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这号人物的构成元素,也许比观众想象的要商业化许多。侯导并不排斥好莱坞的商业片(尽管他公开都在鼓吹对好莱坞电影要有抵抗力),也不全然将之视作没营养的垃圾食物,侯导就不只一次表示:“好莱坞电影好看啊!尤其那些拍得好的,还真好看!”从他日常聊天中提起好莱坞商业片的内容,了解程度与深入程度,也让人相信侯导不仅多览,还是相当认真对待好莱坞电影。因此我们创造聂隐娘,有不少灵感得自好莱坞的电影人物。
侯导首先点明,聂隐娘是个亚斯伯格症患者(Asperger ’ s syndrome,简称AS,有时与高功能自闭症画上等号),这是在侯导与天文看过《龙文身的女孩》( 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 ,二○一一年美国版)之后的想法,该片改编自瑞典记者兼作家斯蒂格 · 拉森(Stieg Larsson)的同名畅销小说。那阵子,我们正努力充实聂隐娘的内涵,而满街收集不论虚构还是现实中的奇特年轻女孩,“龙文身的女孩”莎兰德,够奇特了吧?无论是电影还是原作,都未点明莎兰德是亚斯伯格症患者,而是男主角布隆维斯特的猜想,然而莎兰德的行为举止几乎是典型的亚斯伯格症,被判定为暴力、反社会者而受保护管束,又遭监护人利用职权性侵,一点即爆的压力锅状态无须再多加描述。我们的聂隐娘相比之下,更冷更疏离一点,较没有那给逼到无路可退的困兽感,然而两人一样执拗专注,一样会为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拼了命地去冲撞。
如同莎兰德,如同聂隐娘,我自己也是亚斯伯格症患者,侯导如此设计,我自觉亲切不少。亚斯伯格症是泛自闭症的一种,有自闭症典型的社交困难,然而患者的语言发展并无明显障碍,甚至拥有比一般人更优秀的语言能力,不少患者因此被认为说话太学究太咬文嚼字,患者能够与人正常交谈,但“说话不看人”(取而代之地看交谈对象身边的树、墙、地、桌椅、冰箱……)。亚斯伯格症的最大特色,就在患者会对少数特定事物显现强烈兴趣,有多“强烈”?是能够把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全数投入其中。犹记得,我小学时的联络簿曾被班导写过这么一段话:“海盟对自己喜欢的事情充满热忱,对没兴趣的事理都不理……”这便是亚斯伯格症了。亚斯伯格症患者经年累月沉溺在自身兴趣中半点不觉厌腻,相较之下,对没兴趣的大多数事物,连多一秒都不愿意耗在上面,加以亚斯伯格症患者通常有超乎常人的、过目不忘或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很容易在单一领域有杰出成就,却在其他方面或生活技能上彻底无能近乎白痴化。
聂隐娘是亚斯伯格症患者,除了在剧本中,我们一再再地强调聂隐娘“说话不看人”,也表现在聂隐娘从小对马匹的痴爱上,这真是个歪打正着的设定,亚斯伯格症至今尚无明确的治愈方法,只能试着“控制”或“矫正”(真是令人生厌的用词不是吗?),就医师们的实际经验显示,骑马是个不错的方式。聂隐娘爱马,只爱马,对女红诗书一概不理睬,因此亲近父亲聂锋,与母亲聂田氏则疏远得很,聂隐娘的童年时光,几乎都用在马厩、马市、击鞠(马球是也)场上。要说聂隐娘是亚斯伯格症患者这一设定的疏漏,便是亚斯伯格症患者普遍手脚不协调,肢体动作笨拙(从幼稚园的唱游课到小学中学的体育课,始终都是我学校生活的挫折之源),一个连单脚站立都有困难的人要当刺客?我们自嘲,聂隐娘应该老早就从树上跌下来,或在刺杀时不小心误杀了一旁无辜的路人!
聂隐娘的另一个身份是杰森·伯恩,太好看的《谍影重重》( The Bourne Identity )三部曲主角。改编自同名小说,丧失记忆的杀手杰森·伯恩躲避CIA追杀并发掘自己身份,同时揭发CIA黑幕的剧情,应是电影圈的人耳熟能详,不必再加以赘述的。电影剧本写得好,导演拍得好,男主角马特·达蒙演得好,侯导热爱这系列电影,暗暗以《刺客聂隐娘》致敬之,甚至曾想找该片的武术教练杰夫·伊马达(Jeff Imada)为武术指导。
表面上,聂隐娘并未失忆,她清楚自己是聂家女儿、田季安的表妹兼童年玩伴,知道自己十三岁时让道姑带走,训练成一名刺客,然而断落的十三年就如同失忆,当她回到魏博,得知嘉诚公主已死,这个她曾经生活的世界再没有她的位置、没有她的同类。《谍影重重》的英文原意The Bourne Identity,伯恩的身份,是失忆的伯恩寻觅自己真实身份的过程,《刺客聂隐娘》何尝不是有记忆但也失忆的聂隐娘,寻找自己究竟为谁、在这世间的定位以及该当何去何从。
幼年的聂隐娘,成分就比较文学一些,有张爱玲《雷峰塔》的琵琶,古博格 · 博格森(Guobergur Bergsson)《天鹅之翼》的九岁小女孩以及成长于新疆的大陆年轻女作家李娟。还有,呼之欲出的一类小女生,谓之“大头妹”,大头妹并不甜美可爱,不亲近人,老是皱着眉头瞪大眼睛究看着,甚至会太专注地忘了旁人的存在,性子很拗,拗起来连大人们也拿她没办法,宫崎骏《龙猫》里头的妹妹梅就是,不过还是太可爱了点。是故,幼年聂隐娘的小演员更换过几次,侯导辞退的原因恐怕会让人摸不着头绪:“她太可爱了。”试想,一个八面玲珑、可爱讨巧的女孩,怎会是道姑一眼相中、万中选一的刺客之材?
《雷峰塔》的沈琵琶就是张爱玲自己,是她四岁到十八岁的成长经历。《雷峰塔》是很动人的小说,告诉我们张爱玲“何以至此”(也一并挽回了《小团圆》)。书中,年幼的琵琶脾气之拗,对待家中仆人们的情感却是直率、打心底而起的。通常,富贵人家的孩子,学得最快的往往是残酷,学着父母呼喝、颐指气使下人,且年幼者的残酷是最不晓得悲悯、最不需要理由的,琵琶却会为老妈子、婢女、厨子或花匠抱不平,为他们冲撞,不计后果、不求回报—那些来自乡下的仆人,可不是半点都无法回报她?最动人的是书末,琵琶在车站送别老保姆何干,眼见何干离去,“琵琶把条手绢整个压在脸上,闷住哭声,灭火一样。”动作有些笨拙稚气,却是人在面对真正的伤痛时的反应,“灭火一样”,灭的是将要迸裂冲出的情绪,就是如此闷哭,我们借用在片中,隐娘乍闻嘉诚公主死讯,惟一一次情绪溃决。
《天鹅之翼》是米兰·昆德拉最赞赏的冰岛小说,书中年幼的主角没有名字,作者仅称之为小女孩,一名九岁的小女孩,与书写自己在北疆阿勒泰成长经历的大陆作家李娟,则提供了侯导叙事的角度。两者都是年幼的女孩子,洞悉又好寂寞地注视辽阔荒凉的陌土,特别是这样的注视,视野中是没有自己的,即镜头就是她们的眼睛、她们看出去的主观画面,只有一种状况能看见自己:倒影,如小女孩在冰岛荒原上,由浮着彩虹油膜的泥炭沟看见自己的倒影般,隐娘也只能以阁楼上的铜镜看见自己,进而由镜中自己的成长察觉时光流逝。
“回忆的主观镜头中没有自己”,侯导最爱举的例子是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的《俄狄浦斯王》,一场草坪上的戏,镜位很低,前景是个睡着婴儿的摇篮,有大人小孩从草坪那端跑来,镜头不动,故来到摇篮前,只见他们穿鞋的脚,接着镜头向上pan(摇镜),入镜的是有着柏树树梢的天空。侯导解释,这个镜头就完全是摇篮中的婴儿视线,当然不用很强硬地一定要把“自己”屏除在镜头外:“回忆者的意识也在当场,还是有可能出现在自己的回忆画面中,自我意识有强弱之分,《俄狄浦斯王》的婴儿,他的自我意识很弱,镜头呈现的就完全是他所见;年纪大一点的人,像是幼年的聂隐娘,她有自我意识,在自己回忆画面的存在可能就经过想象修改。拍电影,镜头无非就是剧中人的主观与客观—其实是导演的主观—交互运用,运用得好,就会很过瘾,很有味道。”
犯罪现场或空难事故调查,调查员会告诉我们,成年的目击者看见的东西是最不可靠的,主观意识太强,掺杂了太多自己的想象与看法在其中;年幼的目击者也不行,尽管他们没有主观意识,却“看不清楚也说不明白”。调查员们最偏好的目击者是青少年,或比青少年再小一点点的“大小孩”,他们的主观视线中没有自己,同时又能把事情看得清楚,镜子一般干净地反映出事实。我们设定的幼年聂隐娘,正就处在这镜子一般的年纪。
无论沈琵琶、九岁的冰岛小女孩或李娟,终究我们要的,就是一双专注、孤独而疏离看着这个世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