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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满堂和李快嘴儿儿这爷儿俩真是绝配,只用了一上午时间,就把杜家围子的十二个光棍儿串联着签了合同。下午快嘴子骑着杜家大少爷的大走马,上周边的蔺家粉坊、张花牛、李黑塔、宋家窝棚等屯子,找各个屯子的甲长张罗这事儿。李快嘴儿每到一个屯子都对甲长们进行“岗前培训”。第二天又接着跑了一头午,这件事儿就让他给落实了。两天时间,杜家围子管辖的范围内,有四十五人签了合同,他们超额完成了任务。

杜三毛愣把这消息转到泰安城里时,渡边肯定了李满堂的忠诚和能力,对杜阎王杜文元更是刮目相看。

杜家围子发财的光棍儿们准备离家时,在宋家窝棚打短工的王老大回来了。王老大离家已经二十来天了,这段时间他起早贪黑没命地干活儿,来打发这愧疚难熬的日子。王老大包垛打粮,不分昼夜地干,挣回来十三块现大洋。路过李黑塔屯时,他在李麻子的肉铺割了二斤肉,准备回家给孩子们解解馋。

王老大看见三间新房子,心里不是个滋味儿,想起故去的刘慧娴,不由得潸然泪下。这些天他的脑子里装着的都是一个“悔”字,后悔自己年轻气盛,为了治口气,挺好的家让自己祸害得家败人亡。慧娴跟自己过着苦日子却毫无怨言,最后患病惨死。他也觉得愧对刘老爷,老丈人不仅不和自己计较,厚葬了媳妇不说,又给自己盖了这么大一座房子,这岳父的恩情今生今世怎么报答呀?

王老大在悄悄流泪,珍珠、玛瑙和福临围了上来。

看着爸爸手里拿着的猪肉,玛瑙悄悄地缠着珍珠说:“二姐,我饿了。”说着咽了一口唾沫。

这段时间,淑清忙活着地里的活计,又要整柴火腌秋菜,只有十二岁的珍珠主动担起了做饭的活儿。看着这么懂事儿孩子们,王老大百感交集。珍珠扎上围裙,王老大帮她烧火,锅里烧上开水,小米子下锅后,珍珠开始打土豆皮、切肉。看着珍珠有序地忙着,王老大心里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这孩子这么小就这么懂事儿,干啥像啥。担忧的是这么点儿年纪就这样儿,长大不也得是个操劳的命啊!

淑清和王老三拉完苞米秆子回到家,珍珠已经做好了饭。一进院子就闻到红烧肉炖土豆的香味儿,淑清猜肯定是爸爸回来了。

淑清进屋看见爸爸这二十几天变得黑瘦黑瘦,两只大眼睛变得更大了,眼角上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皱纹,心里一酸眼泪流了下来。看着只有十五岁、替自己撑起家的这个孩子,凌乱的头发上还有几根苞米叶子,王老大用手帮着孩子把苞米叶子拿下来,看见孩子落泪,他的眼睛也红了。

这时玛瑙和福临大声喊着:“二姐,饭好了没有啊?饿了。”

“什么饿了?你是馋了,好了,马上就好。土豆都烂了,这就出锅。”珍珠大声答应着。

妈妈走后,懂事儿的珍珠几乎担当起了家里一半儿的活计,尤其是对一双弟弟妹妹,她出奇地耐心,有时候她甚至担起了妈妈的角色。

全家人很久没这么全科儿地坐在一起吃顿饭了。玛瑙吃得满腮帮子都是饭粒子,淑清边帮她擦脸边跟爸爸讲起了三叔去当劳工的事儿。王老大听见这个消息当时吓了一身冷汗,急赤白脸地埋怨起了王老三。

“这么大的事儿你自己就做主了?你知道吗?给日本人出劳工的从来就没有好下场。咱爹妈死得早,我这当大哥的是没正事儿,可有事儿你总得跟我商量商量吧!你去了真有个好歹儿的,叫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妈?不行!我这就去找李满堂把合同废了。”王老大说着放下筷子下地穿鞋。

王老三拉住大哥慢声拉语地说:“大哥,你别急。这次招劳工和以前不一样,你啥时候听说招劳工先付钱的?一年给一百块现大洋。李保长说这是杜家二少爷费挺大劲儿才要来的名额。李满堂不会骗人的,要不是人家帮忙,咱家能住上这新房子?再说凭他和你老丈人的交情,他也不能骗咱们!”

王老大一脸狐疑地说:“我怎么琢磨都不对劲儿,日本人抓劳工怎么还给钱?还给这么多?这里边肯定有事儿。不行,待会儿淑清去把你二叔叫回来,他在杜家扛活,多少能扫听点儿底细。”王老大上炕又拿起了筷子。

从王老二那儿得知,这次招工和国际社会来记者观察团有关系,王老大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他不知道这记者观察团是咋回事儿,但他明白这是个面子活儿,是给别的国家看的。可怎么琢磨还是觉得心里没有底,他决定去找李满堂。

李满堂把这次招工说得天花乱坠,王老大越听越玄乎。本来半信半疑的他,听李满堂说老三当劳工是为了挣钱娶媳妇,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觉得自己这个大哥当得失职。他想把这合同撕了,李满堂当时脸色就变了。

“老大,你别不知道好歹。这段时间我这么忙,杜老东家看你老丈人的面子,委托我帮助你家盖房子,我差一点儿事儿没有?是,钱一分没少给,可没我张罗,你这房子能盖上吗?再说,这是日本皇军安排的事儿,要退合同,你以为是你们家呢?要这样,日本皇军治你个破坏大东亚共荣罪不算,连我这个保长都得跟着吃瓜落儿。退合同,寻思都别寻思!”

王老大见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两天风刮得很厉害,气温也在急剧下降。王老三还有三天就要启程了,这几天他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够不着底儿。一是不知道今后这劳工的日子究竟咋过,二是担心大哥这个耍钱鬼脾气能不能改。嫂子在的时候这个家还有个家样儿,如今嫂子没了,大哥要还是那么不着摇醒( 东北方言,意为没有正事儿 ),这几个孩子可咋整?他这几天领着淑清可哪疙瘩划拉柴火,怕这一冬天没烧的把孩子们冻着。新房子前边已经垛起了很大的一大垛苞米秆子和一大垛麦秆儿,他还是怕不够烧。在离屯子挺远的一块地里,又划拉了一大车苞米秆子,借来一辆老牛车,装好车后站在车辕子上,稳稳当当地赶着牛车往家走。

王老三赶着牛车眼看就要进屯子了,突然,后面两匹大走马飞奔而来,马上坐的是在泰安城养伤回来的杜耀祖和去城里接他的李快嘴儿儿。两匹马从他的牛车旁边飞驰而过,本来对他就陌生的老牛受了惊吓,也跟着向前跑。王老三马上拉缰绳,老牛就是不听话,在本来就不平的土道上没命地跑。这时王老三想下车拽牛已经不赶趟儿了,老牛车的一个轱辘压在道边的一大捆秫秸上,当时就翻了,王老三被甩出去两三丈远,翻了的牛车被老牛拖出去足有好几丈远才停下来。

王老三趴在地上看着翻了的老牛车,想爬起来看看车坏了没有,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觉得这腰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稳稳神,心说这下子可糟了。

跑在前面的杜耀祖和李快嘴儿儿,看着后边的老牛车毛了,杜耀祖根本就没管,李快嘴儿儿赶紧勒住了马的缰绳,回头看见车翻了,下马走了回来。一看是王家老三,就上前想扶他站起来,可是怎么扶也扶不动。李快嘴儿儿知道这人伤得不轻,他告诉老三在这儿挺一会儿,自己进屯子招呼人去了。

王老三被抬到家里放在炕上,王老大赶紧求李满堂帮着找车,去李黑塔屯请来了蔺先生。

蔺先生给王老三做了仔细检查后说道:“还好,骨头没伤着,腰扭得可不轻,我给开点儿治红伤的药就无大碍,需要养一段时间。”

“得养多长时间?”李满堂关心的是劳工就要上路的事儿,马上问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腰伤得太重,没有三五个月的恐怕是不行。”蔺先生的脸上从来都保持着深沉。

送走蔺先生后,李满堂把王老大叫到一边说:“老大,这回可摊上挠头的事儿了。老三上工后天就该走了,今天大少爷和快嘴子回来把工钱都带回来了,一会儿就准备张罗着发呢。他这一受伤,你叫叔咋办呢?你知道日本皇军讲的是信用,不管咋说,定下的事儿就不能改。”

“叔,那你说咋办呢?老三躺在炕上起不来,也不能抬去呀!”王老大无可奈何地说。

“我也想了半天,反正日本皇军也不知道谁是谁,你们哥三个找个代替的吧。老二在杜老爷那儿干了好几年了,杜老爷使得挺顺手,让他替,杜老爷不能同意。你叫志福,老二叫志禄,老三叫志田,不行你跟老三换个名儿顶替吧。这事儿还得瞒着日本人,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也得跟着遭罪。事儿摊上了,咱爷们儿也不能硬挺着呀!”李满堂说得真情真意,让王老大根本张不开嘴。

王老大为难地说:“那我这四个孩子咋办呀?他妈没了就够可怜的了,我再一走他们谁管呀?”

“这段儿你没在家,我看这几个孩子还行,再说刘老爷那边不可能不管。还有老三伤养好了,他也能照顾家。叔出的这主意确实有点馊巴,可也没别的办法呀!”李满堂一脸无奈。

王老大想了想说:“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叔,不过日本人那边你可得顶着。”

看见王老大答应了,李满堂当时满脸堆笑。

“好,你这孩子就是识时务。日本皇军那边我包了。不过你记着,从今天开始,你和老三就换名儿了,他叫王志福,你叫王志田,一定要记住喽,听见没?”

“那也只能这么地了。”王老大几乎麻木了。

“那好,一会儿我打发快嘴子把那一百块现大洋给你送来。本来皇军告诉这钱里头每人扣十块,作为乡公所的经费。你的这份儿我们一分都不留,你看叔够意思不?咱们就这么定死了啊!”李满堂说完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傍晚,王老大在院子里归置着老三拉回来的那车苞米秆子。牛车的车辕子造劈了,别的还没什么大事儿。望着这满院子的柴火,老大心里又难受起来。本来老丈人帮着盖完了房子,自己寻思领着几个孩子和弟弟好好过日子,可谁想到又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这是咋的了呢?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路应该怎么走,甚至于都不知道明天的日子怎么过。

淑清蹲在灶坑旁,把两块土坯搭在灶坑外,上面坐着的黑陶罐里熬着蔺先生给三叔开的药。灶坑门子能把烟抽走一些,树枝子燎的火和烟还有大部分留在了屋里。淑清被烟呛得直淌眼泪,她边擦着边用木棍归置着土坯里的火。浓浓的药味儿伴着柴火烟子让人窒息。

王老三躺在炕上偷偷地流泪。大哥跟他说了 “顶替”的招儿,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看着围着他团团转的玛瑙和福临心里更难受,他知道这些没妈的孩子因为自己又将失去父亲的照顾。

“三叔,你疼吗?别哭,一会儿我大姐把药熬好了,喝了就不疼了。”福临过来帮他擦眼泪,黢黑的小手把他的脸抹得一道一道的,小嘴还一个劲儿地叨叨。

听到孩子的劝慰,王老三更受不了了。他把被子盖在了脸上,“呜呜”地哭出了声。

劳工该上路了。王老大默默地看着淑清为自己整理要带走的衣服。昨天晚上,他把要替三叔出工的事儿告诉了淑清和珍珠,淑清这一段时间好像麻木了,对爸爸说的事儿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珍珠“哇哇”地哭了起来。

“妈死了,爹也要走,不管我们干啥生我们?你们不是我们的爹妈,是我们的仇人,生完了都不管了,我们怎么活呀?”珍珠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妹妹的抱怨和哭诉,让淑清也禁不住流了泪。

她走过去拉着妹妹的手,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劝道:“小二,别怨爸,他不也是没招儿吗?要怨就怨咱们的命不好,是咱们命不好!”说着把脸转到了背后眼泪“唰唰”地流,她用牙咬住了下嘴唇。

这一夜,除了玛瑙和福临全家人都没睡。

淑清和珍珠很早就起来了,淑清把整理好的衣服包了起来。这些衣服都是妈妈在的时候洗好缝好的,没有什么绫罗绸缎,有的已经上了补丁,可是每件都缝得平平整整,浆洗得干干净净。懂事的珍珠在厨房里和了点儿白面,又剁了一棵大头菜,由于没有肉只能多放一点荤油。她听妈妈说过上车饺子下车面,不管好吃不好吃就是图个吉利。孩子一边干活一边掉眼泪,加上昨天一夜没睡,大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双眼皮哭成了单眼皮。王老大在外面用谷草搓了几根绳子,把柴火垛横着一道道地勒上,他害怕明年开春儿风大把柴火垛 翻了孩子们没烧的。

屋里,刚刚懂点儿事儿的福临也觉得家里有事儿。爸爸离家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奇怪,从小儿爸爸离家就是常事儿,可他还是感觉到爸爸今天的离开和平时有点儿不一样。三叔受伤时,爸爸告诉他负责每天给三叔接尿,他把这当成了任务,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问问:“三叔,你有没有尿啊?”每次接完都拿到外面的粪堆倒掉,还按照二姐的吩咐把尿壶用清水冲洗一遍。

不一会儿,几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全家人围在桌子边默默地吃着,没有一个人说话。调皮的玛瑙一双闪亮的眼睛在每个人身上搜索着,她也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沉重。笨拙的小手拿着在她看来硕大而沉实的筷子,把饺子艰难地送进嘴里。珍珠红肿的眼里含着总也流不干的泪。淑清用筷子把碗里的饺子一个个地扒拉到一边,防止它们粘连在一起。福临在三叔和炕桌之间来回折腾,一会儿夹几个饺子,一会儿拿几瓣蒜,一会儿再拿点儿酱。王老大吃了几个就放下了筷子,站起来走到地中间的大长卧柜旁边,在里边摸了半天,拿出了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放在了炕沿上。

“这是八块钱,我前段出去打短工一共挣了十三块钱,前几天的花销加上给你三叔抓药,就剩这些了。你拿好,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王老大不敢正视孩子们的眼睛。他又回到柜子旁,从里边拿出一个很沉的口袋,交到王老三手里。

“老三,从今天开始,咱哥俩儿就换名字了,你叫王志福,我叫王志田。这是出工的工钱,我把它交给你,等你的伤养好了,先娶个媳妇,给咱们王家添续香火。另外,这几个孩子你要好好管着,可千万别出息坏了。”说着他转过脸去,泪水顺着脸上流了下来。

李快嘴儿儿正挨家张罗,告诉出工的人到屯子西头儿乡公所聚集,杜老爷家的两挂大马车已经等在那儿了。王老大背着淑清为他准备的小包袱艰难地走出了家门。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孩子们,眼睛在流泪,脑瓜门子上的青筋凸得老高。

珍珠要送送爸爸,淑清在后面大声地喊:“小二,你给我回来,他都不要咱们了,咱们也不要他!”咆哮般的喊叫让珍珠感觉有些害怕。

淑清自己也没控制住,从屋里跑了出来,大声喊道 :“爸,看好自己的东西,照顾好自己。”

随着大鞭的一声脆响,伴着马脖子上的串铃有节奏的响声,王家老大头也没回地离开了杜家围子。 OAg4YBso6x8OVomuhOfucofAOsta2wJfEmW5kBM1rD6yyBpySnVwyb/hb/4yjK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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