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一个偶然买到的老式衣柜送给了安娜·伊万诺夫娜。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黑檀木衣柜,想要把它整个都搬进来,估计任何门都别想进去。为了给安娜·伊万诺夫娜送过去,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只好把这只柜子拆开来运,分成几个部分往屋子里搬,然后就思量着该把它放在什么位置比较合适。最宽敞的就是楼下的客厅了,只是把它放在那里的话,使用的时候会很麻烦,楼上又太拥挤了,根本搁不下。反复斟酌后,安娜·伊万诺夫娜还是决定把衣柜摆在主卧门里面的楼梯口处。
马克尔正在拼装着这只黑檀木的衣柜,他是负责清扫院子的仆人。马克尔把六岁的女儿马林娜也给带来了,马林娜吃着别人给的大麦芽棒糖。她一边哼哧着自己的小鼻子,用小舌头舔着棒糖和沾满了糖的小指头,一边紧蹙着双眉,看着父亲拼装衣柜。
起初拼装衣柜倒是挺顺利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眼看着这只柜子就要组装好了,就剩下柜顶还没有组装,忽然间她的那股傻劲儿作起怪来,她本来是想给马克尔帮忙的。柜底距离地面还很高,没想到她一脚就踩了上去,身子左摇右晃了两下,由于重心不稳,慌忙间她一把抓住了那块稍稍掩拼着的侧板。马克尔临时捆绑柜壁的绳扣瞬间就散开了。只听见轰然一声响,安娜·伊万诺夫娜和柜板一起摔倒,重重摔下的身子疼痛不已。
“哎呀,太太,”马克尔向她边跑边说,“您这是在干什么呀,我的好太太。您刚才没有摔伤筋骨吧?您得赶紧检查一下骨头。骨头才是最打紧的。皮肉倒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破了,还能再长出来的,这俗话说得好:太太们也就是图皮肉好看罢了。别在那儿号叫了,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他说着说着,就骂起了一旁哭哭啼啼的马林娜来。“把你的鼻涕给我擦干净,赶紧找你妈去。唉,我说太太,您是不是觉得,没有您的帮助,我就无法把衣柜给装好?哦,我知道了,您肯定是这样想的:马克尔不就是个打扫院子的吗,能有什么本事。事实上,当年我还干过木工活儿。那时候的我们可都是做木匠的好坯子呀!或许您是不会信的,这些普通的家具,像什么柜子、食品橱,它们之所以是如此油光锃亮,全都是在我们手里打过滚的。还有呢,像那些精细的木料活儿,比如,红木、胡桃木,我们都干得了。还可以打个比方吧,当初也有不少体面人家的姑娘和我谈过亲事呢,哦,上帝,请您允许我这样说吧,如果不是因为我特别喜欢喝酒,这些亲事也不会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尽管如此,那还得花大工夫呢。”
马克尔将扶手椅推了过来,搀着安娜·伊万诺夫娜坐下。她边轻缓地揉着摔到的疼处,边低沉地呻吟着。马克尔把碰散了一地的柜子又重新组装了起来。柜顶弄好后,他得意地说:“行啦,就差把柜门上好了,等柜门弄好后,您就是把它送去展览都可以呢!”
这只衣柜的款式以及大小都像极了灵柜台或者皇陵,使安娜·伊万诺夫娜产生了一种迷信的恐惧,她极其讨厌这只黑檀柜子。她给这只柜子取了个名字——“阿斯科里德陵” ,其实她所想表达的意思是“奥列格的坐骑” ,换句话说就是它只会把死亡带给自己的主人。安娜·伊万诺夫娜读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现在,她将有联系的两个概念都给弄混淆了。
安娜·伊万诺夫娜自从跌了一跤后,肺病的征兆逐渐显现出来。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安娜·伊万诺夫娜卧病在床整整一个月,她患的是肺炎。
第二年春天,尤拉和米沙·戈尔东都大学毕业了,与此同时,东尼娜也从高等女子学校毕业了。尤拉将来会成为医生,米沙在哲学系里学的是语言,东尼娜学的是法律。
尤拉的思想完全变了,所有的东西全被搅和得一塌糊涂、彻底颠覆了。他的观点和习性还有禀赋都非常独特,与众不同。他敏感到要钻牛角尖儿的地步,他见解里的新颖之处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就算艺术跟历史对他的吸引力再大,尤拉在选择生活的道路时也从来没有丝毫犹豫。他认为,不能把艺术当作事业,就像与生俱来的乐观和郁闷都不可以成为职业那般。他对物理学和自然科学充满了兴趣,并且觉得它们在现实的生活里一直发挥着有益于公众的作用。也就是因为这些他才选择了学医。
四年前的尤拉正在大学读一年级,他在学院的地下室里花费了一个学期的时间做尸体解剖。他时常顺着一条弯曲的扶梯往地下室的深处走去。解剖室里的几个大学生,几乎都是蓬头垢面的,或是单独一人,或是几人一伙地躲在解剖室的最里面。他们有的人身边堆放着一些骨骼,一边翻看着封面如同深秋里被风摧残了的枯叶似的教科书,一边默默地记录着什么;有的人直接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做着解剖;当然,也有人在谈笑风生,追逐着停尸间里石板上到处逃窜的老鼠。解剖室里光线并不充足,那些身份不明而又全身赤裸着的尸体显得有些惨白,就像莫斯科的雪那般。他们都是自杀的,还很年轻。保存得相对完整的几具还没有开始腐烂的溺水的女尸,像一朵朵蓝色的幽幽的磷火那般刺眼。明矾保住了尸体的新鲜和丰盈。剖开尸体、肢解、制作成标本,无论把尸体分成多少段,人体的美依旧没有改变。美人的尸体被野蛮地丢到镀锌的桌上,但依然可以把人们那赞赏的目光给吸引过来,并且使他们将这种赞赏转送到她那些被砍下来的手臂或手上。福尔马林和石炭酸的气味肆意地穿梭在地下室的每个角落,伴随着这些刺鼻的气味,一种神秘的感觉填充了这里。那些尸体僵直、命运未知、盘结据守在这里的生与死的神秘……处处都让人觉得此处就是神秘之家。
这种神秘的声音不仅压倒了其余的一切,还疯狂地折磨着尤拉,使得他无法顺利地对尸体进行解剖。在日常生活中,还有很多事也在干扰着他。疲惫的尤拉对此早就屡见不鲜了,即使他再受到干扰、再分心,他也没有一丝不安。
尤拉懂得如何思考,更懂得怎样去写作。他还在读中学时就幻想要写散文,写本传记体裁的书,他要把所见所闻、并经过反思的事情当中感触最深的东西当作埋藏的炸药,写到书里去。只是碍于他的年纪,只好借用诗歌来代替,仿佛一位画家穷尽一生都是在构思一幅成熟的巨作。
尤拉知道这些刚刚问世的诗具有一种力量和独创性,因此对待它们的不足之处都很宽厚。尤拉认为力量和独创性是艺术里最具典型色彩的,而剩下的则全是些没有目标、空泛、不需要的东西。
尤拉心里非常清楚,是他的舅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塑造了他所有的性格特征。
而此时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正住在洛桑。他在洛桑用俄文出版了一些著作,他在这些著作和其译文中,更深层次地阐述了很早以前对历史的一些想法,他认为历史是人类为了回答死亡的现象,而借助时代的各种现象与记忆所建造的第二个宇宙。这些书的灵魂便是重新解读基督教,事实上,它就是种崭新的艺术思想。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思想也影响到了尤拉的朋友——米沙。也就是在这些思想的支配下,使得米沙最终选定了哲学作为专业。身在哲学系里的米沙,时常跑去听神学课,甚至有过好几次都想要转到神学院去。
尤拉很清楚正是舅舅的那股影响力促使他前进,把他的思想给彻底地解放了,可是这种影响对米沙而言就是一种束缚。尤拉清楚,米沙因为沉浸在这个谜团里,而走上极端的道路,这与他的出身有着必然的联系。由于尤拉处事审慎,分寸感强,一直以来他没有劝说米沙把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全都放弃。他总是想看到米沙可以更加看重实践经验,更加接近于生活。
十一月末的一个晚上,尤拉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从大学里回来,此时已经很晚了,他整整一天都没有进食。一回到家就有人告诉他,白天所发生的令人心惊胆战的事:安娜·伊万诺夫娜莫名其妙地、不断地抽搐起来,请了几位医生,都没有查清楚病因。最后,大家还商量着准备请神父来看看,只是后来又把这个念头给打消了。她现在稍微好一些了,至少她不再昏迷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吩咐过家仆只要尤拉一回家来就必须立即去见她。
得知了情况的尤拉来不及更换衣服,径直跑到她的卧室去了。
屋子里乱糟糟的,这些痕迹就是刚刚家仆们惊慌失措的时候所留下的。助理护士自顾自地把床头小柜上的东西叠好。冷敷用的餐巾和湿毛巾被揉成一团,随意地放在周围。洗杯缸里的水被鲜血染成了淡红色,水面上还飘着点血丝。安眠药针管的碎片、药棉都被水给泡胀了,它们都安静地躺在那儿。
安娜·伊万诺夫娜浑身是汗,不停地用舌头把干燥的嘴唇舔湿润。病恹 恹 的她与早晨尤拉见过时相比,显得瘦了不少。
“是不是诊断错误,”他想道,“这些均是哮喘性肺炎的症状。看样子,这是转变期。”他跟安娜·伊万诺夫娜打过招呼,说了几句经常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的那种空泛的宽慰话后,就把助理护士给支开了。他一手从制服的上衣里取出了听诊器,一手紧紧地握住了安娜·伊万诺夫娜的一只手,为她诊断。安娜·伊万诺夫娜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告诉他这不过是徒劳,没有一点用处。尤拉在这一刻才晓得她急着要见他是为了其他的事。安娜·伊万诺夫娜铆足了力气说道:“尤拉,你看到了吗,他们已经开始要我忏悔了……死神的脚步已经降临到我的头上了……在接下来的任何一分钟我都有可能会死……如果说是拔颗牙,那都还会怕疼呢,得做足准备……可是……可是,你知道的,这不是一颗牙的问题,这是整个自己呀,是个完整的生命……只是咔嚓那么一下,就让钳子给拔掉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谁也说不清楚呀……我徘徊在烦闷里,担惊受怕着。”
安娜·伊万诺夫娜不再继续往下说了。一颗颗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这时候尤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过了片刻,安娜·伊万诺夫娜继续往下说:“你非常有才华……才华这个玩意儿……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你也该懂点事儿了……跟我说点什么吧……也好让我安心。”
“可是……我该说些什么好呢?”尤拉回答着,身子开始不安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站起身子,在屋子里走了一阵,又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首先,已经有了一些好转的征兆了,明天您就会比之前好一些的,我可以拿自己的脑袋来担保。其次,您愿意听听我这个学自然科学的人对死亡、意识、不信复活等的意见吗?嗯,这些需要单独找个时间再谈?不行?就要现在谈?那么,好吧,就按照您的意愿说吧!这个问题不是一下子就能够说清楚的。”尤拉不得不临时给她上一课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竟然可以如此滔滔不绝地说出来。
“复活,就是那种用来慰藉弱者的最简短粗陋的形式,对我而言自然是没有用的。对基督那些有关生者和死者的话,我一向有很不一样的理解。你想想看,这千百年来所积累的大群复活了的人,该往哪儿放呢?即使是整个宇宙都无法容纳下他们,而且,他们会把善良和理性从世界上给挤掉的,就连上帝也不会例外。不然在这贪婪如同动物般的拥挤里,肯定会被压碎了的。
“可是,新的生命一直都在不断地填充着宇宙,它每时每刻都在数不胜数的相互结合和转换中再生。您所担心的是您是否可以复活,其实,在您诞生时,您就已经复活了,只不过您没有觉察到啊!
“您会不会感到痛楚,身体里的各种生理组织是不是能够感受到自身正在解体呢?这么说吧,就是您的意识怎样了?意识究竟是什么呢?来,我们可以来分析下。刻意地想要去睡觉,这便是的的确确的失眠症了;刻意地要体会自身的消化功能,这就必然是消化功能混乱了。意识是毒品,是人们用来毒害自身的手段。意识也像是一束由外边照射进来的光,它以自身的光芒,来为我们照亮前面的路,让我们不会在摔倒时迷茫。意识也是火车头两边的明灯,要是把它们的光照到火车头的里面去,那就必然会酿成惨祸的。
“那么,您的意识又会是什么样的呢?我是说您的意识,对,您的。关键问题就出现在这儿了。不如我们来分析下吧!您是凭借着什么来感觉自己存在的,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某一个部分呢?是肾、肝,还是血管呢?无论您如何去想,都不会得到答案的,因为这些都不是。您是通过外在活动的表现来感觉自己的,比如说:通过做手上的事,在家庭里,或是在别的什么方面。现在我所说的您就得特别注意听了:存在于别人内心世界的人,才是此人的灵魂。这也就是您的本身,也就是您的意识在一生中得以呼吸、营养、沉醉的东西。这就是您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灵魂、您的不朽以及寄于别人身上的生命。这些又会意味着什么呢?这也就是说您曾经存在于别人的身上,还会在别人的身上继续存在下去的。以后要把这称之为怀念,而这跟您又有什么关联呢?这都是组成未来的您的一个部分了。
“最后再补充一点。其实这些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死亡已经不存在了,它与我们没有什么缘分。您刚才所提到的才能,那可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而它才是属于我们的,能够被我们发现的。从最深广上的意义来说,这才是生命的恩赐。
“圣徒约翰曾经说过,以后不会有死亡,您轻易地就接受了他的观点。死亡不会有的原因是之前的就过去了。基本上可以这么说:以后是不会有死亡的,但这只是因为这些已经见过了,早已陈旧了,厌烦了,现在所要求的是全新的,而全新的生命就是永恒的。”
他边说边在屋子里踱着碎步。“还是再睡一阵子吧。”他说,轻轻地走到床前,把手放在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头上。才过去短短的几分钟,安娜·伊万诺夫娜就逐渐地睡着了。
尤拉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并且吩咐叶戈罗夫娜让助理护士去卧室。“真是活见鬼了,”他想,“我这不是成了个四处游走、不学无术的假神父了吗?只要嘴里振振有词地念叨,再把手往病人身上轻轻地一放,就可以包治百病了。”
第二天,安娜·伊万诺夫娜果真有了少许的起色。
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病情慢慢好转起来。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她可以试着起床了,不过身体依旧还是那么虚弱。医生建议她还是要好好地躺在床上休养。
安娜·伊万诺夫娜时常吩咐仆人把尤拉和东尼娜找来,给他们一连几小时地讲述着她的童年,也就是她在乌拉尔雷尼瓦河边祖父的领地瓦雷金诺的那段时光里的故事。尤拉和东尼娜从来没有去过那儿,尤拉仅仅是从安娜·伊万诺夫娜的话里就轻松地描绘出了那片渺无人烟的五千俄亩 的森林的样子。林中葱郁的枝叶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帷幕,遮挡住了天空和阳光,如同没有星光的冬夜诡秘地笑着。河的两岸不仅笔挺而且陡峭,湍急奔流的河流里满是被流水抛光打滑的卵石,还有几处河湾像一把把尖刀似的切入密林的深处。
这些天尤拉和东尼娜有生以来第一次定做过节的礼服。尤拉的那件是一袭黑色的长礼服,东尼娜则是一件稍微袒露颈部的浅色缎子的晚礼服。这两身礼服就是他们为了在二十七日那天斯文季茨基家一年一度的圣诞晚会上一展风采而精心准备的。
他们分别在男装成衣作坊和女服裁缝那儿定做的,是在同一天拿回来的。尤拉和东尼娜试穿后非常满意,他们还没脱下来,就被安娜·伊万诺夫娜打发来的叶戈罗夫娜给叫了过去。尤拉和东尼娜就穿着新衣服去见她了。
两个人刚一进房间,她就用臂肘勉强把身子支起,从侧面打量了他们一番,又让他们把身子转过去,说道:“挺好的,真是美丽极了。这两件衣服已经做好了,我居然还不知道呢!东尼娜,来,过来,再让我瞧瞧。嗯……不错,非常好,就是肩头起了点儿褶皱。知道为什么要把你们叫来吗?不过,得先跟尤拉说几句话。”
“安娜·伊万诺夫娜,我知道。是我同意让人把信给您看的。您一定也跟我的舅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想法一致,认为我不应该拒绝这份继承权。请您先别着急,您知道的,您还不能说过多的话。我现在就跟您解释清楚,尽管您对这些都已经很清楚了。
“首先,有件得支付律师费和诉讼费的日瓦戈遗产的案子。在这个案子里,事实上没有任何遗产可以继承,即使有,也无非就是些债务和一笔扯不清的糊涂账,还有在这场官司中所暴露出来的肮脏的东西。如果有东西能够变卖成钱的话,我会白白地把它们都送给法院,就不会自己去享用吗?归根结底,这场官司到最后也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与其在官司里不断地忍受折腾,还不如放弃这笔虚拟的财产呢!就让给那几个冒充的竞争对手与贪婪自封的继承人吧!我早就听说了,还有一位住在巴黎,也姓日瓦戈,并且还带着孩子的艾丽斯夫人也想染指这场官司。现在又加了些要求,是前不久才向我宣布的,可能您还不知道吧!
“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父亲曾经迷恋过一个只会幻想、性情怪僻的女人——斯托尔本诺娃-恩利茨公爵夫人。这个女人还跟父亲生了个名字叫叶夫格拉夫的男孩,算起来,现在也有十岁了吧?
“公爵夫人过的是深居简出的生活。她在鄂木斯克郊外,有一幢单独的住宅,她跟儿子就住那里,也不知道是依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钱活下来的。那幢住宅的照片我曾看过。那是栋拥有五扇落地式窗户的漂亮房子,窗檐上的圆框里雕刻着精致的浮雕。近来,我总有种不祥的感觉,那幢房子仿佛会穿过俄罗斯与西伯利亚之间相隔的几千俄里 ,用它那落地式的窗户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早晚都想着要让我栽跟头似的。因此,我不再理会这笔仅仅只是凭借着想象所构造出来的财产、人为的竞争对手和他们的敌意还有嫉妒!再说了,我连那笔‘遗产’都不要了,何必要去理会那些所谓的律师呢?”
“尽管如此,你也不该拒绝呀!”安娜·伊万诺夫娜反驳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们叫过来吗?”她又重新复述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马上接着说下去,“我想起了一个看林人的名字。还记得吧,就是昨天我说起的那个瓦克赫。这名字不常见的,是不是?他是树林里可怕的黑色怪物。他的胡子沿着下巴爬到了眉毛上,自从他被熊咬了挣脱后,疤痕便布满了他的脸。那里的人名字都非常古怪,简短得成了一个音节,特别好记,喊起来也很响亮。比如,瓦克赫、鲁普、法弗斯特。那时偶尔通报说有人来了,叫阿弗克特或者福洛尔,一听到这样的名字我们这群孩子就会像祖父手里的双筒猎枪里的子弹那般一齐发射出去——立刻从儿童室一股脑儿地钻进厨房。你们真的没有办法想象,在那儿看到的不是烧炭人送来的一头活着的小熊,就是巡道工从远方的巡哨站带回来的矿石标本。爷爷会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地登记下来,然后会把送东西的人都打发到账房里去。有的付点钱,有的给些粮食,也有的会发一小批弹药。窗子的外面就是一望无垠的雪青色的大森林,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飘着,地面的积雪都齐到房檐那么深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开始咳起来了。
“好了,母亲,您就别说话了,这么一直说话会影响您的身体的。”东尼娜警告说,尤拉也随即附和着她。
“真的,没什么的,这算不了什么的。我也就是顺便问问。叶戈罗夫娜在说你们的坏话,她说你们似乎在为后天是否去参加圣诞晚会而犹豫不决。我可不答应你们还是这么没有主见!你们也不觉得难为情?尤拉,你再这样的话,将来还怎么去当一名医生呢?那就这么说好了,你们必须得去。好了,我再回过去,继续为你们说说这个瓦克赫的相关事迹。他年轻的时候曾是一位铁匠,有一次跟人打架,把内脏都打出来了,他就用铁给自己重新打造了一副。尤拉,你还真是个怪人。难道我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吗?自然不会是真的用铁打了一副内脏。不过是那儿的人都这么说罢了。”
安娜·伊万诺夫娜又咳嗽起来,而且比先前咳的时间长了许多。这阵咳嗽还没停下来,又一阵咳嗽袭来,她一直没把气喘过来。
尤拉和东尼娜一起跑到她的跟前,并排站在床边。安娜·伊万诺夫娜连贯地咳嗽着,一把抓起了他们靠在一起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隔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等到她喘过气来的时候,继续说道:“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们可千万不能分开呀!你们天生就是一对,结婚吧!我这就为你们准备订婚。”说到这里,她哭了起来。
那是在一九 〇 六年的春天,也就是拉拉要升入最后一学年时,她与科马罗夫斯基的关系已经维持了六个月,而这已经超过了她所能忍耐的极限。科马罗夫斯基非常巧妙地把她的沮丧情绪利用起来,只要他有需要时,就会先不动声色的,巧妙地运用含蓄而又微妙的词语,在不知不觉之中提醒拉拉她曾经所受的凌辱。这种暗示正好使得拉拉陷入心慌意乱之中,而作为一个好色之徒,他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颗女人心。拉拉在这种心慌意乱里,被深深地陷在情欲的噩梦里无法自拔,但她每次清醒之后,回忆起来,头发都会被吓得竖起来。夜里癫狂的矛盾又像巫术那般没有办法去解释。这时所有的事情都被颠倒错乱了,所有都与逻辑背道而驰了:娇滴滴的笑声如同银铃那般悦耳动听,却表现出锥心的痛楚;挣扎、抗拒则变成了顺从,无数感激的亲吻都尽数落在了那个折磨者的手上。
这一切就像是没完没了似的。还在春天这学年最后几天的课上,她总是想到夏天到来的时候学校就得放假了,源自科马罗夫斯基的纠缠就会越来越频繁。学校是拉拉躲避科马罗夫斯基纠缠的避难场所,随着暑假的来临,这座避难所也会跟着一起消失。拉拉很快地便作出了决定,这个决定使得她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天一大清早就开始闷热起来,似乎会有一场雷雨来袭。此时正在上课,教室的窗敞开着,一阵单调的、类似于蜜蜂的嗡嗡声,从城市远方传了过来。院子里孩子们的嬉闹声也一并传了过来。泥土和嫩叶的气息像是煎饼被烧焦的味儿,令人头疼不已。
历史老师讲到了拿破仑远征埃及。他才一说到在弗雷瑞斯登陆,天色就开始风云突变起来,所有的一切也随之变得昏暗了,像是被人们用脚踩得细细碎碎的脏雪。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雷鸣;窗口外尘土清新的气息相继扑了进来。两个爱拍马屁的女学生讨好地跑到走廊上呼喊着,校役跑来关窗子。门刚一被打开,一阵穿堂风就从门缝钻了进来,肆意地刮起了放在课桌上笔记本里的吸墨纸,在教室的半空中毫无章法地故作舞姿。
窗户被关好了,夹杂着城市里特有的尘土的脏雨在外面倾泻而下。拉拉撕下了笔记本上的一页纸,给同桌的娜佳·科洛格里沃娃写上了几句话:
亲爱的娜佳,我想跟母亲分开来,独自一人居住。请你帮我找个待遇好一点的工作糊口吧。你认识的有钱人比较多。
娜佳也用小纸条回复了她:
我们家正巧要给莉帕找家庭教师呢!你就到我家来吧,那可就好极了!你知道的,我父母都非常喜欢你。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一住就是三年多。这儿就像是被一堵石墙把外界的一切都给挡住了,没人可以干扰、侵犯到她,即使是她刻意疏远的母亲和弟弟,也没有来打扰她。
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科洛格里沃夫是一位既聪明又能干、合乎当前形势的大实业家。他是一位从平民中神话般爬上来的富可敌国的大富翁。他十分憎恨这个衰朽的制度。他用自己家来掩护地下工作者,给被审讯的政治犯雇请辩护律师;而且,他正如人们所开的玩笑那样,出钱资助革命事业,自己去推翻作为私有者的自己,还组织自己工厂里的工人罢工。一九 〇 五年冬季,每逢星期天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就会去谢列伯良内森林和洛西内岛教工人射击,他是位非常出色的射手,一个十分喜爱狩猎的人。
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科洛格里沃夫是个卓尔不群的人,谢拉菲玛·菲力波夫娜是他的妻子,他们是一对非常匹配的夫妻。拉拉非常崇敬他们。而他们全家人也很喜欢拉拉,并且把她当成亲人一样对待。
拉拉在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里度过了将近四个春秋,但是这种平静的生活在她的弟弟罗佳来的时候彻底结束了。罗佳摇晃着两条长腿,模仿着纨绔子弟的派头。为了显摆出军人的那股神气劲儿,他说话不仅带着鼻音,还故意拖长腔调,以示傲慢。他跟拉拉说前天他把准备给军校长官买纪念品的钱全部输光了。那些钱是他们这一届即将毕业的士官生一起凑的,他们把钱给了他,原本是请他采购礼物的。话才说到这里,罗佳突然把他那竹竿儿似的身子往椅子上一扑,就开始大声地哭嚷了起来。
拉拉听了这些话后,全身都发凉了,宛如衣着单薄地伫立于深冬的莫斯科街头。罗佳抽泣着继续往下说:
“昨天,我去找过科马罗夫斯基了。他不愿意跟我讨论这件事,可是他说了,除非你有这种想法……他说,虽然你已经不再爱我们了,但是你对他依然有着极大的权力……拉拉……只要你说一句话就可以了……你是知道的,这多么丢人啊,这可是有损士官生荣誉的事情呀……不过就是到他那儿去一趟啊,这又能怎么样呢?你就去求求他吧……你总不会是想让我用自己的鲜血去偿还那笔输掉的款子吧!”
“用鲜血来偿还……士官生的荣誉。”拉拉气愤地一次次地重复着他的话,一面在屋里百感交集地来回踱步。“我既不是士官生,也没有荣誉可言,我可以随意地任人摆布。罗佳,你弄清楚你让我干的是什么吗?你仔细想过吗?他向你提出的建议是什么?我这些年日日夜夜地干活,努力向上,连觉都睡不足,可他一来,就要毁掉这一切,全然不当一回事。那你现在就见鬼去吧!你去开枪自杀吧!都随便你。这些跟我能有什么关系?你说啊,你需要多少钱?”
“六百九十多卢布,还是说个整数好了,七百卢布。”罗佳稍加迟疑了一下说。
“罗佳!你是不是疯了,我做不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把七百卢布全给输光了?罗佳!罗佳!你知道吗,我这样的普通人,靠自己诚实的劳动,辛苦干多久才能积攒下这个数目啊?”
拉拉歇息了一会儿,她用冷冰冰的对陌生人的那种语气补充道:
“好吧,我试试看。你明天再来。把你准备好用来自杀的手枪也一起带来。拿你的手枪给我抵账,别忘了给我多带些子弹来。”
拉拉向科洛格里沃夫借到了这笔钱。
拉拉顺利从女子中学毕业后,又进了师范专修班学习。只要等到一九一二年,拉拉就可以从师范专修班毕业了。虽然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做家教,但她的学业并没有受到影响。
一九一一年的春天,莉帕,也就是拉拉所教的那个女学生中学也已经毕业了。莉帕的未婚夫是一位年轻工程师——弗里津丹柯。他家世富裕而且非常有教养。莉帕的父母都赞成他们的婚事,只是她还太年轻,才反对她这么早就结婚的,劝她再等一等。莉帕为此跟父母争吵了起来。她从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向来娇惯、任性的不得了。她歇斯底里地跟父母吵闹着,一边哭喊,一边跺着脚。
科洛格里沃夫一家都把拉拉当亲人一样来对待,早就不记得她帮罗佳借的那笔钱了,他们从来没有提起过关于那笔钱的事。
若不是拉拉时常秘密开销的话,她早就把些钱给还清了。
拉拉对帕沙似乎有很多秘密。她给帕沙流放在外的父亲安季波夫寄了些钱,还资助帕沙那位经常生病又爱唠叨的母亲。不仅如此,她为了设法减轻帕沙的个人开销,她还在暗地里帮他给房东贴补食宿的费用。
帕沙比拉拉的年纪略微小一些,但是他却如痴如狂地深爱着拉拉,事事都对她千依百顺。帕沙听从了她的主意,从职业中学毕业以后,就专心致志地补习了拉丁文还有希腊文,为进入大学的语文系打基础。拉拉规划着等明年他们只要一通过国家的考试后就喜结连理,婚后再去乌拉尔的省城教书,分别在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里供职。
帕沙的房间也是拉拉一手替他租下的,那是一幢新改建的房子,就在艺术剧院旁边的卡梅尔格尔斯基街上,房东是一对夫妇,性情都很温和。
一九一一年的盛夏,拉拉与科洛格里沃夫一家人最后一次去杜普梁卡度假。她对这个地方的喜爱更胜过它的主人,已经是如痴如狂了。事实上大家心里都清楚拉拉非常喜欢杜普梁卡,所以每到夏天去那儿度假时,对她都会有种默契。他们乘坐一列被煤烟熏得乌黑的火车,车内闷热得很,那辆火车开动后,一股芬芳轻轻地拨开了周围的热浪,欢快地拂面而过,仿佛使人置身于一片花海之中,花香似酒,拉拉沉醉在如此惬意的环境里,欣喜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一行人从火车站里出来后,用大车把行李都给装上,然后,照旧让拉拉独自一人徒步到庄园去。杜普梁卡当地的车夫一边赶着马车,一边给车上的老爷和太太讲述上个季度的新闻,他穿着件小坎肩儿,红衬衣的两只袖子露在肩膀下面,随着马车的奔波甩动着。
拉拉走的那条路,是由朝圣的香客一步步踩出来的,几步之外便是铁路的路基,然后拐了个弯,向树林里的那条小径走去。拉拉一路上走走停停,把眼睛微微地闭起来,呼吸着弥漫在旷野里带着花香的新鲜空气。拉拉觉得这儿的空气竟然会比双亲更为亲切,比情人更加有趣,比书籍有更多的智慧。顷刻间拉拉似乎懂得了生存的意义。她领会到:她之所以存活于世间就是为了解开大地那不平凡的、美妙的谜团,并对应着这些事物叫出它们的名称来,要是她的能力还不足以解开这个谜团,那就只好凭借着她对生活的热爱,培育出一个睿智的继承人,让他来帮助她完成这项伟大的事业。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的夏季拉拉是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来的,她工作过重,已经累得不行了。与此同时,她的心情不怎么好,就连神经都变得敏感起来,这些都是她以前所不曾有过的。神经过敏使性格一向开朗而不拘小节的她开始变得小心起来。
科洛格里沃夫夫妇不愿意让她离开。他们一如既往地关照着拉拉。自从她的学生莉帕长大成人后,拉拉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了。她委婉地推辞他们发给她的薪水,科洛格里沃夫夫妇却执意要塞给她。事实上,拉拉是非常需要钱的,只是,她以客人的身份寄居在他们家,还领着一份薪水是非常难为情的。
拉拉觉得自己很虚伪,处境也很难堪。她认为自己是别人的累赘,只是碍于面子,还没有表露出来而已。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处世原则——必须在离开之前还清那笔债,她早就走了。只要可以摆脱目前这种束缚自己的处境和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是眼下她还无法筹集齐那些钱。她认为如果不是因为罗佳那愚蠢的过失——把大家凑的钱都给输掉的话,也不至于会受制于人了,没有偿还能力的拉拉因为气愤而忐忑不安。
她常常觉得处处受人蔑视。要是科洛格里沃夫家的朋友对她殷勤的话,那就是说,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女学生”,是个可以随便就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女人;要是人家对她不理不睬,那就是说,他们觉得她是一个微乎其微的人,不屑于理睬。
虽然,拉拉的心里泛起了一阵阵忧郁的情绪,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到她跟杜普梁卡家的客人一同参与娱乐活动。她去游泳、荡舟,甚至在暮色降临之后到河的对岸去参加野餐,跟大家一起放烟火、跳舞。她还以一个业余者的身份参加了戏剧演出,尤其热衷于射击比赛,只是她不喜欢使用短铳毛瑟枪。拉拉觉得还是罗佳的那把左轮手枪最为轻巧、最有手感。她用这支轻巧的小手枪射击几乎百发百中。她时常用惋惜的口吻打趣道:自己只是个女人,无法参与决斗。然而,拉拉总是表面上玩得挺开心,心里却十分难过。她不清楚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感觉在拉拉回到城里以后,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拉拉的郁郁寡欢和与帕沙的小争执(拉拉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避免跟帕沙发生剧烈的争吵,因为在拉拉的心里,帕沙是她最后的依靠)交织在一起。帕沙最近有些自命不凡,言行举止之间不断流露出训诫人的口气,这使得拉拉感到哭笑不得。
帕沙、莉帕、科洛格里沃夫一家人和那笔钱——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脑海中轮流浮现出来。她觉得这些已经很让她心烦了,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她会发疯的。她期盼把所有知悉的、体验过的都抛得远远的,重新再建立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她终于在一九一一年的圣诞节作出了个要命的决定。她下定决心立即离开科洛格里沃夫家,至于那笔钱,可以跟科马罗夫斯基去要,然后去过那种独立、孤单的生活。拉拉天真地以为,他们之间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及她执意才争取得来的四年的自由之后,科马罗夫斯基会不需任何解释、不附带任何肮脏条件的,以骑士的风度,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来援助她。
十二月二十七日,拉拉怀揣着这个目的,向彼得罗夫大街走去。临走前,她把罗佳那把轻巧的左轮手枪上好了子弹,并且把保险打开了,藏在手笼中,准备着如果遇到科马罗夫斯基的拒绝、误解或是被其侮辱就立即掏出手枪,向他开枪。
走在充满了节日气氛的街道上,她心里却十分慌张,完全乱了主意的样子,如同行尸走肉那般走着。旁边的一切事物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她谋划好的那一枪似乎在她的心里已然响了起来,至于她瞄准的是谁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在她的意识里只有这声枪声而已。这一路走来都能听到它在耳边回荡。这关键的一枪可以是用来射科马罗夫斯基、射自己,又或者是射向自己的命运,也可以是对着杜普梁卡林间的草地上的那棵刻着靶标的柞树树干上射。
“你别碰我的手笼。”她的举动把埃玛·埃内斯托夫娜吓得惊讶地“哎呀”叫了一声,她把手伸出来准备帮拉拉脱衣服。这个时候科马罗夫斯基并不在家里,但埃玛·埃内斯托夫娜还是劝说拉拉把皮大衣脱掉走到屋里去。
“这可不行,我还有事儿,急着呢!科马罗夫斯基去哪儿了?”
埃玛·埃内斯托夫娜跟拉拉说,科马罗夫斯基去面粉镇的斯文季茨基的家里参加圣诞节的晚会去了。拉拉把记录着地址的纸条紧攥在手里,沿着那条阴暗黑沉的、会勾起她回忆的、雕刻着色彩斑斓的家徽的楼梯跑下来,立即向着目的地奔去。
如今是她第二次到外面来了,这时,她才小心翼翼地朝四周望了望。此时正是寒冬,夜幕早已垂挂在天空之上了。
空气里满是沁骨的寒意,寒气像一把把龙骑士的马刀,锋利无比,一寸寸地把肌肤给割开了。冰冷的冬风这下可得意了,猖狂地钻了进去,把血管冻成了酱紫色,这天气可真是够狠的。路面上的积雪被行人踩碎了后,又被寒风压成了一层厚重的黑色的冰,就像是摔碎了的啤酒瓶的底部。在这么冷的天里,无论是要呼一口气,还是吸一口气,寒气都会裹着沙粒敲打着鼻孔,难受的感觉充斥着全身,像一只肆无忌惮的壁虎似的。空气里弥漫着带着刺儿的灰霜,像极了拉拉的毛围巾结了一层不算薄的冰,有些扎人。风疯狂地往嘴里灌,如同一把浓密的鬃毛刷子刷着人脸。拉拉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神情恍惚地游荡在空落落的大街上。一路上,蒸汽不断地从路边茶室和酒馆的门缝儿里往外冒着。不断进出灰蒙蒙的沙雾里的行人,他们的脸庞冻得就像是香肠。有的马和狗身上挂着冰凌。积雪把房屋上的窗子深深地掩埋着,就像是重新刷上了层白灰;从厚实的玻璃窗上可以看到晃动着的色彩缤纷的圣诞树的光影和人们欢乐的身影,仿佛这扇窗子就是一块白色的幕布,窗户上的这些影子就是幻灯片上那些模糊的图像。
拉拉在梅尔格尔斯基大街停下了脚步。“我不可以再欺瞒着他了,我就要受不了啦!”她心里怒吼着,“我得上楼去,我要把所有的事都跟他说清楚。”她镇静后,又沉思了片刻,把那扇颇有气派的厚实的门给推开了。
帕沙正对着镜子用舌头把腮帮子托起来,小心翼翼地刮着脸,然后把硬领戴上,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儿,使足了劲儿,强拉着弯曲的领钩扣往僵直的胸环里扣去。由于用力过度,帕沙的脸涨得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他正准备外出做客。帕沙的心思单纯,没有什么社会阅历,所以拉拉连门都没敲就径直走进来了,撞见了他衣着凌乱的样子。拉拉的突然出现,搞得他惊慌失措。他马上就发现了拉拉的情绪特别激动。拉拉的双腿软得发抖,进门时腿躲在裙子下面不敢迈开步子,就像是在 蹚 水。
“拉拉,你这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他跑过去迎住她,惊慌地问。
“来,帕沙,到我的身边来坐。对,这样坐下,你先别急着穿上衣了。我还有点事儿,得立即就走。都跟你说了,叫你不要碰到我的手笼。你先等等。你先把身子转过去,就这样待一会儿。”
他完全按照拉拉说的做了。拉拉穿着套英式的衣服。她把上衣脱掉了,把它挂在钉子上,随后又把弟弟的左轮手枪拿了出来放进上衣口袋里,这才重新坐回到沙发上,说:“你先把蜡烛点上,然后把电灯关了。你现在能看了。”
拉拉非常喜欢在昏黄色的烛光下与人交谈。帕沙知道她的习惯,总会为她准备好整包的蜡烛。他把蜡台上的旧蜡烛换了下来。点了支新蜡烛,就放在窗台上。火苗沾着蜡油欢快地舞动着,噼啪作响,向四周迸射出火星来,然后像箭头那般,在窗边闪烁。柔和的烛光铺满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靠近蜡头的窗玻璃那一块,窗花渐渐地画了个圆圈。
“帕沙,你坐下来听我说,”拉拉说,“我遇到了一件很为难的事,你必须要帮我摆脱出来。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来问我,只需要把我们跟别人一样的想法全都给放弃就好了。从此以后,帕沙,你再也不可以这般无忧无虑的生活了。我时刻都深陷在危险里。要是你真的爱着我,不想见我被毁灭的话,那我们就立即结婚吧,不能再拖了。”
“等等,拉拉,你刚才说的都是我一直以来所期待的,”他把拉拉的话给打断了,“那么,你就尽快为我们的婚礼挑选个日子吧!只要是跟你结婚,不管是哪天举行我都很开心。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跟我说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告诉我,这个谜团会一直折磨着我的。”
听到这儿,拉拉故意把话题岔开,运用语言的艺术巧妙地从侧面来答复他。他们又说了好一阵子,只是这些谈话都与拉拉的忧愁没有任何关联。
就在那年的冬天,尤拉为了获得大学竞赛的金奖章,写了篇研究视网膜主要构造的学术论文。目前,尤拉的专业是普通内科学方向的,同时,他对眼科也很有研究,尤拉对眼睛领悟的详细程度一点也不逊色于眼科专业的医生。
尤拉的另外几个天性,均在对视觉生理学的爱好里可以体现出来:富有创造性、对艺术形象的本体以及逻辑思维的结构的理解。
东尼娜跟尤拉租了辆雪橇去参加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晚会。他们俩一同生活在一幢住宅里,一起走过了六个年头,共同迎来了少年,告别了童年。他们彼此十分了解。他们有太多的默契,比如,两人的习惯相同;他们会用相同的方式彼此说点简短而俏皮的话;他们也会用相同的方式短暂地扑哧一笑来答复。而此时,他们坐在租来的雪橇上,因为冷都把嘴紧紧地闭着,偶尔交谈几句简单的话。他们都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尤拉所想的是竞赛时间逐渐逼近,必须得尽快把论文完成。街上传来了新年的喧哗气氛,分散了他的心,思绪又开溜了。
米沙是他们系里大学生胶印版刊物的编辑。尤拉在很早以前就答应过会帮他写篇评论布洛克的文章。那个时候的布洛克可是风靡一时,彼得堡还有莫斯科两座城市的青年人都像中了毒一般对他着迷,所到之处都是关于他的各种谈论,尤拉和米沙也是他的追随者。
不过这些念头只在尤拉脑海中逗留了一小段时间。他们俩坐在雪橇上,下巴已经缩到大衣领子里取暖了,衣领在漆黑的寒风中粗鲁地摩擦着早已冻僵了的耳朵,心里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当然,很快他们又想到了一起。
前不久,经历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床边的那一幕后,他们俩就完全变了样。好像他和她在顷刻间就成熟了,用新的眼光来看待彼此。
在与东尼娜相处多年后,他发现这个伙伴居然是个女人。这个不需要什么解释的显而易见的事实,竟然还会是尤拉还未想象到的所有问题里最难琢磨、最不简单的问题。只要把想象力都给调动起来,尤拉就可以把自己幻想成攀登亚拉腊山 的英雄、先知、胜利者又或者是别的男人,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自己想象为女人。
东尼娜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担起了这项最为艰难的、凌驾于时间之上的任务(这一刻,尤拉忽然感觉到她变得瘦弱起来,当然,她还是个健康状况良好的姑娘)。他对东尼娜充满了火热的怜悯与腼腆的惊奇,而这样的惊奇便是情欲在迅速地萌生之中。
相应的是东尼娜对尤拉的态度也有了同样的变化。
此时,尤拉的心又开始动摇了,他觉得他们显然不该去参加晚会。没准儿就在他们离开家时就会发生什么事。他回想起,就在他们穿戴齐整后临近出门时,听仆人说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病情又开始恶化了,他们跑回到她的房间里去,想在家里陪着她。安娜·伊万诺夫娜一如从前那般毅然决然地不同意,强烈要求他们照常去参加圣诞晚会。尤拉和东尼娜并肩走到了窗幔后面的落地窗前,瞧了瞧外面的天气如何。当他们从落地窗前走回来时,他们连同他们的新衣服一起被裹在两幅窗幔里了。轻柔的纱幔紧紧地贴在东尼娜的衣服上,在她的身后拖了几步远,像极了新娘头上的婚纱。
尤拉在马车上东张西望,他看到的景色,跟不久前映入拉拉眼帘里的一样。他们的雪橇奔跑时,引起街心花园和林明路上被积雪覆盖的树木发出不自然的拖长的回响,映衬着雪橇那很响的、有束缚的噪音。窗户的玻璃外面蒙上了一层霜,里面的灯光温馨地照着,宛如一只只用烟水晶做的贵重的首饰盒子。窗户里隐藏的是莫斯科圣诞节时的生活:蜡烛在枫树上燃烧着,满堂宾客,圣诞节的小丑妆容叫人忍俊不禁,人们一起玩着捉迷藏。
尤拉忽然间察觉到:在俄罗斯生活的各个方面,北方都市的生活与最新的文学界,在点点繁星之下的大街上,还有这个大厅中被点燃的枫树的四周,在圣诞节显灵的就是布洛克了。他心里盘算着,不需要写什么关于布洛克文章,即使要写也仅仅把俄国人对星相家的尊崇都写出来就好了,正如荷兰人写的那般,再把严寒、狼群还有黑漆漆的枫林都给加上也就足够了。
他们穿过了卡梅尔格尔斯基大街。尤拉发现有一处窗户的窗花被烛火融出个圆圈来。烛光从那个圆圈里斜射出来,这束烛光似乎是故意地注视着街道,火苗就像是在窥探过往的路人,好像是在等着谁。
“一根点着的蜡烛就摆在了桌子上。一根点着的蜡烛就摆在了桌子上……”尤拉小声叨念着含混不清的还没有组成的句子前面的几个词儿,盼望着思绪跟上脚步接下来的词儿会顺其自然地跑出来。当然,那也只是尤拉的期待,之后的词儿再也没有出现。
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的,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晚会就是这样安排的:晚上十点以前是孩子们的娱乐时间,等到十点钟以后,孩子们便各自回家了,他们再给年轻人还有成年人把第二棵枫树给点上,一直玩到第二天清晨。年纪大一点的客人在一间华丽的小客厅里打通宵牌,这间小客厅三面均是墙,是大厅的一部分,用一道帘子给隔开的,帘子由沉重厚实的大铜环串成。天边刚刚显现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大家就聚在一块儿共进晚餐。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啊?”若尔士跟尤拉和东尼娜打过招呼后问道。他穿过前厅往里边向他的叔叔和婶婶那儿跑去,他就是斯文季茨基夫妇的侄子。尤拉跟东尼娜决定先去向主人问候一声,他们俩走在大厅里的时候,一边把外衣脱掉,一边向四周看了看。
圣诞枫树的周围冒着金黄色的腾腾的热气,映射出来的几道光圈儿刚好拦在腰间,没跳舞的那些人不是悠闲地走着,就是站在那儿说着话,拖地的长裙也发出了窸窣声,一排排密密麻麻的人影,像堵黑色的会移动的墙壁。
人们在舞池里跟着旋律的缓急快慢迅速地转换着旋转的步子。皇村中学的一个学生,副检察官的儿子科卡·科尔纳科夫正指挥着大家转圈。他挥动着胳膊,时而示意大家组成两人一对,时而又将几对人排成个圆环。他把舞蹈的阵型排列成多种不同的形式,扯着嗓门,把分贝提高了好几倍,他喊着:“换轮舞,快步!排成纵队!”他的声音来回地在大厅里回响,大家都遵从他发出的指令移动着舞步。他对着钢琴师喊“请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华尔兹先奏起来”,当曼妙的慢三小调奏起时,科卡·科尔纳科夫走进第一圈的排头,带着舞伴跟随小调的节奏,三拍一转圈地轻起舞步。这首曲子曲调温婉柔和,他们的舞步像一条缓缓流过的小河,优美的莲步在女士们的裙底瞬间绽放,仿佛能闻到一缕缕淡淡的清香,他们那细碎的舞步在原地踏着。此时,华尔兹小调已经演奏完毕了,剩下的是就要停止下来的余波了。晚会上的宾客们纷纷为他们的优美舞姿而鼓掌。仆人们将冰激凌和各式冷饮分送到每位宾客的手上。大家在舞池边来回走动着,靴后跟与木质地板磕碰得厉害,砰砰直响,大厅里被喧哗声和欢笑声塞得满满的。全身燥热的豆蔻男女们顿时把喧嚷和欢笑声都停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喝起冰凉的果汁和汽水来。这些饮料就像是兴奋剂。他们刚把杯子放进托盘里,喧闹嬉笑便立即开始了,而此时的声音似乎也增加了十倍的力道。
东尼娜还有尤拉倒是没有直接进入大厅,而是走到内室拜见主人去了。
斯文季茨基夫妇为了给圣诞晚会腾出地方,将客厅和大厅里的家具分别搬到了几间内室里。这几间内室就成为了主人神奇的小仓库,这里摆放着备用品以及圣诞节所需要的物品。一股油漆和糨糊的气味弥漫开来,这间房子里放着一卷一卷的彩纸和用来装饰圣诞树的色彩缤纷的小星星,还有备用的枫树蜡烛盒子。
斯文季茨基家的几位长辈正在给礼品编排号码,准备晚餐用的入席卡以及抽彩用的签。若尔士在边上给他们打下手,只不过他是个粗心的家伙,总是好心做坏事,经常把号码弄得乱七八糟的,长辈们气得直发牢骚。斯文季茨基夫妇见到尤拉还有东尼娜来了,显得非常高兴。他们是看着尤拉和东尼娜长大的,至今还记得他们儿时的样子,也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让他们一起来帮忙。
“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事得事先做好准备吗,怎么能等到客人都来了才开始着手办理呢?若尔士,你真是个糊涂虫,你是怎么搞的,号码又被你弄乱了!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把装了糖的盒子都放在桌子上,而空盒放在沙发椅上,你看你又弄颠倒了,搞得这里乱七八糟的。”
“阿汉塔的身体见好转,我是非常高兴的。在此之前,我跟皮埃尔一直都在为她担心呢!”
“那倒是,亲爱的,只是,阿汉塔的情况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总是东拉西扯的。”
尤拉、东尼娜、若尔士以及几位老人在这里为了圣诞晚会忙活了大半个晚上。
尤拉和东尼娜跟斯文季茨基夫妇待在一起时,拉拉一直在大厅里来回走动着。尽管她身上穿的不是参加舞会的礼服,还有,她跟这里的宾客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就像是在睡梦中那般瘫软,一会儿任凭科卡·科尔纳科夫拉着她在大厅里旋转,一会儿又懒散地在大厅里踱着小步转悠。
拉拉希望坐在小客厅里的科马罗夫斯基会发现她,有几次她迟疑地转到小客厅门外就停下了漫无目的的脚步。科马罗夫斯基的双眸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盯在左手举在脸前的纸牌上,那些纸牌跟扇屏风似的把他的视线给挡住了,或许科马罗夫斯基是真的没有瞧见她,或许是他假装没有瞧见她。拉拉被气得喘不过气来,她感到在科马罗夫斯基面前受到了屈辱。就这个时候,一位拉拉并不熟悉的姑娘从大厅里走过来,进了小客厅。科马罗夫斯基用拉拉非常熟悉的那种眼神看了她一眼。这个姑娘瞬间就感到大喜过望,对着科马罗夫斯基甜美地笑了笑,粉嫩的小脸上就像涂上了一层微红的胭脂,仿佛夕阳下的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花,这一笑就显得她更加妩媚了。拉拉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差点儿就要歇斯底里地怒吼出来了。此时,她的脸上堆满了羞愧和愤怒,这种感觉涨红了她的额头和脖子。她想道:“又是个新的牺牲品。”眼前的这个姑娘就像是一面镜子,拉拉从她那里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以及现在。尽管如此,拉拉依然没有放弃要找科马罗夫斯基谈一谈的想法,但碍于眼前的这种情况,她只好先等一下。为了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机会,拉拉不断地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情平复后,心虚的拉拉又重新回到了大厅里。
科马罗夫斯基那张牌桌上一共有四个人。科马罗夫斯基身边坐着的那个牌友就是邀请拉拉跳过舞、衣着精美细致的正在贵族中学就读的学生的父亲。这些信息是拉拉在陪科卡·科尔纳科夫跳舞时,从不经意的交谈中得知的。科卡·科尔纳科夫的母亲身体纤长,像一根没有枝节的竹子,乌黑如炭的头发就搭在衣服上,脖子像一条受了惊的蛇,紧绷绷地盘旋在衣领那儿。这个女人给人的感觉极其不舒服。她在小客厅与大厅之间来回走动着,不是看看儿子跳舞,就是看看丈夫打牌。最后,拉拉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得知那位使得她心情复杂的姑娘就是她的舞伴科卡·科尔纳科夫的妹妹,如此说来,之前她的那种猜测是没有根据的。
“嘿!科卡·科尔纳科夫,你好。”科卡邀请拉拉跳舞的时候就已经跟她作了自我介绍,只不过,那个时候拉拉的注意力全都在科马罗夫斯基的身上,没有注意到科卡。“科卡·科尔纳科夫。”他迈开双脚,身体随着舞步向前倾斜,拖在地面上的脚跟便带着身子画了最后一个圈,这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滑翔似的。科卡送她回到座位上,又自我介绍了一遍后才走开了的。这一次拉拉终于听明白了。“科尔纳科夫……科尔纳科夫……”她开始思索起来,“这个名字似乎耳熟得很,又有一种令人讨厌的感觉。”突然间,拉拉想起来了,科尔纳科夫是名副检察官,就在莫斯科高等法院里任职。铁路职工就是被他指控的,在那批受审的人当中还有季韦尔辛。拉拉曾经委托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到他那儿去求情,盼望着他可以对季韦尔辛手下留情,只是他并没有应允。“原来就是他呀!很好,很好。的确有意思。科尔纳科夫,科尔纳科夫。”
不知道现在是午夜十二点还是凌晨一点钟了。尤拉的耳朵里嗡嗡直响。跳舞累了的人们都在餐厅里喝茶、吃点心,等歇息够了,便又回到舞池里继续跳舞。那棵圣诞枫树上的蜡烛已经燃烧殆尽了,仆人们也没有再去更换新的。
尤拉站在大厅的正中心,魂不守舍地看着东尼娜跟一个陌生人跳舞。东尼娜迈着轻盈的步子,轻轻地跟尤拉擦身而过,用脚把过长的裙襟踢得噼啪作响,之后,就如同一条鱼在水里扇动了一下鱼鳍那般,又一次钻入到舞池中的人群里去了。
东尼娜异常兴奋。当大家都坐在餐厅里喝茶、吃点心休息的时候,她却没有过去跟他们一起喝茶,而是一个劲儿地用橘子来解渴。这些橘子的皮很容易剥,而且味道香甜。东尼娜跳舞跳得满头大汗,趁着休息的时候她不停地从腰带或袖口的折缝里抽出像果树上的花那样大小的手帕来,擦拭着前额和面颊两边的汗水以及剥橘子后遗留在指缝里的黏腻,然后又优雅地把手帕放回腰带或前胸紧身衣的褶皱里。
此时,东尼娜正在和一个陌生男子跳舞,举起手转过弯的时候,极像一只蜻蜓点过水面,轻轻地从双眉紧蹙的、站在一旁观看的尤拉身旁擦过,她顺势调皮地握了下看起来并不开心的尤拉的手,然后含情脉脉地望了尤拉一眼。就在东尼娜主动跟尤拉握手的时候,手帕一不小心就落在了尤拉的掌心中。他把东尼娜的小手帕紧紧地按在唇上,闭上了双眼。手帕里混合着的橘皮味和东尼娜掌心汗水的气味,也被尤拉用力地吸到鼻子里去了。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真是让人心醉。这种感觉是尤拉从未经历过的,新鲜感从头顶直逼脚心。这股芳香如同孩子般天真烂漫,宛如飘过黑暗的一阵亲切的耳语。尤拉还痴痴地站在那里闭着眼,他的唇还贴在手帕上,正享受着这顿芬芳的晚宴。忽然间,一声枪响在这栋豪华的屋子里响了起来。
一时间,所有的宾客都把头转向了那道隔开了小客厅和大厅的帷幔。他们沉默了将近一分钟,等清醒过来后,场面就开始变得混乱了。他们在屋子里没有方向感地奔走着,惊恐地喊叫着,还有人为了寻找科卡·科尔纳科夫,居然向响枪的那边跑了过去。此时,那边的人正对着走过来,他们有的嚷着恐吓人的话,有的被枪声给吓哭了,也有的在大吵大闹,急着打断彼此的话。
“这就是她干的好事,她干的好事呀!”科马罗夫斯基在一旁绝望地一遍又一遍地说。
“亲爱的,鲍里亚,你没事吧?鲍里亚,你还活着吗?”科尔纳科夫太太的情绪变得异常激动起来,举止失常地叫喊着。“不是说德罗科夫医生也在的吗,德罗科夫医生您在哪儿呀?哎呀,拜托你们都不要走,留下来。这于你们而言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可对我来说就是一辈子的伤痛啊!我那可怜的丈夫成了受难的人啊,他是揭发这个罪犯的人啊!就是她,就是那个贱货,真该把她那双眼睛都给挖掉,你这个臭婊子!等着瞧吧,你现在是插翅难飞啦!科马罗夫斯基先生,您在说些什么啊?她是准备向您开枪的?不,我倒不这么认为。是我遭了难,科马罗夫斯基先生,您没有必要往自己身上揽,您还是清醒清醒吧!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开玩笑了。科卡,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就向你父亲……对……可是这个凶手难逃上帝的法眼……科卡!科卡!”
围观的人们从小客厅挤到了大厅。中枪的科尔纳科夫也在人群里,一面勉强说着话,尽量使大家相信他并没有伤到要害,一面拿干净的餐巾捂着左臂上被子弹擦伤的位置。就在科尔纳科夫的侧后方不远处的另一群人中,拉拉的双手被人拖住了,有人押着她往前走。
尤拉一看到是她,整个人都惊呆了!又跟她在一个不寻常的场合相见了!无独有偶的是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也在,此时的尤拉已经晓得他是谁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律师——科马罗夫斯基。这个律师也跟父亲的遗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自觉地免去了互相致意的礼仪,尤拉和他都装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来。那……她呢……真的会是她开的枪吗?是对着检察官开枪的吗?或许她是个政治犯。倒霉的她,这回肯定要吃大苦头了。她那冷艳的美是多么的骄傲啊!那些浑蛋仿佛抓住小偷似的拖曳着她的双手。
当他看到拉拉的双腿表现得软弱无力的时候,尤拉马上就知道是自己想错了。他们是不想她因为害怕而倒下去,才过去扶着她的手臂的,好不容易才把她抱到邻近的一把椅子前,她像一摊烂泥似的,一下就瘫倒在椅子上了。
尤拉最先跑到了她的面前,心里只想着帮她尽快恢复知觉,但他觉得最好应该先帮助那位被假想的受害者。于是,他走到科尔纳科夫的跟前,说:
“之前不是有人需要医生的帮助吗?这个我倒是可以帮忙的。请让我看看您的手。啊,托上帝的福。这伤势根本不值一提,就连包扎都用不上。当然,可以涂些碘酒。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那里就有碘酒,我们可以跟她要点。”
斯文季茨基太太和东尼娜快速走到尤拉跟前,脸上惨白如雪,一点血色都看不到。她们让他必须把这件事给丢开,赶快穿上外衣,家里来人接他们回去,家里出事了。尤拉被吓了一大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把眼下这一切都给忘了,穿上外衣便跑了出去。
他们终于跑回了西夫采夫大街,逃命似的穿过大门,拼命地往房子里跑去。直到安娜·伊万诺夫娜被死神带走了十分钟之后他们才跑到她的床边,还是没来得及送她最后一程。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死因是没有及时发觉的急性肺气肿引起的长时间的窒息。
东尼娜在母亲离世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不断地大哭大叫,全身都在抽搐,连旁边的人都无法辨认了。直到第二天,她的情绪才逐渐缓和,仔细地听着父亲还有尤拉对她说的话,但并不回答,只用点头来示意,她知道只要她一开口悲痛还是会像晴天霹雳似的震撼着她的心,她将会又哭喊起来,如同着了魔那般。
东尼娜一连几个小时跪在母亲的灵柩旁,用那双纤长娟秀的手臂挽住棺材的一角。安放棺木的台子上铺满了鲜花。只要她的目光一触及到亲人的眼睛,她就会立即站起来,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急步从大厅奔上楼梯,跑回自己的房间,纵身扑倒在床上,把整个头都埋进枕头里,把一肚子的悲痛和绝望一并倾泻出来。
尤拉因为悲痛、睡眠不足以及沉闷的挽歌还有那些不分昼夜跳动的烛火的刺激,让他的心里居然产生了一种甜蜜、紊乱的感觉。这种感觉荒诞得离谱,悲痛中又掺杂着兴奋。
十年前母亲下葬的时候,尤拉还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孩童。如今他依然记得:当年心惊胆战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苦一起压在他幼小的肩膀上,他笼罩在这种切肤之痛中哭泣。那个时候他并不是主要的。当年的小尤拉甚至很难想象,他单独存在意味着什么,是否有意义和价值。那个时候最主要的是他身旁的环境。上流社会从四方袭来把尤拉包裹了起来,这个上流社会仿佛是一座巨大的枝繁叶茂的黑色森林,你只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却没有办法穿越。母亲当年的逝世震动了他的心,在尤拉看来,就像是他和母亲因为迷路被困在森林里,而片刻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了。森林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天边的浮云,城市里的广告,消防队瞭望塔上悬挂着的信号球,还有那个骑马护送圣母神像的教堂执事:他光着头戴着一副耳套,只为了在圣像前表现出他的虔诚。
正当保姆给他讲宗教故事时,那高不可攀的苍穹突然间低低地压了下来。天顶弯到了他的房间,压到了保姆的裙边,好像是人们在沟谷里摘果子时,踮着脚尖把树枝拉下来,树梢就低下了头来,跟视线齐平,随便伸手就可以采摘那般。一瞬间,苍穹好像是落到了小房间里的镀金面盆里,经历了火和金的洗礼。这一刻,星辰化作了一盏神灯,各种神灵都按照大小不一的能力回归到各自的职位上。那时,尤拉崇奉这座森林为上帝,像林区管理人一样。
而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在十二年的中学和大学经历中。尤拉研究了古代史和神学,读了大量的传说和诗歌,学习了历史和探索自然界的学科,如同钻研家史、族谱那般的钻研它们,这感觉非常地亲切。此时尤拉的心中再也没有畏惧了,他将所有事物都当作词汇纳入他的词典中,比如说生、死,乃至于这世上的所有。他认为自己是个能够承受各种压力的男人,对于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祭奠,不会像小时候祭奠母亲那样了。幼年的他根本顾不上悲痛,心里只是一味胆怯地祈祷。耳边的安魂祈祷似乎是在跟他说与他有着直接关系的话。他听着这些词语,像对待其他的事情那样镇定。
“我主圣明,上帝坚强、永恒,请保佑我们。”这是怎么了?他这是在哪儿?人们抬起了灵柩,马上就要出殡了。也该醒醒了。清晨五点钟的时候,他卷着衣服蜷缩在沙发椅上。他似乎有点发烧。家人正在房子的里里外外找他,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睡在书房中偏远的角落里,他就躲在高得差点儿就要顶到天花板的书橱后面呼呼大睡。
“尤拉,尤拉!”看门的马克尔在附近喊他。开始出殡了,马克尔得把花圈搬到外面去,花圈堆得像座小山似的,他被花圈堵在了寝室里,房门却被敞开着的衣橱门把手给钩住了。
“马克尔!马克尔!尤拉!”有人在楼下喊他们动作利索些。马克尔鼓足了劲儿,用力一推,终于把障碍给排除了,搬着些花圈往楼下跑去。
“我主圣明,上帝坚强、永恒……”祝祷声在街道上盘旋着,久久不愿散去,就像是谁在用轻软的鸵鸟毛从空中掠过,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摇摆起来:花圈,人,佩戴缨饰的马头,神父手里被链子提起的香炉,还有脚下被雪光照得刺眼的大地。
“尤拉!哦!我的老天爷呀,总算把你给找着了。你快点醒醒吧。”舒拉·施莱辛格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她用力地摇着尤拉的肩膀大喊,“尤拉,你这是怎么了?要出殡了。难道你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去了吗?”
“哦,不,我肯定是要去的。”
安魂的祈祷已经结束了。乞丐们被地上积得厚厚的雪冻得双脚直跺,肩并肩地挤在马路两边。灵车、运送花圈的大车还有克吕格尔家的轻巧马车慢慢地向前移动着。舒拉·施莱辛格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从教堂里走了出来,她撩开了被泪水打湿的面纱,用搜寻的目光在那一排赶马的车夫中探寻着。她找到那些抬灵柩的人,便点了点头,把他们招了过来,跟他们一同走进了教堂。越来越多的人从教堂里涌了出来。
“现在,已经轮到安娜·伊万诺夫娜了。不得不在命运的面前低头了呀!她真是可怜啊!这条路一旦走了上去,就不能回头了。”
“哎,可不是吗,安娜·伊万诺夫娜这一辈子算是走到头了,她就是个可怜的人啊!如今这个爱说爱笑的女人,也算是去休息了。”
“您是坐马车呢?还是徒步行走呢?”
“一双脚都站得发麻了,先走一段路再坐车吧!”
“你们瞧见富夫科夫那副悲伤的样子没?他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娜·伊万诺夫娜的遗体,鼻涕和眼泪在脸上都要汇成一条河了。可安娜·伊万诺夫娜的丈夫就在旁边。”
“这个富夫科夫已经盯了她整整一辈子了。”
墓地就在城市的另一端,一路上不断地能听到这种话。安娜·伊万诺夫娜出殡的这天是严寒离开后气温稍稍回升的时候。这天乌云躁动不安地在天空上翻滚着,气氛非常沉重,似乎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这天又像是乍暖还寒、死气沉沉的一天,似乎这一天是大自然专门为安娜·伊万诺夫娜安排的出殡日。积雪被弄脏了,就像是穿过披在地上的黑纱所露出的一丝白光。
这里就是当年安葬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那片墓地,至今都令人难忘。这么多年来,尤拉没有给母亲上过一次坟。“母亲。”他远远地望着那里,似乎还是用当年的那个嘴唇轻轻地喊了出来。
人们庄重地、有条不紊地顺着几条扫得非常洁净的小路散开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挽着东尼娜的手臂走的。克吕格尔夫妇就走在他们的身后。东尼娜穿着的那件丧服非常合身。
几长列隆起的十字架的顶部与修道院的紫红色院墙的墙头上落满了斑白的霜雪,远远望去像是发了霉似的。修道院里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两面墙之间挂着绳子,刚洗好的衣服就晾在上面:衬衣的袖口上绣满了花边,杏黄色的桑布床单歪歪扭扭、皱巴巴的。尤拉朝那个角落看了看,终于认出这就是当年那个被暴风雪肆虐的空地,新盖的房屋把它的模样给改变了。
尤拉独自一人走着,步子比较快,超过了其他人,还是得停下来等等他们的。死亡使得这群人走得很慢。尤拉的思绪就像是旋涡里的激流那般越转越深,要得到幻想和思考的机会,必须在诸多方面付出辛劳和汗水,必须得不断创造美好的事物。此刻,他看得非常清楚,艺术总是被坚持不懈地探索死亡问题和始终如一地创造生命这两种东西所占据着。约翰的启示录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只有真正伟大的艺术,才能为它作续貂之笔。
尤拉满怀渴望体会到一种乐趣,在几天之内彻彻底底从家里还有大学里消失,把当下生活所赋予他的瞬间感受写成一首追忆安娜·伊万诺夫娜的诗,当中包含了:安娜·伊万诺夫娜生前的两三个最好、最有代表性的性格,东尼娜身着丧服的样子,从墓地到回来的路上的几个见闻,还有当年风雪狂肆和他幼年时悲痛欲绝哭泣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别人晒衣服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