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戈密有些疑惑,他不知道沈万三为什么要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出城,难道是想躲避即将开始征收的捐纳?可是,就算是征捐也不会是太巨大的数额,用不着费尽力气地逃走啊。“出城?去哪里?”乌兰戈密问。沈万三看出他怀疑自己躲捐,就点破道:“我不是去躲捐,我是想去找张士诚,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和他的交情……”
在沈万三谋划自己怎么应对战事时,高邮城内也正在进行着一场战事谋划的讨论。
新近从山东赶来的探马赤军万户米尔切鲁,正在向赵琏叙说他和李齐谋划好的作战计划。其实,这个计划是李齐一手策划的,他只负责实施而已。不过,李齐觉得由自己一个文官汇报这些行军打仗的事情,会让赵琏不放心,就怂恿米尔切鲁这个武将说出来,以便让人信服。让自己的顶头上司信服,有时候比事情本身更重要,更是事情能不能成功的重要一步。
“兵发两路,一路在苏州城外静守,只要张士诚的人马出现,即时扑杀!另一路悄悄靠近泰州城,趁张士诚离开泰州,一举攻下他的老巢,断了他的归路!如张贼狡诈,不肯出城,那也好办,泰州城墙低矮,只要将士用命,不出十天,必能攻陷泰州。到时候布下天罗地网,活捉张贼,押赴大都请赏,赵大人脸色不是也有光吗?哈哈。”米尔切鲁扬着一双大手,眉飞色舞地对赵琏说。
公元1206年,铁木真建立了蒙古汗国。蒙古军的最高统帅是大汗,大汗下面有宗王、万户长、千户长、百户长、五十户长、十夫长等各级指挥官。蒙古汗国军队主要由蒙古军和汉军组成。蒙古军按十进制编组成十户、百户、千户。千户是蒙古军的基本编制单位,在战争中陆续被蒙古征服的中亚各族人(统称“色目人”)后来也编入蒙古军中。
而探马赤军可以说是元朝的“特种部队”,是从各千户、百户和部落中拣选士兵组成的精锐部队,在野战和攻打城堡时充当先锋,战事结束后驻扎镇戍于被征服地区。最初元朝陆续设置了山东河北、河南淮北、陕西、四川四个蒙古军都万户府,以后逐渐增加到数百个,而当年无敌天下的探马赤军如今已经成了一群只知道欺负老百姓的酒囊饭袋。
为了能一举扑灭张士诚,赵琏来高邮之前,请求枢密院调派外省军队来江浙助力,而此次枢密院派来的人正是米尔切鲁。赵琏深知军中,从将帅到士卒无一不是自甘堕落,杀贼无力,扰民有术,但还是抱定信心,只要将士一心,张贼一战可灭。为了不扰乱剿匪大计,他没有处置李齐,一来是李齐确实有治理地方的能力,二来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出什么乱子。
李齐确实有能力,这个计划让赵琏很满意,可是,赵琏不想被下属看出自己的心思,故意做出一副不置可否的姿态,说道:“江浙是朝廷的大粮仓,出不得半点乱子,张贼悍然为乱,如果处理不好,我脸上无光是小事,掉不掉脑袋——掉谁的脑袋才是大事!”
米尔切鲁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偷眼去看李齐,见他神情自若才放心。米尔切鲁心想:“赵琏看样子是一个狠角色,我还是小心备战为上。如果战事不利,他告我一状可不是好玩的!”
赵琏说了这句略带威胁的话之后,在场所有官员都沉默了,场面有些尴尬。为了打破这种气氛,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齐开口了:“明日就是我和张士诚约定受抚的日子,如果他不赴约,直接奔袭苏州,有米尔切鲁万户的精兵在苏州等着他;如果他不去苏州,也不赴约,那我就等两天,以示朝廷仁义之心,两天后他再执迷不悟,那就怪不得我们了,到时候大兵一到,一举歼灭!”
赵琏心里有一个疑问,但是故意拖延了一会儿,开口问:“如若张贼如约前来受抚,又当如何?”
对于这个问题,李齐早有准备,他回答道:“根据我安插在张贼一伙里的眼线说,张贼不会来赴约,反而会袭击苏州。不过,我明日还是会去城外的接官亭等他,他来了是拿是杀,就掌握在咱们手里了。”
接官亭在许多地方都有,顾名思义是用来接官的,其实这只是供路人休息的小凉亭,但是因为每次有官员离职归乡,送行的人都喜欢在接官亭集体相送;有新官履职前来,迎接的人也会在接官亭等候,久而久之就有了接官亭这个名字。高邮的这座接官亭规模不大,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亭子而已。
天微微亮,崔大元就带着几百个兵勇来到了接官亭,他是受了李齐的指派,到接官亭里来等张士诚的。对于张士诚会不会来,他心里没底。李齐虽然得到内线的消息,判断张士诚不会来受抚,但还是派崔大元来候着,一方面以防万一,一方面践行守约,以防被人诟病。万一张士诚真的来了,不管是诚心诚意来受抚,还是包藏祸心来诈降,都要防备着。留一部分兵勇驻扎城外,就是为了这个。
崔大元坐在亭子里,突然看到远处有探马奔来,心里一惊:“难道张士诚真的来了?”这是他派出的几路哨探,分布沿途,一旦有大批人马往高邮方向来,马上回报。在他的预测中,这些探马是不会用到的,就像他今天来接官亭等张士诚一样,他本就预计肯定不会见到一个人影的。但是,现在哨探居然回来了,会是什么消息呢?
马奔到亭外,马上人滚鞍下马,小步跑到亭子里,还没有开口,心里紧张不已的崔大元就抢先走上两步,问道:“张士诚来了?”
那探子道:“有几百人正向这里赶来,都拿着兵刃,还有骑马的,小人觉得八成是他们。”难道真的要和张士诚见面了?其实他每日都想着要亲手诛杀这个给他仕途带来麻烦的张士诚,但是想到真的要和张士诚见面,他却莫名紧张起来。
听了那探子的话,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兵勇,看他们都分散在四周,这才略微放心,对那探子道:“你这就去禀告府堂大人,就说贼寇有几百人迫近,是不是由张士诚领头目前还不清楚,要府堂大人定夺行止。”探子抱拳领命,转身上马,奔驰而去。崔大元看向大路尽头,尽量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波澜,声音低沉道:“吩咐下去,所有人听我号令,准备迎战!”
现在坐镇高邮府衙的只有李齐一个人,赵琏和米尔切鲁去了苏州。苏州离泰州近,不管是准备埋伏袭击前来攻城的张士诚,还是主动出击泰州,苏州都是统帅最应该待的地方。按照事先的计划,本来应该由李齐偕同米尔切鲁共赴苏州前线,但是,赵琏观察了米尔切鲁一番后,觉得此人好大喜功,恐怕不会认认真真地于阵前效力,如果真的和张士诚开战了,他临阵退缩,或者不肯出全力岂不是要前功尽弃?出于这种考虑,他让李齐坐镇高邮,而自己亲自出马带着米尔切鲁前往苏州,想必米尔切鲁不敢太放肆。
李齐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对张士诚的这一战攸关他的前程。如果打败了,他丢官丧命是意料中事;就算胜得惨烈,他恐怕也要负一定的责任,甚至还会因此丢官;但是如果赢了,赢得又十分漂亮,他未来的仕途还有可能会柳暗花明。就现在来说,朝廷对四支起义势力,镇压得都不十分得力,自己如果能一枝独秀,那将在上司心中留下一个标杆式的楷模形象。
“什么,张士诚真的来了?”当他真真切切地听到探子来报,说有一股人马正在朝高邮府衙奔来时,还是有些意外,他心里出现了和崔大元一样的疑问:“难道张士诚真的来了?”这让他有些始料不及,虽然刚开始准备计划时,想到了张士诚可能会真的赴约,但是,这种可能在他心里一早就被否定了。通过内线的消息,张士诚投降是假,想转而攻占苏州是真。苏州是一块大肥肉,只要想站稳脚跟,占据苏州是最好的选择。张士诚曾经带人闯过苏州,但是,那时候他的实力还相当有限,苏州城内驻扎的兵勇加上衙役恐怕就有三四千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猝然突袭,不会被他得到好处。
现在就不同了,根据种种情报,张士诚已经有了相当的实力,据说投到他麾下的已经有近万人,这无疑有了攻占并坚守苏州的能力。如果他想有长远的发展,攻占苏州,然后慢慢控制周围的几座城邑,好好经营一番,不啻为一个成就霸业的好基础。综合了种种分析,李齐几乎是认定,张士诚只要有一定的判断能力,肯定是会攻占苏州,所以在赵琏从外省调来大军之后,他就制定了这个最有可能完胜的作战计划。毕竟,虽然泰州城池不坚,易于攻取,但是攻城战不同于他,如果主动攻击泰州城的话,死伤必定极多,就是胜了也是惨胜。但是,张士诚自己引兵出泰州攻苏州就不同了,那将是在平地上围歼,正好发挥蒙古铁骑的威力。
“骑马的那些人当中可有与张士诚相貌相似的?嗯……”问完这句话,李齐就后悔了,因为他手下人见过张士诚的人没有几个,更何况,如果那探子识得张士诚,他自己早就说了。看来是自己太紧张了,李齐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把剑,恶狠狠地说道:“如果张贼真的来受抚倒还罢了,只要稍有异动,叫他有来无回!”平常儒雅庄严的知府李齐,少有如此怒形于色,见此,底下人个个噤若寒蝉。
现在高邮府衙内尚有五千兵勇,外加一些衙役,张士诚别说只来了几百人,就是来了两三千人也不怕他。更何况,米尔切鲁的大军就在左近,随时可以驰援。有了这些做底子,李齐并不怎么害怕,他要亲自去接官亭,看看张士诚到底想干什么。
李齐带出一千多人,让他们埋伏在接官亭附近,吩咐一见异动立即现身,而他自己则进了接官亭,和崔大元一起静静等待张士诚的到来。
崔大元看到李齐来了,有些吃惊,随即想到,李齐对张士诚一直是势在必诛,他听到张士诚有可能现身了,当然要来。
“这贼子好大的架子,让咱们等这么久!”崔大元看李齐枯坐在亭内,没话找话。李齐心里十分紧张,但是久在官场中的人都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更是此道高手,表面上看他,没有一点紧张不安,给人的感觉倒像是春游踏青一般。
“送死他当然走得不会太快,呵呵!”李齐笑道,崔大元干笑两声。
“大人快看,他们来了!”站在亭外张望的兵勇道。
不久,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传来,十几匹快马抢先出现在接官亭近处,后面还跟着几百人的队伍。此时,李齐和崔大元已经站在了亭外,崔大元对着马上那十几名骑者拱手问道:“哪位是张士诚张兄弟?”
“哎呀呀,我可不敢当得府堂大人一个兄弟称呼啊!”一个豪爽的声音道。随即,马上一人几乎是应声下马,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人走在前面,一路拱着手,走到了李齐和崔大元身前,笑道:“我是来请罪的啊!”崔大元知道这人毫无疑问就是张士诚了,看他模样果然是打家劫舍的好材料。
“张兄弟说笑了,兄弟二字莫说老崔说的你当得,就是我李齐的兄弟也当得呀!”李齐走上前,挽住张士诚的手,接着道:“来来来,快来喝口茶,这一路上可是颠簸得辛苦啊。”
张士诚拦道:“先别急。”
李齐一愣,心想:“这贼子好无礼,我堂堂知府和你兄弟相称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还想干什么?哼,看你日后死得多惨!”
张士诚回转身,对带来的一班兄弟高声叫道:“众兄弟都看到了吧?府堂大人待咱客气,当兄弟一样待咱们,你们这回可不说什么‘受抚招安了要砍头’的话了吧?哈哈哈!”
李齐见他原来是想说这些话,就走出两步,也高声说:“大伙儿都放心,你们只要改过自新,我身为一方父母,自然会给你们一个机会,日后啊好好过活,伺候老人、抚养子女这才是正道!”
张士诚等李齐说完话,主动拉着他道:“这些道理我这些兄弟都知道。哦,对了,大人您看,我还没有给您见礼呢,哎呀呀!”说完,急忙对着李齐行礼。
李齐作势要拦,但是也没有真的拦阻,嘴里道:“不妨事,不妨事。”之后,就站得好好地受了张士诚一拜。
“张兄,现在你我都是自己人了,我不明白,你怎么只带来了这么点人?泰州城内不是有几千人跟着兄弟……跟着兄弟的吗?”等双方在亭子里落座之后,崔大元问。
张士诚叹口气,道:“别说了,说了伤心啊!跟着我一起的是有几千人,但是,他们都太不懂事,一听说要受抚,都哭着喊着不答应,有的人还以死相逼,让我断了招安的念头。可是,我归顺的心铁了,他们谁的话也没听,这不,不愿意归顺的人都没来,愿意归顺的就这么多。知府大人,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允可。”
李齐听到他的话,微微有些动气,他觉得张士诚的话是假的,更觉得他受抚的心不诚。此时不知道张士诚另外几千人在什么地方,如果不尽数剿灭,或者有一个妥善安置,终是心腹大患。李齐笑道:“张兄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嗯,那些心里还有顾虑的兄弟们不知道此时都在何处?”
张士诚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事儿,他们都在泰州城里,我就想请大人派大兵去把泰州城给收复了,杀光那些不开眼的东西!”
李齐和崔大元吃了一惊,没想到张士诚居然要求出兵去剿杀跟他造过反的人,难道泰州城里起了内讧,张士诚和他手下的那一帮人闹翻了?想到了这种可能,李齐心想:“如果张贼真的和手下贼人分道扬镳了,那几千人仍然据守顽抗,那我招降他还有什么用?”这倒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必须问清楚,如果泰州城内真的还存有大批贼寇,应该趁他们内讧,马上攻城。不过,李齐并不傻,现在情况一切不明,他得到消息,张士诚会侵犯苏州,而且根据他对张士诚一伙的了解,张在内部极有威信,没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又或者这一切都是张士诚胡诌的?那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还有,郭举的情报难道也是假的?
这一大堆问题一时间都出现在李齐的脑海中,他在快速地仔细分析着,同时也在警惕着这其中的陷阱。
张士诚见李齐和崔大元一时都没说话,似乎是对他的提议很错愕,他故意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这还有什么顾忌?是他们一条道儿走到黑,死不回头,怨得了谁?杀吧,杀个干净也好给我出口气!”李齐心想:“听他的口气好,好像真的起了内讧。嗯,眼下我还是把这些人先收拾了。”他目前的想法是,先把张士诚控制住,但现在跟着张士诚的毕竟还有几百人,如果马上动手,免不了要费一番手脚,说不定还要造成伤亡,不如把张士诚诱骗到城内,让他和手下分开,然后一个一个收拾。
“张兄弟说的是,罔顾朝廷大法,我身为一方牧守,自当为民除害。不过,张兄和众位兄弟能洗心革面,对我高邮来说,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百姓幸甚,我李某人亦感欣慰。如不款待张兄弟和众位兄弟一番,我心里实在不安。这样吧,泰州的事情稍后再说,我先请众兄弟进城吃一杯洗尘酒,从此之后各位就重新做人,做好人吧!”
张士诚一拍大腿,叫道:“李大人这句话说得痛快!好,咱们这就走。烦劳知府大人先头带路。”
说着,三个人互相谦让着出了亭子。李齐心里实在是琢磨不透张士诚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如果说他别有企图,就靠着带来的那几百人能干出什么事情来?想假借归乡的名义偷袭高邮府衙?就凭这些人根本不可能,他就是有这个想法,也完全可以把手下那几千人都带来,这样岂不是更有把握。如果不是想偷袭高邮府衙,难道是他真的想归降?可是,李齐怎么都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简单了,就这么轻易地把张士诚的问题解决了,似乎轻松到到不真实。不管怎么说,张士诚正按照他的计划一步一步走进自己张开的大网,到了城内,等收网时,张士诚必死无疑!
李齐上了轿子,崔大元则上了马,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张士诚过来,李齐心里奇怪,下轿向张士诚那伙人瞧去。只见张士诚正在对他那帮手下指手画脚,大叫大嚷着,具体说的什么又因为隔得太远听不清楚。李齐唤过来一个亲卫,要他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又觉得不如让崔大元亲自去合适,显得自己对张士诚尊重。
崔大元领命,带着两个护卫快步走过去。刚一走近就听到张士诚叫嚷着:“李知府不杀我,能杀你们吗?兔崽子一个比一个他妈的胆小!造反是老子领头,你们都是从犯,论杀头你们也是靠后。我都没事,你们能有什么事?”崔大元大概听明白了,他故意停下来,也不说话。
张士诚看到崔大元过来,苦笑一声,无奈道:“他们害怕进了城知府大人会兴师问罪,不愿意去了,崔大人来了,你给他们说句话吧。”说完,就退到了一旁,显得又气又急。
崔大元还没有说话,张士诚带来的那几百人中,走出一个巨人般的大个子,这人不仅个子高大,而且身体结实,隔着一层衣服似乎都可以看到他那一身健壮的肌肉,当着崔大元的面,他并不显得拘谨,声音高亢地说道:“不是我不信张大哥,是我等犯的罪过太大,自古以来没听说有几个造反的能保住脑袋的……”
张士诚瞪着一双怪眼,说道:“卞元亨,往日里你还自称打死过老虎,怎么今日却成了胆小如鼠的鼠辈了?”那身材高大的大汉正是沈万三曾经结交过的卞元亨。此人不仅孔武有力,而且极有头脑,从小就跟着别人做生意,四处往来买卖,后来也开过几家买卖铺,但都是小打小闹。直到张士诚率众袭扰苏州时,他忽然觉得跟随义军造反才是自己要走的路,便毅然抛家弃业,投奔张士诚。
“不敢,小人确实打死过老虎,但是古人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我拳脚再厉害,也敌不过人多。张大哥,你没有看到知府大人带来了这么多兵马吗?我看足有几千人,这明显是对咱们不放心!”
崔大元赶紧解释道:“这位小哥想多了,知府大人虽然带这么多兵来,不是也没有对你们有一点不敬吗?这只是以防宵小之徒一逞顽劣罢了。”
卞元亨捉住了他的话茬,高声问:“敢问大人,谁是你口中的宵小之徒?又是谁想一逞顽劣呢?请你说出来,我们这些人都在这里,你不说明白,怎么让我们放心?”紧接着,卞元亨身后的许多人开始叫起来,叫嚷着要崔大元把话说清楚。
“诸位……诸位……”崔大元的声音被淹没了,他强抑住心中的不愤,说道:“小哥你想多了,只要是诚心诚意跟随士诚兄弟改过的,就没有一个是宵小之徒,都是朝廷的好子民、李知府的好百姓……”
“既然都是朝廷的好子民,那就请大人把这些兵都撤走,我们看见当兵的心里就害怕!”卞元亨道。这些兵当然是不能撤走的,崔大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胆大妄为的刁民,敢跟自己斗嘴,一时之间竟还有些不知所措,只得看向张士诚,希望他出来解围。
张士诚看懂了他的颜色,走上几步,对卞元亨道:“你他妈的净说屁话,你以为你是谁?撤不撤兵你说了算?本来应该撤来着,你他妈的多这句嘴,还就不撤了,你愿意跟着走就走,不走就留下接茬造反,老子还不要你了呢!”转身又对崔大元道:“他们不愿意受抚,我老张自个儿受,咱们走,进城!”
崔大元看张士诚都说了这么决绝的话,他手下人似乎还是不为所动,心想:“张士诚在这帮亡命徒心里已经没有位置了,一个光脚大头贼老子要你何用?”为了把跟随张士诚的这些人一网打尽,崔大元耐着性子,说道:“既然诸位害怕这些当兵的,那这样吧,让当兵的走在前头,你们远远跟着,这总行了吧?”
卞元亨道:“那还不是一样,只是现在不动手,等我们进了城,知府大人一声令下,把城门一关,我等还不是任人宰割?”
崔大元道:“那依你说,怎么才放心?”
卞元亨道:“想教我等安心,只管把知府大人叫出来,当众起一个誓,我才放心,众位兄弟才放心,大伙儿说是不是啊?”站在他身后那黑压压一片的人丛,马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附和声。
“李某人一句话就能安得了众位的心?那真是太抬举鄙人了。”不知什么时候,李齐已经走了过来,身旁跟着十几个护卫,都满脸警惕地看着这些造过反的人,将李齐严严实实地围在核心。
卞元亨问道:“你便是李知府?”
李齐笑道:“没错,鄙视便是李齐。”
张士诚脸色难看,跳着脚骂道:“卞元亨,你他妈的太大胆了,知府大人面前也敢造次!”他说着,就从身旁一人手里夺过一把大刀,持着刀就朝卞元亨走去,眼看就要教训卞元亨了。
巨人一般的卞元亨没有一丝惧意,扬起手里的大刀,厉声说:“我是怕杀错人,你认了就好!”随即提高声音叫道:“兄弟们,杀啊!”好像变魔术一样,张士诚带来的那几百人在一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一个奇特的队形立即组合完毕:由卞元亨带头,领着几百人往前猛冲,另外留下一百多人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李齐和崔大元团团围住。
崔大元大惊失色,连声说:“这……这……张兄弟,你快呵斥住……”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发现,张士诚的神情变了,变得阴沉,他手里提着大刀,径自走到李齐和崔大元身前,沉声道:“老子叫张士德!给我杀!”李齐现在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可是已经没有挽回局面的办法了,现在他和身旁的那十几名护卫,就像一叶小舟,漂荡在汪洋大海,已经毫无招架之力了。
崔大元高声呼叫远处的兵勇,希望他们冲过来解围。他带来的几千兵勇早就发现了异常,但是,卞元亨手里提着一把鬼头大刀,带着几百人像冲入羊群的恶狼,早就和官兵打了起来。这区区的几百人,居然大占上风,朝廷的兵马看到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心生怯意,居然有人没动一刀一枪撒腿就跑,而且这种临阵脱逃的现象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开来,逃跑的人越来越多。
几千兵勇竟然被卞元亨率领的几百人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没有一个兵士冲过来营救被围的知府李齐。
一番混战后,李齐身边的护卫已经被砍杀干净,他本人也被按压在地上,崔大元吓得浑身发抖,张士德看着两只待宰的羔羊,高傲道:“真没想到官兵如此不禁打,老子看你带了这么多人,本来心里没底,倒后悔来此行险了!哈哈……”
崔大元大声叫道:“张大哥,只要你饶我们一命,我代知府大人向你保证,一定奏明朝廷,给你加官进爵!”
李齐鄙视地看了崔大元一眼,阴沉道:“你还指望活命?哼!笑话!”
张士德哈哈一笑,道:“造化造化,知府大人这么精明的人也着了我们的道儿,把郭举给老子拿过来。”一个小校提着一个布包走过来,把布包往地上一扔,一颗血糊糊的人头从布包里滚出来,李齐看得清楚,那正是自己在张士诚那里安插的眼线。
张士德道:“府堂大人,你找错人了,此人倒是谨慎得紧,你每次给他银子,他都交给他老娘,不敢花一两。可是,他乡下的老娘突然阔了起来,又是买地又是买屋子,幸好我家哥哥眼光犀利,一下就觉出了这里头有事儿,才设下了这个局。苏州城是个好地方,但是,高邮也不错呀,呵呵!你以为我家哥哥真的会攻打苏州?屁,这叫调虎离山!”说着扬起大刀,砍下了崔大元的脑袋,喊道:“你到阎王爷那儿去奏明吧!”
第二个被砍死的是李齐,李齐倒是非常镇定,直到死都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他看到张士德挥刀,恶狠狠地说:“武官怕死,文官贪财,让你们这些贼子得了势,老子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坐镇苏州的赵琏没有等到张士诚的人马,却得到了两份情报:一个是高邮知府李齐和推官崔大元被杀,首级被送到了高邮府衙门口;第二个是张士诚率兵偷袭兴化城,并在德胜湖附近重新集结了一万多人,不知道意欲何为。赵琏陷入了恐惧中,至此,他才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响马贼寇,而是一个深有谋略又胆识过人的枭雄式人物。几天后,为了稳住高邮的局面,他决定返回高邮。可是,还在路上他就又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高邮陷落,现在张士诚已经占据高邮,并且建国称王,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年号“天佑”。
赵琏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回去京城的话,等着他的必定是朝廷的责罚,那无疑是死路一条;继续去高邮的话,又不是张士诚的对手。思考再三,他还是决定去高邮,即便是死也要战死。可是,米尔切鲁却不愿意去送死,竟然丢下他带着自己的探马赤军跑了。赵琏领着千把人,到了高邮城下时只剩下不到三百人。刚一进攻,赵琏便被张士诚手下的大将李伯升一战砍杀,人头也被挂在了高邮城头。
张士诚封王建国,声威大震,一时间四方百姓纷纷投军入伍,人马迅速膨胀,但是他知道,朝廷不会眼睁睁看他坐大,征讨大军不日就将到来。为防万一,在徐义的建议下重新加固高邮城墙,存积大量粮草牲畜。张士诚尽一切可能做着迎战的准备。
“张……陛下,粮草已经够城中十几万军民食用两个月,我看,差不多够了,还要继续采买吗?”李伯升悄无声息地走到站在城墙上的张士诚身前,因为张士诚刚刚称王,许多人一时还改变不过来对他的称呼,尤其是这个生性粗鲁的李伯升。甚至,连张士诚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不知不觉地成了一国之主了呢?似乎,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听到别人一声声“陛下”,他有时候会恍惚不明,一时间不知道是在叫自己。
抢在他还没有说话前,徐义就开了口,对李伯升道:“粮草还差得多,继续买!伯升你不懂,江南是蒙古鞑子的粮仓,陛下在此称王建国,鞑子岂肯甘休?依我看,几个月内,鞑子的大批兵马就会到来,这一战我们如果打胜了,就是一个大好局面,我们不仅稳住了脚跟,鞑子也不会轻易再来。如果打起来,恐怕要打上一两年,光囤积粮食还不够,还要修筑城池,再把护城河加宽两丈!”
李伯升吃了一惊,道:“还加宽?那城墙是修内城还是外城?”
徐义语气坚定地道:“内外都要修,此事关系生死,绝不容懈怠!”
张士诚见徐义这么严肃,瞬间也感到了强大的危机感,他们不知道蒙古皇帝会怎样暴跳如雷,会倾注多大的力气来对付自己,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他看着在城下劳作的百姓,不禁感叹道:“这才是生死攸关的一战啊,祈求老天爷保佑我挺过这一关!”说完,转过脸,对李伯升道:“徐先生说得很对,城墙尽可能得加高,内城外城都要加;护城河不光加宽,还要加深。嗯,粮食接着买,越多越好!”
对左近的苏州来说,高邮陷落无疑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情。人们都觉得张士诚随时会挥刀跨马,攻打苏州,整个苏州城从官到民人心惶惶。达鲁花赤下令苏州封城,商贾走卒平民百姓,任何人不得出入,巡城的官兵一队接着一队,在大街小巷来回巡视。
沈万三庆幸自己没有还清咸富的欠银,因为他预料中的乱局真的到来了,府衙里也传出了要全城商户抽捐的小道消息,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征收,但想来也是早晚的事情,谁心里都清楚,官府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敛财的机会。
“我要想办法出城,你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买通守城的人,把我放出去。”沈万三对乌兰戈密道。对此,乌兰戈密有些疑惑,他不知道沈万三为什么要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出城,难道是想躲避即将开始征收的捐纳?可是,就算是征捐也不会是太巨大的数额,用不着费尽力气地逃走啊。
“出城?去哪里?”乌兰戈密问。
沈万三看出他怀疑自己躲捐,就点破道:“我不是去躲捐,我是想去找张士诚,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和他的交情……嗯,你还是想办法让我出城,出城之后如何我自会告诉你。”
乱世中的沈万三打着和大多数人不同的算盘。在这个混乱不安的世道,人们各有自己苟活的办法,有些人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策略,能躲就躲,只要不要他们的性命,钱财产业受些损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有些人则蠢蠢欲动,想浑水摸鱼,趁着乱世做一番事业;还有人随波逐流,任由他人摆布,不做任何反抗。
沈万三想顾全自己身家性命的同时,又想着可以火中取栗。他不想做张士诚似的争创霸业的豪雄,但也不想做蝇营狗苟的升斗小民,更不愿做任人摆布、浑浑噩噩的庸人;他想干的是,既可以和各种势力勾连,又不受他们摆布,而是借助他们的势力成就自己的事业。
听到张士诚攻占高邮之后,他就觉得,自己从前一味疏远张士诚的做法要改变了,不然,等张士诚真的得了天下,就没有自己的位置了,现在重新修复他们的关系,还不算晚。
“黑道白道,我都要留一条路,都要留!”他暗暗警示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忘记这个安身立命的重要法则。
“出城好办。不过,你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去找张士诚?别忘了,现在朝廷正和他水火不容,你去找他不是引火烧身吗?”乌兰戈悄声说道。
沈万三默然不语,少顷才说:“人生于世,不顾前后左右埋头闯荡不是良策,但是遇事瞻前顾后,一味犹豫亦是大忌!当行险时莫回头。”
从之前和那帮债主闹了一番之后,沈万三就悄悄搬进了苏州城北的普法寺。住在寺院里每天听僧人诵经念佛,看不到尘世中人,听不到俗世中事,他的心慢慢静了下来。但是,每每想到自己的生意,想到家人,想到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他又是另外一番心境了。
躲在普法寺是为了躲避咸富债主的纠缠,也是不想惹麻烦,在这个非常时期,能藏尽量藏起来,不引人注意最好。虽然他不是什么显要的人物,没什么人会穷追不舍地来算计他。但是,自从咸富银库被盗、蔡德福家被盗窃之后,他总是觉得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时刻盯着他,随时准备下手。
乌兰戈密动用了自己在衙门里的关系,很容易就把沈万三等人送出了城。和沈万三一同出来的,有四弟沈贵、郭如意,还有翠茹,他想着这次出来是要和张士诚的人打交道,张士诚身份敏感,如果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自己居然和一个反贼勾搭,那罪名可是不小。这三个人是他心腹中的心腹,用起来放心,所以不必对他们隐瞒什么。
沈万三先回了一趟家,一是想报个平安,二来想看看褚嫣然。自从知道褚嫣然怀有身孕之后,他总觉得自己多了一个牵挂,在要做什么决定时,总是会想到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这也许就是即将为人父的人常有的心情吧。
家中没有什么变化,老父沈佑问了他的近况,之后就开始嘱咐他在外一切小心,家里不用担忧等等。看着两个长大成人的儿子围坐在身边,沈佑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骄傲,恨不能拉着他们到全周庄人面前去炫耀,尤其是那些往日和自己拌过嘴吵过架的人,要让他们看看,自己这两个儿子是多么的优秀。
沈母则更关心两个儿子的身体,两个儿子不在家,她的心仿佛也被儿子带走了,每天念佛求神保佑儿子平安无事,对于什么事业钱财她倒不怎么在心。她无限怜爱地看着沈万三,又看看沈贵,说道:“老四,你都这么大了,该订一门亲事了,我和王婶说好了,要她帮忙物色一个,针线活行不行的在其次,咱们家也不缺吃穿,主要是人孝顺,模样过得去就行。”
沈贵大窘,脸都红了,心里怪母亲不应该当着沈万三夫妇的面儿谈这个,说道:“娘,你说啥呢?我才多大啊就给我订亲,我才不要呢,我还想闯荡几年呢。”
沈佑道:“闯荡啥?你看你三嫂都快生了,你连媳妇是谁都不知道,这怎么成?听我的没错,等物色好了人家,你就等着去成亲吧,别的啥也别管。”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仅是沈佑也是当时所有当父母爹娘的最简单最直接的想法,可是,沈佑觉得三儿子沈万三的媳妇就是他自己找的,如果说什么媒妁之言,似乎会让沈贵找到话语上反击的口实。
入夜之后,沈万三才和妻子褚嫣然正正经经地说起话来。沈万三心里始终摆脱不了和翠茹的那一夜荒唐,言谈之间忍不住想起,总是有些不自然,幸好他极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才没有被褚嫣然看出什么。
在家住了几天,他就带着郭如意和沈贵一起去了高邮。高邮是江浙一带的大城市,虽没有苏州那么繁华,却也是商铺林立,来来往往的行人川流不息,青石板大街两旁都是各色小贩,卖什么的都有。
沈万三站在城门外,往城里看了几眼,怎么都看不出高邮城刚刚闹过兵灾,这里此时热闹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苏州。他自然不知道,张士诚攻占高邮城时,官兵逃的逃,降的降,根本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城里居民吓得半死,以为张士诚要屠城,却发现平日被官兵一口一个“反贼”的人一点都不像贼,从不见硬抢硬拿的事情发生,更没有谁家的姑娘媳妇遭到非礼调戏,比官兵好了不知道多少。张士诚很懂得民间疾苦,下令取消了很多蒙古人规定的税捐,只留下了一两笔非缴不可的税赋。种种惠民德政颁布,整个高邮城民心大悦,市肆间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沈万三一行人站在城下排队,一个个等着接受检查。城门左右分立着几十名大兵,嘻嘻哈哈地正在说笑,他们没有统一的衣装,只是在胸前写了一个大大的“勇”字,拿的兵刃也不统一,有的拿着大刀片,有的持着长枪,年纪都在二三十岁左右。
负责检查的人年纪大一些,穿的衣服和其他兵勇不一样,沈万三推测这可能是一个小头目,那小头目依次只是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然后查验了一下行李东西,就放行了。
终于轮到了沈万三,他怕郭如意应付不过来,主动走在前面,由自己来对答。那小头目抬眼看了一眼,问道:“做什么营生的?”
沈万三从从容容地回答:“小人是跑路做买卖的。”
那小头目“呵呵”一笑,神情变得客气起来,说道:“我家卞大哥说了,凡是做生意的进城一律好生招待,不敢怠慢,您几个人?”
沈万三心想:“张士诚为什么要‘好生招待’生意人?难道也想学蒙古人收捐?”不过,既然已经承认了自己是生意人,即使要收捐,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缴上去。
“我和两个伙计,一共三个人。”沈万三道。
那小头目笑得愈加畅快,说道:“那敢情好,您几位进城之后,先去税押司缴税,不然不能在城里做生意。”
税押司?怎么刚进城,什么也没干,就要收税?沈万三隐隐觉得,这个张士诚做事没有条理,新得的城池,好好经营,让利于民,让百姓商贾们满意了,才好稳住根基,怎么什么没做先收税?
他还没有说话,郭如意已经叫起来:“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东家一没有在高邮城贩卖任何货品,二没有在高邮地面上吃一口饭菜,更没有麻烦公家的人,怎么刚进城就要钱?”
沈万三微微吃惊,新来乍到,又是一个战乱初息的地方,冒冒失失地就和人发生争执,而且对方是当兵的,这些人说是兵,其实有一些根本就是游手好闲的闲汉,跟着张士诚一起造反,他们如今杀人不眨眼,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如意……”沈万三呵斥了郭如意一声。
奇怪的是那小头目并不在意,还有说有笑地解释道:“小哥,你想多了,有道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家诚王顺天应人,立志杀尽天下的蒙古鞑子,打仗打的是银子,没银子怎么能把鞑子杀干净?”
沈万三笑道:“是是,兵爷说得是,我们进城之后就去缴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