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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快下午一点了，外面的停车场传来引擎声。三楼办公室的一台电脑前，中原道正起身朝窗户下方看了一眼。一辆深蓝色的家用车正要倒进停车位里。

中原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佛珠，确认了领带没有松垮之后，走出了办公室。

顺楼梯下到一楼，中原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神田亮子。她是中原的得力助手，虽看上去年轻，但其实今年已四十岁了。

“齐藤先生好像已经到了。”

“嗯，看来是到了。”

这栋楼的入口是一扇玻璃门。中原和神田亮子并肩站在门后。

不一会儿，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和他年轻的妻子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上去应该是他们的孩子。男孩差不多十五岁的样子，双手抱着一个比装橘子的那种纸箱还稍微浅一些的盒子。所有人的神情都略显僵硬，个头娇小的女孩两眼充血，看起来是刚哭过不久。

“我是齐藤。”男子面朝中原说道。

“恭候多时了。请您节哀顺变。”中原低下头，看到了少年抱在手里的盒子。“请问，这就是……”

“是，我带来了。”

“名字叫？”

“欧娜。”

“我可以向小欧娜行个礼吗？”

“嗯，请。”

中原接过盒子，放到了一旁的台子上。他先是双手合十行了礼，然后缓缓打开了盒盖。

躺在里面的是一只深褐色的猫。它被保冷剂围在中间，闭着双眼，四肢伸得直直的。

“它的表情很安详，”中原说，“应该没遭什么罪吧？”

“这……”齐藤歪了歪头。

“那天我们从外面回家时发现它没出来迎接。要在平常，哪怕走不稳路，它也会马上出来的。我们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立即开始找它，结果发现它在衣柜里，身体已经凉透了。它当时眼睛还睁着呢，我们用指尖轻抚了好多次才闭上。”

中原心知这是很常见的情况，便也点了点头。

“走不稳路，是得了什么病吗？”

“肾不好。因为这个我们还定期带它去医院。可是，说到底，它也差不多到岁数了。”

齐藤说它十八岁了，这对猫来说已是长寿，它应该可以算是安然终老了。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中原再次低头行礼。

举行仪式的房间在二楼。仪式是模仿教堂仪式的样子，但也只是摆了几支燃烧着的蜡烛，并没有任何令人联想起宗教的东西。中原将装有遗体的盒子放在了小小的祭坛上。

“距离火葬还有一些时间。请诸位在这里做最后的道别吧。”说着，中原就独自回一楼去了。

神田亮子正在选花，用来放进棺材里的。棺材虽小，却也是梧桐木的。齐藤一家选的是最豪华的火葬服务。欧娜生前一定很受宠爱。

“骨灰打算怎么处理？”中原问。中原工作的这个地方叫作天使小船，设有单间骨灰保管处，是按年收费的。

“说是要自己带回家去。”

“哦，是吗。”

中原觉得这样也不错。很多主人虽将骨灰留在这里，却从不来祭奠。

到时间了，中原决定将一家人带到火葬场。火葬场设在大楼的停车场内，是一座水泥墙围起来的四方形建筑。

入口处，猫的遗体已被人从纸箱搬到了梧桐木棺材里。因为一直用保冷剂的关系，猫的四肢就那么直直地向前伸着。神田亮子把装有鲜花的桶递给家属。家属们一边轻声嘀咕着什么，一边将花摆在心爱的猫儿身边。他们似乎已经看开了，表情都很轻松，时不时还露出点笑意。

众人双手合十，小小的棺材消失在炉子里。火葬由专业人员操作，一定会焚烧得很好。

中原把家属们领到等候间，之后就走上三楼办公室，坐回到了电脑前。他们打算重印广告宣传册，可设计老是定不下来，他正犯愁。这事没有外包出去，一方面是为了节约经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自己曾经做过此类工作，有一定的经验。

要不干脆做得花哨些——正当他这样想着，打算移动鼠标时，摆在桌上的老式手机震了起来。

看了一眼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他疑惑地接起了电话。“喂？”

“啊，喂？是中原道正先生吗？”对面是一个沉稳的男声，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的。”中原警惕地答道。

“抱歉百忙之中打扰您。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我叫佐山。”

“佐山……”中原猛地想了起来，“哦，您是那时候的……佐山先生？”

“是的，原来您还记得。我就是当初负责办案的佐山。好久没见了。”

乌云迅速笼罩在了中原的胸中。厌恶的记忆被唤醒的同时，不祥的预感也在翻涌。他打这通电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出什么事了？”中原挤牙膏一般问道，“关于那件事，我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没错。那件事已经结束了。今天我联系您，完全是为了别的事。是关于您太太的。”

“我太太……”

“哦，抱歉提起这件事。您好像离婚了。”

“啊，嗯……”中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他甚至有些困惑，自己有必要对这个警察解释吗？“小夜子怎么了？”小夜子是中原前妻的名字。

“嗯，其实……”莫名的停顿之后，警察继续说道，“昨晚，她去世了。”

中原倒吸了一口凉气。警察的这句话，让他如坠云雾。诧异之下，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喂？”佐山叫他，“喂？中原先生，听得见吗？”

中原握紧电话，吐出了憋在胸中的那口气。

“嗯，听见了。你说小夜子死了？这……”言语间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佐山先生，您还在搜查一课是吧？您打电话来通知我，莫非……”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嗯，是的，”佐山悲痛地说道，“我们出面，就是因为有他杀的嫌疑。我们认为，浜冈小夜子女士昨天是在她家附近被不明身份的人用利器杀死了。”

通话结束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佐山来到了天使小船。齐藤家的猫已经火化完毕，但骨灰还没收完。中原把之后的事情交给了神田亮子等人。办公室的简易接待区里，中原和佐山面对面坐着。

许久未见，这位警察的身体比从前又魁梧了一些。似乎派头更足，也更威严了。看名片，他现在的头衔是巡查部长，可之前的头衔是什么中原已经忘了。

中原将日本茶的茶包放进茶盏里端给对方。佐山礼貌地说了声“麻烦了”。

“来了之后我还有些意外，”佐山啜了口茶，“因为我没想到您现在在做这样的工作。之前是在……”

“广告公司。主要是做设计相关的工作。”

“嗯，我有印象。公司的工作辞掉了？”

“辞了有四年……不，差不多快五年了。”中原边回忆边说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和小夜子离婚，是在辞职前不久。”

佐山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不过我真是挺意外的，”中原低下头，双手紧握，“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出事？”

“我也很意外。实在是令人惋惜。”

中原抬起头。

“电话里，您说她是被人用利器杀死的？”

“是的。对了，”佐山摊开手上小小的记事本，“地点是在江东区木场的路边。那里有几栋公寓楼是面对着主干道建的，江东区木场就在那些楼的北面。那里行人不多。您太太……哦，浜冈小夜子女士，就住在那栋公寓楼里。楼背面也有出入口，可能她打算从那里进去。”

“她一个人住吗？”

“是的。她独自住在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里。”

“您说她是昨天晚上出事的？”

“当时是晚上九点左右，有人报案说一名女性倒在路边。救护车第一时间出动了，但送到医院时，她已经被确认死亡了。”一直盯着笔记的佐山抬起头，“看起来是被人从背后刺了一刀，直达心脏。验尸官认为，除非刺的时候又快又狠，否则完全无法做到。”

“凶手……还没抓到是吧？”中原想弄清楚情况，于是又问了一次。

佐山撇撇嘴，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马上紧急出动了，可还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搜查一课派我们队加入了今天上午成立的特别搜查组。我之所以知道被害人的身份，是因为我在组里看到了办案材料。”佐山将茶盏端到嘴边，啜了一口又放回桌上。“一开始，我没意识到这是您太太，因为名字不一样了。可看到照片中的脸，我就想起来了。”佐山说着又摆了摆手，“是前妻。不好意思，老说错。”

“没事。”中原说道。这点事情并没使他不悦。

“为什么要来找我？因为我是她前夫？”

“这个嘛，算是吧。”佐山说得含糊不清，“我被派到的小组负责查清被害人的人际关系，行话叫摸底，家人、朋友、熟人都要了解。而我呢，就一直想着要来中原先生这里。”

中原叹了口气，挠了挠头。“您这是白忙活。”

“是吗？”

“离婚后，我们一次面也没见过。就连她住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

“尽管如此，也还请您允许我问一问。”

“那倒是没关系……”中原眉头紧皱，盯着对方的脸，“有没有可能是偶然事件？她也许不巧遇到了歹徒？”

“不清楚。也有那种可能。浜冈女士被发现时身上并没有随身物品，连手提包都没有。可能是被凶手拿走了。不过，虽然我刚才说过现场往来行人较少，但也不是完全没人路过。现在多数意见认为，如果凶手是为了钱财作案，应该会选择更晚的时间。”

“那会不会是精神异常……比如说毒瘾上来了之类的？”

佐山摇了摇头。

“不可能。如果是那样就不会抢包。而且真要是那种人，一下子就能找到。”

中原也觉得有道理，默默点了点头。

“您刚才说，离婚后，你们一次都没见过？”

“是。”中原简短地答道。

“有电话联系吗？还有，发邮件或者写信之类的呢？”

“离婚后的一年时间里，我们发过几次短信。电话应该也打过一两回。不过都是为了些手续上的事情，并没有对对方说过最近的生活情况。”

“为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中原无力地苦笑道，“因为没有意义啊。本来分开就是为了忘记对方。”

“哦，是这样。”佐山显得有些局促，拿圆珠笔的尾部挠着太阳穴，“那么，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

“应该是差不多五年前吧。当时她应该还住在老家那边。”

“她好像是四年前搬进现在住的这间公寓的。”

“是吗？这我完全不知情。”

“离婚后，您和浜冈女士家人那边也疏远了吗？”

“嗯，那当然了。也没有什么理由联系了。”

佐山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那么关于本案，您是没想到什么新线索了？”

“没有。如果说真有人想杀她，”中原直勾勾地盯着警察的脸，“那……应该就是蛭川吧？”

佐山瞪大了眼睛。凶险的气息像一股突如其来的风，从二人中间划过。

中原的嘴忽而咧开来。

“那当然是不可能了。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如果说是他阴魂不散，对小夜子下了手，那么我也会有同样的下场。”

佐山不快地转过脸去。看上去，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回应。

“对不起，我说话唐突了。”中原致歉。实际上他也确实有些后悔，自己说了些没有意义的话。

“唉，想必您也挺苦的。”

听到佐山的话，这次轮到中原沉默了。因为这是一句用不着回应的话。

“那么请允许我最后再跟您确认一件事情。昨晚九点左右，您在哪里？”

中原屏住呼吸，眨了眨眼之后重又看向佐山。

“嗐，”警察左右晃着圆珠笔，微微低头赔礼，“这都是例行公事，抱歉。”

“哦。”中原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

“也是。以前，你们也查过我的不在场证明。”

佐山默默点头，准备记录。中原开始回忆昨晚的行动。

“我是七点多出的公司，然后去一家常去的饭馆吃了晚饭。我记得应该是在店里待到了九点。”

饭馆的电话他记在手机里，遂拿给佐山看。

佐山记下号码后站起身。“谢谢。不好意思，耽误您工作了。”

“祝您早日破案。”

“嗯，我们一定尽力。”

中原重重地喘了口气。“我可以说说现在的想法吗？”

“什么想法？”

“我在想，当时我和小夜子离婚，算是离对了。”

面对稍稍歪着头、表情讶异的佐山，中原继续说道：“如果没离婚，我又要当一次死者家属。”

佐山露出苦闷的神情。“我很理解您的心情。”

中原无言地低下头。同时他茫然意识到，对方的这句话，和自己刚才对猫主人说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