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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有一年的时间,我差不多没看过阿培·服提叶。没有等军队征召,他提前自愿入伍服兵役,我重新读了一年的修辞班,准备考学士学位。阿培比我要大上两岁,我把我的兵役拖延到巴黎高等师范毕业,今年,我和阿培一起去巴黎高等师范重读一年级。

对于这次重逢,我们感到很高兴。他离开部队后又去旅行了一个多月,原本我害怕他经历过这些后会发生一些改变,直到见面,我发现他增添了一份自信,并没有失去他以前的魅力。开学前一天的下午,我和阿培一起在卢森堡公园里闲逛,我憋不住我的心事,就跟他仔细地述说我对阿丽莎的爱,他原本就知道我和阿丽莎的事。那一年里,他也有跟一些女人交往过的经验,所以他露出一种自负与优越的表情,我并不在意。他笑我太优柔寡断,他用一句格言表达出他的想法:不能给一个女人冷静的时间去改变心意。我让他继续说,心里认为他这套格言无论是对阿丽莎还是对我都没什么用处,这只不过说明他对我们不了解而已。

我到巴黎的次日,就收到一封信。

亲爱的芥龙:

我认真地想了想你提议的事。(提议的事!请称为我们的订婚吧)我想了很久,我发现我的年龄超过你太多了,我对你来说并不合适。也许你现在不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你没有机会结识别的女子,但我想到,如果我嫁给你,你却不爱我了,我的内心将会是怎样的痛苦。我知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一定会很愤怒,我好像已经听到了你的反驳,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等等,等你认识了更多人以后。

希望你清楚,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至于我,我深信我将永远不会停止爱你。

阿丽莎

我们的爱情完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心里与其说是哀伤,还不如说是震惊,一时间我手忙脚乱,乱到我马上去找阿培,让他看看这封信。

“现在是这样了,你现在怎么办?”他摇头看完了这封信,从紧闭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他看我做出一个极其颓废的动作,才说:“我至少希望你别回信!因为你一旦和她争吵起来,那就彻底完蛋了……你听我说:这个星期六我们在勒阿弗尔睡一个晚上,星期天早晨就可以前往奉格司麦,最后我们回来赶星期一上午的课。自从我服兵役之后,我很久没有再去拜访你的那群亲戚,这是个足够体面的很好的借口。如果阿丽莎明白这只是一个借口,那最好不过了,那时你就去和阿丽莎好好谈谈,须丽叶就交给我来照顾。你千万别再犯蠢了。说实在的,你说的事情里面我总是有几个地方搞不懂,我想你应该没有全部告诉我。也没关系!我想我应该会搞懂的。记住,千万别通知她们我们要过去的事情,让你的表姐没有时间把自己武装起来。”

我推开花园的门,我感觉到我的心在怦怦狂跳。须丽叶马上跑出来迎接我们。阿丽莎还在房里收拾东西,似乎没有时间赶下来。在我们跟舅父还有阿绪拜尔敦小姐聊天时,她终于下楼了。如果说我们的突然到来会令她慌张,她的脸却不动声色。我突然记起阿培跟我说的话,认为她迟迟没有出来见我一定是为了对付我。须丽叶表现得极其活跃,阿丽莎的优雅显得她更加冷淡。我感觉得出来,她一定不希望我回来,至少我能在她平静的脸上看到一丝不赞成的神色;我无法猜测在她的这种态度后面,是否潜藏着另一种更为激烈的情感。她坐的地方离我们有点远,她坐在靠窗的角落,仿佛她所有的思绪都在窗帘的绣花上,她嘴唇微微地翕动,像在细数针脚。还好阿培在讲话—幸亏有他!因为现在我连说话的勇气都没了,如果他没有在诉说那年服兵役和旅游路上的趣事,我想这次相聚一开始就会非常郁闷。舅父看起来也像有心事。

才吃完午饭,须丽叶就把我拖到一边,带我进了花园。

“你可以想象吗,有人跟我求婚了!”我们两个刚到没人的地方,她就高声喊了起来。“菲丽歇姑母昨天给爸爸写了一封信,说是传达尼末(法国南方城市)的一个葡萄园主对我有好感。听姑母说,那园主为人很好,在今年春天的社交场合上与我偶遇几次,就爱上我了。”

“那么你注意到他了吗?”我问,语气里有对那求婚的人不由自主的敌意。

“嗯,我对他还是有点印象的,是一个有唐吉诃德性格的人,脾气很好,可是他没有文化,长得十分丑陋,又很俗气,姑母一看到他都忍不住想笑。”

“那他……你会给他……机会吗?”我讥讽地笑着问。

“嘿,芥龙,你开什么玩笑!他是做生意的!……要是你看到他,你可能就不会问我了。”

“舅父是怎么说的呢?”

“父亲依我的意思答复的:我现在年龄还小,结婚太早。但不幸运的是,”她边笑边说,“姑母早就猜到他会这样回答,就在信的最后附言留下爱德华·台西埃先生—她说这是那位葡萄园主的名字—他愿意等我长大,这样表示只不过是想成为‘候补’罢了。真是可笑,我总不可能回信说因为他长得太难看了吧!”

“既然这样,你不如说你不想嫁给一个葡萄园园主。”

她无奈地耸耸肩膀:

“这种理由,在姑母脑子里可是说不通的……哎,算了吧—阿丽莎给你写信了吗?”

她说话的速度有些快,好像她的心很乱。我将阿丽莎写给我的信递给她,她一看完就脸红了。她在跟我说话时,我都能在她的嗓音里听出怒意。

“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回答,“等我过来了,倒觉得还不如在信上写容易一些……我后悔过来了。你知道她的这封信想表达什么意思吗?”

“当然,她要让你自由。”

“自由?难道我有那么在乎自由吗?你又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写这封信?”

她很快地回复一声“不!”就算我一开始不知道真相,但最起码从刚刚知道,须丽叶或许并不是不知道真相。然后我们走到小径拐弯的地方,须丽叶突然转身,说:

“你快点离开吧。反正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跟我聊天。我们相处的时间有点长了。”

她说完就飞快地跑进屋里,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她弹钢琴的声音。

等我进了客厅,她一边跟阿培聊天,一边懒洋洋地随意弹奏。我转身离开客厅。我又到花园游荡好长一段时间,企图在里面发现阿丽莎的踪迹。

果园的尽头,我看到阿丽莎站在一道矮墙脚下,正在采摘刚刚绽放的菊花,花香与山毛榉枯叶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秋天的味道。阳光投射在靠墙的篱树上,晒得有些微暖,天空十分的清澈透蓝。她的脸几乎是藏在一顶锡兰(锡兰:荷兰省名)的大帽子里。这顶帽子是阿培旅游时给她买回来的,她马上戴了起来。我朝她走近,可是她没有转过身看我,我清楚地看见她禁不住抖了一下,我清楚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我鼓起勇气,朝她靠近去面对她的责备,以及她朝我看来的严厉目光。但当我快要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仿佛胆怯了一样放慢脚步,她一直没有转过脸来,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一样低着头,只不过从背后朝我伸出一只握满鲜花的手,仿佛示意我上前。我一见她的手势,反而没有再靠近她。她终于回过头,并朝我走近几步,抬起头来—我发现她一脸的笑容。她明亮的目光让我以为一切都那么纯真而简单,我没有花费力气,声调也没有变化:

“是你的信将我召唤回来的。”

“我当然明白,”她说,接着用温柔的声调说话,这样让她严厉的表情变得柔和一点:“我就是生这点气,你为什么要违背我的意愿呢?解决这样的事其实很简单……”(哀愁,困难,现在看起来都是我的想象,不过我胡思乱想出来的吧)“我早跟你说明白,就这样我们也很幸福。当你希望我改变主意时,我拒绝,你干吗对我的拒绝觉得奇怪呢?”

没错,我在她旁边感到很幸福,满满的幸福,所以我只想我的希望跟她的希望一模一样;我发现,除了她的微笑,我几乎没什么奢求,只想一直跟她在一起,只要漫步在温暖的、繁花盛开的小径上,手拉手一起行走。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肃然地回答,其他的愿望我无法再顾忌到了,完全沉醉在眼前的幸福里,“……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就不订婚了。刚开始收到你的信,我还以为自己其实是幸福的人,然而我又失去幸福了。噢!请你将我原本的幸福还给我吧,我无法失去它。我爱你爱到灵魂深处,就算是等你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可是阿丽莎,最让我怕无法忍受的是,你不再爱我了,或者是你怀疑我对你的爱。”

“唉,芥龙,我没有怀疑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宁静而哀伤,然而,她脸上的微笑依旧美丽且耀眼,我忍不住对我的多心与反驳感到愧疚;那时我以为是因为我的犹疑,她的声音里听出淡淡的悲伤。话锋一转,我开始跟她说起自己的计划、学业,还有我渴望拥有的新生活。那个时候的巴黎高等师范并不像现在,学校里严格的要求让懒惰顽皮的学生感到不安,但却对聪明努力的学生有很大的帮助。我挺喜欢学校那种如同修道院一样与世隔绝的生活。更何况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没有吸引力,只要是阿丽莎恐惧的地方,我马上觉得十分可恶。阿绪拜尔敦小姐还住在之前与我母亲在巴黎合租的房子里。她是我和阿培在巴黎唯一的一个熟人。每到星期天,我和阿培都会去她那里坐上几个小时,每到星期天,我同样还给阿丽莎写信,想让她知道我每一天是怎样度过的。

我和阿丽莎一起坐在大敞的菜棚边的框架上,黄瓜粗大的藤蔓从菜棚里乱七八糟地伸展出来,最后一些成熟的黄瓜已经摘了下来。阿丽莎认真地听我说,中途会问上我几个问题,如果是以前,我想我是发现不到她脸上深情的表情是如何的温柔,又是如何的殷切。害怕,忧郁,甚至是微不可查的烦躁,似乎都悄悄地消失在她温柔的笑容里,都悄悄地融化在温暖的亲热里,最后如同雾气一般消散在透亮的天空里。

之后须丽叶和阿培过来了,他们参与进我们的谈话。我们一起坐在山毛榉小树林的长椅上,一整个下午的时光,都在我们重新朗诵史文朋(史文朋(1837——1909),英国诗人)的《时间的胜利》里流逝。我们每人轮着读一节,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

我和阿培离开时,阿丽莎拥抱住我,轻吻了我一下,然后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模样—或许是因为我太过莽撞的行为让她这样摆出大姐姐的样子,又或许是她原本就喜欢这样—她朝我打趣道:“你一定要答应我,从此以后都别再做任性的事情了……”

“怎么样,你和阿丽莎订婚了没?”最后只剩下我和阿培时,他立刻向我询问。

“亲爱的,我们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我跟他说,之后马上用不许别人质疑的语气添上另外一句, “这样也好。今天晚上,我想这比我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幸福。”

“我也这么认为,”他突然搂住我的脖子大声道,“芥龙,我告诉你一件事,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我……我疯狂地迷恋上了须丽叶—其实在去年我隐隐约约就意识到了,只不过后来我去外面游荡,原本还想等重逢你的表妹们之后再跟你说出来。现在啊,我完全肯定了,我这一生一世都有了爱的人!

J'aime, que dis—je aimer—j'idoleatre Juliette!我爱她,要怎么说出来呢—我对须丽叶更多的是崇拜!在很久之前,我感觉我对你的感情像是双胞胎兄弟的一样!”

阿培又笑又闹,然后紧紧地将我抱住,又如同小孩子一样,躺在我们回巴黎的火车座位上来回滚动。听到他的宣言,我有些不可思议,对于他那含有笔墨渲染的腔调的话感到异常别扭。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抵制他的狂热与欢乐呢?

“听你这么说,你难道已跟她说出你的爱意了吗?”在他滔滔不绝的倾诉里,我难得找到一个空隙插口。

“没有!我还没有!”他大声道, “我不希望这么匆匆地跳过故事里最美的一个章节。爱情里最美好的时光,并不是你对我说:我爱你……喂,慢性子大师,你应该不会因此责骂我吧?”

“只不过,”我的心里有些懊恼:“难道你认为她……”

“你难道没有发现她看到我时是如何的慌乱吗?我们单独相处时,她似乎从头到尾都在紧张,她的脸似乎特别容易红,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对啊,那个时候你的心思都在阿丽莎身上,你当然什么都没注意到!她问了我好多问题!她认真地听我说话,这一年过来,她的智力似乎也发展了许多。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以为她不喜欢看书;在你的心里,只有阿丽莎什么都知道!然而,我的朋友,她懂得的东西多得可真叫人惊讶!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吃晚饭之前在玩什么?我们一起背诵但丁的短曲(Conzone)!我们一人背诵一句,我背诵错误时,她开口帮我改正,其中有一句你一定知道:

我的灵魂与爱情在进行理智的辩论(原文是意大利文)”

“你之前并没有跟我说,她有学习过意大利语。”

“就连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我说,心里对此感到十分意外。

“怎么可能!刚开始背诵短曲时,她跟我说,是你教会她的。”

“哦……那我想一定是哪天她坐在旁边绣衣服时,我正好给她姐姐念,她便听进去了吧,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她听懂的样子。”

“你跟阿丽莎真的是太自私了!你们两个人只顾着沉浸在对对方的爱里,却从来都没有注意到须丽叶是多么的聪明,她的灵魂是多么的出色!当然,我并没有乱说,其实我应该早点过来!唉……不,不,我并没有生你的气,你明白的。”他说着,又拥抱了我一下。“我要你答应我!我刚刚说的话你一句都别跟阿丽莎说。我自己的事就由我自己处理好了。须丽叶已经堕入我织好的情网里,毋庸置疑,并且十分的肯定。只要我离开她,等到下一次放假我再去找她。在这期间,我也不打算给她写信。等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勒阿弗尔过圣诞节,说不定那时……”

“那时发生什么?”

“说不定那时,阿丽莎会突然听说我和须丽叶订婚了。这件事我要干脆利落地解决。你猜猜后面会发生什么?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没和阿丽莎订婚,我就以我们为榜样帮你得到阿丽莎,只要我们让她相信,我与须丽叶不能在你们结婚之前举行婚礼……”

他不停地说着,滔滔不绝地将我淹没在他的话语里。火车抵达巴黎也没有停止说话,我们回到巴黎高等师范他还说个没完。我们从火车站走路回到学校,这个时候夜已经深下来,阿培还是陪我回到宿舍,并且一直与我交谈,直到天亮。

阿培十分激动,他将现在和以后全部都安排好了。他似乎已经幻想到了,并向我描述我和阿丽莎以及他和须丽叶四个人的婚礼,他还在想象每个人脸上或惊讶或欣喜的表情。他陷入我们的美丽故事,迷上我们的友谊,还有他在我的爱情里是一个怎样的角色。我无法抵挡他热情的煽动,我终于感觉自己受到了他的影响,然后渐渐跟他一起陷入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我们的野心与勇气,借着我们的爱情开始不断膨胀:等大学毕业,服提叶牧师帮我们主持婚礼,最后我们四个人一起进行蜜月旅行,然后我和阿培去干出一番大事业,我们两个的夫人十分乐意与我们合作。阿培对于教书不感兴趣,他自以为他天生就是一名作家;他创作出几部成功的剧作,很快就赢到他需要的钱财。而比起收益,我对研究更有兴趣,我希望全身心地投入宗教哲学的研究里,写一部关于哲学历史的著作—但是,我们拥有的那么多愿望,现在回忆起来,又有什么作用呢?

第二天,我们两个人就开始埋头学习了。 eT04JCnaRalLs/X8ZupugYsI33127ncdD23/u713wddGYb8TrAUe3tBmd+fdi7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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