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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厄门加德

就在第一天早上,莎拉坐在敏钦小姐的身边,意识到全班都在看她。不久她还注意到了一个小女孩儿,跟她差不多年纪,用一双浅蓝色无神的眼睛使劲儿盯着她。她胖胖的,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聪明,却撅着一个天生好看的嘴唇。她淡黄色的头发梳成紧紧的小辫,用发带扎着。这时她把小辫子拉到脖子那里,口里咬住发带的一头,肘部撑在桌子上,好奇地盯着这位新同学。杜法吉先生跟莎拉说话的时候,她有点害怕;当莎拉走上前,用天真哀求的眼光看着先生,并且出人意料地用法语回答问题,胖女孩吓了一跳,脸色因为吃惊和仰慕变得通红。几周以来,她一直在学法语,什么“la mere”指“母亲”,“le pere”指“父亲”——英语是这么说的,多清楚——并为此抹了不少眼泪。这个场景她承受不了!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竟然不仅仅熟悉这些词,还会很多其他的词,并且会把这些词跟动词连起来用,似乎轻而易举!

她紧盯着看,狠狠地咬住小辫上的发带,连敏钦小姐都注意到她了。敏钦小姐正没好气,立刻发泄到她身上。

“圣约翰小姐!”她厉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把胳膊肘拿开!把发带从嘴里拿出来!立刻坐直了!”

这让圣约翰小姐又吓了一跳。旁边的拉维尼娅和杰西哧哧地笑,她的脸也更红了——红得好像要哭出来,眼泪似乎要从那可怜巴巴、无神而稚气的眼睛里流出来;莎拉看到了她,为她难过,开始喜欢她,想做她的朋友。这就是莎拉的风格,只要有人不舒服不高兴,她就想做点儿什么。

“如果莎拉是个男孩,出生在几百年以前,”莎拉的父亲经常说,“她就会周游各方,拔剑四顾,救护那些不幸的人。看到有人遇难,她总是出手相助。”

这样她就喜欢上了胖胖的有点愚钝的小圣约翰小姐,一个早上都在侧目看她。莎拉发现她有点跟不上课程,当不了模范生,所以不会被宠坏。她的法语很糟糕。听了她的发音,连杜法吉先生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而拉维尼娅、杰西和其他更幸运的女孩们则有的咯咯笑,有的用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她,但是莎拉却没有笑。圣约翰小姐把“le bon pain”读作“lee bong pang”,莎拉装作没有听见。莎拉也有自己的火爆脾气,听到哧哧的笑声,看到圣约翰那傻傻的沮丧的可怜的小脸,真是义愤填膺。

“这没什么好笑的,真的,”她俯下身读书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说,“她们不应该取笑别人。”

下课了,同学们聚到一起聊天。莎拉去找圣约翰小姐,发现她缩在窗边的一个座位上闷闷不乐,就走过去跟她说话。莎拉随便聊了几句,都是小女孩们见面常说的话,不过她很友好,人们都能感觉得到。

“你叫什么名字?”莎拉问。

圣约翰小姐很吃惊,心想大概新同学总是让人弄不懂吧,起码短时间内这样吧。昨天晚上,整个学校都在谈论这位新同学,困得受不了睡着的时候,大家还是又激动又不服气。这位新同学有一辆马车,一匹小马,一个女仆,从印度远道而来,这些都值得讨论,认识她可不简单。

“我的名字叫厄门加德·圣约翰,”她回答。

“我的名字叫莎拉·克鲁,”莎拉说,“你的名字真好听。听起来像是一本故事书。”

“你喜欢我的名字?”厄门加德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喜欢你的名字。”

圣约翰小姐生活中最主要的麻烦是有一个聪明的父亲。有时候,这对她来说是可怕的灾难。如果你有一个无所不知的父亲,他能讲七八种语言,背得下成千上万部书,他就会希望你至少熟悉课本的内容;他也很可能觉得你应该能够记住历史上的一些事件,能做法语练习。厄门加德可真够圣约翰先生受的了。他怎么也不明白,他的孩子竟然较为愚钝,干什么都不出色,这大家都看得出来,而且一点都不假。

“天哪!”他盯着女儿,不止一次地说,“有时候我想,她和她的姑姑艾丽莎一样笨!”

姑姑艾丽莎学东西慢,而且很快把学过的全忘掉,厄门加德和她是惊人的相似。厄门加德可是全校尽人皆知的差生,这一点不可否认。

“必须强迫她去学习,”她爸爸这样告诉敏钦小姐。

因此,厄门加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含羞忍辱,以泪洗面。她学会一些东西,然后就忘掉;或者,如果记住了,却不理解。所以一旦认识了莎拉,她就会坐在那里盯着看,仰慕极了。

“你会说法语,对吗?”圣约翰小姐毕恭毕敬地问。

莎拉坐到窗边的座位上。那个座位很大很深,她能够蜷起她的脚,两手搂住膝盖。

“我会说法语,因为我一出生就在听人讲法语,”她回答,“你要是一直听人讲,你也会说法语。”

“噢,不行,我不行,”厄门加德说,“我不可能会说法语!”

“为什么?”莎拉很好奇地问。

厄门加德摇了摇头,小辫子也跟着晃动。

“你刚才听到了,”她说,“我总是那个样子。我不会讲法语词。法语真怪。”

厄门加德顿了顿,声音里满是敬畏地说,“你很聪明,对吧?”

莎拉看着窗外那脏糊糊的广场,那里有些麻雀正在湿漉漉的铁栏杆和黑糊糊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唧唧喳喳地叫。她想了一会儿。她经常听人说自己“聪明”,她也寻思自己到底聪不聪明——如果自己聪明,那是从何而来呢?

“我不知道,”她说,“我说不上来。”看到厄门加德圆圆的胖脸上露出一丝伤感,莎拉就笑了笑,岔开了话题。

“你想见艾米丽吗?”莎拉问。

“艾米丽是谁?”厄门加德问,就像敏钦小姐一样。

“到我房间里来看看,”莎拉说,一边抓住了厄门加德的手。

她们一起从靠窗的座位跳下来,然后上楼。

“这是真的吗,”走过大厅的时候厄门加德小声说,“你有一间自己的游戏室,这是真的吗?”

“是的,”莎拉回答,“爸爸让敏钦小姐给我一间,因为——喔,我玩耍的时候,会编故事,讲给自己听,我不喜欢别人听我讲故事。我想如果有人听到,故事就不好了。”

这时候,她们来到了通往莎拉房间的过道,厄门加德突然停下来,眼睛呆呆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会编故事!”她惊叹道,“你真的会编故事——还会说法语?真的吗?”

莎拉有点吃惊地看着她。

“怎么啦,谁都能编故事,”她说,“你编过故事吗?”

她用手捏了一下厄门加德的手,给她暗示。

“我们悄悄到门口去,”她小声说,“然后我会突然打开门。也许我们能抓住她。”

莎拉笑眯眯的,眼光神神秘秘,还有一丝希望,这让厄门加德极为好奇。她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想“抓住”谁,为什么要抓住她。不管是什么,厄门加德肯定那又好玩又刺激。所以,厄门加德满怀期望跟着莎拉,蹑手蹑脚在走廊里前进。她们一点儿声响也没有,直到门口。然后莎拉突然转动把手,猛地把门推开。房间很整洁,很安静,壁炉里的火苗静静地燃烧着,一个精美的布娃娃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显然在读一本书。

“噢,我们看到她之前,她就回到座位上了!”莎拉解释道,“当然了,她们总是这样。她们像闪电一样快。”

厄门加德看看莎拉,又看看布娃娃,然后再看看莎拉。

“她会——走吗?”她问道,惊讶地喘不过气来。

“是的,”莎拉回答,“至少我相信她会。至少我装作我相信她会。这样就好像是真的了。你从来没有假装过什么事情吗?”

“没有,”厄门加德说,“从来没有。我——给我讲讲她的故事。”

她被这个古怪的新伙伴给迷住了,所以直勾勾地盯着莎拉看,而不是艾米丽——尽管艾米丽是她见过的最迷人的布娃娃。

“让我们坐下,”莎拉说,“我来给你讲。一讲起来,就停不下,很容易这样的。你会总是一直讲不停下。这个故事好听极了。艾米丽,你必须听。这是厄门加德·圣约翰,艾米丽。厄门加德,这是艾米丽。你抱着她好吗?”

“噢,我可以抱吗?”厄门加德问,“我真的可以抱吗?她真美!”莎拉把艾米丽放到厄门加德怀里。

幼小的圣约翰小姐生活一直很乏味,还从来没有梦想过这样美妙的一个小时,而且是和古怪的新同学一起度过的。不知不觉间,午餐铃响了,她们必须下楼。

那一个小时里,莎拉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讲她奇怪的事情。她蜷缩地坐着,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两颊绯红。她讲海上旅行,还有印度的故事;最让厄门加德着迷的,是她想象布娃娃会走会说话,人们不在屋里的时候,布娃娃会做喜欢做的事情,但她们必须为自己的本领保守秘密,所以人们回屋的时候,她们就会“像闪电一样”飞回自己的位置。

“我们做不到,”莎拉严肃地说,“你看,那是一种魔法。”

有一次,莎拉正在讲如何寻找艾米丽的故事,脸色突然变了。一抹阴云掠过脸上,眼睛里的光彩也黯淡了。她猛抽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响,很是伤心。她紧闭双唇,好像下决心要做什么,或者不去做什么。厄门加德想,要是莎拉像其他女孩一样,早就突然抽泣甚至大哭起来。但莎拉没这么做。

“你哪里痛吗?”厄门加德壮起胆子问。

“是的,”沉默了一会儿,莎拉回答,“但不是身体疼痛。”随后莎拉小声地解释,尽力平心静气地问,“在这个世界上,你最爱的是你的父亲吗?”

厄门加德的嘴巴稍稍张开了一点。她知道,在这样的高端学校,如果说从来没有爱过父亲,即使是和父亲一起待十分钟也是十分不愿意,自己就会是不尊重别人的孩子。她尴尬极了。

“我——我很少见他,”厄门加德吞吞吐吐地说,“他总是待在图书馆——读书什么的。”

“我爱我爸爸,胜过爱整个世界十倍,”莎拉说,“这就是我为什么痛苦。他不在这里。”

莎拉的脑袋靠在蜷缩的膝盖上,安静地坐在那里足足有几分钟。

厄门加德害怕地想,“莎拉快要大声哭出来了。”

可是莎拉没有哭。她的黑色短发搭在耳朵上,静静地坐着。然后她又说话了,并没有抬头。

“我答应他我能忍受这些的,”莎拉说,“我能的。我们必须学会忍受。想想,士兵们能承受什么!爸爸是名军人,要是有战争,他需要忍受行军、饥渴,也许是重伤。他一句抱怨的话也不会说——一句也不说。”

厄门加德能做的,只有盯着她看。但厄门加德觉得自己开始崇拜她了。她这么了不起,这么与众不同。

过了一会儿,莎拉抬起头,把黑发甩到脑后,浅浅一笑,透着古怪。

“要是我一直讲啊讲啊,”她说,“告诉你假装的一些事情,我就会更好地忍受。不要忘了,这样就会更好地忍受。”

不知不觉间,厄门加德喉咙哽咽了,眼睛也湿润了。

“拉维尼娅和杰西是‘最好的朋友’,”厄门加德嘶哑着喉咙说,“我希望我们也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你很聪明,而我是学校里最笨的学生,但是我——噢,我好喜欢你!”

“我很高兴做你的朋友,”莎拉说,“别人喜欢我,我感谢还来不及呢。真的。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听我说”——莎拉的眼睛一亮——“我可以帮你学法语的。” OibbI6EtsfshpnaaqC5UkmQN5kwKPWfuUn5qa9fqeJqcd3Opu7pc8PXMS/TAOle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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