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峰
编好这集子恰好是八月十日,这一天日本发出最初的广播,愿意遵照《波茨坦宣言》投降了。当天晚上九点多钟,我出街去,刚走到民族路和五四路的交口,就看见有三四个美国兵士在挥着手奔跑着,有一大群我们的市民蜂拥着跟在他们的后面,我也就停住了脚拉住了一个穿工人服装的青年来讯问,而这个青年——后来我知道他是某修械厂的工人——立即热烈地拥抱了我,告诉我日本无条件投降了。接着就是全重庆市的狂欢,到处燃放鞭炮,数小时不停,人们都跑到街上欢呼奔走,自然地形成了潮水似的游行队伍。我当然也立即淹没到这可说是空前的狂欢里了。
在别的地方,也都差不多的情形罢。
但人们的狂欢和震荡的情绪,却很快就平静下去了。到今天,一个多月之后,人们可说都回复到了原来的感觉,有的还发出新的愤慨,经验着很大的不安,甚至还有感到失望和新的空虚的,好像觉得这并不是大家所预期的胜利。
这变化真是太快了,不过这是实在的现象。但照我们现在的情形说起来,我觉得,这就都应该有,而又都还不能有的事情。日本无条件投降,对我们的关系自然是最大,我们难道不应该狂欢么?而且我们没有忘记我们是中国的人民,没有忘记自己长期所流的血,我们所预期的胜利是怎样的大呵。但现实却马上使我们清醒,这还不是半殖民地的奴隶的镣铐和封建的锁链之最后的粉碎!现在,我们不过击毁了镣铐的一个主要的关节罢了,而旧的锁链还并没有最后地打断,甚至新的镣铐还正在乘此加到我们的头上来,这都不能因数日的狂欢而蒙蔽得了的。
但我们就应该失望和空虚么?我想,即使我们真有失望和空虚,也自然不能就算我们的过错,因为我们热烈地预期的胜利,照自己所付的代价说起来并不过高。但我们也不能忘记我们是中国的人民;假如现在这样的胜利并不能满足我们,那就分明还要我们再付很大的代价,此外在我们是没有再便宜的路,也不应去想再便宜的路的。在我们人民,即在更坏的情况下,也事实上不可能失望和空虚,因为等着我们的是继续的工作和战斗。在现在,则更坚实,更根本,也更艰苦的新的工作和战斗,是分明比什么时候都更应为人们所认识了。而且无论怎样说,现在这个也仍是我们人民自己所取得的胜利,而且仍是在转变历史的基础上的伟大的胜利,我们将能够从宏阔的全面的战线转移到另一更宏阔更深远的全面战线了。而现实,在这一方面也仍将给予我们以战斗的更壮勇的气概罢。
因此,照我们现在的情形说起来,我觉得如果还没有从并不确实的美梦里醒过来,自然是离实际很远;但也不必徒然可惜转瞬间失去的狂热罢。假如我们没有忘记我们是中国的人民,我们并未有一刻把压在自己肩上的历史的重担放下过,那么我们谁都明白:不仅决定自己的国家需要人民自己的力量,即保证任何一个胜利的果实不失去,也必需人民自己的力量;而力量却来自不停的转战。因为在今天,人民自然已经有力量,但镣铐和锁链还远没有从我们的颈脖上完全地除去。
我可以重复地说,更坚实,更根本,也更艰苦的工作和战斗,才是我们最根本的事罢。而且我们在已有的力量和胜利之上,也将能够更壮旺地进行罢。
因为关于这集子本身,觉得没有什么可说,我就写了这几句话,算作短序;同时也算记下了时代推移所给予的一点泛泛的感觉。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日在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