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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满康德十一年( 公元1944年 )秋天,狂风肆虐地撕咬着万物。仿佛一夜间,生机泯灭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惨黄。阴霾笼罩大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杜家围子是个不到两百户人家的小屯子。除了大地主杜文元家的四个角带炮台的院落外,全屯子找不着第二个有院套儿的人家。

屯西头有三间朝阳的大草房,草房西面的四间马棚现在也住着人,四间马棚住着三户人家。正房住着大地主杜文元的亲家李满堂,全屯子人都叫他李大善人。北屋住着刘寡妇领着两个孩子。挨着刘家是三家共用的厨房,南面腰屋住着范齁巴一家五口。都说这齁巴随根儿,范齁巴的老妈三十多岁就开始喘,眼下六十岁的她喘得更厉害了。她的儿子二十多岁时患了一场感冒后,也落下了哮喘的病根儿,一天到晚一点力气活干不了,只能靠给杜文元家打更、喂马来维持全家人的生计。住在最南屋的王家,户主王老大身强力壮。过去他的家业也算殷实,娶的是张花牛屯刘老爷家的老闺女刘慧娴,日子本来过得不错。可王老大总觉得日子过得不如老丈人儿家,就有些抬不起头来。急着挣钱的王老大迷上了耍钱,不到两年,房子、牲口就全输光了,他只好领着媳妇儿和仨闺女、一个小蛋子住进了马棚。

天刚蒙蒙亮,王老大家的大丫头王淑清就起来了。这些日子,整个杜家围子在闹瘟疫,半个多月就死了二十多口人。范齁巴的老妈,没有一回伤风感冒摊不上的,也不知道是摊上这垡子克山病了,还是老病加重了,昨晚儿上不来气,“嗷嗷”地喊了一宿。王老大的媳妇刘慧娴本来就身子弱,加上天气突然转凉,虽然还没上冻,西北风却直门儿往人的骨头缝儿里钻。昨天晚上做好饭,她一口没吃就躺下了。淑清知道妈妈非常刚强,只要能挺住,她是不会这样的。王老大出去看小牌儿一宿没回来。家境的败落,让十五岁的王淑清早早就立事了。她悄悄地抱回了两捆苞米秆儿,生火烧了半锅水。

突然,淑清听见二妹妹珍珠和小妹妹玛瑙不是好声地叫,她赶紧把苞米秆儿往灶坑里添了添,急忙跑进里屋。洁净的小屋内除了几床被子和一个大柜子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炕头上,妈妈抽搐着缩成一团,十二岁的珍珠和五岁的玛瑙大声地哭喊着,七岁的小弟弟福临傻了似的看着,淑清奔过去大声地呼喊着妈妈。足有半袋烟的工夫妈妈终于醒了,她瑟瑟地抖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道:“淑清,快给你姥姥家送信,就说妈不行了。”

淑清从柜盖上拿起一个粗瓷大碗,跑到厨房里舀来半碗热水,告诉珍珠慢慢地给妈妈喂点儿,说着冲出房门,去找给杜家扛活的二叔。王老二是王家哥仨中最忠厚、最守铺儿( 守规矩 的,家穷说不上媳妇,就给大地主杜文元家扛长活。他的工作就是做饭,王老二很有眼力见儿,看到零碎活就伸手,杜家上上下下三十来口人没有不说他好的。王家人都很守规矩,没事儿很少到杜家来,怕的是人家丢点什么受嫌疑。

看见大侄女儿突然到来,王老二就知道家里一定出事儿了。

“二叔,我妈病了,八成是摊上这垡子克山病了,我爸耍钱一宿没回来。我妈好像不行了,她让给我姥姥家送个儿信儿。你看咋办?”淑清姑娘哭着说。

王老二的眉头皱起来了,嘟囔道:“这不扯呢吗?”语气充满了埋怨,不知道是埋怨这烦人的克山病,还是埋怨没有正事儿的大哥。

“老东家起来了吗?”王老二走出伙房来到院子里,看见半拉子拴柱儿从上屋拎着夜壶走出来,忙问道。

“刚起来,正和大少爷合计割谷子的事儿呢。”眵目糊拉瞎的拴柱儿半眯着眼睛答道。

王老二没说话直接进了上屋。大地主杜文元刚刚起床,边洗脸边和大儿子杜耀祖商量着派工上北地割谷子的事儿。看见王老二进来了,就知道他准有事儿。他知道王老二是个很懂规矩的人,没事儿很少到上屋来。

“老二,有事儿?”杜文元关切地问道。

王老二低着头,小声小气儿地答道:“老东家,我大侄女儿淑清来了,说我嫂子病了。怕是克山病,人已经不行了,让上前屯给我嫂子娘家送个信儿。我大哥出去耍钱,一宿没见着人,孩子没招儿找我来了。”

杜文元皱了一下眉头,看样子心思很重。近段时间杜家围子已经死了二十多口人了,都是克山病。他心里估摸,刘慧娴得的也是这瘟人的病。他知道王老二这是来请假的。杜文元心想,刘慧娴是刘掌柜的掌上明珠。这方圆百里刘掌柜的是有名的面上人,自己和他多少有些来往,这个节骨眼儿必须得帮忙。就慢条斯理地说:“那你去吧。早饭做好了吗?”

“做好了,熥的黏豆包,高粱米水饭,芥菜疙瘩也切完了。”王老二敛着脸小声答道。

老爷回头对大儿子杜耀祖说 :“居家过日子,谁家过日子都难免有个马高镫短的。告诉你媳妇,这两天领着家里的女眷轮班做饭。还有,告诉范齁巴把你的马备上,让老二骑马去张花牛送信儿。刘掌柜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知道信儿不得急啥样呢?”

王老二听见老东家让大少爷把马借给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连声说道:“谢谢老东家,谢谢大少爷!”

张花牛屯离杜家围子也就十来里地儿,这个屯子共有四百多垧地,刘鸿儒刘老爷家就有三百多垧。刘家在这十里八村名声很大,不仅日子过得殷实,还有就是三辈儿出过两个秀才。在依龙镇以北、泰安镇以南,刘家可算是数得上数儿的书香门第。十里八村内,除了李黑塔屯李老爷家、蔺家粉坊蔺老先生家外,也就刘老爷家是青砖瓦房、大院套。李黑塔李老爷家的大儿子是泰安镇的警察署长。蔺老爷家除了开粉坊以外,他还是祖传的中医。这方圆百里就老蔺家在李黑塔屯有个坐堂的药铺,连杜家围子老东家杜文元都是垡子墙的院套、黄土坯的草房。

刘老爷刘鸿儒个子很高,一脸清秀,轻易不爱说笑。用老百姓的话说,他的身上好像长着瘆人毛,谁看了他不说话就敬三分。不知道是前兆还是感应,刘老爷从昨天就开始心神不安,眼皮子跳得厉害。加上本身就神经衰弱,他几乎一宿没合眼。早晨起来吃了两碗面条,他刚躺下要眯瞪一会儿,王老二就到了。

听完老二的话,刘老爷急得几乎蹦了起来。

前段日子就听说杜家围子闹瘟疫,刘老爷捎信儿让老姑娘领着孩子回娘家躲几天,可那犟眼子姑娘从小就接受“从一而终”的说教,宁可跟着王老大吃糠咽菜,也不愿意回娘家。刘老爷知道老姑娘不愿意回娘家,就是因为自己家日子过得不好,在哥哥、弟弟面前,尤其是在嫂子、弟妹面前,觉得自己矮半截。其实,刘老爷因为老闺女的婚姻常常自责,当初把闺女嫁给王老大是他做的主,自己看上了王老大长得英俊、能干又聪明。没想到这小子想快点发家迷上了耍钱这行。这几年,因为自己和王老大赌气就没咋管过他们。刘老爷明白,老姑娘要真是得了克山病,自己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一向遇事不慌的刘老爷真急了,边穿鞋边喊大儿子和老儿子。

“成仁、成信,快过来!”

刘老爷一共有五个儿子,二儿子成义和四儿子成智在泰安城里开买卖,三儿子成礼在张少帅的队伍上当旅长。大儿子成仁和老儿子成信跟自己住在张花牛屯种地。住在厢房的大儿子刘成仁和老儿子刘成信听见爸爸不是好声地叫,就知道出大事儿了,马上跑着进了老爷子的上屋。

“你老妹子病了,老大,你赶紧套车去李黑塔屯子,接回春堂的蔺老先生去杜家围子。老五,你去高家窝棚把老顶香的姜银喜和老二神佟磕巴一块儿接上,直接奔杜家围子。再派个伙计骑快马上泰安城,给老二、老四送信儿。让人给我套车,我这就和王家老二去你老妹子家。”

虽说刘老爷急得了不得,安排起事儿来照样是有条不紊。

老大按照吩咐套车、备钱。老五成信悄悄地把王老二叫到了屋外,问起了姐姐的病情。

“哎,二哥,我姐到底怎么样了?”

“怕是克山病,我们屯子这段儿没了二十多口子了。”老二低声低气地回答。

“你大哥呢?他咋没来呢?”

刘老五没好气地问道,话语中明显听得出来,他对这个姐夫是掐半拉儿眼珠子看不上。

从来没说过谎话的王老二红着脸说道:“他在家照顾我嫂子呢。”

“他照顾我姐?鬼才相信呢!你看着,要是我姐有个三长两短的,我饶得了他才怪呢?!”刘老五眼睛瞪得老大。 7sXLEmdYklmylZHdEqBX3pACBtvILef0q3mFtPlcf45/B21PzBFh0FeRhynJopG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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