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
去年卢沟桥事件发生以后,不到半个月,中央当局就有明白严正的表示。但是北平、天津相继失陷,中央当局还没有什么实际行动,不免使人有“但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之感。其时我怅惘得很,按《鹧鸪天》调子写了一首词。
不定阴晴落叶飞,小红花自媚疏篱,颇惊宿鸟依枝久,亦讶行云出岫迟。
吟止酒,写新词,寻消问息费然疑。同仇敌忾非身外,莫道书生无所施。
“宿鸟”指飞机。集款购机,近几年来是一件大事,北方已经打得这么厉害,而飞机还不出动,不免惊诧那些“鸟”“宿”在枝上睡得那么沉酣。“行云”指对付敌寇的具体计划,从报纸上看,今天这样说,明天又那样说,今天硬一点儿,明天又软一点儿,为什么那“行云”还不“出岫”呢?直到八月十三日的下午,买到地方报纸的号外,说上海我军已经和寇军开战了。第二天又听到我空军初次出动,大获胜利的消息。我的怅惘这才完全消散,我不再“惊”“讶”了,我们的“鸟”原来是“一飞冲天”的大鹏,我们的“行云”原来是“天地为之变色”的势力。
九月三日的夜间,吴大琨君来访。他在上海做救护难民的工作,这一次回苏州就为护送难民回籍。他告诉我关于伤兵的故事,又告诉我难民的一般情况。我把他的话写了两首词,调子是《卜算子》。
“莫致慰劳辞,谁耐闲消遣!快与咱家去弹丸,心急回前线!”“留臂创难治,去臂魂先断。岂似新丰折臂翁,独臂争重战!”
齐视死和生,哪问恩和怨?荡析伤夷任惨凄,独颂今回战。紧紧咬牙根,炯炯睁双眼。身份无分共一舟,民质从今变。
第一首记的是两个伤兵的话。噜噜苏苏的慰劳话,听起来有点儿厌烦,爽直的伤兵就说:“不用慰劳吧!快给我去掉中在身上的子弹,我还要回前线去呢!”第二个伤兵可真惨,他不单是身上受了伤,连精神也受了伤了。要把那条臂留着,创口难以医治,如果去掉那条臂,单剩一条臂,怎么能再上前线呢?这种精神上的创伤比身体上的创伤更为难受。“新丰折臂翁”是我加进去的,伤兵当然不会知道白乐天有过这么一首乐府,写一个厌战而损伤自己肢体的懦夫。我用这个典故,不过表明“我岂是个怕打仗的懦夫”的意思罢了。第二首里的“独颂今回战”和“民质从今变”两句,现在想来,可以说是对一年来我们同胞的总题语。一年来我跑了几千里路,遇见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中间有的叹息事业的衰败,有的痛哭亲属的死伤,有的离开了故乡,身无立锥之地,有的倒空了钱袋,更无买饭的钱。但是没有一个怨恨这回抗战的,没有,绝对没有,大家只是更炽热地燃烧着对于敌寇的仇恨,更固执地抱持着抗战到底的意志。这是个最为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所谓“民质从今变”。
九月二十一日,我全家离开苏州。我在苏州住的是新造的四间小屋,讲究虽然说不上,但是还清爽,屋前种着十几棵树木,四时不断地有花叶可玩。
那天走出家屋,几时再回来是未可预料的,也许回来时屋已被炸被烧了,可是当时我自己省察,并没有什么依恋爱惜之感。我以为抗战要本钱,本钱就是各个人的牺牲。具有积极意义的牺牲就是所谓“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仅有消极意义的牺牲就是不惜放弃所有,甘愿与全国同胞共同忍受当前的艰苦。积极意义的牺牲,价值当然极大,但是消极意义的牺牲也并非无关紧要。一个人当情势危迫,不得不放弃所有的时候,假如想不通,看不破,硬是不肯放弃所有,那么汉奸心理就像病菌似的侵入他的灵魂了。所以能够作消极的牺牲,也算在抗战这一桩大事业上出了一份本钱,是心安理得的事。两个月前,丰子恺先生抄给我看他写的一首诗。那诗是答复友人作了诗来吊他的已毁的缘缘堂的。
寇至予当去,非从屈贾趋。
欲行焦土策,岂惜故园芜?
白骨齐山岳,朱殷染版图。
老夫家亦毁,惭赧庶几无。
丰先生所说的“惭赧庶几无”,大概正是我所说的作了消极意义的牺牲的意思。不过我在苏州的家屋至今没有毁。我并不因为它没有毁而感到欣喜。我希望它被我们的游击队的枪弹打得七穿八洞,我希望它被我们正规军队的大炮轰得尸骨无存,我甚至希望它被逃命无从的寇军烧得干干净净。
去年“八一三”以后,苏州地方也闹过某人某人是汉奸的风说。当时我也暗自揣想,万一上海方面我军失利,寇军到了昆山,某某等人会冒用全体苏州人的名义,到昆山去欢迎他们,希望他们不要糟蹋苏州吧。后来苏州失陷了,从报上看到所谓维持会中人物的姓名,居然有两三个是我预料到的。这批人大都有田,有钱,有玩好,有享用,临到危难,不肯放弃所有,就傀儡登场当汉奸了。顾颉刚先生曾经写信给我,说到苏州的汉奸道:“维持会中,某姓甚多,亦见故家大族之鲜克由礼也。”故家大族为什么会这样不争气?就在乎他们有“所有”,把“所有”看得太重了,“所有”之外的一切当然都丢在脑后了。这批汉奸有一件事,使人听了非常难受,觉得啼笑皆非。他们为了逢迎寇军,在张贴的通告上写上“昭和”的年号,寇军却假仁假义说:“这是你们中国人的事,照旧用中华民国好了。”他们听了哪敢照旧用,结果有一个聪明的汉奸想出了改用西历纪元的办法,据说一直用到如今了。就在这件简单的事上,汉奸心理充分表现出来了。这批人若不消灭净尽,我真耻为苏州人。去冬从宜昌来重庆,在江轮上写一首诗道:
故乡且付梦魂间,不扫妖氛誓不还。
偶与同舟作豪语,全家来看蜀中山。
我爱故乡,我切盼回到扫尽了“妖氛”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