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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暗箭连连,谁是幕后黑手?

两天之后,乌兰戈密凭着自己超凡的交际能力,真的攀扯上了苏州达鲁花赤的一位幕僚。在拿了乌兰戈密一笔好处之后,他从自己的主子文牒中,找到了一封密信。乌兰戈密看到那封信,急忙把信交给了沈万三。沈万三看了一遍之后,脸色瞬间变了,喃喃自语道:“这封信上的笔迹,好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几天,行省参政赵琏莅临高邮的事,在高邮官场掀起一阵风波,大小官员们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不知道知府李齐的官位还能不能保得住。张士诚起兵闹事,占据泰州不去,高邮知府李齐实有首责,这次行省大员亲来,有人觉得这是要撤换李齐,甚至会把他缉拿惩处。这个消息在高邮官场传开之后,李齐的心腹官员一个个愁眉不展,他们不知道“靠山”走了之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和李齐疏远的官员则翘首以待,希望李齐早点离开,然后和新任的知府搞好关系,以图升迁。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所以人的意料,李齐不仅没有被勒令撤职,赵琏似乎还很器重他,甚至还住进了李齐的府宅。

深夜,书房里,李齐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行省大员赵琏,不卑不亢慢慢说道:“我答应的事情一定兑现,十天,只要十天!”

赵琏仰头看着窗外,淡淡道:“明日大议,你当着那帮官儿说,也免得他们说我对你放任太过。”

李齐默默地点点头。

第二天,高邮府衙的议事厅里,高邮府司管军政的官吏都被召集过来,商议对付盘踞泰州的张士诚。赵琏是这里的最高长官,自然由他坐在上首。他看着两旁坐着的十几名官员,面无表情,说道:“泰州张贼逞强,我想听听列位有何应对良策?”

在座的都是老吏,深谙“万事万言不如一默”的处事章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闭口不言,盼着别人先说话。

首先沉不住气的是高邮判官,他和推官崔大元不和,而崔大元又是他的顶头上司李齐的心腹,所以他很不舒服李齐一党。听说张士诚起兵之后,他就觉得李齐的仕途走到了尽头,表面上对李齐多次表示态度,声言是自己没有尽职尽责,多次替李齐开脱;背地里却打着自己的算盘。这时,听赵琏问话,他开口道:“张贼士诚,恶性不改,公然残害朝廷命官,致使丘义一家惨死,如不严惩,怎彰朝廷法纪?下官以为,应当兴兵征讨,一举剿灭张贼,如若姑息,恐更有心生不轨者效仿啊!”赵琏来到高邮后,他原本以为李齐的位置不保,可是没想到赵琏并没有惩治李齐,他心里不愤,就想把张士诚的事情闹大。把事情闹大,唯一的途径就是打,只要打下去,耗费的人力财力必定甚巨,到时候李齐的责任也就更大。

“不然,此时张贼风头正劲,不宜妄动兵戈,下官以为还是以抚代兵为好。”说话的是崔大元,他已经和李齐达成了默契,力主对张士诚用抚,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紧接着又有几名官员说话,明里暗里要求动兵,不能对张士诚用抚,理由也都和刚刚说话的判官差不多,不能养虎遗患,如果轻饶了张士诚,日后必定有人效仿。

赵琏见众人一个个都发表了意见,只有李齐不发一语,便严肃地问道:“李齐,你身为一方父母,地方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准备怎么善后?”

李齐不卑不亢,从座位上站起来,沉声道:“十天之内,如果不能诛杀张贼,下官引头待斩,绝不苟活一日!”

赵琏阴沉着脸,道:“好,那我就在高邮待上十天。十天之后,如果你食言,丢的可不仅是知府的位子,你这项上人头,当真保不住了!”

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沈万三尽量保持着镇定,他虽然心里很忧虑,但不想被手下人看出来。

“你还是去把人都通知到了,告诉他们,银子咸富有的是,他们只要在咸富存银子,一两都少不了他们的!要他们到公堂上,当堂撤诉,然后咱们当场把银子如数交给他们。”沈万三对一旁的冯掌柜吩咐道。

冯掌柜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对沈万三说刚才打探到的消息,他看沈万三说得正起劲,也不好打断,等他说完,才道:“东家,我刚刚去衙门那儿打听了一下,说是今儿衙门里的官儿都去议事了,要几天后才能回来。眼下苏州衙门里坐堂的是达鲁花赤,他不愿理会咱这等小事儿,要等司理审案的官员回来了再说。”

沈万三“哦”了一声,说道:“那就等两天。”随即心里一动,问道:“官府可是在商讨对付张士诚的策略?”

冯掌柜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八成是这事儿,现如今,街谈巷议都在说这事儿,谁不害怕张士诚再杀回来?眼看,这苏州城也要乱起来了,唉!”

如今天下大乱,干戈四起,但是苏州地面上一直是安定祥和,没有发生过什么动乱,自从张士诚这一闹之后,冯掌柜就像所有的苏州人一样,开始担心往后的日子。

沈万三听了他的话,也暗自担心,不过,隐隐又觉得,既然造反起事的是张士诚,凭着自己和他的一番交往,又有通财之谊的分上,估计他不会太为难自己。但是,心里也没底,毕竟,张士诚今日非往时可比,人家已经是占据一方的草头王,天不怕地不怕,自己一个小小的商人,为什么要在乎呢?说不定,还会大加勒索金银呢。

想到这里,又想到了自己家里还有没出世的孩子,真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家中和父母妻子团聚。可眼下的局面,却是离不开。家事只能等局势稍微明朗一些再说了。

为安全起见,他把手下人都召集过来,吩咐最近几天少出门,尽量不要惹上是非;又拜托乌兰戈密去衙门里找找熟人,看能不能打探到一些消息。

“万三,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非官非士,就是一介白丁。官府怎么对付张士诚,也不用太过用心。”乌兰戈密笑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知道,眼下的时局变幻对沈万三的影响巨大,于是就遵照他的吩咐,去了苏州府衙。

沈万三又审视了咸富的几名伙计一番,虽然没说什么苛责的话,但是那几个人都知道,银库被盗,他们挨受斥责打骂都属应当。东家现在还没有对他们动家法,甚至一句过激的话都没有说,让他们惶恐不已,一个个低着头,连看沈万三一眼都不敢。

“咸富存的银子不多,被偷了也就偷了,官府迟早会查出来的,你们不用担心。”沈万三反而安慰起这些伙计来。

年士儒看这些伙计嘴唇微微颤抖,显然是又感激又害怕,便呵斥道:“还不快给东家谢罪!家没看好,东家没动家法算东家好心,你们还不知道好歹啊?”那几个伙计赶忙跪下磕头,一个个连声自责。

咸富被盗案情不明,到底是不是内鬼,现在还没有一点眉目,说不定这些伙计之中就有人使坏。但是,沈万三知道,越是这样,越要装作一点都不怀疑他们的样子,不能打草惊蛇,方便暗中查访,他甚至想:“会不会是陆德源背着我监守自盗,把银子偷走私吞,伪装成盗窃的呢?”可是,又觉得陆德源为人虽然小气、吝啬,还不至于干这种事。

正在他疑惑不解时,外面忽然有人喊叫,冯掌柜赶紧去开门,还没走到门口,院门一下被人踢开,两名公差走了进来。冯掌柜还以为他们上门是因为咸富银库被盗的事,连忙拱手,笑道:“官爷……”谁知一句话还没说出来,一名公差已经呼喝起来:“谁是沈万三?叫他出来,跟我上衙门里领人去。”

沈万三此时已经从里屋走了出来,说道:“在下便是沈万三,官爷说领人,领什么人?”

那公差不耐烦道:“管这么多干啥,你手下的人,一个姓李的,一个姓蔡的,到地方就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沈万三心里一惊:“难道蔡德福和李海天出事了?怎么和官府的人牵扯上了?”他叫上年士儒,一边跟两名公差往外走,一边拿出几两碎银子,塞在他们手里,赔笑道:“两位差爷辛苦一趟,权当茶水钱。”

公差拿了好处,说话就客气起来,神色也大为改观,一人道:“看你十分上道,我且对你明说了吧,我先来问你,你是不是惹了什么对头?”

沈万三一头雾水,道:“小人安分守己,刚刚从大都回来不过两三天,怎么会得罪什么人呢?还望差爷赐教。”

另外一名官差不想被轻视了,抢着道:“估计你这也是被冤枉吧,城外的蔡德福和李海天,是你的人?”沈万三知道,这事无论如何脱不掉了。他点点头,没有说话。那公差紧着道:“有人告首蔡李二人私通泰州逆贼张士诚,意图谋反!”

沈万三吓了一跳,惊恐道:“哎呀,这是谁这么狠的心,想置我于死地!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造反的人有来往啊!”说着,他停住了脚步,心想:“是不是自己和张士诚有过交往的事被人知道了告到了官府?如果真是事发,那这官府是万万去不得的,还是马上掉头回去,溜到河边上船遁走为妙啊。”

刚刚说话的那公差看沈万三害怕的样子,不由十分得意,小声道:“你看看你,等我把话说完呀,这不是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了吗?急个什么劲儿啊你!实话告诉你,蔡李二人过了堂,受了刑,没审问出什么来。我家大人又派人查访了一番,确认他们俩是老苏州了,老实本分,那姓李的从前还给老公主做过事,自然就不是什么反贼啦!一同被抓来的跟班小厮,还有那姓蔡的老妻都被放了,就蔡李这两个大头,还关着,上头要有作保的才能放人,因为这个,才派我们到咸富来告知你,教你去把人领出来的。”

沈万三听他这么说了一番,明白了前因后果,心里却反而更加害怕起来。既然有人想诬告陷害自己,为什么不告他本人,而是选择蔡李二人呢?显然是针对他们的,那会不会是有人知道了他那一大堆银子藏在蔡德福家里,故意用调虎离山之计,把人支走,之后取拿银子呢?对方甚至很可能知道了他藏银子的真实地点,想到这些,他急得额头见汗,就想立即去苏州城外一探究竟,转念又一想:“如果不幸被我猜中,我回去银子也没了,还是静观其变吧,以静制动!”

一旁的年士儒道:“不知道是哪个贼子诬陷蔡大哥和李大哥,还好当堂大人明察秋毫,查知了真相,还蔡李二位哥哥清白。”这一句奉承话,沈万三刚要说,被年士儒抢先了,他心里登时宽慰许多:“日后交际应酬,可以多带他出来,日子长了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手。”

沈万三一行跟着两名公差来到了府衙大牢,却没有进大门,而是从后门过去的。进去之后,沈万三就见到了遍体鳞伤的李海天和蔡德福。两人浑身是血,趴在草堆上,一见沈万三,蔡德福先叫起来:“沈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家里……”刚要提家里的银子,忽然看到旁边还有公差,急忙闭了嘴。

沈万三让年士儒去雇来一辆马车,和年士儒一起,亲手把两个人扶到车上,说道:“什么也别说,我心里有数。”蔡德福和李海天就不吭声,老老实实地趴在马车上,一路被送到冯掌柜家里。

见到李海天和蔡德福的样子,所有人都吓得慌作一团,沈万三道:“先别问,收拾收拾床,派人去叫郎中。”冯掌柜急忙跑出去找郎中。余下的人则帮着收拾床铺,让蔡德福和李海天躺好。

郎中还没有请来,蔡德福的老妻被几个小厮搀扶着来了,一见面,她就对蔡德福说:“咱家让人给翻了,地上挖了一个大坑,西屋里还多了三个大木头箱子,里面装着一大堆石头,这真是啥怪事都有,你说是不是官府里的人挖的坑?”

蔡德福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好像一身的伤都好了,颤声道:“你说,箱子被挖出来了?里面都是石头?”他的老伴吓了一跳,没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蔡德福和李海天震惊之余,一起把目光投向沈万三,那目光中有歉然,有自责,又有几分疑惑。

沈万三示意他们不可多言,沉声道:“我知道了。”然后默默走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默然不语。他大脑里反反复复回想着这几天的一幕幕,从他在水上设计沉船,到把银子藏到蔡德福家里,这中间可能知道这些秘密的人他都想了一遍。知道银子藏在蔡德福家的,就这几个人,那么会是他们中间的哪个呢?这个内鬼一定是不仅知道银子藏在蔡德福家里,而且还是个有心机、善于隐藏自己的人,而且做事狠辣果决,又有一定的行动能力,不然不会想到用诬告的方式,把蔡德福、李海天二人支走行事。幸好自己早有准备,把银子转移了地方,不然,真要中了计了。他想了一会儿,觉得现在敌暗我明,不能轻举妄动,最好静观其变。

一时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好像每一个都不和他一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背后宰他一刀,正想着,年士儒走了出来,小声请示道:“东家,我看是不是去赁几间屋子?蔡德福和李海天这一来,冯掌柜家就住不下了。”

沈万三忽然觉得年士儒出奇地面目可憎,他似乎看到年士儒手里握着一把尖刀,随时准备刺杀自己,便急躁地说:“想去你自己去,别什么事情都问我……”发过火之后,就有些后悔,看着年士儒噤若寒蝉的模样,他又放低了声音,道:“你去安排吧,我想好好休息一会儿。晚上我要和乌兰先生出去走走,你叫好马车。”

年士儒不知道沈万三为什么忽然发火,寻思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可是,怎么也想不到错在哪里,他一边应允着一边转身走了。

沈万三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身影,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把什么人都当作内鬼,最后会把他们都逼得和我分道扬镳。此时正是用人的时候,不能意气用事!”

晚上,沈万三和乌兰戈密坐着马车去了一家酒楼,要了个雅间。乌兰戈密把自己在衙门里打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但凡有兵事,衙署里的官员们老早就提前准备粮草、军械,这几日衙门里静悄悄的,我打听了几个人,都说这仗一时半会儿不会打。”

沈万三道:“你的意思是府里一时不会对张士诚用兵?”

乌兰戈狡黠地笑了一下,给沈万三斟了杯酒,道:“这你就不懂了,此事已层层上报,苏州城的那些官员们恐怕早退避三舍了,主理张士诚反事的不是省里的,就是州路的大员。打仗不是小事,风险太大,说实话,朝廷看家的无论蒙古人还是汉人都不行了,十几年下来,蒙古铁骑早不见了当年的骁勇!”

沈万三道:“那你是说张士诚剿不了?如果张士诚在泰州扎下根来,对我来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乌兰戈密道:“有方国珍、刘福通,就能有张士诚,朝廷是剿不胜剿。”

沈万三有些感慨,说道:“乱世怪事多,我的家业就这么没了,唉!”

乌兰戈密已经听说了藏在蔡德福家的银子被盗之事,惊讶之余,发现沈万三居然不怎么伤心,不知道是因为定力奇高,还是留着后手。他心里反反复复把这件事情想了几番,已经有了些想法,本来不想提起,以免沈万三伤心,这时候听他主动说起来,就道:“万三,人心隔肚皮,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有人监守自盗呢?蔡德福和李海天都有嫌疑,当然了,我也有,呵呵。”

沈万三摇摇手,道:“乌兰兄别这么说,对你我是一百个放心……”

乌兰戈密忽然哈哈一笑,道:“沈兄,亲眼看到那么一大堆银子,我自己都不敢断言不动心,你凭什么对我就放心?知道银子藏在哪儿的,都有嫌疑……”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道:“就连你,也有嫌疑不是吗?”

沈万三和他对望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该不该回答,只是当作应付笑了一下,心想:“乌兰戈密的心机不在我之下,难道他真的知道我把银子藏在了船里?可是他如果知道了,为何不取了银子一走了之,还在这里说这些话干什么?看来他只是无意中说说,或者是猜疑银子没有全丢。平白无故不能怀疑自己的朋友,就算怀疑也不能被对方看出来。很多本来可以做朋友的人,就是因为无端的怀疑,在不知不觉之间,被自己逼成了对头。多想一步是好,但是对朋友还是信任一些对自己更有利。”

通过自己无意间给年士儒脸色和对乌兰戈密的无端怀疑,沈万三明白了一个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是也要有一个度。先假设对方为自己的对头,无形之间就会让人感到一种隔膜感,这样一来,本来是“友”也会因为这“无形的疏远”而变成“敌”。“幸好我还留着一手,银子带在身上一些,老家又有些田产,不至于倾家荡产!”沈万三道。

乌兰戈密又给他倒了一杯酒,道:“当务之急是查出偷盗银钱的真凶,只要真凶找到了,银子说不定还能拿回来。唉,想到这一次大都之行,咱们辛辛苦苦赚了这些银子,却为别人做了嫁衣,谁能不恼呢?”

沈万三一口把酒喝了,道:“不能只把注意力放在内鬼上,也说不定蔡德福看守得不机密,被人知道了底细,设计将银子偷走了。”他心里虽然怀疑是内鬼,但是不想在别人面前说得太多,显得自己只会怀疑自己人,“心胸狭窄”。

两人回去之后,已经半夜。沈万三走到李海天和蔡德福住的屋子外,看蔡李二人都没有睡,他知道这二人是在为丢银子的事情担心发愁,索性把脸冷下来,询问自己进城之后,蔡德福家附近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

自从听到老婆说家里被人动了手脚,藏银子的大箱子被挖了出来,蔡德福就悔恨交加,恨不能一头撞死,但是找不到真凶又觉得不甘心。他听沈万三问,就把这几天以来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我日日夜夜守在西屋,李老弟白天带人在外面巡查,晚上我睡在西屋,他住在大门旁的东屋里;那些小厮们有睡在院子里,有睡在外面船上的,看守得严严实实,一个外人都没让进过我家,怎么会有人知道西屋里藏着银子呢?”说着,紧锁眉头,仰头沉思,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可一直想不通。

李海天道:“德福大哥说得是,我看外人是不会知道银子在哪里的,会不会是哪个小厮知道了咱们的事,偷偷和外人勾搭,内外合谋做了这惊天的大事呢?”

蔡德福不同意他的观点,摇摇头,大声道:“不会,那些小厮都是自己人,而且咱俩看得这么严,谁知道银子藏在哪儿?”

沈万三默然不语,听着他们的话,心想:“蔡德福果然没有心机,在没有定论之前,自己就贸然替别人担保,万一真的是有小厮从中坏事,那你面子上恐怕也不好看。”

乌兰戈密道:“官府审问你们的时候有没有透露过,是什么人告首的你们?”沈万三早前和乌兰戈密谈过,两人已经商定,如果蔡德福和李海天不能提供告首的人线索的话,那乌兰戈密就准备去府衙里打探一番。只要找到诬告李海天和蔡德福的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使这招“调虎离山计”的人,进而找到幕后黑手。

蔡德福和李海天对望一眼,都摇摇头,又道:“我们被抓进监牢,又审又打,根本没跟我说透露任何事情。这事儿还幸好我和海天都是老苏州,在地方上认识一些人,海天又在老公主手下做过事,才得清白。挨顿打不算啥,就是这银子丢得太窝囊了,沈爷您这么信任我,把这么多银子放在我家里,到头来却让我给看丢了,我现在死的心都有!”蔡德福说着哽咽起来。

李海天眼圈也红了,道:“我跟人做了半辈子事,从来没出过差错,这回……这回……”连说几个“这回”却什么都说出来,只有叹息连连。

沈万三本来不想在他们面前流露出温情的一面,不想说一句安慰他们的话,但是看到两个加起来有一百岁的汉子哽咽流泪,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他们一番。安慰完之后他才觉得,如果银子不是事先被他藏在了别的地方,而是真的丢了,他还会这么主动安慰两个负责看守的人吗?显然不会,他心道:“我装得还是不像,自己所有的家财都丢了,怎么还有心思顾及别人怎么伤心、怎么感怀?最该被劝慰的是我才对。不过,不管银子丢不丢,也不管是内鬼还是外人,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天,乌兰戈密就带着沈万三的使命去了官衙,而沈万三却悄悄和沈贵出了城,买了一口棺材,把藏在船上的银子,都装进棺材,然后找了一片坟地,郑重其事地把棺材埋了起来,然后又堆起一个坟堆。这样,谁也不会怀疑,棺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了。

“你可得把嘴给我拴住了,这是沈家全部的财产了!”沈万三道。

沈贵重重地点点头,道:“我死也不说!”

乌兰戈密交友遍天下,在苏州本来就有很多朋友,他找关系在衙门里就认识了几个公人,想办法把他们请到酒楼,吃喝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有问到。那几个公人表示,他们也不知道诬告李海天和蔡德福的人是谁,事先更不知道有这件事,等两人被抓进来,衙门里的人才知道有人“通贼”。

“诬告的人有背景……”一个衙役道。他喝了一口酒,又接着说:“按理说,有人到衙门告首,应该先找我们几个当值的说话,可是,这个人就有通天手段,人家直接找到了上头的长官,把事情告诉了上头的人。抓人的都不是衙门里的人,而是军营里的兵卒。可见,府里的老爷们对告密的那人有些信任,不问消息的真假,就惊动官兵拿人,这有悖常理。”

另一个公人觉得如果自己不说一些不同看法,会被乌兰戈密看不起,就道:“这也不一定,现在是非常时期,但凡和张士诚有关的消息,府里的那些爷们都当正经事儿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不能一口咬定对告首的人信任不信任的。”

乌兰戈密对他们的种种说法,反复对比,最后自己斟酌出一个离真相最近的方案。回去之后,他将公人们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沈万三,然后又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沈万三沉思一会儿,道:“当堂的老爷都有幕僚书吏,有人告首就算他本人不和幕僚商量,幕僚也会看出一点端倪。你想办法去和那些幕僚接触下。”

两天之后,乌兰戈密凭着自己超凡的交际能力,真的攀扯上了苏州达鲁花赤的一位幕僚。可是那幕僚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诬告的蔡李两人,不过,他自称有办法从自己的主子嘴里套出真相。在拿了乌兰戈密一笔好处之后,他从自己的主子文牒中,找到了一封密信,偷偷地交给了乌兰戈密。乌兰戈密看到那封信,急忙把信交给了沈万三。沈万三看了一遍之后,脸色瞬间变了,喃喃自语道:“这封信上的笔迹,好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泰州城离苏州不远,不管陆路还是水路,用不了半天的事情就能赶到,自从杀死丘义一家之后,张士诚就带着一班兄弟,攻占了泰州城。大旗竖起,投靠到他麾下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多数是无法维持生计的贫苦百姓,还有盐场的工人,他们本来就仰慕张士诚的为人,愿意跟着他大干一场。泰州城原来的官衙就成了张士诚居住和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

一天早上,他接到了高邮知府李齐的亲笔信,于是召集了手下亲信,商讨对策。

“儿觉得李齐的话信不得!”说话的是张士诚的女婿同时又是他最贴心的心腹人——潘元绍。此人相貌伟岸,孔武有力,头脑又十分灵活,但却颇为自负,自以为有勇有谋,日后会成就一番事业。看到李齐信中有招降张士诚的意思,他自然是极力阻挠,如果张士诚归附了朝廷,那他青史留名的美梦就泡汤了。

张士诚平时待人宽厚,虽然现在称雄一方,手握生杀大权,对手下人却极少疾言厉色加以斥责,所以大家说话都很放得开。潘元绍开口之后,坐在最末尾的黄敬夫坐不住了。他本来是一个落魄老书生,世代居住泰州,张士诚占据泰州之后,衣食无着的他就毛遂自荐,因为能识文断字,就被张士诚视作了谋士幕僚。他虽然跟着张士诚,但是知道凭张士诚的声势恐怕不能和朝廷分庭抗礼,心里觉得一有被朝廷招抚的机会就应当趁势归顺,邀得官爵,才是最务实的选择。看到李齐的信,他欣喜不已,听潘元绍反对归顺,就不以为然道:“潘公子此言欠妥,诸位可知道李齐为何写信来招抚咱们吗?”

张士德心狠手辣,但是却极有城府,每次众人讨论时,他都默默不语,很少发言,但只要说话就有理有据。此时,他只是用心听着,暗暗判断着谁的意见更可靠。坐在他一旁的张士信脾气却直爽一些,道:“我觉得元绍话不错,不管李齐招抚我们是真是假,我们这大旗刚刚竖起来,就偃旗息鼓,我心里不甘!”

张士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不在乎李齐招抚的诚意,只是觉得自己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怎么可能刚刚起头就要走回头路呢?所以,他从心里不想归顺朝廷,但是,潘元绍是他的女婿,怎么说都是自家人,又是一个后辈,自己公然赞同他的说法很可能会让手下人觉得,他只相信自家人的话,而不听“忠言”。

黄敬夫对潘元绍不怎么看得上眼,可是对张士信却有些敬畏,他耐心地解释道:“天下起事造反的不止我们一家,朝廷应付不迭,地方官员又害怕担事,自然人人巴望小事化了。李齐是一方牧守,他在意的不是治下百姓的生死,而是屁股下面的官位。张爷带着兄弟们起事,他打不起,更打不过,只有安抚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我觉得他招抚咱们的心是真的。”

一个体型壮硕的黑脸大汉忽然跳起来,指着黄敬夫骂道:“你说的都是屁话!老子不管他李老儿是真心还是假意,老子就是不想跟狗官们扯在一起,就想跟着张大哥一起打天下,将来辅助张大哥坐龙庭,谁来听你胡咧咧!”

黄敬夫气势一衰,连声道:“李……李伯升,你……你……”

张士诚看他气得脸色发青,急忙安抚道:“黄先生,别和伯升这等粗人一般见识,他就知道拿刀砍人,方略筹划还是要靠黄先生这样的智人。”然后把头转向怒目圆睁的李伯升,脸色一沉,喝道:“出去,叫你进来的时候再进来!”李伯升是张士诚手下的一员悍将,每遇冲杀,必是冲锋在前,脾气也是出奇地火暴,但是对张士诚的话,他是从来不敢有半点违逆的,当即气呼呼地甩袖子走了。

潘元绍看黄敬夫被骂了一顿,暗自高兴,嘲讽似的看了黄敬夫一眼,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说道:“黄先生,您别生气,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读书人胆子都小。我上私塾时,教书的先生连杀鸡都不敢。你不用怕,打仗冲锋有我,有伯升大哥,还有吕珍吕大哥,你只管安安生生坐在家里,什么事情也别管。”

黄敬夫气呼呼道:“哎呀,这……这……乱弹琴,简直是乱弹琴嘛!我怎么是怕死呢?我要是怕死为何还要投靠到张兄弟麾下,老老实实在家不好吗?我是为大家伙着想,现在咱们的实力还不够,不能以卵击石,朝廷真的动用大军来攻,小小的泰州怎么能守得住?”

张士信听黄敬夫说的话太晦气,便说道:“也不尽然,方国珍、刘福通之流能立而不倒,我们为何不能?论智谋,有你黄夫子,有徐义先生,论武功,有李伯升、吕珍,潘元绍年纪轻轻的也是上马杀贼的好手……”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咱们英雄好汉再多,也不敌不过蒙古鞑子人多势众呀……”随着这一句话,一个身材矮小,但是颇有精神的黑脸汉子走进来。

张士诚看到他,急忙站起来,拉过一张椅子,又紧走几步到那人面前,笑道:“徐先生,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进来的黑脸汉子,正是徐义,此人从前是个游历四方的算命先生,学过几年兵法战策,在地方上颇有文名。张士诚起兵之后,亲自上门讨教,他才愿意出山,就跟着来了泰州。可是,他却恃才傲物,行事我行我素,每日总是日上三竿才起床,吃的也是大鱼大肉,住的屋子摆设布置和张士诚无异。张士诚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对这些细枝末节从不在乎,也都由着他,还对他尊而敬之。

徐义对张士诚拱拱手,却不坐下,他走到长桌前,指着李齐那封信,说道:“诸位就没有看出来,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吗?”

众人都知道徐义平时常有惊人之语,听他这么说,就猜到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张士德起身问:“徐先生是说?”

徐义从桌上拿起那封信,走到黄敬夫面前,说道:“黄先生主张和,是为张爷的大业着想,这个主意一点没错。”黄敬夫听到徐义也赞同自己的看法,不禁有些得意,微笑着没有说话。徐义又走到潘元绍面前,道:“潘公子主张战,也是为了张爷的大业,赤子之心日月可鉴。”

潘元绍此时也微微得意,问道:“那先生是觉得我说的对,还是黄先生说的对呢?”

徐义摇着手里的信,道:“你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难道只有战与和这两条路可以走吗?我们就不能来一个以和为战、以战促和吗?”

张士诚问道:“先生是说,先答应李齐,然后再反戈一击?”

徐义道:“不仅如此,先答应他,是为给我们争取足够的时间招兵买马,同时准备转战他处,泰州毕竟不是久居之地。鞑子现今是四面楚歌,扫视天下处处揭竿,他们早已应接不暇。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咱们人少,地盘少,朝廷现在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咱们身上。有刘福通和方国珍牵制着鞑子的大军,我们趁这个机会拼命抢占地盘,扩充人马,等有了人有了地盘,像刘福通那样扎下脚跟,鞑子派多少人马来,也奈何不了咱们。中庸之道,我们宜从‘中’,不战,不和,是降非降,降而不降。”

张士诚听了他的话,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不过还是有些疑虑,便说道:“领取他处,说来不易啊。”

徐义笑道:“此事,说难是难,说容易也容易,员外只管往大的都邑想……”

张士诚忽然拦着他的话头,呵呵一笑,对身边的一个亲随说道:“郭举,教人准备笔墨,给李齐回一封书信,我们……降了!”郭举应声马上出去准备。

徐义亲自执笔,写了一封颇有诚意的信,大说特说张士诚率众举事事出无奈,实在是因盐督丘义百般欺压,忍无可忍,一时受气不过,做了“越礼”之事。这封信写得极有玄机,绝口不提张士诚杀死丘义一家和大闹苏州的事情,甚至连明明是起兵造反,也只用简简单单的“越礼”二字,一笔带过。这么做,一来避免谈及张士诚的罪责,二来也让李齐面子上好过。如果信上写明张士诚杀官闹府,而李齐却要和他讲和,怎么都让人觉得于法于理有亏,双方都不提及最好,可以避免尴尬。等信写好了,张士诚把郭举叫过来,让他带着两个人,坐船前往高邮送信。

李齐看到张士诚的信后大喜,笑容满面地对郭举道:“士诚幡然回头,造福无数百姓,功德无量啊!”

郭举笑道:“我家张员外就盼着李大人能体谅他的苦衷……”

李齐一贯冷峻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欣慰,继续笑呵呵道:“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来人哪,这三位小哥往来不易,去封几两银子,给他们做脚力钱。诸位今晚就不要走了,住一晚,我叫人准备一桌上好的酒菜,好生款待。”底下人赶忙去安排,郭举客气了一番,就带着两个同来高邮府的兄弟,在李府管家的带领下去了客房。

“真没想到,往常见一面比登天还难的知府大老爷,见到咱们都有说有笑的。”见李府的管家去张罗酒菜,跟郭举来的一人道。

另外一个人也有同样一番感慨,还没来得及开口感叹,忽然看到郭举一脸严肃、如临大敌的模样,吓得闭口不言,他左右看了看,不见有外人,低声问道:“郭大哥,姓李的不会把咱们留下做人质吧?”

郭举横了他一眼,沉声道:“李齐对咱们这么优待,我总觉得不对劲儿,你们都多长几个心眼,待会儿喝酒,谁也不能喝多,听到没有?”那两人赶紧答应。

一顿酒席倒是丰盛异常,这三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野汉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酒好菜,连听都没有听过,更不要说尝一口了,这会儿大饱眼福的同时,又大饱了口福。这场酒一直喝到天黑,郭举之前还一再叮嘱别人不要喝醉,此时他自己却喝得倒在了地上,被人搀扶着进了客房,同来的两个兄弟也一样喝得人事不省。

管家看着这三条醉得犹如死人的大汉,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终究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等那管家关门离开,郭举猛地睁开眼,悄悄起身,弓着身子走到窗前,向外面探望,不见有人,就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轻轻开门,闪身进入夜色之中。

李齐正在书房看书,两名随时伺候的丫鬟站在左右,管家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看李齐正看书,就没有急于说话。不一会儿,李齐慢慢把书放下,一个丫鬟赶忙端过一杯茶,送到李齐手里。李齐喝了一口,轻声问道:“人都安排好了?”

管家赶紧道:“老爷,那三个土包子喝得酩酊大醉,恐怕叫也叫不醒了。”

李齐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还要再看一会儿书。”管家和两名丫鬟恭敬地退出去。李齐又拿起书,看了一会儿,头都不抬地说:“别躲着了,进来吧。”

窗棂一响,一个人从窗外翻身进来,随后从容地把窗子关上,转身走到李齐的书桌前,肃立不语。李齐这才把头抬起来,问道:“那两个人没发现你出来吧?”

站在书桌前那人摇摇头,道:“没有。”

“那说吧,说完了回去,免得被人撞见。”李齐把书本放下,看着那人道。

那人小声说:“张士诚归顺朝廷是缓兵之计,他想趁机奇袭苏州,占据一个能立住脚的地方,大人要早作防备才是。”

李齐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一点都不觉意外,说道:“此事早在我意料之中,他想将计就计,我也想将计就计,那就看谁玩得更高明了!郭举啊,你身在贼营,做事小心为上,被人发觉,我失了一个眼线事小,你的性命事大。”

郭举自信地说道:“张士诚对我信任得很,大人不必担忧!”

“给张贼的回信我已经写好,明日会有人给你,只要张贼敢来苏州,不信他不死!张贼死后,你得首功,封赏个一官半职,也好光宗耀祖,子孙得享福禄。”李齐道。

郭举躬身抱拳,低声道:“全凭大人栽培!”

李齐拿出一张银票交给郭举,又把书本捧起来,转头去看书,轻声道:“你回去吧。”

郭举躬身施礼,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李齐看了一会儿书,自言自语道:“人心太黑了。”大声把丫鬟叫进来,说道:“多点几根蜡烛,我嫌黑!”

几天来,沈万三和乌兰戈密一直参详着那封诬告蔡德福和李海天是叛匪的信。沈万三觉得很熟悉信上的笔迹,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字迹出自何人之手,或者在哪里见过。乌兰戈密见他沉默不语,问道:“是不是在咸富见过这个笔迹?”

沈万三不敢确定,只道:“这个笔迹一定见过,但是在哪里、什么人写的却忘记了!你还是觉得咸富内部有人捣鬼的可能大?”

乌兰戈密道:“去大都做生意,知道的人不多,仅限咸富和船上的那些人,回来时船上载着那么多银子,知道的人就更少了。自己人知道的都不多,外人岂不是更难知道,我觉得只能是自己人。”

沈万三心想外人怎么就不能知道,但不想和乌兰戈密争论,毕竟,他的银子并没有丢,千方百计调查诬告的人,也只是想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这几天来,两个人想了无数种可能,但是都只停留在推测阶段,根本找不到证据。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乌兰戈密看冯掌柜和年士儒进来,就起身说道:“我还要去见几个朋友,你们先说话吧。”

等乌兰戈密离开之后,冯掌柜就忧心忡忡地向沈万三说起这几天以柳大同为首的咸富主顾追要存银的事情:“东家,我看就别等什么在公堂上把银子还给那些主户了,不如我去找几个有头有脸的员外作保,当着他们的面儿把银子还给那些人吧。”

站在一旁的年士儒心想:“老掌柜怎么这么糊涂,咸富的银子丢失你责无旁贷,东家在别处藏的银子又丢了,心里肯定烦恼得很。这个时候还提还债,这不是找挨骂吗?”同时又觉得,咸富银库被盗,咸富的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有责任,这件事情本来就够难堪的了,最好不要再提,免得尴尬,尤其是不能当着东家的面提。不过,看沈万三的脸色,似乎没有显露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沈万三悠然道:“先是咸富的银库被盗,后又是我从大都赚回来的银子丢了,现在我身上那些银子是全部家底,还给了他们,我们以后怎么办?连起家的本钱都没有了,先缓一缓再说吧。”他的话里并没有责备冯掌柜的意思,但是,自从咸富被盗之后,冯掌柜便一直自责内疚,听到东家的话,以为是在责备他没有看好家。这么一想,那一双老眼又微微泛红,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冯掌柜和年士儒此时刚刚和柳大同交涉了一番回来,他们不知道的是,柳大同带着在咸富存银子的所有主顾,拿着存银的票据、银票,身后带着一帮提枪拿棒的打手,在冯掌柜和年士儒离开之后,悄悄地跟了上来,要给沈万三一些颜色看看。

冯掌柜家的院门“砰”的一声被踢开,惊慌失措的冯掌柜看到这帮债主,吓得慌忙迎上去,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沈万三躲在屋里,静静地听着年士儒和冯掌柜在外面应付那帮人。他不准备出面,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磨炼下属的机会,让他们受受苦受受气,不是坏事。更重要的是,他慢慢地学会了先观察对手、了解对手,等有了合适的时机再出面。

“你们以为一句银子丢了就能了事?老子的银子存在你们钱庄,不管你们是死了还是活了,银子我说拿回来就得拿回来,还得连本带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银子不拿出来,你们就别想开张,更别想过安生日子!”柳大同带头叫嚷。

“柳爷,我看他们是要破罐子破摔了,咱们告官封了咸富,姓沈的这下没什么顾忌,就是不想诚心诚意把银子拿出来!”

“是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儿咱们就把那个姓沈的给抓走,不拿出银子,就不放人!”

“对,就这么办,姓沈的你给我出来!”

众人叫嚷着就往屋里冲,冯掌柜和年士儒带着一帮小厮拼命阻拦,但是因为理亏在先,不敢动粗,于是采取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策略。

屋里的沈万三紧张起来,此时他也不能不紧张,面对一群舞枪弄棒的打手,不害怕是假的,这几乎是人的本能,但是他竭力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紧张来。翠茹小心地走到他身边,略微慌乱地道:“姑爷,你躲躲吧,你不在他们就不能为难别人了。”沈万三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由得多看了翠茹几眼。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别的妇道人家看到这么凶恶的场面,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她不仅不怎么害怕,还能冷静地想到先让沈万三走,沈万三走了之后,这帮人就找不到诉主,自然不好再去为难别人。

“咱俩一块儿出去,那些人都没有见过姑爷你,你正好趁乱溜出去。”翠茹道。

沈万三道:“好。”于是就跟在翠茹后面,开门出去,嘴里还叫着:“我们东家不在,等他回来了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这么一说,别人都以为他是伙计,冯掌柜和年士儒还有那帮下人听到他的话,明白他是要隐瞒身份。债主们推推搡搡,看到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和一个青年人从屋子里出来,虽觉得奇怪,但是也没有想到是沈万三,还是接着和冯掌柜他们对峙。

沈万三走过去,顺势站在一个小厮身旁,帮着挡住债主,嘴里责怪他们私闯民宅,要去报官,边喊边跑到了大门口。可是,刚迈出一只脚,大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人,和他撞了个满怀,还没看清楚是谁,就听到那人惊慌失措地叫道:“哎呀,万三,出大事了,朝廷已经决定对张士诚用兵……”

进来的这个人正是乌兰戈密,自从跟沈万三经商之后,生性喜闯荡、好结交朋友的他,马上变得如鱼得水,他忽然觉得,这才是自己要走的路,如今比困在乡间做什么甲主来得自由有趣多了,所以也懒得回去。这几日在苏州,他除了帮沈万三处理一些事情之外,就是和衙门里的朋友厮混,又新认识了不少朋友。今日又在酒楼里和几个朋友吃酒,一个在苏州衙门里的粮官突然劝他早些离开苏州,但是却不愿意说什么原因,再三询问之下,那人才告诉他:“乌兰兄弟,我看你讲义气够朋友,这事儿本来是绝密,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跟你说了吧,唉,要打仗了!苏州这几天内会有战事,你还是早些离开才好啊,省里从外面调来了大军,说是要在苏州城外和张士诚决战啊!”

听到这个消息,乌兰戈密顿时吓了一跳,为了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沈万三,他交代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酒桌,一路疾奔,一进门就和沈万三撞了个满怀。

“好啊,你就是沈万三,还想跑!”众多上门讨债的人立即有人听到乌兰戈密的话,猜出就要出门的那个公子哥儿就是沈万三,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沈万三。

沈万三心想:“我隐瞒身份,又被他们认出来,再和他们说话,太过尴尬了。况且这些人都在气头上,我还是先躲一躲!”他一句话没来得及和乌兰戈密说,撒腿就跑。乌兰戈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但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也猜到了一二,急忙追赶沈万三。那帮债主被冯掌柜等人拦住了,一时没有追出来,等到摆脱阻拦,追到门外,沈万三已经不见了人影。

沈万三见后面没有人追来,放慢了脚步,又想:“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帮人不拿回银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还是想一个名头,把银子还给他们吧。嗯,就说我从老家卖地得了银子,免得有人猜忌我的银子来头。”事实上,以后每次需要用钱,而沈万三每次都能拿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以这样的借口堵住了悠悠众口。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刚开始决定缓一缓再还银子的做法欠妥了,试想一下,如果自己在钱庄存的银子不见了,也不会轻易松口,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要回来。况且,这还关系咸富的声誉,不知道为啥,本来这些问题,他都应该想到,可直到此刻,他才发觉重要性。

“不行,银子我这就得给他们!”他自言自语道,然后转身就往回走。乌兰戈密追上来,沈万三回头看着他,道:“看到没有,债主上门了!明儿我回老家取银子,把他们的债都还了,不然,我恐怕是受不了他们的一棍的!走,先跟我回去,把话交代清楚。”沈万三本来觉得自己说这一句笑话,依照乌兰戈密那活泛的脾气,肯定要应和着调笑一番的。可是,却见他神色严峻,马上预感到可能有事情发生了,急忙问道:“乌兰兄,你这是怎么了?”

乌兰戈密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别人,小声道:“苏州要打仗了!”随即,就把听到的消息又详细地告诉了沈万三,劝他离开苏州,以免被战乱波及。

沈万三早就预感到张士诚造反,苏州早晚要出事,但是没想到这么快,道:“不躲了,该倒霉的时候,在哪里都倒霉;不该倒霉的时候,刀架在脖子上都死不了!回家,把银子还给那帮爷,了了这件事,不然,以后天天有人上门闹,谁都受不了!”

乌兰戈密见他有了主意,便不再说话。其实,沈万三是害怕打仗的,一躲再躲就是怕被造反的人连累。可是,这次他决定不躲了。因为造反的人是张士诚,不管怎么说,他和张士诚有过一番交往,和官府的人也没有仇怨,黑白两道都有一点根基,他觉得自己那根敏感的神经,可以稍稍放松下了。

上门讨债的债主都没有走,赖在了冯掌柜家里,扬言如果不还银子,就一直等下去。死缠滥打,这是要债的普遍做法。沈万三道:“我现在是不想躲债了,如果想躲,你们守到死也找不到我!走,跟我进去。”说着,就带着乌兰戈密向冯掌柜家走去。

刚要迈进家门,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一直隐隐地存在,但是从来没有和还债与否联系起来过,直到此时,他即将和那些债主见面才惊觉:“我一直想隐藏自己的银子金子,乱世钱财不露人!眼看要打仗,这乱世会更乱。我把银子还给那帮人,也没啥,可是,别人是不是就会觉得我有银子了呢?一旦战事一开,官府势必要收捐,我有这么一个钱庄在手里,不知道要被勒索多少啊!张士诚没起事之前,和我称兄道弟,现在人家是一方豪强,还会理我这个当年的朋友?就算他理我,也不是马上就能得到他的庇护。城池被攻破,他手下那一帮杀人如麻的小喽啰,提刀进城,肯定是见银子就抢,劫掠烧杀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沈万三生性小心谨慎,奉行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自从有了那批银子之后,他忽然变得时而过分大胆,时而过分小心,总是找不到从前那种从容处事的态度。有时候他也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器小易盈”,容易自我满足,有了些成绩就迷失了方向呢?他处事有一个不变的规律:一旦找不清方向,或者看不清时局,就以静制动,静观其变,等经过一番分析,有了一定的判断之后,再行动,而且一动就用尽全力。最初莫名其妙地结识刘定一,是摸着石头过河,等发现了对岸“柳暗花明”之后,就拼尽全力靠近刘定一,终于在刘家有了一定的位置。

这次大都之行,也是如此,最初静观其变,发现了有成功的可能之后,就努力向前,直到把事情做成,现在他又遇到了一个不明朗的局势。所以,他决定再用这以静制动一招,把自己隐藏起来,让谁都找不到!

“走!”说了这一句话,他转身就走,乌兰戈密刚刚还在听他信誓旦旦地要还债,要和债主接触,实在是不知道他怎么还没进门就又要走了,他追上前,疑惑地问道:“万三,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沈万三不言语,却莫名紧张起来,他觉得好像有一场足以置他于死地的危机,正在奔来,而且已经看到了苗头。

“做到什么人都找不到你,不算本事;做到什么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这才是大本事!我要把自己藏起来。”沈万三心想。 0NVUUArXEaTnPptCJWJ318NufvU3qsrFF7og9msmB+p4Re01s8RzNKV7nBV4A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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