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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外大车店,这里是泰安城外来人员最为集中的地方。每天过往的大车不下二百辆,整个院子里停满了大车,都用车梯子支着辕子。卸下来的马就直接拴在车上,马前面放着随车带着的马槽子。

十八间一趟的大草房,一共有四趟,凌乱而气派。屋内,南北两铺并列的几十米长的大炕上,挨排儿放着几十床油渍麻花的行李。汗味、烟味、臭脚丫子味儿夹杂着酒味儿,能把人熏个跟头,呜嗷喊叫听不出个数来。

杜家的伙计杜三毛愣急得团团转。昨天下午,大少爷去找二少爷,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往天这时候早就该出发了,不然头半晌儿到不了家。大少爷究竟上哪儿去了?别看杜耀祖有时候在伙计面前好装犊子,但做事儿非常准成,从来没有过这么不着调的时候。今天是怎么了呢?十几辆大车的老板子加上十多个炮手,二十多人不能就这么干靠呀?

眼看日上三竿了,三毛愣想了半天,只好把大老板子张二乐子找来。三毛愣让他带着车队先回去,下午该装车装车,等信儿再决定明天来不来。

把大车队打发走后,杜三毛愣来到鬼子院找到杜显祖。杜显祖急忙派人去饭馆、戏园子打听,找了一圈儿才知道大哥是让李万银给抓走了。

杜显祖心里明白,凭扁平脸欧振海那个性格,不可能不说杜耀祖是自己的大哥。其实,杜显祖心里并没有跟李万银较劲儿的想法,他知道李万银是满洲国的官员,正经八百的警察署长,自己只是个翻译。虽然暂管自卫队,不过就是个负责人,没资本跟李万银斗。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因为渡边跟自己关系好,惹得这个犊子老跟自己过不去。杜显祖更明白,渡边跟自己再好也不会为了自己去伤害李万银,渡边这只狐狸是在跟他们俩玩猫抓耗子的游戏,他会在自己和李万银的矛盾中坐收渔利,巩固他在泰安的统治。在平常的日子里,杜显祖尽量避免和李万银产生矛盾。

杜显祖从方菊鹏那里已经知道了大哥和欧振海被抓的真相。他想亲自去找李万银要人,又觉得这是向这条狗低头。如果自己真的去找他就等于求他,李万银肯定会给面子放人,可以后这个损种就会借助这件事儿扼制自己。他想来想去决定去找渡边,让他逼着李万银放人。

杜显祖进渡边办公室是不用通报的,他进屋时渡边正在桌子边伏案看书。

“杜桑,有事吗?”看见杜显祖进来渡边放下书,他知道杜显祖是个很讲身份的人,别看办公室挨着,若自己不叫他,杜显祖轻易不会到他这屋来。

“渡边太君,我的哥哥这几天忙着往城里送公粮,昨天晚上,在戏园子因为抢座位和李署长吵了一架,被他抓起来了。我不想管这个事情,可是这公粮还没送完,我怕耽误事儿,所以来找您。”杜显祖十分简要地把事情说清楚了。

渡边明白了杜显祖想让他帮着要人,什么也没说拿起了电话。

杜耀祖和扁平脸欧振海被放出来时,都造得鼻青脸肿。杜显祖没想到李万银会下这么黑的手,大哥身上造了六七处伤,左眼框子还弄了个口子,嘴巴红肿得像二月二燎完泡涨了的猪头。杜显祖知道大哥这是因为自己遭的罪,可他又不想明说,气得直打哆嗦。

杜显祖强忍怒火心中骂道:“李万银哪李万银,你小子他妈的给我记着,没有舌头碰不着腮的时候,老子会让你尝到装犊子的滋味儿。”

杜家围子这两天很忙活,王老大家的新房子盖完了。中间开门东西两屋,两铺大北炕已经开始烧火,新抹得溜平的炕面子已经花搭脸儿了,“呼呼”地冒着热气,看这架门儿再有半天就能烧干。屋子里弥散着烧泥巴的味道,伴着炕头下攮灶子里的火,燃着的是少有的喜兴。

淑清领着弟弟妹妹们拾掇着,她知道爸爸对这房子不感兴趣。王老大这几天出去打短工还没回来,淑清在二叔和三叔的帮助下,开始往新房子倒腾东西。搬到杜文元家看瓜窝棚的范齁巴家离淑清家的新房子相距不到十丈,范齁巴媳妇也过来帮忙。看着这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齁巴媳妇馋得直吧嗒嘴。

住上了新房子,淑清的心里并不是个滋味。心想妈妈在的时候自己家能盖这么大个房子,或许妈妈就不会死了。二十多天来,没从阴影中走出来的二妹妹珍珠,几乎天天泪眼不干。两个小的吃饱了玩起来就会忘一会儿,天一黑就哭着喊着找妈妈。爸爸又把他们扔下不管,要不是三叔一天到晚来家里帮着他们忙活,让这个家有个大人做靠山,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活。

李满堂家的西厢房靠南边三间已经倒了出来,北屋还住着寡妇刘桂花和她两个不懂事儿的孩子。李满堂已经征得杜文元同意,让刘桂花给乡公所看屋、做饭加上拾掇卫生,这样刘桂花的吃住就有了着落。他暗里还给刘桂花许下了愿,等乡公所正式运行后还会给刘桂花开工钱,刘桂花乐得里外屋满张罗。李满堂老婆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儿,可她连个屁都不敢放。李满堂不在的时候,大面兜会指桑骂槐,刘桂花就装着像没听着一样。她知道自己理亏,人家说两句就说两句吧,她干脆来个黑瞎子吃大枣——满不在乎( )儿。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儿,女人一旦脱下裤子,就不知道世间还需要有脸面了。

杜耀祖在泰安挨削的事儿,杜显祖告诉三毛愣一点缝儿都不能欠,包括对他爹杜文元都不能说,有第二个人知道就拿他是问。杜三毛愣知道二少爷的脾气,从小就懂事儿但也从来说一不二,尤其是念了洋学堂又当了翻译官以后,连老爷都得看着他的眼神行事。回到屯子,三毛愣就说大少爷这几天来回跑累着了,有点儿伤风在城里歇歇,这几天的公粮由他押送,大少爷在泰安城坐镇,杜文元听了也没怀疑。杜三毛愣还把二少爷嘱咐抓劳工的事儿跟杜文元说了,叮咛这事儿要让李满堂去办。

半拉子拴柱儿把李满堂叫来时,杜文元已经让王老二准备好了四个菜。

李满堂一进屋,杜文元就笑呵呵地说:“亲家,这几天把你忙够呛,今天老哥哥有兴致,咱俩喝两盅。”

这段时间,李满堂确实忙够呛,腾房子建乡公所,忙活着收公粮,又得按照杜文元的意思帮王老大家盖房子。桂花这个小骚货,这几天还把她欢儿起来了,一到晚上就拽着自己上她那屋,没完没了地揉搓,他真有点力不从心了,天天吃饭时让老婆给扒大葱。可忙活归忙活,心里头还是挺得意的。全村人见着他老远就喊保长,面带笑容跟他说话,他觉得人活着就是应该这样。尤其是杜文元,别看是对头亲家,过去一年都不搭理他一回,这段时间隔三岔五就派人叫他。今天杜文元居然炒好菜等着他来喝酒,在杜家围子这是谁都不敢想的事儿。

“哎呀亲家,你这是干啥呢?这不外道吗?有啥事儿你直接吩咐就行了,还整酒整菜儿的,你也太抬举我了!”李满堂说的是真心话。

“你不用客气,来,坐坐坐,我知道你这几天累,也算是犒劳犒劳你,咱哥儿俩边喝边唠,顺便儿谈点事儿。”杜文元今天没板着脸。

李满堂曲着身子坐下,赶紧拿起酒壶给杜文元满上。杜文元也没客气,端起酒盅象征性地跟李满堂比画一下,“嗞喽儿”了一口,夹了口炒鸡蛋,边嚼边把日本人招劳工的事儿跟李满堂交代了。

李满堂听完杜文元的交代,心里“咯噔”一下子。他知道日本人进驻泰安以来,杜家围子一共出过六个劳工,现在活着回来的就一个苗二驴子,活拉地丢了一只胳膊,剩下了半条命。但听杜文元讲这回出劳工给钱,不仅数目不小,还是上打租( 先付钱 )。可话又说回来了,小日本子啥时候说话算数过啊?枪杆子在人家手里,说变卦谁也没辙。他又一想这是自己当保长后,日本人安排下来的第一个任务,怎么也得完成啊!

他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从本屯子家穷没说上媳妇的光棍儿开始,他们得了钱存起来,回来好说媳妇,就是回不来也没太多牵挂。他的主意杜文元非常同意,俩人儿开始掂量全屯子能入选的人。

“我看王家老三应该是个人选,他们哥儿三个,王老大媳妇走了以后,全家哥仨变成了仨光棍。王老二在您这儿干得不错,不能放手,老三一天到晚就靠打短工赚口饭吃,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看就从他开始,准行。”李满堂自信地说。

杜文元跟着点了点头说:“你这主意真不错,这些个光棍子留在屯子里,也不是什么消停玩意儿,把他们整走了咱们也省心。”

“一会儿,我就挨家搁拉搁拉,我把春生也叫上,就凭我们爷儿俩的三寸不烂之舌,这事儿准保儿没冒儿。”李满堂“嗞喽儿”喝了口酒。

王家新盖的大房子里,煤油灯忽燎忽燎地跳着。大半铺炕已经烧干,淑清姑娘和三叔找来几块旧布,把破旧的炕席按在炕上缝补。

“过两天秫秸干透了,三叔刮点篾子编两令炕席,省着铺这破玩意儿。”王老三一边补一边念叨。

“三叔,你教教我吧,我看见别人编过,也不难,就是赶角的时候不会窝边儿,别的都好整。”一旁的珍珠接着话说。

“行,我们二姑娘最聪明了,学啥都能会。”

全屯子都知道王老三是个好人,就因为家里困难,二十七八了也没说上媳妇。王老三非常重亲情,嫂子在的时候他不怎么回家,自从嫂子没了,大哥又上外屯子打短工,他几乎每天都回家帮孩子们弄吃的,或是帮家里干点活。每天回来都要哄着福临玩儿,他就觉得这个家有希望,因为王家有后啊!

开门声打破了爷儿几个的交谈,李满堂和李快嘴儿爷儿俩进来了,王老三马上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哎呀!李保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们这儿还没整利索呢,快,炕上坐。”老三说着顺手从炕里头拉过来一条破褥子垫在炕沿上,李满堂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下来,李快嘴儿坐在地下的小凳上。

“我来看看,刘老爷出钱,杜老爷安排,我帮着张罗,十来天这房子就撮起来了。嗯,看着还真不错。等墙上的泥干透了,头年儿再买点窝纸把墙糊糊,这大房子还有比的,全屯子也数得上数。”李满堂先为自己表功。

“李保长,要不是您和杜老爷帮忙,我刘大爷再有钱,这么老远他也使不上劲呢。我们家老的少的心里头都明镜儿似的,一个是您和杜老爷跟我刘大爷有交情,再一个也是您和杜老爷心眼好使。我大哥像缺心眼子似的,家里这么大事儿,都没回来看看。”王老三千恩万谢地说。

李满堂知道王家老大跟他小舅子刘成信斗着气,这回刘老爷给他家盖房子也直接说就是为了孩子。为这事儿刘老爷还专门捎过话儿来,说不用理王老大,有他没他一个样儿。

“老三哪,你也二十好几了吧?”李满堂直接往正题上唠。

“毛岁二十八了。”王老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光棍儿透漏年龄是对自尊心的挑战。

“唉,要不是家困难,孩子都该可地跑了。”李满堂干脆单刀直入。

“保长,您说这干啥呀?啥人啥命,谁家的好姑娘愿意进咱这穷窝呀?”王老三脸红了。

“老三,咱爷们说实话,你这孩子老实憨厚,又能干又懂事儿,说媳妇是早晚的事儿。现在有个好差事,也是个难得挣钱的机会,叔当这个保长还有这个能耐,想拉帮你一把,不知道你愿意不?”

王老三为人实在,做事从来不防备。特别是家里连着这两个事儿,发送嫂子李大善人就没少出力,尤其是这次盖房子,他对李大善人更是千恩万谢。在他眼里李满堂是天下难找的好人,听李满堂这么一说当时就心动了,问道:“保长,有啥好事能轮到我头上啊?”

还没等李满堂开口,李快嘴儿儿抢先说:“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杜家二少爷在泰安城里当翻译官,他和渡边太君认乎了一家子,跟亲哥们一样。这回他从渡边太君手里整回来几个名额,上泰东修铁道,一抹儿管事儿不干活儿。那还不算,一年给一百块现大洋,还是先给钱后走人。我老叔跟你大哥老丈人关系好,就想先安排你。老三,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不是有你嫂子扯腿儿,我都想去!”

李快嘴儿儿的外号真没白叫,跟放炮仗似的一口气嘚啵一大堆。

李满堂听见快嘴子编得溜圆,心里说这小子要好好撸撸真是块好料。他又补充说:“老三哪,咱爷儿俩说实话,你去干一年,干好了被太君相中了,没准给你个一官半职的。退一步说你就是干一年回来了,一百块钱还在家放着呢,说啥样大姑娘没有啊?李叔寻思这好机会给别人白瞎了,考虑到我和刘老爷的交情,也是给你大哥减轻负担。给你大哥减轻负担,不就是给刘老爷我那老哥哥减轻负担了吗?”编着编着,李满堂自己都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了。

听着这爷儿俩的一唱一和,王老三真就动了心了,马上回答道:“保长,这好事儿你们能想着我,真是感激不尽。行,我听你们的,我要是得好了,八辈子也不会忘了你们爷儿俩。”

李快嘴儿儿心里这个乐呀,原来寻思得多难办呢,没想到这么快王老三就答应了。他马上拿出早就写好的合同让王老三签字画押。

这时,在厨房烧水的淑清姑娘走了进来,她拉了王老三一把说道:“三叔,这么大个事儿,你怎么也得跟我爸商量商量吧?这离家在外能行不?这些年咱们见是没见过,但没少听说过,日本人成是酸性了,说翻脸就翻脸,跟日本鬼子干的,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淑清的一番话把个李满堂和李快嘴儿儿给镇住了。他们没想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片子,说起话来这么咬骨头。其实,他们爷儿俩到现在都不知道跟着日本人干,将来能不能有个好的结局。

李满堂很庄重地说:“孩子,你是李爷看着长大的。你在我家下屋住了好几年,你妈没的时候你也看着了,我和你姥爷交情不一般。这要不是好事儿,李爷能往自己家人身上揽吗?”李满堂声情并用。

还没等淑清姑娘开口,王老三已经被感动了。

“孩子,你李爷是咱家的恩人,这些年咱们只要有事儿,你李爷从来没看过笑话,咱家的大事小情哪件离开过你李爷?不管这事儿咋样,反正我信你李爷的。”王老三说着拿过快嘴儿手里的合同和印泥,直接在合同上按了手印。 s4eaLYcYGU8VjoTrq+M/LkpZ2MTX+/doACFwk4MSTV1hu2ZyvnMv8SxUXCp/dpq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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