么个卦呢,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就此一卦,陈本茂一病不起,三天只喝了两碗稀饭。
陈秋石他爹一病倒,他娘就慌了,跟儿子商量,赶紧找个媳妇吧,给爹一个定心丸,别让你爹一病不起啊。
陈秋石对于娶亲本来没有什么积极性,只不过他爹火烧屁股地急着抱孙子,他才勉强应付。再说,林黛玉只能活在梦里,而对于女人的渴望却是与日俱增的。他有自知之明,他早就过了贾宝玉的年龄。
基于以上想法,陈秋石才答应了他爹的要求。但是答应娶妻不等于答应娶蔡菊花,一听说蔡菊花和他的八字不合,陈秋石心中暗喜。陈秋石对他娘说,棉花落地砸不烂脚后跟,活人还能被尿憋死?爹的病是心病,缘起蔡菊花,咱跟他蔡家八字没一撇,不提这门亲事不就得了吗?
他娘说,儿啊,你对那菊花就没动点心思?那可是方圆十里人见人夸的好闺女啊!
陈秋石说,井里的蛤蟆簸箕大的天,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
他娘眨巴眨巴眼睛说,儿的话,是咱别处提亲?
陈秋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哪里没有好女子?那蔡菊花,一听名字儿子就不喜欢,儿子不喜欢菊花,儿子一闻菊花,身上就起疱痘,娘又不是不知道。
他娘听明白了,跑到里屋跟当家的说了,当家的坐起来,啃了一块鞋底大的馍馍,当天就把事情定下来了,掉过头去,另选一家。
另选的一家姓袁,女子名叫冬梅。陈秋石一听这名字就高兴,后来又听说这袁冬梅读过新学,而且没有裹过小脚,陈秋石更是动心,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善哉善哉,冬梅秋石,珠联璧合也!
这次不找陈小嘴了,找了码埠街的张大脚,也是方圆有名的媒婆,比陈小嘴还有来历。张大脚一番游说,两边美言,弄来袁冬梅的生辰八字,请孙半仙再算一卦。这次带去的是两块光洋。
在贴着神像的供堂前,孙半仙洗手焚香,面壁而坐,闭目揖手,嘴里念念有词。陈秋石他娘心里七上八下,眼里一半惊恐一半敬仰。约摸两袋烟的工夫,孙半仙睁开眼睛,抓住签筒,左三圈右两圈,然后让陈秋石他娘抽签。
陈秋石他娘的手抖着,颤着,心里一狠,伸出鸡爪一般瘦骨嶙峋的五指,抽了一根竹签,自己没敢看,双手擎着送到孙半仙的面前。
孙半仙举着卦签,对着门外的日头,眯缝起老眼左看右看,然后眼睛猛然一睁说,恭喜恭喜,上上签,家有万金做新娘,一门十郎新姑爷。
陈秋石他娘没有听明白,说,神仙,你再说一遍。
孙半仙说,家有万金,是说十个千金娶进门。你们家十个少爷,不是别人家的十个姑爷么?
陈秋石他娘这回听明白了,颠着小脚一溜小跑回到家里,如此这般说了。陈本茂那时节正坐在前院中间的磨盘上吸水烟,端着水烟筒愣了半晌,没防备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我陈家世代行善积德,修桥铺路,造福一方,老天爷他都看在眼里啊!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两家说好,下了庚帖,定金彩礼嫁妆一应齐备,择吉日良辰,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就把人给娶回来了。娶了儿媳妇,陈本茂趁热打铁,让陈秋石干脆把学也退了,免得让那半吊子学堂弄得人提心吊胆,专心致志地在家给他造孙子。
小家碧玉袁冬梅果然俊俏,生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新婚之夜,两个学问人琵琶半遮,谈起男欢女爱的感受,陈秋石撑着眼皮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只知道做这事快活,没想到这么快活!
半年不到,陈秋石的眼眶子越凹越深,袁冬梅的肚子鼓了起来。
一家人都把袁冬梅当作鸡蛋一样捧着,地是不让下的,灶屋也是不让进的,连针线活都不让做了。
陈秋石有点不高兴,对袁冬梅说,叫你别怀上,可你偏偏给怀上了,大个肚子,多俗气啊!
袁冬梅一点儿也不恼,笑吟吟地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啊,怀上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啊!
妊娠四个月,为了确保孙子平安,陈本茂还做了一件不近情理的事情,让婆娘子搬进新房,陪伴儿媳妇一起住。儿子又回到后院,住进了书房,书房外间放着陈本茂的一张床,陈本茂夜夜睡在这张床上给孙子把门,为的是防止猴急的儿子熬不住饥渴,去袭扰孙子的好梦。
跟媳妇分床的头几天,陈秋石彻夜不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贴大饼,把被褥都揪烂了。陈本茂在外间听儿子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狼啸虎吟,丝毫不为所动。这种事情他经历过,扛一扛就过去了。
渐渐就到了临产期。有时候大白天里,娘到外面忙活了,陈秋石就窜回自己的卧房,手忙脚乱地把媳妇的衣裳扒了,不能干,看看总是行吧?可是越看越上火,妊娠期的袁冬梅更是丰盈水灵,那一对渐渐饱满的乳房,宛如雪白的凝脂,上面镶嵌着两枚花瓣一样暗红色的乳晕,缀在乳晕上面的,是两颗鲜艳娇嫩的乳头,就像雨后太阳下晶莹剔透的樱桃,让陈秋石垂涎欲滴。
陈秋石迷醉妻子的身体,那经过灌溉的身体是那样的洁净,那样的高贵,那样的实惠。可是,他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门外他爹就像一条警惕的老狗,随时都有可能破门而入照他脸上给一掌,媳妇肚皮里面还有一个不知模样的对头,正在警惕地防御着他的偷袭。
大约半年,陈秋石都是在饥渴和愤恨中度过的。
就这么捧到瓜熟蒂落,哪里想到坐月子撞到了天大的麻烦,袁冬梅的肚子里揣着个横胎。全家人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张黄纸盖上了袁冬梅的脸,三天后从陈家抬出一大一小两副棺材。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
丧事吹吹打打办了好几天。陈本茂这次倒是没有病倒,但是那张老脸眼看着就失去了血色,最后连水色也不见了,活脱脱一张薄纸蒙在颧骨上。一连几天,陈本茂一言不发。
大难当头,还是陈秋石稳住了阵脚,有天晚上喝稀饭的时候跟他爹说,自古好事多磨,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命中有此一劫,劫后余生,必有后福。
陈秋石的半吊子话他爹永远似懂非懂。陈本茂端着稀饭碗,眼睛不看儿子,看稀饭,碗面上映出树皮一样的皱纹。陈本茂说,诸葛亮本事大吧,不也娶个丑婆娘?婆娘是啥?就是下蛋的母鸡!
陈秋石说,姻缘玄机,讲究缘分,爹就不要再操心了,儿子自有主张。
陈本茂端着碗叭叭哒哒转了一圈,半碗稀饭就进了肚子,再转一圈,碗底就空了。陈秋石赶快把爹的碗接过来,到灶屋又盛了一碗稀饭,双手捧给爹。陈本茂接过碗,抬头看着儿子说,你爹这一辈子脸朝黄土屁股朝天,没日没夜地土里刨食,盼就盼有个香火。你爱唱大戏吹大牛,读半吊子书,做半吊子事,爹都不管。给爹留下一男半女,你爱到哪里到哪里,你就是到天上当孙悟空,爹都不管你。
陈秋石说,爹你不能把我看成半吊子,我有理想有抱负,怎么能说是半吊子呢?生儿育女,是人都会,这个有什么发愁的?
陈本茂把稀饭喝完,伸出大舌头舔碗底。自从袁冬梅死了之后,陈本茂就恢复了舔碗的习惯,而且变本加厉,吃到最后一碗,不管碗底有没有东西,不管舔了几遍,无事可做,就再舔一遍。陈本茂舔碗底的功夫十分了得,嘴不动碗动,碗在陈本茂的手里,就像安在轴上的轮子,转得非常匀称,左三圈,右两圈,碗底的稀饭汤就荡然无存了。
陈本茂舔完碗底,又伸出舌头舔嘴,舔完了把碗往磨盘上一搁说,别说是人都会,那也得看是什么人。你要是有能耐,就给我正正经经过上年把二年好日子,娶个媳妇,留下个带把的,哪怕他也是个半吊子,爹也认了。到那光景,你去走你的阳关道,爹不拦你。
陈秋石说,好,爹你就等着吧。
过了半年,陈家恢复了元气,提起精神,给陈秋石再娶一房,是码埠街王家小姐。没想到这次更是蹊跷,新娘子进家门还不到半个月,没来由突发急症,一命呜呼。
一家老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哭得死去活来,媳妇娘家更是不依不饶,呼啦啦几十号人从码埠街涌到隐贤集上,要打架,要验尸,要偿命。倘不是玫山县官判案明白,陈秋石父子差点儿就进了大牢。
一场官司打下来,陈家就败落了,卖了四十亩水田和隐贤集街面上的三间作坊。陈本茂还在咬紧牙关活着,活着的陈本茂对儿子只有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见孙子,我死不瞑目啊!
这次没找孙半仙了,在陈本茂的眼里,孙半仙的话终于成了屁,于是回过头来再找陈小嘴。
陈小嘴说,事可过一,不可过二,过二不可过三。你们家呀,就是因为不听我的话,才有了这两年的背运。
陈秋石爹说,是是是,他姑说的句句在理。
陈小嘴说,你们家如今找媳妇恐怕难了,方圆一百里都知道,你们家少爷克妻,娶一房死一个。
陈本茂面如死灰,呆了半晌才说,他姑,你那张小嘴千金难买,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你再给咱想想办法吧,你不能看着咱陈家断子绝孙啊!
陈小嘴说,老哥哥,我问你,蔡菊花哪点不好?
陈本茂说,哪点都好,就是孙半仙说八字不合,要生十个丫头呢。
陈小嘴说,孙半仙的话你要是再听,我立马拔腿走人。
陈本茂舔着嘴唇说,别说孙半仙他才是个半仙,他就是全仙,咱也不听他的了。咱听你的,你是神,神比仙大。
尽管家道中落,陈本茂还是勒紧裤腰带拿出十块光洋,让陈小嘴去胭脂河蔡家走动。岂料此一时,彼一时,蔡家不干了。蔡家说,怎么着,贩牲口啊?他陈家已经是穷光蛋了,他陈家少爷克妻的命呢。咱可不能把黄花闺女送到火坑里。
回话传来,陈本茂差点儿上吊,厚着脸皮央求陈小嘴再去说合。陈本茂说,花钱不怕,横竖还有几十亩田,要是绝后,陈家还要这些田做啥?
不知道又费了多少周折,幸亏陈小嘴的伶牙俐齿,讨价还价搞了七八个回合,才算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此时的陈家,只剩下十几亩薄田和一间染坊了。
隐贤集的街坊邻居都说,陈秋石娶蔡菊花,是天定的姻缘,老天爷就是要让陈家一败涂地之后,才会把蔡菊花送到陈家,不然的话,陈秋石怎么能看上蔡菊花呢?
蔡菊花的丑,是老天爷也帮不上忙的,小眼睛,方脸盘,完全不是陈小嘴夸赞的那样水灵,只不过有一点陈小嘴没有撒谎,那就是细腰肥腚。洞房之夜,掀开盖头,陈秋石一看蔡菊花的模样,犹如当头一棒,眼前金星直冒。他过去是知道这女子不漂亮,他没有想到这么不漂亮。
那夜,陈秋石坐了半宿,蔡菊花哭了半宿。她知道自己模样不俊俏,她配不上陈秋石。她担心陈秋石今夜不碰她,也许就一辈子不碰她了。那她还有脸活着吗?生不如死啊!
蔡菊花的担心是多余的。再不俊俏的女人也是女人。陈秋石是娶过两房女人的男人,他懂得女人是什么滋味,同床异梦,长夜难眠,是不可能持久的。
陈本茂看出了他的儿子不喜欢自己的媳妇,一着急,就顾不上长辈的尊严了,就顾不上斯文体面了,半夜里把儿子叫出门,手指头点着儿子的鼻子骂,男人立身三件宝,薄田丑妻破棉袄。什么俊不俊丑不丑的,夜黑吹了灯,东西还不是一样的东西?
话粗理不粗,爹说的没错啊。陈秋石叹了一口气,回到洞房,恶狠狠地吹了灯,上床后啥话也不说,把对面的人搬过来,摸摸,东西果然是一样的东西,上面软软的,下面湿湿的。这一摸,就摸出了个别样滋味。此时在他身边的,已经不是什么蔡菊花了,而是袁冬梅。他二话不说,骑上那热热的软软的身子,满腹的愤懑和憋屈都在那一瞬间凝聚在一起,铸成一柄坚硬的犁铧,插进那一片深不可测的水田里。他先是听见了一声隐忍的呻吟,紧接着肩膀就被掐住了。
第二天早上,陈秋石摸摸后背,并没有起疱痘,而是泛起了几条血印子。那血印子不痒,却有点疼。
陈秋石醒来的时候,蔡菊花还在酣睡。陈秋石起身到尿桶边上撒了一泡尿,抖落着自己的玩意儿回到床边,瞥了一眼蔡菊花的睡相,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哀,这个提心吊胆的女人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她的那块黑乎乎肥沃的土地,终于有了男人插进了犁铧,哪怕就播种这一次,她也算完成了一个女人的事业,她可以当之无愧地作为一个女人活在世上了。而她的成功,意味着他也成功了吗?
陈秋石掀开了盖在蔡菊花身上的被子。他盘算着,如果这个丑婆娘惊叫,他就干脆来硬的,强行把她拖在地上,让她大喊大叫,让他的那个只要孙子不要儿子的老爹听个明白,他要通过欺负自己的媳妇达到报复老爹的目的。
可是出乎意料,当他把被子从蔡菊花的身上扯开的时候,这个丑女人并没有尖叫,也没有反抗,她只是缩起了膀子,把赤裸的身体搂成一团,在床上瑟瑟发抖。
陈秋石有些不忍了,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动手把蔡菊花的胳膊搬开了,让她四肢伸展。他要毫不遮掩地打量他的丑婆娘的全部。蔡菊花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他把她翻过去的时候,她只是略略反抗了一下,就放弃了,她把自己伸开了,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把她的全部袒露在他的面前,袒露在这个知书达礼却又有着禽兽心肠的男人面前。
陈秋石终于看清了女人的全部,他的失望和痛苦就像梅雨季节的河水一样汹涌澎湃。他再也见不到袁冬梅那样雪白如凝脂的乳房了,再也见不到那晶莹剔透的樱桃般的乳头了。眼前的乳房,就像粗糙的杂面馍馍,发黑,发黄;眼前的乳头,就像两颗从刺窝里剥出来的紫黑色的桑葚,没有一点鲜花盛开的气息。这哪里是乳房啊,这叫奶子,他妈的这是乡下人的奶子啊!
两行眼泪从陈秋石的眼角流了出来。就在他要扭头的一瞬间,他发现床上伸张四肢咬紧牙关躺着的那个人,已经是泪流满面了。陈秋石的心霎时又软了。他走上前去,把被子盖在了丑女的身上。
日子依旧按照陈本茂的设想往前走。
翌年春天,蔡菊花给陈家生了个胖大小子。这一年陈秋石刚满十七周岁。陈家重振雄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陈本茂老泪纵横,把半米袋子铜钱扛到院子外面,像播撒稻谷一样地漫天撒。
那正是春荒时节,有不少叫花子从十里八乡赶过来,陈家圩子门楼外面支起一口熬粥的大锅,但凡有来贺喜的叫花子,稀饭管饱。
就在这一片欢天喜地中,陈秋石却闷闷不乐。陈秋石一见那孩子就不喜欢,那孩子一点也不像他,没有双眼皮不说,眼睛小得眯成一条缝,大方脸,一看就是蔡菊花的模板。
他爹忙里忙外,陈秋石却熟视无睹,把脸拉得老长,站在门楼西边的大槐树下冷眼相观,就像看别人家的热闹。他爹眉开眼笑,忙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地蹦到他身边说,大喜的日子,你哭丧个脸干啥?还不去好好照顾你媳妇!
陈秋石看着他爹,没搭腔。
他爹说,你媳妇是有功之人啊,陈家的恩人啊!往后不许你再骂她一句,你老子要见到十个孙子才闭眼。
陈秋石哼了一声说,老母猪下窝子啊?还十个呢,像这种丑八怪,生出一个我都嫌多!
他爹伸长脖颈子,暴着青筋,抡起巴掌说,孽种,你说啥?
儿子满月的第二天,陈秋石从隐贤集上消失了。
那正是鄂豫皖地区闹红军的时节。关于陈秋石的去向,有很多说法,当然孙半仙的说法最有权威性。孙半仙言之凿凿地说,他在淮上州亲眼看见陈秋石跟着国军江亭耀部队走了,因为他念过书,肚子里有文墨,到了国军里就当了军官。离开淮上州的时候,他骑着一匹大马,屁股后面还挂着盒子枪。
陈秋石并没有跟江亭耀的部队走。
孩子满月的第二天,赵子明来了,约陈秋石回到学校排戏。过去陈秋石参加排戏并不是因为爱好,而是因为新潮剧社不光有赵子明这样的英俊小生,还有几个新潮女生,大家在台上演生死爱情,如醉如痴物我两忘。演戏可以让死水一潭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可以让陈秋石体会到生活中不曾体会到的豪迈和英雄气概。在寻常日子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戏里就能够做到,金戈铁马,鼓角争鸣,甚为壮烈。
自从娶了袁冬梅并且退学之后,排戏对他来说已是幼稚的游戏了,兴趣日渐淡薄,而自从袁冬梅罹难之后,他都快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赵子明这次来隐贤集,样子有点神秘。赵子明说,这次排戏,要见到大人物,要做大事。陈秋石稀里糊涂地问,难道一个小小的新潮剧社,还能把天给翻了?赵子明说,差不多吧,我们就是要翻天。陈秋石心头疑疑惑惑,再问,赵子明却不愿意多说了,赵子明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了淮上州之后,陈秋石才发现,这一次的所谓排戏,真的是要上演一场大戏了。赵子明领着他到皋城大饭店参加了一个秘密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成立淮上州军事特委,同白色恐怖开展武装斗争。
陈秋石既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青年团员,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参加会议。据说这次开会还很危险,外面有人站岗,风声倘若传出去,被江亭耀的部队抓去,那是要杀头的。
陈秋石参加革命的想法并不是没有,而那主要停留在口头上,跟叶公好龙有点相像,说几句大话,唱几句高调,发一些无关痛痒的牢骚,或者附庸风雅,都是没有问题的,真的拿起刀枪去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冲杀,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最初坐在会场的旮旯里,陈秋石心猿意马,老是担心会场会被军警突然包围。会议领导人周因德在台上讲话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不停地骨碌。他在察看出逃的路线,一旦有了情况,从正门是跑不脱的,他右手边有个窗户,栏杆是枣木的,虽然硬了点,抱起板凳还是能砸开的。
旁边的赵子明见他老是心不在焉,低声问他,秋石,你是怎么啦?这是党的重要会议,关系到淮上州革命力量的生死存亡,你要认真聆听上级的指示。
陈秋石支吾说,啊,我在听啊……是不是要组织军队上战场啊?
赵子明说,要成立淮上州独立师,开到大别山同江亭耀的部队作战,配合红四方面军反围剿。
陈秋石一听这话,脑袋都大了,心里埋怨赵子明没有早一点把话说清楚。赵子明当初劝说他到淮上州来,只是说要排戏,至多搞搞学生运动,哪里想到是成立军队去打仗啊?可是事已至此,他又不好反悔。
陈秋石说,跟国民党开什么仗啊,不就是国共合作搞的北伐吗,军阀都是他们打倒的啊!
赵子明说,糊涂,那是历史了!现在国民党背叛革命,清洗共产党,已经成了新的军阀,我们必须同他们血战到底!
陈秋石半天不吭气,表情怪怪的,就像屁股上被踹了几脚的狗。
赵子明说,陈秋石,军中无戏言,不能当叶公啊!
陈秋石这才知道,赵子明已经是地下党员了。他后悔得要死,不该被赵子明拖到这个危险的漩涡里去。他说过要参加革命吗?好像有这方面的流露,可是,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信誓旦旦地说过不少大话,什么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什么砍头只当风吹帽,什么甘当革命马前卒之类的话都说过,覆水难收啊,现在退缩是要遭人耻笑的。
陈秋石正在忧心忡忡的时候,袁春梅出现了。
袁春梅的出现,就像黑暗中突然升起了太阳,使这个空气沉闷的会场骤然间明亮起来,空气中洋溢着桂花的香味,众多的眼睛开始放光,就像一束束刚刚点燃的烛火。
女性给这个充满了紧张和恐惧的场合带来了很大的安抚作用。在少年陈秋石的心目中,凡是有女人参与的事情,都是靠谱的,也是安全的,连漂亮的女子都来了,你的小腿肚子还抖什么抖!
袁春梅是陈秋石首任妻子袁冬梅的堂妹。过去陈秋石在袁冬梅家见过袁春梅,那时候她还是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双纯净的眸子天真无邪,跟在堂姐的身后,像个跟屁虫。转眼之间,这个跟屁虫长大了,脑后的发髻被剪掉了,理了一个二刀毛革命头,明眸皓齿,面如桃花。她现在是会议的工作人员,给大家分发传单,发到陈秋石面前的时候,她的眸子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低声说,姐夫,没想到你也参加到革命队伍来了,我们一起战斗,去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陈秋石傻傻地看着袁春梅,一不留神,眼睛就有点下滑,滑到了袁春梅的胸脯上,那微微隆起的胸部让他在那一瞬间恍如隔世。他分明看见了袁春梅的两只雪白高耸的乳房和饱满的乳头,同袁冬梅的似乎一模一样。直到袁春梅嗨了一声,他才骤然警醒,惶恐地抬起眼睛,为自己的下作心跳不已。好在袁春梅并没有察觉他的走神。
陈秋石呆呆地看着袁春梅,垂下眼皮,又抬起脑袋,慢吞吞地说,小妹,我们这是要跟谁战斗啊?
袁春梅一掠刘海说,跟反动军阀战斗啊!他们背叛革命,屠杀仁人志士,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秋石说,可我们是个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袁春梅说,正因为我们是学生,才大有作为。革命需要知识,需要文化,需要的就是我们这些读书人。
陈秋石木着脸想了半天问,那以后我们还住在家里吗?
袁春梅说,你没有听韩子君同志说吗,我们要组织一支红色武装力量,开到大别山去和江亭耀的部队作战。
陈秋石哦了一声,目光从袁春梅脸上移开,看着窗户外面渐渐西沉的夕阳出神。他在心里想,赶快结束吧,开完这个会,他还是赶快滚蛋,回到隐贤集,和他那丑妻薄田小眼睛儿子过日子。他可不想到山里和江亭耀的部队打仗。
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当天晚上散会之前,淮上州地下组织的领导人周因德宣布了几项决定,一是特批二十六名同志加入淮上州地下组织;二是淮上特委军事部即日移师三十铺,游击支队宣告成立;三是为了加强武装斗争力量,派遣赵子明等十名同志,隐瞒身份,报考黄埔军校南湖分校,连夜出发坐船到信阳,再改走陆路到武汉;四是……
往下还有几条决定。后面的决定陈秋石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也在特批加入组织的人员当中,而且还是被派往黄埔南湖分校的人员之一。
转眼之间,陈秋石就冷汗嗖嗖了。到饭馆吃饭的时候,陈秋石瞅个空子问赵子明,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让我加入地下组织了?
赵子明停住筷子,惊愕地看着他说,怎么没打招呼?我上午在路上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吗,我们要加入地下组织,为革命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你当时还很激动,说大丈夫纵也天下横也天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陈秋石把肠子都悔青了。他恍惚记起来了,那些话他确实说过。
那顿晚饭不算差,除了青菜豆腐,居然还有叶集风味萝卜炖羊肉。可是陈秋石吃到嘴里,索然无味,感觉就像在吃最后的晚餐。他想质问赵子明,虽然我同意加入地下组织,但是我没有说要报考南湖分校啊,为什么不打招呼?但是这次他没有问,他变得聪明起来了,他知道现在一切都迟了,而且他从周因德和赵子明等人的表情上看,这是一件很重要很严肃的事情,他如果三心二意,组织上秘密处置他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陈秋石庆幸的事情有三件:一件是到南湖报考黄埔分校,毕竟比参加游击队直接拉到大别山去打仗要好,考上黄埔军校,就能当上军官,没准以后可以当个团长旅长,骑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卫士,八面威风,衣锦还乡,也可以对父母弥补不辞而别的过失。二是同船到南湖的还有两个女生,两个女生中就有袁春梅。袁冬梅去世之后,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常常在惊悸中哭醒,而袁春梅比她的堂姐还要漂亮,天生丽质,神清气爽。他乡遇故知,倘若以后志同道合,就一封休书把丑婆娘蔡菊花给休了,跟袁春梅过上有爱情的日子。
陈秋石庆幸的第三件事情是,他已经有了儿子,无论怎么说,他给爹妈有了交代,丑是丑点,好歹是个传宗接代的种啊!
吃完饭,大家就分头行动了。各人行李都很简单,连书都不用带,南湖分校内部的同志已经安排好报考入学事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军校,考得上要上,考不上也得上。
组织上给大家发了盘缠,每人三块大洋。
袁春梅跑过来对陈秋石说,姐夫,太好了,我们就要投身到火热的武装斗争当中了。我的心已经飞到了南湖,飞到了长江边上,飞到了火热的战场上了。
陈秋石淡淡一笑说,小妹,上军校可是要吃苦的哦,不像你想得那么罗曼蒂克。
袁春梅说,那有什么,难道你不想接受严峻的考验?难道你害怕了,退缩了?
陈秋石看着袁春梅那双漂亮的晶莹的眸子,突然来了精神,腰杆一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袁春梅高兴地说,姐夫,你这样想真是太好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功名应向马上取……
陈秋石随口接道,男儿何不带吴钩,直取关山十五州……
袁春梅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两个人一唱一和,越说越多,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来劲,到了最后,陈秋石真的激动起来了,好像他已经纵身骑在马背上,挥军掩杀,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一片血红的夕阳下面,他披着红色的将军大氅,踏着满地庆功的鲜花,从凯旋门前大步走过,而貌若天仙的袁春梅正从晚霞簇拥的地方脉脉含情向他款款走来……
这以后,袁春梅就不喊他姐夫了,喊他秋石兄。
四天后到了南湖,应考的卷子很简单,形同过场戏,问了一些三民主义的常识,然后就是中国古代一些著名军事人物和著名战例。这时候陈秋石才发现,他过去在新潮剧社里排戏得到的那些知识,远远比他在淮上州国立中学学的数学物理管用得多,他是以高分考入黄埔军校南湖分校的。
陈三川最早的名字不叫陈三川,叫陈继业。
继业的名字喊了三年,陈秋石杳无音信。那一年小继业生了一场热病,把一家人吓得魂都没了。陈本茂豁出了老本,雇了一驾马车拉着孙子到淮上州治病,而且进的是洋医院,用的是西洋的药品。继业的病倒是治好了,家里的大洋也折腾掉不少。回到隐贤集,陈本茂还是不放心,又请孙半仙给孙子看前景。孙半仙说,你知道你孙子为啥老是头疼脑热吗?你儿子娶了两房媳妇,都是不到二十岁归西的,阴魂不散啊,她们阴魂不散找谁去?就找你的孙子。
陈本茂一听这话,膝盖头一下子就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孙半仙面前说,大仙啊,救救我的孙子吧,她们阴魂不散,就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吧,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作的孽啊,我的孙子还小,关他什么事啊!
孙半仙说,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可是她们找你又有啥用呢,她们找你的孙子不就是要你的命吗?
陈本茂老泪纵横,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一个劲儿哀求孙半仙想办法解救他的孙子。
孙半仙举着右手,手心朝内,手背朝外,问一句,陈本茂答一句,末了,孙半仙说,你那两个死去的儿媳妇,一个难产而死,是善鬼,对你家怨气要小一些。还有一个暴病而亡,不是善终,是厉鬼,对你家怨气冲天。春天你孙子头疼脑热,是善鬼作祟的小劫,破财消灾,她收几个香火也就罢了。可是秋冬属阴,厉鬼猖獗,你孙子到了秋天还有一大劫难。
陈本茂一把把孙半仙的腿给抱住了,哭着喊,大仙啊,咋办啊?
孙半仙说,你这孙子是戊辰年丙辰月生的,没错吧?
陈本茂说,千真万确,一点不差。
孙半仙说,属龙的。而你那阴间厉鬼儿媳,是属虎的。龙虎一斗,两败俱伤。
陈本茂说,只求大仙指点迷津,救救我的小孙子。
孙半仙叹了一口气,说了声,难啊,拿腔拿调地扭捏了半天,直到陈本茂表示再奉献三十块洋钱的香火,这才慢悠悠地说出了陈继业的前景和处置的方法。孙半仙说,我在关帝爷那里为你的孙子改了八字,从今往后,他就是丁卯年生人了,改龙为兔。
陈本茂听了半天,连连说,好好,这样我的孙子就大了一岁多,也就躲过了那厉鬼的魔爪。不过,什么时候还能改回来呢?
孙半仙说,我都跟关帝爷把关节疏通了,改了就改了,不能再改回来了。要是二十岁上不出毛病,我再跟关帝爷探探口气。
陈本茂一骨碌从地上翻起来说,大仙,咱听你的,今儿个晚上,咱就摆席给孩子长岁。
就这一会儿工夫,陈继业就多长了一岁零六天。
没有了陈秋石的陈家,就像断了脊梁骨的狗,光景一天不如一天。两个姑娘相继出嫁,杜驼子和杜郭氏也先后离开陈家圩子,家里能下田的人越来越少,只有老两口了。蔡菊花是不能下田的,她的全部营生就是给陈家照管孙子。
陈本茂有一次红着眼睛对蔡菊花说,闺女,嫁到陈家屈了你,可是没办法,这是天意,是观音菩萨派你来的,就是来给陈家送烟火的。你还年轻,陈家不能圈你一辈子,但是眼下你不能走。娃子长到十岁,你愿意到哪里到哪里,陈家会像嫁闺女一样给你办嫁妆。
蔡菊花也红着眼睛,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掉。蔡菊花说,爹,我给陈家当一天媳妇,就是陈家一辈子的人。我哪里也不会去,我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陈本茂说,闺女,你走不走,爹跟你娘都不强求,但有一条,陈家的这根独苗你得给我带好,圩塘边上不去,后山草窠不去,咱家房前屋后,有蛇有虫有蝎子蜈蚣,你不能让他自个儿出门玩。
蔡菊花指着院子当中的石磨说,爹爹你放心,少他一根汗毛,我就一头撞死在这磨盘上。
陈本茂那时候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披星戴月地侍奉他那剩下的十几亩薄田。家里的长工辞退了,春耕秋收忙不开的时候,请两个短工,大鱼大肉吃上三五天,把庄稼收上来之后,还是吃咸菜萝卜干。老母鸡下蛋是断然不许吃的,放进罐子里攒着,赶集的时候,由老头子自己挑上街头,卖几个铜钱,再放到另一个罐子里。陈本茂攒这些钱,不像过去是为了买地,而是为了孙子。儿子的出走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买地再多,也拴不住人心,他的地盘再大,儿子长腿一蹽就能走出去,用不上一袋烟的工夫。
日子终于又恢复了平静,清贫使得陈家多了很多忧愁,多了很多思念,却又少了一些烦恼。
继业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咿呀学语,蹒跚学步。陈本茂白天一身泥水一身汗,晚上顶着星星回来,累得佝腰偻背,但只要见到孙子,两眼立马放光,连水也顾不上喝,就地一坐,让孙子坐在腿上,摸摸孙子的脑瓜子,摸摸孙子裤裆里的小玩意儿。
陈本茂最喜欢看小孙子撒尿,一泡尿憋得小玩意儿硬邦邦的,对着磨盘,直直地射出去,就像箭镞一样。
陈本茂说,尿到磨眼里。
孙子扭扭屁股,两手托着小玩意儿,那条线冲着磨眼浇了过去,沙沙地响。
陈家一日三餐是不缺的,继业碗里的东西永远要比他爷爷碗里的好,三天一小荤,十天一大荤,小荤就是鸡蛋鸭蛋,大荤则是鸡鸭鱼肉。但是有一条,吃干饭老头子要求孙子碗底一粒不落,喝稀饭则必须把碗底舔得不用水洗。到了三岁头上,陈继业已经把舔碗底的技术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像他爷爷那样,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并且学会了他爷爷创作的顺口溜: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陈本茂对蔡菊花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孩子就像庄稼,春分撒谷,谷雨养苗,清明栽秧,芒种灌浆,小暑割稻。气候节令,一步都不能落下。
蔡菊花说,爹,我懂了,春夏秋冬,该吃什么,该穿什么,媳妇都记住了。
陈本茂说,人说富不过三代,没想到这话在我这一代应验了。世上万物,都是轮回的。继业这一代,是第四代了,要开始发迹了。怎么发迹啊?我是想让孩子读书,可是我又怕让孩子读书。读书害人啊,秋石不就是被读书给害了吗,读书把人眼眶子读高了,把人心给读野了,读书把人读成了半吊子。
蔡菊花说,爹爹,您要是怕读书把人害了,咱就不让继业读书,还是种田吧。
陈本茂闭眼沉思,骤然睁开眼睛说,不行,不行啊!还是要读书,要读大书,不能像他那个半吊子爹,读半吊子书,当半吊子人,做半吊子事。咱们的继业,要读大书,上大学堂,做大学问,当大人物。
一步走错了,步步都是错。到了黄埔南湖分校,发了一身国军军服,戴上了青天白日军帽,陈秋石再后悔也没有用了。赵子明清清楚楚地跟他说了,从现在起,你就是组织里的人了,一切都要服从组织的分配。如果对革命三心二意,一切后果自负。
赵子明的话听得他后背发凉。后果自负是什么意思?就是吃不了兜着走,就是要脑袋的意思。
分班之后,上了几天思想教育课,就开始上基础课,有队列、刺杀、射击等等课目。
体能技能,搞这些东西陈秋石不是强项。他出身并不贫寒,小时候没吃过多少苦头,前几天弄得筋疲力尽,还老是被教官训斥。跟陈秋石相比,赵子明更是名门之后,但是赵子明思想准备充分,训练场上一丝不苟,刺杀射击很快都拿到了好成绩。
晚饭后有了时间,赵子明找陈秋石谈话,要他放下公子哥的架子,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
陈秋石不说话,他在心里说,他妈的我算被你害苦了。老子是革命的料子吗?硬是被你明里暗里拖上了这条破船,今天被太阳晒得暴皮不说,明天没准还会被子弹打成筛子。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做鬼我也得找你算账。
基础课很快就过去了,陈秋石磕磕绊绊搞了个合格的成绩。
进入到战术常识课,陈秋石的兴趣渐渐地就被调动起来了。恍惚中,屁股后面有一队兵供他指挥,供他驱使。恍惚中,他就是一个将军,骑高头大马,蹬长统皮靴,背盒子枪,挎指挥刀,风流倜傥,八面威风。
动脑子的事情,陈秋石不怕,他天生爱动脑子,凡事都爱琢磨个一二三四。地形运用,敌情分析,兵力部署,火力分配,时机把握,机动展开等等,很快就弄出了名堂。最让陈秋石得意的是攻防战术演练,学员们分别被赋予营、连、排军官职责,布阵谋局。站在野外作业场地上,山川河流,道路桥梁,集镇田野,芸芸众生,尽收眼底。这种感觉让陈秋石有几分亢奋,感觉自己很神奇,很了不起。
战术课里的基础课目是地形,主教官杨邑非常重视地形知识的教育,尤其令他欣喜的是,他很快就发现,那个名叫陈秋石的学员对于地形有着异乎寻常的悟性。
地形课的关键就是定点,确定站立点和目标点。有了这些点,再把周围的地物地貌连接起来,就形成了对整个战场地形的全面掌握。奇怪得很,陈秋石练习看地图,三分钟就能记住所有的图例和标注,一个小时就能堆出沙盘。现地勘察的时候,几个点一定,就能把地形图绘制出来,而且同制式的不相上下,这个本事让杨邑大为惊奇。他问陈秋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功夫,陈秋石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看地图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就是实际的地物地貌,他看实地的时候,眼前就是坐标系和等高线。
杨邑说,那你麻烦了,要么你是个土地爷化身的小鬼,要么你就是个军事家。
陈秋石不解,傻乎乎地看着杨邑。杨邑说,打仗总是要在一定的地区展开,陆军的战争,成也地形,败也地形。可以说,陆军打仗,除了知己知彼,最重要的就是要会利用地形,以少胜多靠地形,以弱胜强靠地形,以逸待劳也靠地形,长驱直入靠地形,剑走偏锋也靠地形。一个军官,对于地形的熟悉出神入化,就好比布置战场于股掌之上,如此焉不稳操胜券?
陈秋石心中窃喜,但还有点不放心。课余时间,在校外红山脚下和秋子河边,肉眼吊线,判断方位物的高程距离,绘于图上,以后再用仪器测量,总是大同小异,于是信心倍增,冥冥中竟然觉得自己将会成为一代名将,今日韩信,当代孔明啊!
连排攻防战术演练考核的时候,杨邑给学员们出的课目是山岳丛林连队防御战斗。在课堂兼指挥所里,陈秋石在地图前把他担负的防御地段黄石崖一带地形研究得滚瓜烂熟,沙盘做得逼真,首先就赢得了杨邑的夸赞,指定由陈秋石担任首轮演练指挥。
但接下来出了问题,实施兵力火力分配的时候,陈秋石大胆使用了一线四点配置,仅用一个排的兵力担任阵地防御,另外两个排欠一个班分别配置在敌方进攻必经之地洋河无名高地和后退必经之地筛子坑。
杨邑看了陈秋石的部署方案,良久不语,问其理由,陈秋石振振有词地说,黄石崖一带地形外细内深,犹如葫芦,此处设防,应是虚设。他若来攻,也必然是佯攻,意在牵制我方。如果我的判断正确的话,长官交给我的这个仗应该是以虚对虚,战斗一旦发起,真正的战场并不在这里,第一战场应在洋河无名高地。
杨邑问,你能肯定长官的意图在于以虚对虚?
陈秋石说,长官交给我的敌情和地形条件,完全不是打阵地阻击战的态势,如果不是以虚对虚,那就是长官的战术思路出了毛病。
陈秋石讲这话的时候,胸有成竹,底气很足,出言不逊,让赵子明等同学暗中为他捏了一把汗,心里埋怨陈秋石这个书呆子得意忘形。
果然,杨邑的脸色很不好看,阴沉了很长时间才把目光转向其他同学说,你们谈谈看法。
众学友于是七嘴八舌,有的认为陈秋石的布防可以出奇制胜,有鬼斧神工之妙,有的认为这样出奇的用兵风险太大,有一厢情愿之嫌。赵子明是持不同意见者,他甚至认为陈秋石这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他的观点还是老老实实地打阵地战,以主力布防在一线,最多派出一个排的兵力在两翼打援。
杨邑一直沉吟不语。等众人说完,杨邑缓缓打开他的讲义夹,将里面的《黄石崖防御战斗兵力部署示意图》展开,挂在墙上,众学员慢慢看明白了,瞠目结舌。原来杨邑的战术就是虚晃一枪,在战斗发起后将主战场延伸到洋河无名高地和筛子坑一线。也就是说,陈秋石的部署,同杨邑的战术设想不谋而合。
这一下,陈秋石更是声名大振。杨邑在训练处的教学会上说,陈秋石对于战略战术的悟性是他近两年中第一次遇见的,不仅知己也知彼,讲究诡道,也有章法,尤其善用地形。同样一个地形,经他勘察,可以做出攻防、明暗、白昼等数个方案,滴水不漏,此人如果加以实战锻炼,很快就能成为战术高手。
因为有了这个成绩,陈秋石获得休假一天的奖赏。
陈秋石的面貌马上就不一样了。过去他的军姿一直是受到责备的,总是弯腰驼背,而在那几天里,他似乎找到了感觉,一举一动都规范了起来,腰板挺直,目不斜视,言谈举止俨然是个标准军官了。
杨邑对陈秋石的器重是显而易见的,为了鼓励陈秋石,他甚至把自己喜爱的一套厚厚的十本线装书《阵中要务令详解》送给了陈秋石。杨邑对陈秋石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带兵打仗,要从最底层做起,当得连长,就当得团长。品行操守,率先垂范,运筹帷幄,工于心算,此乃为将之基石。
陈秋石诚惶诚恐地问,长官,你认为我能长久扛枪吃粮吗?
杨邑说,时势造英雄啊!以你的天分,应该是个将才。
学业上有了起色,就开始想家了。尤其是在训练学习间隙,身体闲下来了,脑子就开始乱,千里之外故土山水常在梦中萦绕。还有那个刚刚满月就被他抛弃的娃儿,虽然那模样他看着不顺眼,但那毕竟是自己的骨血,还没有认真地睁开眼睛,就失去了生身之父,想想那孩子委实可怜,自己这个当爹的委实不是个东西,是个半吊子。
情到深处,不禁潸然泪下。
休假日的那天上午,袁春梅来看他,两个人在校园外面的秋子河边散步。袁春梅说,秋石兄,你们队里的分数榜我都看了,器材技术和战术指挥连续三期名列前茅,你进步得真快啊!
陈秋石笑笑说,运兵之妙存乎一心。军事上的学问,只要有了兴趣,便心有灵犀,运用自如。
袁春梅说,为什么有了兴趣?说明你的革命觉悟提高了。听赵子明说,照这么学下去,你很快就会成为我们革命武装的骨干力量。
陈秋石一怔,不言语了。他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学的这些东西,可不仅仅纸上谈兵,不仅仅是用来显示才华的。革命是什么?在哪里革命,怎么革命,革谁的命,这些问题对他来说至今仍然抽象,仍然茫然。他问袁春梅,有没有同家里通信,知道不知道老家的情况?
袁春梅说,我们的组织有铁的纪律,既然参加革命了,就不能再受个人感情的羁绊,我们的行动是高度保密的,离开了大别山,我们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直到革命取得成功的那一天,我们再回去建设我们的美丽家园。
袁春梅说得很动情,袁春梅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神往。
陈秋石尽管还不知道革命是个什么样子,可他从袁春梅的眸子里看见了革命的美好远景,就像天空一样晴朗,就像太阳一样明亮。这明亮常常使他魂不守舍,日月颠倒。这明亮常常照亮了他的天目,能够看见过去的岁月,看见那一对饱满柔韧的乳房和含苞待放的樱桃。跟袁春梅在一起,他就会情不自禁,常常会犯脑子一热的错误。此刻陈秋石的脑子又热了起来,昂着脑袋说,春梅,我跟你说,大丈夫纵也天下横也天下,我陈秋石既然投身革命,就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马革裹尸在所不辞。组织上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
袁春梅兴奋地说,秋石兄你有这样的觉悟,革命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我们的革命武装,缺的就是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很快就要毕业了,让我们积极进取,争取早一点投入到火热的武装斗争中去吧,是英雄,很快就有用武之地了!
袁春梅说得激情充沛,那张娇媚的小脸蛋,此刻被激情燃烧得红扑扑的,军装下面微微隆起的胸脯诱人地起伏着。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美丽啊,伸手可及的诱惑啊,让陈秋石心惊肉跳。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秋子河边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里,在一片莺飞蝶舞的夏天的阳光下,世界是那样的美好,革命是那样的美好,未来是那样的美好!
陈秋石被感染了,热血在胸口处奔涌。他脱口说道,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未来者我们的未来!春梅,请你向组织转达我的请求,把最困难的最危险的任务交给我吧。我要做革命洪流的中流砥柱,绝不做知难而退的懦夫!
袁春梅转身,仰脸,举起亮晶晶的双眸,深情地看着他,注视良久,眼睛里洋溢着灿烂的光芒。袁春梅说,你这几个月学业突飞猛进,深得教官的赏识。根据上级安排,我们在毕业的前夕,不仅要把我们自己的人拉到革命队伍里,还要在教官中发展同情革命的力量。你的任务是秘密接触杨邑,试探他的态度,争取把他发展为自己的同志。这个人军事上很有作为,我们的队伍需要这样的人。
陈秋石一听这话顿时愣住,脑袋哗的一下就大了。他看着袁春梅,怔怔地半天没有做声。
袁春梅问,你怎么啦,难道你不想接受这个任务?
陈秋石把眼皮耷拉下来,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杨教官赏识我是不错,可杨教官是老牌的军人,疏于政治,专心治学。这样的人,油盐不进,我怎么可能把他拉到革命队伍呢?我若去跟他讲我是共产党,那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袁春梅说,你搞战术挺明白,做兵运工作怎么这么刻板呢?没有人让你明火执仗地去跟他说你是共产党。杨邑也是咱们的江淮乡亲,你可以以这个理由经常接近他,经常跟他探讨时局,拐弯抹角地流露对于国民党的看法。如果他同情你的看法,说明有工作的余地,如果他态度强硬或者暧昧,说明暂时时机还不成熟。你的任务就是试探。
陈秋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那怎么行?杨教官是战术专家,倘若他察觉我的身份,给我来个将计就计,我不是自投罗网吗?
袁春梅看着陈秋石,陈秋石是满脸的认真,袁春梅想了想,细细一琢磨,看陈秋石这个模样,恐怕真不是搞秘密工作的料。于是说,你的顾虑也有一定的道理,我向组织反映。不过,你不能放松,有机会,你还是要多接近杨邑。
陈家的灭顶之灾降临在继业五岁那年。那年淮上大旱,寸草不生,饥民遍野,大别山里闹起了匪患。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土匪董占水的队伍摸进了隐贤集。陈本茂一听见镇上人喊马叫,就知道上土匪了。老头子最先想到的就是孙子,心急火燎地扎了一个火把,让蔡菊花赶紧带着孙子回胭脂河娘家。
蔡菊花眼含热泪,结结巴巴地说,爹爹,你跟娘一起跑反吧,咱们一家先到胭脂河避两天风。
老地主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和你娘跑不动了,不能拖累你们,你们娘儿俩快跑。
蔡菊花背起继业,担心二老,一步一回头,出门才走几步,公公就追了上来,往圩沟一指说,从竹桥往西数,第三棵柳树下面有东西。往后回来倘若见不到我和你娘,你就把那东西取出来。记住,要让继业读书啊!
蔡菊花说,媳妇记住了。
老地主又说,要让继业娶一门好亲,陈家不能断根啊!
蔡菊花说,爹爹你放心,媳妇一定办到。
老地主说,往后万一我和你娘不在人世了,你就嫁个好人家,不过孩子不能改姓。陈家只有这一根独苗了,你不能让我断子绝孙。
蔡菊花说,我不会再嫁人的,我就是死也要等到他爹回来,把孩子交到他手上再死。
老地主说,别提那个半吊子了。我们陈家败落至此,都是这个半吊子带来的祸害。把孩子的名字给改了,再也不要盼他那个半吊子父亲了,就当他死了!
蔡菊花说,那怎么行啊,他是孩子的爹啊,他就是妖魔鬼怪,我和孩子也得盼他回来。
老地主一跺脚说,闺女,你往前看,一二三,前面有三道山梁,出了这三道山梁,就是通向淮上州的官道。继业继业,往后就不叫继业了,大名陈三川,走出三川,大路朝天。闺女你可记住了?
蔡菊花说,媳妇记住了。
说完这话,老地主推了儿媳妇一把,转身走了。
土匪是半个时辰之后杀到陈家的。其实土匪也早就知道陈家败落了,但土匪头子董占水认定了一个死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家再穷,也比那些木匠铁匠强,所以陈家这一站是不能漏掉的。
半夜时分,陈家圩子燃起了熊熊大火。董占水的队伍把陈家大院里三层外三层挖地三尺搜了一遍,除了一些破旧的衣物,只有几吊铜钱,折合十块大洋都不够。
董占水很是失望,命令小喽罗架上火,把老地主老两口吊在上面烤,烤一阵用竹埽捅一阵。老两口的惨叫不绝于耳,但是至死也没有说出藏钱的地方。
蔡菊花带着儿子没有逃回胭脂河,惊慌之中,她把路走错了,硬是在深山老林里转了两天多,直到第三天天明时分她才发现,她和儿子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地方叫东河口。
那一天娘儿俩在东河口的西街头坐了半个时辰,孩子又累又饿,却不哭,睁着一双混沌的小眼睛,看头顶上飞舞着苍蝇。蔡菊花欲哭无泪,不知道下一步路该往哪里走。回娘家吧,两个哥哥已经娶亲,嫂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以往都知道她嫁了隐贤集的大户人家,那时节回去,大包小包的礼物带着,嫂子们还有个笑脸,如今家破人亡,她又是被丈夫抛弃了的,孤儿寡母,寄人篱下,那滋味能不能受得了,她不知道。
正在愁肠百结之际,从东河口街中心走过来一个面相斯文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脚下一双千层底布鞋。男人走到蔡菊花娘儿俩身边,停下步子,细细打量。男人说,我看你娘儿俩风尘仆仆,满脸惊慌,莫非有难处,为何枯坐街头?
蔡菊花不摸这男人底细,抱过孩子,一言不发。
男人说,大小姐你不用怕,我是东河口的教书先生,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见你母子可怜,想必是外乡落难之人。有何难言之隐,但说无妨,本人或许可以帮你指出一条生路。
蔡菊花听说这人是教书先生,就松了三分戒备,抬头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说,天已晌午,看这光景,你娘儿俩已受颠沛流离之苦,想必又累又饿。我这里有铜钱三文,你且拿去买两个烧饼,要一壶粗茶,充饥解渴。若前方有路,随你自便。若无处可去,我家就在北头,打听郑秉杰家便是。我或可为你作保,在镇上谋一帮工营生。
男人说完,将几枚铜钱轻轻放在孩子身边,叹了一口气,掉身走了。孩子看见铜钱,并不欢喜,迟疑了片刻,伸出脚去,用脏乎乎的鞋底踩住铜钱。蔡菊花看着男人的背影,觉得那人背影挺得很直,方方正正,晌午的阳光从头顶斜下来,落在那人的肩上,那人就像扛着太阳行走。蔡菊花把孩子一推,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大哥!
男人站住,转身。
蔡菊花掠掠脑门前的乱发,揉揉眼角,抠抠眼屎,抻抻衣襟,迈出不小的小脚往前走了几步说,大哥,乱世之中,好人难寻,算咱娘儿俩有福,遇上大哥这等面善之人。大哥好人做到底,就帮俺娘儿俩寻个落脚的地方,贱妇粗活针线样样做得,有一口饭吃,把孩子拉扯大,贱妇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哥的恩情。说着,扑通一声跪下双膝,冲着男人磕了个响头。
男人慌忙奔过来,弯腰想扶起蔡菊花,又停住了,搓着手说,大姐快快请起,有话从长计议。
蔡菊花仍然跪着说,俺娘儿俩的生路,就拜托大哥了。
这时候围过来几个闲人,站在一边看热闹。一个十来岁的半大橛子吸着鼻子说,郑大先生的皮又痒了,领个丑娘们回家,又有好戏了,到你家看上吊。
男人顿时涨红了脸皮,冲那半大橛子说,刘锁柱,你不去帮你爹拉风箱,到这里起什么哄!
刘锁柱挤眉弄眼,活脱脱一个小无赖,摇头晃脑地唱道,郑大先生好好好,穿着长衫满街跑,前脚领个要饭的,后门太太忙上吊。
男人说,滚!再不滚我告诉你爹揍你!
刘锁柱说,我爹才不信你的话,我爹说你是酸秀才!
说完,冲男人一龇牙,做了个鬼脸,转身一溜烟跑了。
男人转向蔡菊花说,大姐,你快起来,跪在这里成何体统?我已经跟你说了,逢人有难,我不会袖手旁观。你跟我到学校去吧,住下后我再给你谋个差事。
蔡菊花一听,又往地上磕了两个头,这才起身,往四下里看了看,拉起孩子,昂首挺胸,跟着男人走了。
陈秋石最终没有接受策反杨邑的任务,怕担风险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杨邑的为人是另一个方面,而且是重要的方面。
刚到黄埔分校不久,学员们就知道了,杨邑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此人陆军保定军官学校出身,在北伐时期就是左路军前卫连的连长,在同张中常的部队作战中,屡立战功。黄汀一役,杨邑身先士卒,率部攻关夺隘,从涯子关打到长江北岸,创造了日行百里、鏖战六次、歼敌四百的战例,曾经得到过北伐军总司令的表彰,黄汀战役结束后即升任营长。
杨邑虽然作战骁勇,但是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此人自恃甚高,比较傲慢,通常不把人放在眼里。北伐胜利,杨邑在一个团里当参谋长,因为拒吃空饷,同团里多数军官交恶,后来发展到同团长动枪,并且关了那位团长的禁闭。这件事情导致大家都不愿意同这个不识时务油盐不进的家伙同僚。不久杨邑就被调离战斗部队,到黄埔南湖分校当了一名战术教官。
关于参谋长关团长禁闭的故事,在黄埔分校广为流传,陈秋石就是通过这件事情对杨邑有了更深的认识。这个人是个铁血军人,信奉三民主义,言必谈带兵治军道德,文不离兵法战术,其他一概不感兴趣,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像这样一个刻板固执的军官,你去动员他改变信仰,去跟泥腿子闹革命,那确实是一件碰壁的事情。所以,尽管赵子明等地下组织负责人殚精竭虑地做工作,直到一年后本期学员临近毕业,对杨邑的策反工作也还是没有头绪。
次年五月,红军鄂豫皖根据地形势恶化,部队在国民党军的围剿下,被迫向西南实行战略转移。
红四方面军亟需军事和技术人才,组织上决定赵子明、陈秋石等人先走一步,由地下组织护送到宜昌,转道川陕根据地。这样一来,陈秋石不仅同杨邑不辞而别,也同袁春梅分了手。袁春梅是学习无线通信技术的,据说那时候红四方面军的设备奇缺,就是有技术人员,也派不上用场,袁春梅和另一个来自淮上州的女子韩锦奉命继续求学。
出逃之前的晚饭后,陈秋石不顾赵子明的严厉警告,硬着头皮跑到女兵队,通过一个熟人,把袁春梅叫到了女兵宿舍后面的假山旮旯里。袁春梅一见陈秋石,神情非常紧张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规定离校人员同留校人员不再联系吗?你这样违反纪律,会给革命带来损失的。
陈秋石说,我不能连你的面都没有见到就离开,我有话要跟你讲。
袁春梅说,情况紧急,你赶快说吧。
陈秋石却说不出口了,扭扭捏捏憋了半晌才说,春梅,这一别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袁春梅明白了,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秋石,看了一会儿才说,秋石兄,你不要想多了。我们是革命同志,在武装斗争形势十分严峻的时刻,我们不能缠绵于小资产阶级情调。你马上就要投身到武装斗争的第一线,你一定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违反组织纪律。
陈秋石说,你会到川陕根据地吗?
袁春梅说,傻话,我现在怎么能肯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离开南湖,回到组织的怀抱。到那时候,即使我们天各一方,我们也一定会为同一个信仰和同一个目标战斗。
蔡菊花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黄寒梅,这也是陈本茂在最后的关头交代的。陈本茂知道自己老两口大限将至,土匪一旦打家劫舍,都讲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活着的人必须隐姓埋名。
黄寒梅带着陈三川在东河口落了下来。
安顿之后才知道,那个被人称为郑大先生的郑秉杰,是东河口公立小学的校长,也是方圆数里家喻户晓的大善人。郑秉杰的父亲是淮上州有名的中医,家道殷实,但郑秉杰自从江淮国立中学毕业后,不屑继承家业,独自一人来到东河口,搞什么乡村教育,创办了东河口小学。
郑秉杰替黄寒梅在东河口谋的差事,是在一家豆腐坊里干粗活,本来说好的只是摇浆,但是豆腐坊老板桂得安很会节省劳力,推磨的活计也让黄寒梅干。
黄寒梅人在他乡,举目无亲,有个安身的地方,有口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并不计较活轻活重。倒是郑秉杰有一次来豆腐坊,看见黄寒梅居然在推磨,很生气,当即就找桂得安理论说,这个女子是我挽留下来的,说好了摇浆,怎么能让一个妇道人家推磨呢?
桂得安不紧不慢地说,这么个丑女人,不推磨她能干什么?
郑秉杰恼火地说,这是什么话!难道干什么活还要以长相论吗?这是驴干的活啊!
桂得安说,这是驴干的活不错,可是我问过黄氏,她并没有说不愿意推磨。她要是不愿意推磨,也可以另谋高就。
郑秉杰说,你这分明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无家可归,就这么拿一个女子当驴使,简直为富不仁!
桂得安嘿嘿一笑说,郑大先生,你怜香惜玉找错了对象。你要是觉得不合适,那你可以给她谋个好差事,你不能拿我的豆腐坊做人情,我还要赚钱养家糊口呢。
郑秉杰不跟桂得安一般见识,找到黄寒梅说,大姐,你收拾东西跟我走,我再也不能让你在这里当牛做马了。
黄寒梅却说,郑大先生,您的恩情我领了,可是我不能走。我在这里推磨不要紧,我能推得动,东家待我不薄,管吃管住,一天一块铜钱,一年能攒六块洋钱,三年十八块,孩子就能到你的学堂念书了。
郑秉杰说,什么管吃管住?吃的是豆腐渣,住的是驴棚。他们这些土豪劣绅简直是把人当牲口,早晚有一天会得报应的。你跟我走吧,到学校去当厨子也行。凭你这身力气,劳动吃饭,饿不死。
横说竖说,黄寒梅就是不走,坚持在豆腐坊里推磨。
黄寒梅并不是不知道桂得安心狠,她不离开自有她自己的打算。一来她知道郑大先生的太太是个醋坛子,她虽然是嫁过人的妇女,还是个丑妇,但毕竟年轻,她既不能给郑大先生添累赘,也不想给自己泼脏水。二来,她的心眼儿并不少,在豆腐坊里,桂得安和大师傅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她在暗中琢磨做豆腐呢。一旦东西学到手了,她琢磨自己也开一个豆腐坊。
郑秉杰见黄寒梅主意已定,也不好多说什么。再说,真把黄寒梅领到学校,也是个问题,因为学校已经有了一个厨子,是个瘸腿老汉,也是他收留的叫化子。
黄寒梅像驴一样地干活,想回到过去的日子是千难万难了。有时候她觉得对不起二老,她没有办法让他们的宝贝孙子吃上好饭好菜,甚至连一般人家的饭菜也没有。娘儿俩在豆腐坊帮工,吃的是下人灶,难得吃上一顿粮食稀饭,大米里面要掺上苞米和红薯干,就这东西陈三川还是喝得满头大汗,喝完了还叭哒着嘴舔碗。有一回工友张大脚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半碗稀饭倒给陈三川,没想到这小子吃完稀饭还舔碗。张大脚说,这孩子怎么这样啊,就像狼巴子似的,总也吃不饱。黄寒梅笑笑说,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他就这样,跟他爷爷学的,肚子撑破了他也照样舔碗。
陈三川吃饱了就开始唱,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转眼之间,一年多的光景就过去了。端午节过后第十天,黄寒梅向东家告假三天,把孩子交给张大脚,戴上一顶斗笠,包袱里塞了几块豆渣饼,便踏上了返回隐贤集的路程。
这是早就谋划好了的。在东河口落脚稳定之后,黄寒梅就留心打探情况,渐渐地搞清楚了,如今落脚的这个地方,已经在隐贤集东边五六十里路了。这时候她才有点后怕,想那个月黑风高杀机四伏的夜晚,她背着一个么事不懂的孩子,居然在一夜之间逃出几十里路,真像是在梦里。
快到玫山境界,黄寒梅就起了戒心,换了一身男人的行头,这是跟张大脚借的。白天不走夜里走,大路不走走小路,撇过她的娘家胭脂河,多绕了十几里地,第二天傍晚眼看就到了隐贤集,她不走了,卸下包袱,在淠史河边上寻了一个破败的土王庙,就着河水啃了一块豆渣饼,斗笠盖着脸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月上东山,这才顺着白天看好的路线,向隐贤集摸去。
好在熟门熟路,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街北头,过了月牙堰石板桥,再上一个坎子,就是陈家圩沟。朦胧月光中,竹桥依稀可见,已经不成样子了,一根吊绳断了,一根挂着竹桥的一边,半悬在空中。她不知道圩子里面还有没有人,公公和婆婆是死是活一概不知。她记住了公公当时的话:从竹桥往西数,第三棵柳树下面。凭借月光,她很快就辨明了方向,然后拽着一根柳枝,打着寒悸钻进腥臭的水里。
岸上的柳树都还在,她很快就寻到第三棵树下,她的心在这一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知道当初公公对她说的“东西”指的是什么,那是公公和婆婆省吃俭用为他们的宝贝孙子留下的最后的财富,是一罐子洋钱。她要把这些钱找到,返回东河口,买上三间草房,开一个豆腐作坊,要让陈三川有一个家,有一个不被人轻贱欺负的名分。
可是,她在水下摸索了两个多时辰,仍然两手空空。她没有找到那个用油纸密封的罐子,水蚊子把她的脸叮起了指头大的包,腿上好像钻进了蚂蟥,疼痛钻心。一声嘹亮的鸡鸣从远处传来,接着又是一声,再往后,村狗也断续吠了起来。
她终于绝望了,借着微弱的晨曦,她从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冰凉,似乎已经是一个半死人了。
太阳从薄雾中钻了出来,她拖着无力的双腿,踏上了返回东河口的山路。
在前往川陕根据地的路上,陈秋石想象着不久的将来,有点激动,也有点忐忑。他估计,按他的能力,至少可以在红军的部队里当个连长。
陈秋石想破头也没有想到,分配给他的第一个职务是在一个团里当书记员,这使他多少有点失落。
当年杨邑教官的那些话对他的诱惑太大了,杨邑说他不是土地爷派来的小鬼,就是军事家的料子。是不是军事家他暂时还不敢想,就算当一个英勇善战的军官,也是八面威风啊。现在让他当书记官,说幕僚不是幕僚,说副官不是副官,算是什么名堂啊!
书记员的工作相对清闲,打仗的时候负责管理弹药,分派民工,登记阵亡人员和伤员。而陈秋石担任书记员的这段时间,恰好没有仗打,他就更是闲得不得了。
有一天上午,陈秋石无事可做,正在看杨邑送给他的那套《阵中要务令详解》,见团部有四个勤务兵围在那里掷骰子,这几个勤务兵都是给团首长当差的,平时的工作就是喂马打水扫地,闲了就聚在一起赌博,赌资无非是烟卷干粮什么的。陈秋石灵机一动,也跑去赌,他掷骰子的功夫很高,一会儿就把那几个勤务兵的烟卷赢光了。陈秋石问,你们想不想跟我学本事?一个叫冯叮当的勤务兵说,学什么本事啊,我们就是跑腿听差的,眼珠子活就行。陈秋石拿出军官的作派说,那怎么行啊,我们红军官兵,都要学会打仗,还要会指挥打仗。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气。
陈秋石突然喊了一声,立正!
兵们没有防备,被他这一喊,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就把脚后跟靠拢了。这几个兵原先没受过队列训练,军姿很不像样,松松垮垮的。陈秋石就一遍一遍地纠正,立正,稍息,敬礼,报数,搞得像模像样。几天下来,军人面貌大不一样。陈秋石就开始教他们认识地形,讲一些单兵战术。再后来,其他几个勤务兵、警卫员,甚至还有马夫也都抽空跑来参加训练,最多的时候有十六个人。
终于有一天,团长突然发现自己的勤务兵不一样了,腿脚勤快了,说话灵巧了,办事规矩了,感到奇怪,一问,知道是陈秋石在训练他们,就亲自观看了一次,看得非常满意。团长拍着陈秋石的肩膀说,他们说你思想落后,我看不落后嘛,会搞军姿训练,有两下子。
陈秋石没说话,笑笑,心想,这算什么?老子是堂堂黄埔分校的高才生,老子还会搞战术呢。
团长把团部的勤杂人员召集在一起,成立了一个松散型的学习队,正式任命陈秋石为队长,相当于连级干部,陈秋石这才真正开始了带兵的生涯。以后陈秋石在运动中写自述,说自己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指挥过千军万马,而最初是从训练四个勤务兵开始的。
不久部队同田颂尧的部队打了一仗,基层缺乏指挥员,陈秋石被派到赵子明当政委的红二六三团当了连长。
陈秋石搞战术,从理论上讲是无懈可击的,可是他有一个弱点,做不到身先士卒,而且他还振振有词,说一个高明的指挥员,应该是最后一个战死的,只要还有一个战斗员,他就必须履行指挥员的责任。他的这个论调在红军中是受到鄙视的。
反“六路围攻”的时候,有一次红二师被包围,二六三团在孔雀岭一线打掩护,陈秋石的连队在右翼第一线,由于敌人攻势凶猛,眼看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他的脸都白了,差点儿带着连队撤离了战场。后来,赵子明带着另一个连队从左翼打了过来,一看陈秋石还缩在战壕里研究地图,正在琢磨撤退路线。赵子明二话不说,拔出盒子枪就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脑门,吼道,在主力部队撤离之前,你要是敢离开阵地半步,我就枪毙你!
陈秋石看着赵子明,哭丧着脸说,我不是要当逃兵,可是仗怎么能这样打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炮火猛,攻势强,把我们摆在这里,不是让我白白送死吗?
赵子明说,我们团是全师的殿后,你们连是全团的殿后,如果能够在孔雀岭顶住敌人的进攻,师主力就能突出包围圈,你这个连队,我们这个团队,就是打光了,也是值得的。
陈秋石说,这个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们想办法,既能顶住敌人的进攻,我们又不被打光,岂不两全其美?
赵子明说,不要为你的逃跑路线狡辩!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陈秋石说,我琢磨,防御重在防是不错,可是不能就这么一味死守。兵法云,以攻为守,以退为进,这就是把死仗打活的道理。你还记得杨教官给我们上的黄石崖防御战斗那一课吗?
赵子明说,什么杨教官,他是个死硬的反动派!而且那次防御作业的前提是以虚对虚,你不要拿反动派的教条给你的贪生怕死当挡箭牌。
说话间,敌人新的一轮进攻又开始了。一发迫击炮弹突然落在不远处,陈秋石先是扑倒在地,炮弹爆炸了,他也回过神来了,纵身一跃,压在赵子明的身上。
等炮火消停了,赵子明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陈秋石发愣。他已经搞不清楚陈秋石趴在他身上,是炮弹爆炸之前还是之后。
陈秋石说,赵政委,你没事吧?没事你就听我把话说完。
赵子明拍拍屁股说,嗨,说你贪生怕死吧,你在关键的时候还知道保护首长。你说吧。
陈秋石说,赵政委你看,我现在手里只有六十个兵力,全团也不过三百个兵力,如果在这里死守,也许用不着三轮,我们就会被打光。如果我们后退一步,给敌人造成错觉,认为我放弃防御,他就会沿盘山道向上冲锋,从而被迫进入山腰狭窄地带。这时候我们的另外四个连队在左后方七十米无名高地展开,分三段袭击敌人进攻部队,就会造成大部队反攻之效果,敌首尾不能呼应,自相残杀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赵子明说,你说得轻巧,他如果不沿盘山道进攻怎么办?你的想法也太出格了,一厢情愿啊!
陈秋石说,兵不厌诈,所谓用兵,就要出奇制胜。我料定他不敢相信我们会分兵主动袭击,为了快速夺取通道,他有乘胜追击的心理,所以不会放弃盘山道。如果他放弃了,那就是说依然要和我们形成胶着状态,这样我们还有时间收复失地。这样一打,仗就活了。无论如何也比被动挨打要好些。
赵子明耸起鼻子吸了吸,像是嗅着硝烟的味道,想了想说,那好,就按你的打法。
又说,他妈的,你成团首长了!不过,我要警告你,我们的任务是殿后掩护,为了完成这个任务,红二六三团就是打光,我们也不能后退。临阵脱逃,军法从事!
后来就调整了兵力。团长牺牲了,赵子明把军事指挥权交给了陈秋石。二六三团是个小团,其实只有五个连队,战前每个连队兵力不足八十人,在敌人的前几次进攻中,又损失了四分之一。余下的兵力,在陈秋石的指挥和赵子明的监督下,采取主动退让、侧翼奇袭、分段穿插等灵活战术,把死守变成了活守,把敌我阵线明确的战场变成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犬牙交错状态,迫使敌人的重要火力无法展开,而且确实如陈秋石预计的那样,战斗当中,由于敌人队形被打乱了,出现自相残杀的局面。
经过七八个小时的反复争夺,孔雀岭守卫战以圆满完成防御任务而告结束,被上级表彰为以少胜多、以战术制胜的范例。
总结战例的时候,师长周因德让陈秋石登台给三十多名团长和连长讲孔雀岭战斗,陈秋石此刻的风光不亚于一年前在黄埔分校,不同的是那时候他是一身笔挺的国军军服,下蹬一双野战胶鞋,此时却是一身灰色的土布军装,下面打着绑腿,脚上是一双草鞋,而其春风得意之情,远远胜于当年。
一仗下来,陈秋石当上了红二六三团团长,赵子明给他当政委。
进入雨季,由于川军内讧,加之川军同中央军矛盾加剧,对川陕红军的围剿外紧内松,这就给红军一个很大的喘息机会。部队趁机发展,小团由原先的五个连逐渐地扩展到三个营九个连,二六三团因为在反“六路围攻”中立下大功,多编了一个迫击炮连,一个重机枪排,一个警卫排。
反“六路围攻”战役,陈秋石还有一个重要的收获,他的部队缴获了一匹土库曼山丹马。这种马速度极快,驰骋疾如流星,蹄如滚雷,脖子上鬃毛如飘扬的旗帜。师长周因德听说二六三团缴获了一匹山丹马,派人来借,借去了就不说归还。可是周因德也只是欣赏了几天,听说这马的价值昂贵,不敢擅自享用,又送给了徐向前总指挥。徐总指挥说,马是好马,可是要是等我骑上这匹战马冲锋陷阵,红四方面军也就完了。还是把它交给一线指挥员使用吧。
周因德想来想去,既然总指挥有了这个话,这匹马他是不能要了。那么谁最有资格骑这匹马?总指挥说把它交给一线指挥员使用,当然应该是陈秋石。
陈秋石最初得到这匹马的时候,也是诚惶诚恐,那天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他骑着山丹宝马,挺一柄方天画戟,从天之一角如疾风闪电,身后的黑色大氅犹如猎猎作响的战旗,麾下是潮水一般涌动的士卒……
第二天早上,陈秋石什么事情也没做,连警卫员也没有带,牵着山丹宝马走进了营地西边的龙原,他同战马进行了一场征服与反征服的激烈角逐。他在黄埔南湖分校的时候就听杨邑讲过,真正的战马,服硬不服软,良禽择木而栖,宝马识人而服。做了那个梦,陈秋石坚信他就是山丹宝马最佳的驭手。
这匹马过去的主人是川军的一个军长,是见过大世面的,它大约看不起这个清瘦的新主人,陈秋石几次跳上马背,都被它摔了下来。直到中午,搏斗才见分晓,山丹宝马终于温顺地接受了陈秋石,驮着遍体鳞伤的陈秋石回到了营地。当陈秋石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时候,赵子明和团部的几名干部全都傻眼了,陈秋石的身上到处都是血水,一半是他的,还有一半是马身上流出的汗。
再往后,陈秋石就阔气了,到师里或者军团受领任务,他自己骑着山丹宝马,后面还有四匹马跟着,四个警卫员都是双枪,背上斜插着大刀,枪柄上和刀柄上的红绸子迎风招展,煞是威风。
有时候骑在马上,踏在川陕的碎石路上,陈秋石就有点心猿意马,想家。屈指一算,离家已经六个年头了,不知道二老情况怎么样。前一时期战事稍闲,他曾经写过家书,半年也没有收到回信。负责粮秣的同乡、师里的供给科长吴东山曾经回大别山扩红,陈秋石托他打探家乡的消息,吴东山回来后支支吾吾,说都挺好,二老叫他安心革命,不要三心二意。
陈秋石心里直犯嘀咕,因为二老没有捎来一纸半页文字。而过去,他在淮上州念书的时候,离家时间久了,父亲都要托马二先生之乎者也地写上几句。如今他离家已经六年,又是兵荒马乱的岁月,二老倘若得到他的讯息,不可能只让吴东山捎来几句不痛不痒的口信。
倥偬岁月,他参加过很多次战斗,身经百战算不上,但确实从一个稀里糊涂的知识分子,成长为一个能征善战的红军指挥员了,见识随之增加,感情也随之丰富。现在他最内疚的,除了当时脑子一热没有跟二老辞别,就是抛家别子。那个当初看起来不顺眼的小儿子,在他的脑子里,一天一天地长大,一天一天地变得顺眼起来,虎头虎脑,聪明伶俐。每每看见营地老乡家里有年龄相仿的孩子,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孩子。可是,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孩子的名字。给孩子取名字,这本来应该是他这个父亲应该做的事情,但是他却放弃了。倘若孩子长大了,知道了这件事情,孩子会怎么想,他怎么面对孩子,怎么能说得清楚这件事情?
还有袁春梅。南湖一别,转眼也是五年多过去了,袁春梅是否也到川陕根据地了,或者是到别的部队了,陈秋石一无所知。在川陕根据地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回味南湖秋子河边那个莺飞蝶舞的初夏的上午,那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在战火硝烟的间隙,在陈秋石的心里珍藏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袁春梅夸赞他的时候,那双眸子里洋溢着的晶莹的光芒,袁春梅向他展望未来的时候,脸上流淌着的陶醉的红晕,在他的心里酝酿发酵,就像一罐米酒,时间越久,就越是甘美醇浓。那时候,袁春梅的下巴离他那么近,袁春梅的小胸脯跳得那么明显,袁春梅的眼眉都充满了深情。如果他勇敢一点,把她拥在怀里,也许她不会拒绝。不,不是也许,简直就是肯定。
可是,在那个春意盎然心迷神醉的初夏的上午,在那一片摇曳着明媚阳光的油菜花地里,他一股气没有提上来,他的脚底板在悬空三毫米之后又重新落下,他在即将发起进攻之前、在距离袁春梅两米远的地方立定了,稍纵即逝,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飞天遁土了。如果他的拥抱得逞了,也许他们就不会分开,也许他们就会一起来到川陕根据地。那么,他今天的英姿,今天的威风,今天的赫赫战功,今天的纵横驰骋,就会被一双美丽的眼睛悉所容纳。
天南地北,如今她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