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人们的脚步声、马蹄声以及微风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送葬的人们唱着《矢志不移》的凄美曲调,低沉的歌声时断时续。
路边的行人不约而同地为送葬的队伍让开了路。他们或是仔细地数着花圈;或是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字;更有些好事者直接加入到队伍中去,随意打听着:“这么大的排场,是给谁送葬呢?”有人答道:“是日瓦戈家的。”“哦,原来是他,那就怪不得了。”“听说,不是日瓦戈先生,是他的妻子。”“其实都一样,这呀,都是上帝的安排,但愿她早点进入天堂。这场丧事办得可真隆重啊!”
剩下的这点短暂时光,也跟那春季里的花一般,无可奈何地逝去了。“神的领土和主的意志,天地寰宇以及芸芸众生……”神父一边念着经文,一边凌空画着十字,同时在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遗体上撒了一小撮黑土。随着《正义之魂》的唱响,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棺盖踩着这首歌的节拍遮挡住了玛丽亚的遗体,铁钉相继落定后,玛丽亚便永远住进了墓穴,与这红尘俗世再无瓜葛。四把铁铲开始机械地舞动着。泥土疾如骤雨般打在了棺木上,不一会儿,墓穴上就隆起了一个散发着新鲜泥土气味的小土包。这时,迎面跑来了一个十岁的小男孩,不等宾客们回过神来,一脚就踩在了这个小土包上。
在如此庄重的葬礼即将接近尾声的时候,送葬宾客们的意识依然沉浸在困顿和恍惚中。直觉使然,他们都认为小男孩在此时此刻,应该是要在母亲的坟前说上几句话的。
小男孩慢慢抬起头,居高临下,快速地环顾了一圈枯索的荒野和落寞的修道院尖顶。转瞬间他的神色变得慌张起来,脖子僵硬地伸着,他那张长着高挺的鼻子的小脸变了形,难看得就像一只小狼,如果一只狼这样抬起头来,大家知道它就要开始嗥叫了。他赶紧用手捂住双眼,眼泪如同倾泻的洪水般泛滥开来。天边那片逐渐逼近的乌云,带来了一场冰冷的骤雨。这场寒雨如同一条从天而降的、湿淋淋的、灰白色的鞭子,抽打着小男孩的脸和手。一个男人走过来,他身着一袭黑色大衣,大衣窄袖上绣了一圈儿褶皱。他是死者的亲弟弟,也就是那个正在一旁号啕大哭的孩子的舅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韦杰尼亚平。他曾是位神父,后来自愿还俗。尼古拉神父走到小男孩面前,把他从坟墓前接走了。
凭借着尼古拉神父的关系,晚上他们得以在一家修道院的一间内室落脚。这一夜,正好是圣母节 的前夕。次日,小男孩将会和舅舅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南方伏尔加河畔的一个省城。自从尼古拉神父还俗后,他就在当地一家思想进步、办过报纸的书局里谋生。他在接小外甥前,就已经订好了往返的火车票了。窄小的房间里,放着整理好的行李。寒风从不远处的火车站把火车启动时掉头的汽笛声带来了,这种声音像极了白天小男孩的哭泣声。
夜幕降临后,气温就更低了。两扇几乎落地的窗户,朝着菜地的方向开着,那些残败不堪的黄刺槐围着这一尺见方的菜地。窗户也对着马路上凝结成镜子似的小水洼和白天埋葬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那片墓地。菜地里只有几棵被冰雪冻得发蔫的白菜,院子里空落落的。刺骨的夜风来袭,拼命地摇曳着早已沧桑的刺槐,使刺槐们朝着马路那边俯下了身子。
夜里,寒风气势汹汹地来敲窗,惊醒了尤拉。昏暗的小房间里竟然也会有一丝跳跃的白光,照得破败不堪的地板很是明亮。尤拉顾不得穿上大衣就径直跑到窗前,把小脸蛋轻轻地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积雪覆盖了马路,从窗子望出去,看不到那片墓地和菜园。风雪放肆地在院里呐喊着,空中出现了一片雪雾。与其说是尤拉发现了风雪,还不如说是这场暴风雪发现了他,而且刻不容缓地想让尤拉感觉到它们那股诡秘而又无可抗拒的力量,因此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它们给尤拉所留下的深刻记忆。寒风凛冽,悲鸣着,总之是倾尽一切手段去抓住尤拉的注意力。大雪连绵,犹如一匹从天而降的白色织锦,回旋式地向地面飘落,仿佛是一件寿衣,掩盖住了大地。这个时候,就只剩下一个前所未有的、风雪交加的猖狂的世界存在。
尤拉慌忙地从窗台上缩了下来,心里想着要马上穿好衣服,好去外面做点什么。他害怕那些白菜被大雪淹没,再也挖不出来了;或者他害怕这场暴风雪跑到那片荒野里,吞没了他的母亲。眼下的母亲只有无可奈何地忍受着,最终,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深地长眠地底。
泪珠陆续地钻出尤拉的眼眶。尼古拉神父醒来,把耶稣的故事告诉给尤拉,借此慰藉。故事讲完后,神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慢悠悠地走到窗前,若有所思起来。黎明缓缓走到他们的身旁,他们各自穿戴好,天也逐渐亮了起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还活着的时候,尤拉的父亲就已经把他们一并抛弃了,只不过那时的尤拉还太小,对此没有什么印象。他父亲经常独自一人在西伯利亚的大小都市以及国外的某些城市花天酒地,沉浸在纸醉金迷之中,大把大把的财富都被他如同流水般挥霍一空。时常有好心人告诉尤拉,他的父亲偶尔会在圣彼得堡小住一阵,不时又会到某个集镇待上一阵子,经常出现在伊尔比特集市上。
之后,久遭病魔缠身的母亲,又被肺病纠缠上了。她不得不奔波于法国的南部和意大利的北部之间,年幼的尤拉陪她去治疗过两次。就在这奔波的情况下,诡秘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母亲只好将尤拉托付给邻居、朋友轮流照顾。幼小的尤拉就在辗转于各处的寄养下,慢慢地成长起来,并且迅速地习惯于当前的新生活。也许是因为他的这种颠沛生活,以至于让他觉得没有父亲的陪伴也无所谓。
在那个时代,数不胜数的各类商品上都标有他们家的名字,但是,那时候的尤拉还太小。
比如,以日瓦戈命名的日瓦戈作坊、日瓦戈银行、日瓦戈公寓大厦;就连领结和别针也有称为日瓦戈的款式;那时还有一种甜饼也标着日瓦戈的字样,那是种用甜酒浸泡过的圆形小点心。除此之外,你可以随便在莫斯科的任何一条街道上对车夫说一句“到日瓦戈公寓”,就相当于说“到这座城市最远的地方去”。小小的雪橇会将你送到距离市中心最远的郊区。这里如同一个静谧的公园,到处都是被冰雪压得弯下腰的松树和杉木。积雪融化后掉下来,砸到了乌鸦,乌鸦便匆匆飞离枝头,发出悲鸣的叫声,就像干裂的树枝即将爆裂开来那般,徘徊在上空,久久才淡去。不远处传来几条纯种猎狗的吼叫声,它们从树林深处小路后面的那栋新房子里奔跑到大路上来。这些猎狗的身后,早已点起了明亮而又温馨的灯火。这时你才会发现,原来夜幕早已降临。
就在一夜之间,这繁华的一切都冰消瓦解了。富甲一方的日瓦戈家族破产了。
一九○三年的那个盛夏,尤拉和舅舅同乘一辆四轮马车,沿着田野朝着纺丝厂主、当时有名的艺术慈善家科洛格里沃夫的属地杜普梁卡而去。此行是为了拜访伊万·伊万诺维奇·沃斯科博伊尼科夫,他是个教育家兼普及读物作家。
此时,正逢喀山圣母节,又碰巧是农忙时节。或许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圣母节,麦田里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浓烈地烘烤着还没有割完的庄稼地,仿佛是一个犯人,剃头只剃到一半。小鸟徘徊在田野的上空。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吹过,那些小麦秆子笔挺地站着,像被罚站的孩子,麦穗只能低下头。不远处的路边,堆起了高高的麦秆垛子,要是你就那么一直望着,这些麦秆垛子会像一个个移动的人影,更像是测量人员,在顺着地平线测量着土地,量完一处,就登记好一处。
“这块麦田是谁的?”尼古拉神父对书局里打杂兼看门的帕维尔问道。倾斜着身子、依靠在车门边、坐在驱驾位上的帕维尔弯着腰,跷着二郎腿,很明显他并非一个职业车夫。“这块土地是属于地主的,还是属于农民的?”尼古拉神父继续问。
“这一片土地是地主的。”帕维尔漫不经心地边搭着话,边悠然地点着旱烟,“那边,”他猛地吸上一口,烟头弱弱地闪出了一丝火光,半天才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指着另一处说:“那才是农民的。驾!哼!该死的,又睡着了?”他不断向马儿怒喝着,不停地扫视着马背和马尾,就像开火车的司机不断地看着气压表。
这两匹牲口跟世界上所有拉车的马一个样,驾辕的马中规中矩、憨实忠厚地奔波着,而旁边那匹拉边套的马却像极了那些生性懒惰的人。
尼古拉神父把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写的那本阐明土地问题的样稿给带来了。书刊的审查制度越来越趋向正规化,书局要求作者必须重新批阅一遍书稿。
“乡下的农民联合起来造反了!”尼古拉神父说,“潘科夫斯克乡的农民在当地杀了一个商人,还放火烧了当地政府的养马场。对于这类不像话的事,你有什么看法呢?你们那儿的人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
帕维尔的看法非常消极,甚至比书刊审查官——那位一心只想着如何让沃斯科博伊尼科夫放弃土地问题的人,还要绝望。
“这能有什么好说的呢?那些农民真是肆意妄为。他们胸无点墨,干出来的事,都是你无法想象的。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呢?如果放手不管那些农民,任由他们的脾气来,那肯定是要相互残杀的。我敢向上帝起誓。驾!该死的!我叫你睡,还不快走!”
这已经是尤拉和舅舅第二次来杜普梁卡镇了。尤拉觉得自己似乎是记得这条路的。田野向两旁远远地延伸开去,从前面往后眺望过去,仿佛是树林绣上了一道精细的花边。尤拉似乎觉得立即就可以认出那个出口了,在那里,大路应当是向右边转过去,只要拐过弯,就可以看到科洛格里沃夫庄园的全景,还有不远处那条闪着光亮的河以及河对岸的铁路。然而,这些景象迅速地从视线里晃过——他认错了。田野一望无垠,周围全是连绵不断的树林。陆续变换的田野,使人觉得心境开阔,精神爽朗,于是悠然自得之情油然而生,那些憧憬的画面不由自主地从脑海里蹦了出来,那是尤拉对未知未来的渴望。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之后的成名作,这个时候还没有一本写成问世。尽管如此,他的理想已然成熟,铸就他声名的时机早已悄悄地临近了,只是他还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尼古拉神父日后必定会集作家、教授以及革命哲学家等头衔于一身,而且一定会锋芒毕露,在学术界占有一席之地。现在他要思考、探索的是除了通常使用的专业术语之外的所有东西。有些人只信奉陈旧的教条,而且只满足于咬文嚼字和一些外在的虚幻的东西。而尼古拉神父曾接受过神的差遣,曾经亲身学习过托尔斯泰的思想和革命精神,并且一直锲而不舍地探索着。而这些都是能够引领着人们通往各种不同道路的东西,使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趋向完备。尼古拉神父的思想犹如凌空的一道闪电或是轰隆的一阵雷鸣,无论是孩童还是妇女都能轻松地理解。他所追求的是一种崭新的思想。
只要能跟舅舅在一起,尤拉就会感到十分快乐。舅舅很像妈妈,和妈妈秉性相同,也是一个尊崇自由的人,即使面对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也不会对其产生任何偏见。他们都拥有一种可以跟所有人平等共处的高尚品德,看待任何事物都是一针见血,而且擅长用最原始的想法表现出来。
舅舅带他去杜普梁卡,尤拉很开心。杜普梁卡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那里景色怡人,一方面使他想起了母亲也非常地热爱大自然,另一方面他又能跟尼卡·杜多罗夫见面了。尼卡是寄居在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家的中学生。尤拉总担心尼卡会瞧不起他。尼卡比尤拉大两岁,每次打招呼,尤拉都会主动地跟尼卡握手,而尼卡的手通常会像只失去了平衡的天平,重重地往下沉,头压得像熟透了的麦穗,头发蓬松地散落下来,淹没了整个额头,就连半边脸蛋都被遮掩住了。
“赤贫现象的核心原因在于——”尼古拉神父朗诵着修改好的书稿。
“我觉得用‘实质’这个词更好。”伊万·伊万诺维奇边说边在校稿上修改着。
他们是在一个玻璃棚里的凉台上办公的。玻璃棚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地上一片狼藉,眼睛只能勉强地辨别出随意乱放在地上的喷水壶以及园艺工具。一件雨衣突兀地搭在了一把破旧的靠椅上。一双弯到地的靴筒沾满了干涸了的泥巴,立在墙角边,这是双专门在沼泽里使用的水靴。
“而且死亡率和出生率的统计也体现了——”尼古拉神父接着说。
“还要把统计年度加上去。”伊万·伊万诺维奇说着,怕忘记了,写了下来。
风跑过,穿透了凉台。为了不让样稿被风吹乱,尼古拉神父用一块花岗岩石把样稿压在了下面。
修改结束之后,尼古拉神父便急着要回家。
“大雨就要来了,我得回去了。”
“大雨?不可能,我才不让你走呢!来,我们先喝点茶。”
“天黑前我必须回城里去。”
“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才不管你呢!”
微风把煤烟的刺鼻气味从房子前的小花园里吹了进来,破坏了烟草和茉莉花的清香味儿。佣人们忙着把热奶油、浆果和奶渣饼端到客房去。此时,听到有人说帕维尔跑到河里洗澡、洗马去了,尼古拉神父不得不应允着留下来。
“他们安排茶点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们去悬崖上看看,去那儿的长凳上坐坐。”伊万·伊万诺维奇建议道。
凭借着与大富翁科洛格里沃夫多年的情义,伊万·伊万诺维奇毫不客气地借用了其管家居住的两间厢房。这栋小屋还有前面的小花园,隐匿在一个大花园里。这是一个昏暗、荒无人烟的角落。屋前有一片半圆形的、陈旧的树林,林中小路还是清晰可见的。小路上野草疯狂外窜,想要吞噬掉这条小路,车辆如今都不从这里过了,只有垃圾车会经过这里,往这里的一条沟谷里倒些干垃圾和报废了的石料。思想进步的科洛格里沃夫还是一位怜悯革命的百万富翁,此时此刻,他跟妻子正在国外欣赏湖光山色。庄园里只剩下他的两个女儿娜佳和莉帕住着,还有一位女家庭教师和屈指可数的几个佣人。
在管家的这个小庭院里,围着一圈黑色的绣球花。绣球花的枝叶连成一片似川流不息的瀑布,将管家的小院以及整个花园、池塘、草坪与科洛格里沃夫的宅子隔开。伊万和尼古拉神父沿着鲜花盛开的瀑布往里面悠闲地走着,每隔一段类似的距离,就会有相同数量的一群麻雀从绣球花丛里飞出来,瞬间使得这片瀑布充满了盎然的生机,增添了一份和睦的嬉闹声。
他们陆续地走过暖房、园丁的居住地,还有一座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石料建筑物废墟。
“拥有才干的人可不少。”尼古拉神父说,“但是,现在风行的各式各样小组社团都是随便组织在一起的,尽是些资质平庸之人的栖身之所——不管他信奉的是索洛维约夫 、康德 ,还是马克思。只有积极寻求真理的人,才能不受到那些扭曲真理的人的影响。这世上有什么是我们应当去追求、去信仰的呢?这样的东西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似的。我倒是觉得应该忠贞于不朽,这才是对生命最好的诠释,也是对它最有力度的称呼。想要维系对不朽的忠贞,那必须得先忠于耶稣!哎,您的眉头又紧锁了,真是个可怜的人。您最后依然什么都没有弄懂。”
“嗯。”伊万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句。他有两撇翘翘的胡须,配上细细的淡黄色头发,看上去像极了林肯时代的美国人。(每隔一小会儿,他就会饶有兴趣地搓搓自己的小胡子,把它们搓成一小撮,然后试着亲吻小胡须的两端。)“我伊万是不会提出任何见解的。你很清楚,像这样的事儿,我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哦,对了,请允许我随口问一句,方不方便告诉我一下,你是因为什么缘故才被免去神职的?关于这件事,我虽然早有耳闻,但还是想听听你的说法。你该不是胆怯了吧?要不然是被教堂赶出来的吗?”
“我说,你没有必要把话题岔开。没错,我就是被教堂赶出来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不提了,这些事情已经用不着去争辩了。一句话,还是撞上了几件不吉利的倒霉事儿,直到现在想起来,我的心都翻腾个不停。嗯,这样说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再重操旧业、不能进首都了,他们禁止我进去。现在想想,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还是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吧!之前我不是说过了,要忠于耶稣。不如我们就来探讨一下,如何忠于耶稣吧!你还不明白:一个人,可以允许他不信奉神,也可以允许他不知道上帝是不是真的存在和为了什么而存在,但是他必须明白,人是存活于历史之中的,而不是存在于自然界里的。我知道,你想问历史又是什么呢?历史能够确认并且解释从古至今关于生命终结的谜团,并且锲而不舍地追寻破解其中奥妙的方法。也正是因为它,人类历史上才有新的突破,比如:发现了数学中的无穷大;发现了电磁波的存在;创造出了交响乐。当然,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和一颗赤诚的心,是无法向着这个目标前进的。充分的精神准备是你探索的必要前提,它所包含的都写在福音书中。那是什么样的呢?首当其冲的就是对亲人的爱,这是生命最强有力的体现形式了,它能够充满人心,并且会坚持不懈地追寻着前进的方向直至消亡殆尽。另外,每一个现代人的身上都必须兼备两个特征:个性自由和敢于献身。你要知道,这可是到目前为止最前卫的观点。所以,在遥远的亘古时代是没有历史的。那时候唯有被天花弄了一脸麻子的罗马暴君做出卑劣的、血淋淋的勾当,却没有一点儿感觉。每个奴役者都是蠢材。还有那被雕刻在青铜纪念碑、大理石圆柱上的永恒,如同标本那般僵硬且没有生气。自从耶稣来到人间,时局和人们才得以自由地舒缓一下。耶稣的降临,为后一辈人注入了灵魂,这才有了生命;人们拥有了灵魂后,受到信念驱使,会选择在历史中升天,为战胜死亡而不遗余力地劳作,勇敢地把自己奉献出来,去完成这个重要的任务,而不是随意地死在路旁的沟渠里。呵呵,还真验证了那句古话:说的人眉飞色舞、畅快淋漓,听的人却不知所云。”
“哎,我说老伙计,这可是玄学。医生禁止我谈论这个,况且,我的胃可难以消受这些。”
“谁信呢?还是祈求上帝对你多一点眷顾吧!算了,你呀,真不愧是个走运的人!这里景色秀丽,让人流连忘返!你是生在这美景中,不识庐山真面目呦!”
朝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望过去,跳动的波光直逼双眸,令人不禁感到头晕目眩。阳光邀请水面上的波纹轻舞一曲,兴头所至,它们连成一片,如同一整块铁板,随着舞步的回旋,似乎又散开了些水纹。一条超大的渡船横过河面,向对岸驶去,上面载着马匹、大车以及乡下男女。
“没想到现在才过五点钟。”伊万·伊万诺维奇说道,“尼古拉,你快看!那辆就是从塞兰兹开来的快车,它每次经过这里都是五点零几分。”
远处的平原上,一列颜色鲜明、黄蓝交织的火车从右向左开去。远远地望过去,就像是一条美丽的毛毛虫。蓦的一下,他们发觉那列火车停下了脚步。一团团浓厚的白烟在驾驶室的上空徐徐升起,那是驱动火车前进的蒸汽。随后,便从那个方向飘来了警笛的嘶鸣声。
“真是怪了,”伊万·伊万诺维奇说,“可能那里出了什么事。它没有在沼泽地里停下的理由。嗯,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还是回去继续喝茶吧!”
尤拉找遍了花园和屋子,都没有发现尼卡的身影。尼卡认为跟尤拉在一起没有共同的话题与乐趣,刻意地躲避着。再说了,尤拉不算是尼卡的朋友——在这一点上,尤拉猜对了。舅舅和伊万·伊万诺维奇一起在凉台上工作,尤拉只好一个人在房子附近散步,他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
这里的景色真是怡人呀!时时刻刻都能听到黄鹂在展示曼妙的三重唱,令人如痴如醉,中间似乎还有停歇,等着那美妙的歌声被微风推向四野,滋润空气,又鱼贯地钻入人们的耳朵里。清幽的细碎芬芳依依不舍地徘徊、滞留在这片天空之中,一不小心被盛夏的酷暑捕捉到花坛上!此情此景不禁让人回忆起意大利北部和法国南部那些避暑的小村庄!夏虫和鸟鸣交替着演奏出动听而又熟悉的旋律,使得尤拉冷不丁地向右边拐了一下,又立即转向左边,他想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歌声还是母亲的召唤声。突然间,尤拉弱小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好像是听到了母亲那温柔的声音在跟他讲述着什么,在脑海里浮现出母亲想要带他走的幻觉。
他越走越远,不知不觉中走进了那条堆满垃圾的沟谷里。他沿着土坡往下走,把那片遮盖了熙熙攘攘并且较为干净的杨树林丢在了后面,朝着淹没了谷底的赤杨树丛走去。
赤杨树丛里光线不足,空气中的水分明显比外面要多,不知道是树叶挡住了果实,还是果实压着了树叶。零星的几朵野花,稀疏地插在粗根横生的荆树旁边,这些形状怪异的树根,像极了他那本图画版《圣经》里雕刻着象征权力的图案的拐杖。
林子里静幽幽的,莫名的孤寂爬上尤拉的后背,并紧紧地压住他,冷冷地勾引出尤拉的悲伤,泪花在眼眶里随时准备奋力冲出来。他颤了一下,跪倒了,双膝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哭着、宣泄着。
“主的使者,我用生命去尊崇的守护神,”尤拉一边抽泣着,一边向天空祈祷着,“请您引领我走在真理的路上,与此同时,请您告诉我的母亲,我一直都很好,不要经常挂念我。母亲为人正派,请主允许,并且引导她的灵魂进入天堂,让她能见到圣徒们那如同星光般璀璨的笑容。母亲待人和善,她没干过什么坏事。仁慈的主啊,请您大发慈悲吧,请您不要再让她承受各种苦难了。母亲!”尤拉仰天长啸,好像要用这种夹杂着悲鸣和疼痛的声音,去感召上帝身边的另外一个新的圣徒。长时间的哭泣,使得尤拉终于支撑不住了,他昏厥在地上。
舅舅寻找的呼唤声成为了他苏醒后温馨的宽慰。还好,他只晕了一小会儿。他答应了一声,赶紧往沟谷的上方走去。他心里嘀咕着什么,突然间想起,他刚才没有为毫无踪影的父亲祈祷,母亲以前经常教他为父亲祈祷的。
经历了赤杨树林的片刻小晕后,尤拉倒也觉得心情十分舒畅,不愿意失去这种轻盈而又畅快的感觉。他心里默念着,下次再为父亲祈祷,这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妥。
“他有的是耐心等着呢!”他如是想。对自己的父亲,他似乎没有任何的印象。
米沙·戈尔东和他的父亲从奥伦堡来,就坐在火车的二等卧铺车厢里。米沙是个学生,中学二年级,父亲是位律师,名叫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戈尔东。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嵌在了这个十一岁男孩那沉思的面孔上。戈尔东律师要到莫斯科上班,为了给米沙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顺便带上了他。母亲先他们父子一步,带着他的姐妹们到了莫斯科,正着手布置他们的新家。
他们父子在火车上已经待了两天多了。
莫斯科被太阳晒得像白石灰一样,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田野、草原、城市、村庄都被笼罩在一团热滚滚的尘雾里,被甩在了后面。大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笨重地向铁道路口拐去,坐在飞驰而过的列车上向外望去,远处的车排成一条静止的长龙,唯独那些马匹在原地悠闲地踏着。
每个大站的小商店都非常受旅客们青睐,一到站,他们就蜂拥而至。太阳偷偷地向西边倾斜过去,暖暖的斜晖穿过车站花园的树林,默默地照着旅客们仓促的步伐,也点亮了车厢下的车轮。
世界上的所有活动都是目的鲜明而准确的,但是,交织在生活的随波逐流中后,就会变得困惑混沌了。人们开始日日夜夜地劳碌着,这一切的动力,便是自身的利益。如果不是得到了最高和最主要意义的调节,恐怕也难以摆脱这种境遇。还好,这些作用的效果不佳。这种超脱感源自人们生存的各种联系,源自坚信相互之间的转变,源自那种幸福感。所有的事物不仅仅只发生在埋葬逝者的土地上,还会在另外某个地方出现,而这个地方,有的人称之为天堂,有的人称之为过往,还有的人用自己的方式为它命名。
就拿眼前的这个小男孩来说吧,这条法则对他而言是个沉痛而伤心的例外。他的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浓厚的忧郁面纱,即使了无牵挂也无法摆脱,他无法自我振作,就更别提能够获得轻松了。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同于同龄的孩子,他身上有着一种特殊继承。迫于压力,他总是敏感地在身上捉捕着它的影子。这样做,他的心会疼痛,也会伤害到自尊。
米沙自有记忆以来,他就意识到一些奇怪的现象:为什么有一部分人的体质发育与其他人一样,言行习惯也并无异样,却不可以变成跟大家一样的人?为什么只有少部分的人会对他有所眷恋,大部分人却对他嗤之以鼻?为什么一个生在贫民家庭的人没有机会翻身变成富人,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又是什么?这些都会给米沙带来无限的痛苦和无可奈何。
每次他向父亲寻求这些疑问的答案时,父亲总是说他的思考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指出他是在荒诞地看待问题,劝他不要这样去判断问题。父亲一贯如此,从来没有提出过让米沙折服的论据,最后,米沙还是深陷这些问题之中。
所以,他藐视那些除了父母之外的成年人,他们才是始作俑者,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不过,他坚信,等到他成年之后,这一切都会被他弄得明明白白。
世事难料,谁也无法断定父亲紧紧追赶在那个冲到车厢门口的精神病人身后的行为是对是错;谁也无法想到那个人会把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推开后,打开了车门,然后像游泳运动员从跳板上往水里跳那样,头朝下跳下了正在疾行的火车。那一刻,戈尔东律师不应当拉住火车紧急制动闸吗?
正是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扳动了紧急制动闸,火车才会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
旅客们不明所以,不清楚是什么使得火车停了下来。人们开始猜测,或是认为紧急制动装置遭到了破坏,或是认为火车正在某段坡度稍陡的地方推力不足。与此同时,另一种说法炸开了锅:死者是一位颇有身份地位的人,他的专属律师请求去科洛格里沃夫卡车站找人来例行询问。如此一来,司机的助手爬到电线杆上的举动也就明朗了——检道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用洗漱水冲厕所的那股刺鼻怪味若隐若现地弥漫在车厢里,散发出一股发臭的油炸肥鸡味。几位上了年纪的彼得堡的太太们满脸的油脂化妆品味儿跟煤烟的味道糅合在一起,她们酷似茨冈女人那般风骚。周围的环境影响不了她们的爱美之心,一层层地刷着白白的粉,故作斯文地用手巾擦着手,说话的音色嘈杂难听。她们把头巾当作披肩搭在肩上,从戈尔东的包房走过时,还不忘在拥堵的过道里搔首弄姿。米沙仔细地观察着,认为她们是在用鹅公嗓埋怨,从她们的嘴型和唇部运动推断,好像是在说:“哎!您是不是也觉得这令人兴奋啊!我们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我们可是有学问的人呀!哼,这样的情况我们可接受不了。”
自杀者的尸体躺在松软的地基边的草坪上,散发着黑色死亡气息的血痂在额头和眼睛上凝固着,像是画了一个一笔勾勒出来的“十”字标志。干涸的血液像一贴膏药,也像风干的泥巴,更像被水泡过的红桦叶。
人们陆陆续续地围过去,或是怀揣着怜悯,或是兴趣使然。死者那位体格健硕、面容桀骜不驯的律师朋友看上去像是裹在麻布袋里的家畜,汗水淋漓,面目僵硬地紧蹙着眉,麻木地凝望着死者。他热得用礼帽当扇子不断地扇风。旁人无论问什么,他都漠不关心地耸耸肩膀。不仅如此,就连身子也不愿意转过来,自顾着回复:“他就是个酒鬼,事实还不够清楚吗?瞧,这就是酒鬼发酒疯的下场。”
一个清瘦的妇人,身着一袭薄款连衣裙,那条绣着花边的头巾长长地披在身后,她这已经是第三次来到死者的身旁了。她是个年迈的寡妇,名叫季韦尔辛娜,有两个儿子,都是火车司机。她带着两个儿媳坐在三等车厢,享受着免票的优惠待遇。两个儿媳略显羞涩,头巾都快低过眼睛了,像极了低眉顺眼的修女,一声不吭地跟在婆婆的身后。围观的人们对她们三人顿时肃然生畏,十分尊敬,纷纷让出道来。
如果不是丈夫死于一次意外的火车事故,季韦尔辛娜也不会成为寡妇。为了看得清楚,她在人群中选了个视野相对开阔的角度,距离死者只有几步之遥。她呼出的气息中充满了忧郁和悲恸。触景伤情之际,她又想起了已故的丈夫。“生死祸福,从来都是上天注定的。”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这样的想法,“你看吧,如果上帝让这个愚昧的念头在他的身体里滋生,那么他就绝对逃不过去。原本可以好好地养尊处优,这倒好,偏偏来这儿发疯送了命。”
车上的旅客都来瞻仰过尸体了,只是因为担心车上的行李,这才陆陆续续地回到原位去。
旅客们下车后,走到松软的地基上,伸展了一下因为长途跋涉而酸疼的筋骨,或是采下路边的野花,或是快走几步。他们觉得,如果没有这次突然的停车事件,那么这片连绵起伏的沼泽草坪,还有这条宽广的河流与河对岸上那高耸的教堂和美丽的房屋,对他们而言可以说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就连那西斜的夕阳也好像是这片土地上独有的,带着黄昏下的羞涩,斜射在铁轨旁,并且不动声色地迈着步子悄悄移近。这场景,宛如被放养的牛群里走散的一头小牛,腼腆地走到松软的地基上,迷茫地张望着周围的人群。
突如其来的意外把米沙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吓呆了,起初仅仅是对死者的同情和被死者那惨不忍睹的样子吓得号啕大哭。这次长久的旅程里,死者曾频繁地来到他们的车厢,并且长时间地跟米沙的父亲谈论问题。他曾说过,心灵的纯净、恬静和对人世间的感悟往往最令人神往。他还向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请教了很多关于法律的细小问题,同时还特别提及了涉及期票、馈赠、破产和伪造等方面的公诉事宜。“哦,结果是这样的!”戈尔东律师的陈述使他感到惊异,“您说的这些都只是大方面的法规。我的律师提出的参考意见可不是这样的。相比之下,关于这些问题,他的看法没有您那么乐观。”
每次这个神经过敏的人偃旗息鼓后,他的私人律师就会从一等车厢挤过来,拉上他去公用餐厅喝一杯香槟。这就是死者那体格健硕、傲慢无礼、衣冠楚楚的私人律师,到现在为止,他还站在死者的遗体旁,司空见惯的冷漠笼罩在他的脸上。由此可以推断出,他的委托人是一个长期处于异常兴奋状态下的人,如今的这个结局似乎正合他的心意。
米沙的父亲告诉米沙,死者是个有名望的富豪,是一个和善的、只对自己一半言行负责的人,即使是将他置于鞭刑下忏悔,他也无法对其另一半言行负责。他可以无视米沙的存在,肆无忌惮地谈论与米沙年纪相仿的儿子以及早已去世的妻子,而且被他遗弃的第二个家庭也可以信口拿来当作谈资。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忽然因为一丝的愧疚而感到尴尬,脸色由阴霾立即转变成风雨交加,气色惊慌而惨白,就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
米沙激发了他潜在的父爱,他的言行举止中无一不显露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怜惜和疼爱,或许这就是他惦记儿子的一种方式。他不停地给米沙送礼物。为了博取米沙的好感,只要车停靠到较大的站,他都会兴致勃勃地跑到一等车厢的候车室去,那里除了有图书,还有各种各样的玩具以及具备本土风格的纪念品。
他拼命地把酒当水一样灌下去,埋怨着如果不能借助酒意,就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这种焦虑已经纠缠了他两个多月了。
在他将要结束这种焦躁不安的生活前,他曾跑到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的面前,一把抓住格里戈里的手,欲言又止,然后才如释重负地跑到车门的台子上,以一种逃避的方式结束了这颓废的生命。
死者临死前,送给了米沙一套乌拉尔矿石标本集。米沙翻看着小木盒子里的那本册子。一辆飞驰而来的检道车从另一条铁轨上奔来,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一名侦查员从那车上跳下来,帽檐上还镶着徽章,随后医生和两名警察也下了车。一阵阵官腔语调随风传了过来。他们随意地询问了几句,肆意地在本子上书写着。警察和乘务员把尸体沿着松软的地基往上拖,脚下不停地在沙土上打滑。不知是哪名农妇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旅客被请上了列车,汽笛的声音再次响起。列车继续前行。
“又是他,这个令人乏味的家伙!”尼卡恨得咬牙切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客人的谈论声由远至近,尼卡已经无路可退了。最后他毫不犹豫地就钻到了自己的床下。
他们进屋没看见尼卡,就跑到另一间屋子里叫他,他们觉得尼卡不在,让人费解。一阵徒劳的寻找后,他们就去了卧室。
“哎,目前只能这样了。”尼古拉说,“尤拉,进去吧。或许等一会儿,尼卡就会回来,然后跟你一起玩耍呢!”他们讨论了一阵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大学生运动,在这不算漫长的二十分钟里,床底下的尼卡觉得十分难受、憋闷。好不容易等到他们都去了凉台。尼卡蹑手蹑脚地推开窗户,纵身跳出去,这一刻他感到无比自由,欢快地走进花园里。
昨晚,尼卡没有睡好,现在看上去很憔悴。十三岁的尼卡不愿被人当作是无知而又愚昧的小孩。黎明后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厢房里走出来。阳光暖暖地照在花园里的草叶上,露珠和树木在柔和的阳光下拖长了身影。此时的影子没有正午那般黝黑,有点明亮,带点灰色,如同被水浸泡过的毯子。晨曦下的空气格外清爽,这种怡人的芬芳渗入了骨髓,就像是从这片湿润的土壤下缓缓升起来似的,阳光倾斜地穿过树干,映衬着树影,宛如少女那白皙的纤纤玉指。突然间飘来一条丝带,如草叶上的露水滚落在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丝带不断地流着,没有渗入到土壤里去。忽然,这条丝带不见了。原来是条赤练蛇,吓得尼卡打了几个冷战。
他是个非常古怪的孩子,想法很新奇,高兴的时候会大声地跟自己说话。他还会模仿母亲,也对侃侃而谈饶有兴趣,喜欢追寻一些奇怪的思维方式。
“活着,就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事!”他喃喃道,“既然如此,可为什么又经常会为活着而感到莫名的痛苦呢?我坚信,主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如果主存在,那么他便是我。那好,我现在就给这棵白杨树下命令。”话音刚落,那棵白杨树竟然从树梢开始颤抖,就连树干都有些许颤抖,他瞄了一眼:这棵白杨树的叶子繁茂、油亮,好像是用马口铁剪有意修剪而成的。他想:“我这就命令它。”他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来,用他那孱弱的身子和幼小的心灵以及全部的灵魂向神灵表明心愿,幻想着:“你现在就给我安静下来!”白杨树立即遵从他的旨意,静如止水地站定。尼卡得意地大笑起来,然后,跑到河里游泳去了。
尼卡的父亲杰缅季·杜多罗夫在服苦役,他是个恐怖激进分子,若不是得到沙皇的特赦,现在恐怕已经被判绞刑了。他的母亲则是一位皇亲国戚,是格鲁吉亚的埃里斯托夫家族的贵胄,也是这个家族里性格怪癖而又年轻漂亮的公主,经常对某一事物表现出强烈的爱好且非常专注地沉醉其中。譬如,怜悯动乱和极力反抗的人,倡导偏激的观点,炫耀并夸赞名声大噪的演员以及帮扶那些落魄的可怜人。
尼卡是在母亲的溺爱下度过童年的。她将尼卡的名字加上前缀和后缀,随意地拼凑出一堆既傻气而又温馨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爱称,比如说“诺切克”或者是“诺亲卡”。并经常带着尼卡去梯弗里斯,在亲戚面前夸耀。在那里,有一个院子里的参天古树令尼卡感到惊喜和奇怪。那棵强壮且巨大的树来自于热带。它繁密的枝头上长满了硕大如象耳的叶子,葱葱郁郁地掩盖住了南方炙热的天空。在尼卡那幼小的心里,无法承认它是一棵树,更不觉得它是真真切切的植物。
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征得尼卡母亲的同意后,准备上报沙皇,请求让尼卡跟随母姓。因为尼卡的父亲声名狼藉,恐怕会给尼卡带来风险。
每当尼卡静静地躲在床上为这世界上的诸多事物感到愤愤不平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件事。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算什么,凭什么来干预他?就让他们等着,看看他会用怎样的手段去教训他们。
哦!还有那个娜佳也是!不是就因为她满十五周岁了吗?难道这样就可以对他翘鼻子,把他当作小孩子吗?等着看吧,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不可!“我憎恶她,”他絮絮叨叨地重复了几遍,“我要把娜佳杀了!约她去划船,然后把她淹死。”
母亲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她临走的时候欺骗了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和他。那一天她没有在高加索停留,就在附近的一个中转站转车北上了,抵达彼得堡后又参与到大学生的运动中去,一起枪击警察。而他却要活活地烂掉在这令人厌恶的地方。不过,尼卡决定把所有的人都戏弄一番。淹死娜佳,休学,去西伯利亚寻找父亲,然后父子一起发动起义。
莲池里满是郁郁苍苍的莲花和莲叶。小舟紧贴着睡莲花丛穿梭着,不时发出挽留的牵绊声。只有一小块地方没有被它们占领,那儿才得以看见水,就像刚切开的西瓜从切口处泌出汁水那样。
尼卡和娜佳正忙着采集睡莲。一根睡莲的茎干被他们两人同时抓住了,厚实的茎干就像一根皮筋那般绷得紧紧的,结果他们被睡莲的茎拖到了一起,碰着彼此的额头。小船像是受到了对岸的召唤,恍恍惚惚地漂了过去。莲茎接在一起,由长变短,那一朵朵白色的莲花盛开着,花蕊的颜色就像带着血的蛋黄,莲花忽然间就沉到水底去了,不一会儿又带着水花一并钻出了水面。
娜佳和尼卡意犹未尽,接着采摘,花越来越多,使得小船不堪负重并开始瑟瑟发抖,他们差点排成一字形趴在船舷上。
“我开始厌烦学习了,”尼卡说,“到了我面向社会开始赚钱谋生的时候了。”
“啊,这样啊。我还准备向你请教一下联立方程式呢!我的代数成绩不好,差点儿就补考了。”
尼卡知道她话中有话。这无非就是在告诫他,他还是小朋友。尼卡连代数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联立方程式了。
尼卡隐忍着内心的愤怒,将侮辱感藏在心底,故做不以为然的样子,随意地问道:
“长大以后,你想嫁给谁呢?”
话音刚落,一股自责感便蔓延开来。
“哼,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呢,也许谁都不嫁。我还没有考虑到这里呢!”
“你是不是以为我对这事儿兴致勃勃啊?”
“那你干吗还要问啊?”
“你是个笨蛋。”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一场唇枪舌剑。尼卡回忆起了早上他非常憎恶女人的心绪。他警告娜佳,要是继续让他烦躁的话,就淹死她。
“那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干的。”娜佳强势地说。尼卡一把抱起了她的腰,两个人扭打了起来,最后因为重心不稳而一并掉入了水中。
幸亏他们都会游泳,就是睡莲的根系有点纠缠着手脚,再加上这里的水并不深。挣扎了一会儿,他们终于踩在了水里黏稠的污泥上,顺着水流走向了岸边。水底的暗流欢快得如同山涧里的水那样,从他们的脚边跑过,穿过口袋。尼卡觉得很疲惫。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不久前年初开春的时候,他们两人一定会像落汤鸡似的号叫、互相讥笑谩骂,又或者是捧腹大笑一番。
而今,他们周围却是一片死寂,只听见上气不接下气的粗重喘气声,可能是因为之前的闹剧而觉察到了压抑。被惹恼的娜佳闷闷地保持着冷战。尼卡全身疼痛,像被棍子在手脚和胸口上奋力地打了一通。后来,娜佳咬着牙说了一句:“神经病!”这腔调像极了成年人的口吻。尼卡也拿捏准确地用这种口吻回敬道:“对不起!”
两人一起向小屋那边走过去,远远看去他们就像两个水桶,所到之处都会留下湿漉漉的一片痕迹。他们穿过一片经常有蛇栖息的土坡,现在离尼卡清晨遇到赤练蛇的地方不远了。
尼卡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晚上自己精神异常亢奋的样子,以及早晨曾迫使大自然俯首称臣的那种所向无敌的能力。此刻要怎么对她下指令呢?尼卡思索着。他现在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他忽然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有一天可以跟娜佳纠缠到水里去,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