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当奥德赛曲折漂流无法回到故土绮色佳、甚至沉溺在女神卡吕普索的温柔乡之际,奥德赛之妻珀涅罗珀苦等丈夫回乡,为拒绝众多追求者们,缓兵之计便是织寿衣,承诺为丈夫织好了寿衣即改嫁,却是白天织、夜里拆,一袭寿衣永无织好的一天。
我们写剧本,便有这么点味道。
有些日子顺遂,讨论起来行云流水,三个人七嘴八舌抢话不断,各种点子源源不绝,好像写什么都好、什么都想写进去。编剧会后三人互道再见,都心满意足觉得是成果丰硕的一天(套一句天文很不雅的形容—“下笔如腹泻”),然而不待次日再讨论,光是晚上各自沉淀后,便发现讨论出的东西完全不堪用,织了整个白天的寿衣只好拆掉。
但也有时候,编剧会议是三人干瞪眼,半天挤不出一句话,咬着牙硬磨出少少几个字,一整天下来痛苦不堪,偶尔挫折大了,还会上演导演编剧互杠动怒的戏码。头几次我们尚且不知,这是在打好下一阶段的基础,在我们的工作里,没有任何做白工的成分,一日的艰苦不用等上太久就有报偿,多半在隔日的会议上,便会发现昨日硬磨的都是扎实的东西,“荒年之后必有丰年”,讨论往往异常顺利,太顺利了,反而又要担心晚上会拆寿衣。
织了拆、拆了织,荒年之后必是丰年、丰年之后还有荒年,如斯循环反复,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实况了。
整个编剧过程中,最能反映我们这种工作状态的,就是元家派遣黑衣人追杀田兴、聂隐娘黄雀在后追击的一段,元家一方面不停接收前方通报,据通报前前后后派遣了三队人马追击。这一段让我们花了大半月处理,大半月是指实际工作时间,整体耗时则是超过半年!其间侯导外务不绝,一方面是推拒不了,一方面也是想借暂时改变工作来激发灵感(困在同一个工作阶段太久,去做点别的事情而顿时柳暗花明的经验,想必不少人都有),却是在外务结束回来后,照样在此段碰壁惨遭击沉。
元家如何调遣黑衣人、如何增援、如何回报追击状况……这几个时间点,我们始终无法妥当放入时间线中,好不容易布局出一条看似完美能容纳此一切的时间线,却是一段追击就要花上快三天!侯导照眼就知无法执行,即便电影时间能够用偷的,拍出来的电影节奏也会冗慢到无以忍受,丝毫没有三方人马相互追逐的紧凑感。追究其原因,是“唐朝没有手机”,前方发生任何状况,不能一通手机打回来解决,“我们逮到田兴了,正在活埋”、“有个黑衣女子来捣乱,快加派人手过来”,在没有手机的古代,就得老老实实派个人快马骑回来通报才能再做处置,一来一往太过费时,会严重拖慢电影节奏,因此最后整段废弃,改为元家审度状况直接加派人手,不再傻傻等人回报,我们花了大把时间建置的精巧时间线也跟着作废。
然而我们做了白工吗?日后即便开拍,我们仍持续修改元家派杀手追击聂田二人的部分,而得以翻来覆去改动不混淆,是太精确地知道每个人在每个时间点的所作所为,都是多亏了这条时间线。用一个比喻,我们家里十分爱用的比喻—“输钱”,典出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赌城缘遇》,明知道今天不会有任何成果,去了只是三人面对面傻坐,只是在输钱,却是不输到了底不会开始赢钱,即明知徒劳但必经的过程。
有时候,我们也自嘲是炮兵。
在战场上,敌方炮弹打过来没中,千万别傻在原地嘲笑敌方炮兵技术差,老兵见此便开始准备找掩护,因为三发看似打偏了的炮弹之后,可就是精准的炮火齐发了。天文跟我在为侯导写剧本时,也动不动要来个三发试射定位。
说穿了,编剧工作主轴还是侯导,真正编剧的人也是侯导,侯导的文字能力其实相当好,只是他谦虚自己就会影像表达,故而剧本这东西,变成侯导将想法描述给我们,由我们执行写成剧本。
存在了这一重落差,难免会造成侯导的意思无法由我们准确表达出来,因此天文与我的工作内容,还多了一样“揣摩侯导的意思”,写好一版剧本给侯导过目,仔细研究侯导的反应,侯导不会直接说这剧本“不好”,然而以我们的了解,侯导没说“好”即“不好”,怎么办?摸摸鼻子回去再改一版剧本出来,通常不写废个几版剧本,是很难切中侯导的意思的。
当侯导终于说“好”了呢?那就是真的好,尤其是侯导陡地从纸页抬头,瞪圆一双眼:“这个好!”那可真是天大的振奋,代表我们可以就着这思路,一路顺流而下写去了。
因此我俩就是炮兵,写废的那几份剧本就是炮兵的三发试射,目的不在毁击目标,而在定位,三发试射定位之后,方才炮火齐发—惟我们的炮火是文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