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11月16日,年仅16岁的西德尼·温伯格(Sidney Weinberg)为了求职而重返华尔街,这件本不起眼的小事却为高盛日后的崛起埋下了重要的伏笔。这片地界对他而言并不算陌生。更小的时候,温伯格曾经在这里每周为商家运送女士花边帽,一周能赚到两美元。曾有一段时间,他同时为三家零售券商做信使——直到每家券商都意识到他同时在为其他两家券商做一模一样的工作时,才被三家雇主扫地出门。
1907年的早些时候,温伯格在往返于布鲁克林与曼哈顿的渡轮上听一位好友说起华尔街正在发生恐慌。后来回忆起这个小插曲的时候,温伯格承认“当时这样的消息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那一场恐慌引发了针对美国信托公司(Trust Company of America)的挤兑,但同时也给温伯格创造了更多赚钱的机会——每天最多可以赚到5美元——他所要做的就是在前来取钱的焦躁不安的储户中排队。等他排到银行门口的时候,就可以把这个位置卖给后来的急着取钱的人。然后,他又回到队伍的最后,重复做着这个买卖位置的小生意。为了赚钱,他干脆也不去上学了,就这样耍了一个星期的小聪明之后,学校也把他扫地出门了。这时他才意识到真的需要找一份像样的工作来养活自己。
他的父亲平卡斯·温伯格是一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波兰裔酒水批发商,有时候还干些见不得人的走私勾当。作为11个孩子的单身父亲,在西德尼从学校辍学的这个时候他又给孩子们找到了继母。但是他的新妻子不愿意抚养家里排行老三的孩子——这个孩子在她的眼中太放肆无礼——于是西德尼只好自己出去打拼。作为从七年级中途辍学的孩子,他比同龄人只多了一点优势——一封由他的一位老师签名的言辞模糊的介绍信。信中说:“相关负责人:我很乐意为持信人西德尼·温伯格的经商能力提供证明。他只有在忙得脚不点地的时候最开心,并且他也总是愿意按照您的指令行事。我们相信任何雇用他的人都会对他能提供的服务感到满意。”
五短身材,口音浓重,而且布鲁克林区犹太人平卷舌音不分的毛病学了全套,温伯格就带着这些特征踏上了求职之路,当时任何一份正当的工作都能满足他。不过他还是决定从曼哈顿下城的金融区开始尝试,于是就有了他在各个高楼大厦中求职的身影。他后来也曾讲述过他在华尔街第一次取得成功的经历:“当时为了找一份正当的工作,我在早上8点钟的时候走进了交易广场43号。选择这栋楼开始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不过从外面看它是那么高大而光鲜。我坐电梯直达23层,从顶层开始,每个办公区我都走进去,用最谦卑的语调问:‘你们还招人吗?’到下午6点,我已经走到了3层,但是仍然没有找到工作。高盛的办公区就在那一层,但是那天他们已经准备下班了。柜台上的一位员工告诉我没有什么职位可以给我的,但是我可以回来试试运气。第二天早上,我仍然在8点准时走进大楼,准备从昨天暂停的地方接着再来。”
温伯格当时坚定地说他是被请回来的。“柜员莫里西先生召来了大堂清洁工贾维斯,问他:‘你需不需要一个助手?’贾维斯当然乐意多个帮手,于是我就以5美元一周的薪水被聘为清洁工贾维斯的助手。”他最初的工作是很被人看不起的清理痰盂之类的活儿。 虽然感觉这份工作卑贱,但好歹是个起步。
温伯格在这项工作上也没干太长时间。有一次,他被指派用购物小推车送一根8英尺长的旗杆到曼哈顿上城去——“你用购物小车运过旗杆吗?那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差使!”温伯格送货的地点是保罗·萨克斯(Paul Sachs)的家,给他开门的竟然不是管家而是萨克斯本人,保罗·萨克斯是高盛公司首位初级合伙人的儿子。温伯格充分发挥了他最擅长的与贵人交友的本事,他的活力与聪敏给萨克斯先生留下了不俗的印象,以至于萨克斯将他留在家中吃饭——不过当然只是和仆人们同桌。温伯格很快成了传达室的领班,并且他对传达室日常工作的重新规划引起了保罗·萨克斯的关注,这也许是保罗·萨克斯成为他日后在高盛的诸多合伙人中唯一的“教父”的最初原因。
萨克斯决定送温伯格到位于布鲁克林的布朗商学院(Browne’s Business College)学习文案课程,同时还让他学习在华尔街工作必备的数学知识。萨克斯为他垫付了50美元的学费,指导他如何在高盛内部取得进步,并且一直关心呵护着他。“直到他把我当作自己的学生之前,我都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孩子——粗野且倔强。保罗·萨克斯多给了我25美元,让我到纽约大学去再学一门课。他并没有指定选哪门课。在那之前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纽约大学,但我还是把事情办成了。很多可选的课程都不能唤起我的兴趣,除了一门叫作投资银行学的课。我知道雇我的公司做的就是投资银行业务,所以就选修了这一门。现在想来这门课真的让我获益良多。”
就温伯格的教育背景而言,他还上了另外一门课:“加入公司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曾经考虑把我调到国外事务部门去。于是我到哥伦比亚大学学习了与外汇相关的知识。”与此同时,他也不断提升自己的办公技能。“那个年代,商业本票的单据都是用复写纸批量印制的。我后来在复写操作上练得非常纯熟,1911年纽约商业展会(New York Business Show)期间我还被评为最熟练的全美商业设备公司复写机操作员,获得了100美元的奖金。”
温伯格性格中一直有一种唯我独尊的特质,就算当年进入高盛后,他也花了一段时间来培养沉稳的性格:“我当时野心勃勃,经常在老板们回家之后跑到他们那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点上一支50美分的雪茄,当然拥有这些雪茄的人后来都成了我的合伙人。”当时在公司内谋求升职的艰难使他有一种非常大的挫败感,1917年温伯格离开公司加入了美国海军。由于近视眼、身材矮小、性格好斗,他哄骗着兵役官把他编制为舰上的助理厨师,虽然没过多久他就被调到弗吉尼亚州诺福克县的海军情报处,但这个厨师的头衔成了他日后津津乐道的光辉历史。
温伯格的一位好友透露了一次他作为J·P·摩根的座上宾时发生的对话:“温伯格先生,我听说您曾在上一次世界大战中服过役?”
“是的,您的消息很准——我在海军服过役。”
“您是什么兵种?”
“厨子,副的。”
摩根先生一下子就被逗乐了。
用当时华尔街的标准来衡量的话,温伯格于1907年加入的这家公司根本就无足轻重——虽然后来温伯格将其从金融灾难中挽救回来并将其打造成了华尔街一流的机构——但是这家公司当时也有40多年的经营历史了。这只金融巨鳄的起点其实只是一个没有雇员、几乎没有资本的欧洲移民的毫不起眼的个人生意。马库斯·戈德曼原本只是德国巴伐利亚施韦因富特镇上一个牧牛人的儿子,他于1848年欧洲保守派发动的反革命浪潮中离开家乡时年仅27岁。与其他下定决心背井离乡的欧洲人一样,他先教了几年书攒够了横渡大西洋所用的旅费,然后经历长达6周的海上航行,成为第一次犹太人移民美国大潮中的一员。
在美国工业化的进程中,库恩家族(the Kuhns)、雷曼家族(the Lehmans)、勒布家族(the Loebs)、塞利格曼家族(the Seligmans)以及其他欧洲移民都抱团儿并自称“我们这群人”,不断充实着德裔犹太银行业的实力并逐步壮大起来。但是戈德曼与这些家族没有什么联系,他自食其力从新泽西州开始启动了作为流动商贩的小生意。他在新泽西认识了伯莎·戈德曼并娶她为妻,虽然伯莎家也来自德国北部,但是两家人并无亲缘。他们在费城定居,并于1869年举家迁徙到了纽约。
美国南北战争之后银行信贷利率维持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上,戈德曼在这一时期开发了一项小型的商业流通证券业务,其额度由2 500美元起。当时的商业银行基本上没有什么分支机构,所以一般都是坐等客户找上门来,这个空间给戈德曼这类有商业头脑的人提供了结识更多商人并直接评估这些商人的信用程度的机会,同时也让他成了小额贷款人和机构放款人的中介。戈德曼的客户一般是曼哈顿下城仕女巷上的珠宝批发商以及大量聚集在约翰大街上的皮革商。这两类商人都只依靠极少量的原始资本在经营,在他们中间放贷或开展“贴现票据”(note shaving)业务对于戈德曼这样兢兢业业的商人来说都是有利可图的。他要么以每年8%~9%的折扣利率从商人手上收购商业票据,要么收取0.5个百分点的手续费,如此一来,只要资金周转够快,他就能赚到很多钱。
“一开始的时候,(戈德曼)确实是以最不起眼的手段经营着最不起眼的生意,但是每单生意都做得精益求精。” 每天早上在小商贩中收完票据之后,戈德曼都会把它们集中收放在他那顶绅士帽里,然后搭上一辆马车来到位于钱伯斯大街与约翰大街交会处的商业银行会聚地,他可以在这里以很低的赢利将票据都出售给商业银行。虽然150多年后,在他这种商业精神的指引下,这个本不起眼的小公司将成长为世界领军的证券机构,但是1870年已经49岁的马库斯·戈德曼仍处在金融食物链的最末端。不过在1870年年底,他的赢利状况已经可以允许他雇用一位兼职的财会人员和一名普通职员了。他自己则身着当时相当体面的长大衣,戴着绅士帽,自我介绍时总是高调地称自己为“银行家及经纪人马库斯·戈德曼”。
1882年是戈德曼独立经营的第13个年头,这一年他的税前年收入已经达到了约5万美元。或许是觉得手头宽裕了,这一年他决定提升塞缪尔·萨克斯,也就是他的小女儿路易莎·戈德曼的丈夫为公司的初级合伙人,并且把公司更名为戈德曼–萨克斯公司(M. Goldman and Sachs)。
马库斯·戈德曼夫妇与塞缪尔的父母约瑟夫和索菲娅·萨克斯是亲密的朋友。萨克斯家的大儿子朱利叶斯娶了戈德曼家的女儿罗莎,这次联姻是两家的母亲都十分赞同的。由此两位亲家母认为再一次联姻能进一步加深感情,于是就有了塞缪尔和路易莎的婚姻。塞缪尔从15岁开始就在公司做财会工作,才能自然受到认同。
马库斯·戈德曼贷给塞缪尔·萨克斯1.5万美元用于清算他当时正在从事的干货生意,借此保证塞缪尔能够心无旁骛地参与到新公司的合伙经营中来。这项贷款分三年还清,三张本票的面额均为5 000美元。塞缪尔和路易莎的第三个儿子来到人世的时候,塞缪尔已经偿还了三张本票中的两张,马库斯借外孙到来的时机,用他传统的德国字体给女婿撰写了一封正式的信函,免除了塞缪尔最后一张本票的清偿义务。这一方面是为了肯定塞缪尔为公司发展投入的精力,同时也是为了肯定他作为公司合伙人的能力,当然也有小外孙沃尔特降生的影响。这个小插曲使得日后沃尔特·萨克斯在回忆时能自豪地说:“现在想起来,我出生的第一天就做成了我在高盛的第一笔生意。”
路易莎·戈德曼·萨克斯是位多愁善感的女性,她父亲当年写的这封信、那张被免除债务的本票,同时还有小儿子的一绺金色卷发和一颗乳牙都被她稳妥地收藏在保险箱里。
1888年,公司更名为高盛(Goldman,Saches&Co.)。在之后的50年间,公司的合伙人几乎都是家族姻亲,所有的业务都是在取得合伙人一致同意之后才开展的。19世纪90年代,高盛已经成为全美最大的商业本票交易商。营业收入由1890年的3 100万美元倍增至1894年的6 700万美元,两年之后成为纽约证券交易所成员。为了将公司的业务拓展到纽约市之外的地区,亨利·戈德曼开始定期拜访芝加哥、圣路易斯、圣保罗以及堪萨斯城等商业城市,同时也走访普罗维登斯、哈特福德、波士顿以及费城等金融中心。
1897年,塞缪尔·萨克斯为了扩大公司的经营范围而出访英国。他当时拿着英国咖啡业领军人物赫尔曼·西尔肯(Herman Sielcken)的介绍信来到了位于伦敦平地教堂街20号的克兰沃特父子公司(Kleinwort,Sons & Co.)。克兰沃特家族最早于1792年在古巴发家,随后在1830年将家族财富转移回伦敦并开始从事商业银行业务。当塞缪尔来拜访时,他们家族已经是本地有名的银行家,不仅接受支票以及世界范围内的各种汇票,同时由于其长期以来的良好资质,也享受着别人拿不到的最优利率。赫尔曼与亚历山大·克兰沃特(Alexander Kleinwort)正在寻找比现有的美国代理人 更富有进取精神的合作伙伴,塞缪尔·萨克斯便借此机会详细介绍了高盛在纽约的经营情况,并描绘了在纽约与伦敦两个不同市场之间进行诱人的外汇交易及套利业务的前景。
尽管萨克斯带来的业务十分诱人,克兰沃特家族仍本着英国式的保守传统,十分谨慎地对待与他们根本没有耳闻的美国公司开展联合经营一事。他们首先通过纽约的著名犹太银行家奥古斯·贝尔蒙(August Belmont)以及N·M·罗斯柴尔德(N. M. Rothschild)在纽约的代理人调查了高盛的营业能力、诚信状况以及商业热情。在确认没有找到一星半点儿的问题之后,克兰沃特父子公司才接受了高盛关于成立合资公司的请求,这家合资公司成功经营了多年,而且合作双方一直没有订立过书面合同。
商务上的往来并不是总如一般社会交往一样简单。合作之后不久,克兰沃特一家就经常邀请萨克斯家的人到他们的乡间别墅做客。虽然他们也觉得这些不谙世故的美国人很有趣,但是他们也不得不学得很谨慎,只要是萨克斯家的人参加的场合,克兰沃特家必定要慎重决定邀请哪些富有而又有修养的英国人前来做客。沃尔特·萨克斯15岁那一年去拜访克兰沃特家,曾主动和克兰沃特家的管家握手并热情地问好。后来沃尔特在接受管理培训时也曾冒失地对亚历山大·克兰沃特说市场上有不少人正在担忧他们两家联合运作的本票的数量。克兰沃特当时听了这话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直到几个星期之后,才有人私下指点萨克斯的言辞不当之处:作为违背商务礼仪的一种,萨克斯的话在克兰沃特听来是影射了别人对他的诚信度的质疑,而只要是在伦敦商界稍有头脸的人,都知道克兰沃特先生的信用记录是无可挑剔的。
在与克兰沃特家族合作成功之后,高盛与欧洲大陆上的商业银行间的代理业务也逐步开展起来。高盛初期的业务局限在能迅速变现的交易上,借此达到控制资金风险的目的,同时他们的境外业务部门的收益也于1906年增长到50万美元。利润增长主要来自外汇套利,因为伦敦市场的货币利率远低于纽约市场,就算加上合资公司对90天本票收取的0.5%的佣金,投资者仍有利可图。在欧洲金融市场上的信誉建立之后,高盛小规模地将业务推向了南美及远东地区。
马库斯·戈德曼直到1909年去世之前都是高盛的合伙人之一。塞缪尔和哈里·萨克斯继续经营着公司最重要的业务:商业本票。哈里·萨克斯曾告诫过他的儿子:“永远不要忽视我们的专长。”与此同时,与塞缪尔·萨克斯一样具有扩张精神的亨利·戈德曼小心翼翼地开发着一项本土证券业务,也就是面对纽约及新英格兰各州的商业银行发行铁路债券。
19世纪90年代中期,高盛在松树街9号大楼的二层仅租用了两间办公室,大约20名员工每天早上8点半上班,下午5点下班,一周工作6天。1897年,公司迁到了拿骚街31号。为了推动商业本票业务的进一步开展,高盛于1900年在芝加哥设立了第一家分支机构,随后一个仅有一名员工的办公室也在波士顿运作起来。归功于商业本票业务的迅速扩张,1904年高盛的资本达到了100万美元,同年,公司搬到了更为宽敞的交易广场。
高盛的业务蒸蒸日上,公司的合伙人们在亨利·戈德曼的领导下树立了更远大的理想:投资银行业务。
高盛当时已经无法打入20世纪早期证券业的核心业务——铁路建设及运营的飞速增长注定了铁路行业对资金的巨大需求,承销铁路债及铁路行业股票是当时最赚钱的生意。摩根大通、库恩–勒布以及施派尔公司(Speyer & Company)已经形成了一个事实上的承销垄断集团,这些行业寡头垄断者们都对亨利·戈德曼发出警告,他们宣称绝对不会让这个后起的公司在这个利润丰厚的市场中分一杯羹。戈德曼并没有被吓倒,他只是感到非常愤怒并且坚持寻找市场的入口,但是这个入口确实无处可寻。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退出这个市场另谋生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当时这个垄断集团给他开了个口子,高盛可能要花多年的精力在这个当时已达巅峰的市场中来打拼出自己的地盘,然而当时的市场其实已经出现颓势,最终导致了多家企业的破产倒闭。
唯一一次打入铁路债承销业务的尝试在高盛自己的历史中被称作“那份不幸的埃尔顿合约”(Alton deal)。按照这一纸合约,高盛应承销一家美国中西部铁路公司发行的1 000万美元的债券。虽然最早预期能赚取0.5%的联合承销费,但是利率的突然暴增导致高盛和其他联合承销商根本来不及将自己的份额出售给投资者就损失了一大笔钱。
与此相类似,在高盛的历史上,特定的收益或损失总是能引导合伙人做出新的战略决策。既然被排挤在主要铁路债市场之外,亨利·戈德曼选择了开展当时并不被看好的工业融资业务。当时的很多工业生产厂商都还是小规模的独立经营者,只有极少数成规模的企业会寻求厂主和商业银行所能提供的资金之外的投资。高盛最早的业务从雪茄生产商开始做起。能和雪茄生产商做生意,后来还扩展到零售商领域,高盛至少得感谢宗教信仰的帮忙。因为当时领军的两家金融机构——摩根大通和乔治·F·贝克尔公司(George F. Baker,现在的花旗集团)是不与“犹太公司”做生意的,高盛这样的“犹太企业”由此获得了这些业务机会。
进入20世纪之后,这家家族企业的合伙人在亨利·戈德曼的领导下更加专注于保增长、促扩张。1906年,高盛捕捉到一次业务机会,三家中小规模的雪茄生产商合并成立了联合雪茄(United Cigarette,后更名为通用雪茄)。高盛曾与合并前的几家公司都有商业本票的业务往来,新成立公司的CEO杰克·沃特海姆(Jake Wertheim)与亨利·戈德曼是好友,两人都迫不及待地想做生意。但是当时要进入公开证券市场,不论是债券还是股票,都要基于融资企业的负债表和固定资产总值做出评价——这也正是铁路企业成为金融公司重要客户的主要原因。为了拓展生存空间,联合雪茄需要长期的注资。其财务特点如同一般的“商务”或交易公司——有着良好的赢利,却很难提供客观的资产证明。在与联合雪茄的六位大股东商谈之后,亨利·戈德曼再次施展了他在金融领域的卓越创新才能:他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即商务型公司,如批发商和零售商——只要能与普通融资过程一样,以合并后的资产作为抵押贷款的附属担保——理应按照他们的商业特质获得相应的融资,而这种特质指的就是这些公司的赢利能力。
很幸运,在业务扩张的同时由于私人朋友的关系,更多的良好资源也得到了更广泛的运用。在亨利·戈德曼的介绍下,当时仅仅是一家棉花及咖啡商的雷曼兄弟及其老板菲利普·雷曼(Philip Lehman)开始与联合雪茄商谈合作事宜。菲利普·雷曼是五位抱负远大的兄弟之一,很有才干而且富有竞争精神。他的家人谈起他时曾说:“只要他做的事情,他必定要争取胜利。”菲利普·雷曼下定决心要让自己的公司进入纽约证券承销业务的圈子,并且经常和亨利·戈德曼讨论各种业务机会。塞缪尔·萨克斯在新泽西州埃尔伯龙的度假别墅和雷曼家的房子正好背靠背,他们要谈生意实在很方便,开会都可以不出家门,隔着后院的篱笆就谈成了。
富有的雷曼家族正在寻找投资机会,身为资本充裕的家族,他们完全有资格成为承销团里的一股重要力量。当时证券的承销与发行——从发行人手中买走证券再将其转手售卖给投资者——缺乏一套成型的业务模式,更谈不上日后形成的完善便捷的业务流程。出售一家不知名的公司的证券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拖上三个月也并非稀奇——因此承销商的名声及资金充裕程度对证券销售起着至关重要的支持作用。在这种公司与公司的合伙机制成长过程中,高盛带来客户,雷曼家族则提供资金支持。两家公司间的合作模式一直持续到1926年。
联合雪茄公司普通股的销售“势必长期进行”,但最终还是取得了成功。投资银行家们按约定购买了该公司4.5万股优先股,外加3万股普通股,总计450万美元。经过持续多月的营销,这些股票最终以560万美元的价格出售给了投资者,合计赚取了约24%的利润。除此之外,高盛保留了7 500股原始股作为补偿,这又为其增加了30万美元左右的收入。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创新的融资模式——以公司的赢利能力取代固定资产总值作为衡量标准,为高盛开创了新的业务机会。之后他们以同样的模式又成功地为沃辛顿泵业公司(Worthington Pump)进行了债券承销。
另一次重大的融资业务,同时也是一段重要人际关系的开端,是从承担传统家庭责任开始的。在进入20世纪之前,塞缪尔·萨克斯的妹妹埃米莉娅·哈默斯劳 和她的丈夫很不情愿地收留了一名宿客。虽然他们平时也不怎么理会他,但是他毕竟是来自德国的远亲,此人看上去就是粗鲁和没修养的典型代表。这位宿客的名字叫朱利叶斯·罗森瓦尔德,他很快就去了美国西部并认识了理查德·西尔斯,前者通过将自己的罗森瓦尔德–威尔公司(Rosenwald & Weil)与后者的邮购业务合并之后,掌握了西尔斯公司(Sears Roebuck)1/3的所有权。他们通力合作经营着邮购业务并最终将他们的公司打造成了全美知名的企业,但是在1897年,他们的资产总值仅为25万美元,他们急切需要资金来维持从纽约购来的存货。
显然罗森瓦尔德对他在萨克斯家不受欢迎的程度毫无知觉,但是他知道埃米莉娅的哥哥塞缪尔的公司就是专门帮人筹钱的,而且他们还在不断地寻找业务机会。罗森瓦尔德以公司财务官的身份向高盛出售商业本票。高盛为其安排了7 500万美元的本票融资,从此与这家爆发式增长的零售商挂上了钩,获得了一位几乎可以称为贪得无厌的融资客户。
之后还不到10年的时间,由于业务的增长和对未来成长的预期,西尔斯和罗森瓦尔德需要一笔500万美元的融资在芝加哥建立一个专门的邮购中心。罗森瓦尔德当然又找到塞缪尔·萨克斯的公司,他原本只打算筹一笔钱,但是亨利·戈德曼却提出一项更大更好的计划:公开发行价值1 000万美元的股票,由雷曼兄弟和高盛联合承销。
由于在此之前从来没有邮购公司的股票上市流通的先例,也就没有人能说清楚投资者对这样的公开发行会有怎样的反应。在此前提下进行股票发行不得不说是勇气可嘉。再一次,金融创新家亨利·戈德曼提出套用联合雪茄“公式”:优先股将以有形资产作为支撑,而客户对西尔斯赢利能力,即公司的商业特质的认同,将作为发行普通股的基础。西尔斯的承销有大量股票是通过克兰沃特在欧洲发行,虽然最终还是取得了成功,但是此前艰难地进行了9个月——是完成联合雪茄承销所用的90天的整整3倍。
截至1910年,高盛已有三位高级合伙人和三位初级合伙人。西尔斯公司的股票市值已经翻倍,而且正处在下一次翻倍的过程当中。为了保护投资者的利益,同时也是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投资者对投资银行家的熟悉程度通常高于他们承销的公司,亨利·戈德曼和菲利普·雷曼共同加入了西尔斯及联合雪茄两家公司的董事会。这种作为公司监督人的角色使得沃尔特·萨克斯继亨利·戈德曼之后成了西尔斯的董事之一,也为日后西德尼·温伯格继承沃尔特的衣钵奠定了基础,这种继承制度后来成为高盛内部一种不成文的传统。
高盛与雷曼兄弟不仅从西尔斯的合作中得到了一个高速增长的客户,他们也从此联合开创了为零售商及新兴工业生产企业融资的全新业务模式。雷曼兄弟和高盛日后联合承销了多家企业首次公开发行的股票,其中包括五月百货公司(May Department Store)、安德伍德打字机公司(Underwood Typewriter)、斯蒂贝克汽车公司(Studebaker)、B·F·百路驰(B. F. Goodrich)、布朗鞋业(Brown Shoe)、克鲁特·皮博迪(Cluett Peabody)、大陆罐装公司(Continental Can)、珠宝茶具百货公司(Jewel Tea)、S·H·克雷斯百货(S. H. Kress)及F·W·伍尔沃斯超市连锁(F. W. Woolworth)等公司。1909年,西尔斯的市值已经增长了250%,高盛组织了出资900万美元的承销团收购了理查德·西尔斯个人在公司内的所有股份。
沃尔特·萨克斯在哈佛大学读书时曾与富兰克林·D·罗斯福共同担当《红刊》( Crimson )的编辑,1907年毕业之后他直接加入了公司——同年西德尼·温伯格成为公司的助理清洁工。萨克斯最早做的就是商业本票的销售,他的职责范围包括哈特福德和费城等地的客户。没过几年他就调任到芝加哥,为阿穆尔公司(Armour & Co.)的J·奥格登·阿穆尔开立了一个账户。因为高盛能通过其与克兰沃特的联系在伦敦低成本的货币市场获利,所以阿穆尔最早开立的账户数额很大:50万美元。
亨利·戈德曼与菲利普·雷曼之间形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合作模式:雷曼兄弟与高盛各自继续从事自己的专长——雷曼兄弟经营商品交易,高盛从事商业本票交易,同时两家的合资公司从事证券承销,利润五五分成。发展到一定的阶段之后,他们的业务所需的资本终于超过了自己所能提供的范围,于是他们联合克兰沃特父子公司成立了承销团,这样就获得了更多的资金。
高盛与F·W·伍尔沃斯的生意充分展示了亨利·戈德曼的经商动力。由于业务规模小而且被人讥讽为“两元店”,F·W·伍尔沃斯在许多承销商处都因为名声不响而碰了一鼻子灰,弗兰克·伍尔沃斯(Frank Woolworth)在多方碰壁的情况下找到了高盛。伍尔沃斯本人是个精力充沛、想象力丰富的商人,他通过兼并收购其他公司扩展自己的规模,现在他又想通过开设分店来进一步扩张。高盛为其设计了相当强势的融资计划,现在高盛人回忆起这项计划都还充满自豪。沃尔特多年后评价当时的计划说:“我们公司(比别的公司)更大胆,也更富有创造力,不过最大胆的还是当时这份融资计划。要为这份计划找到合适的支撑,需要超越普通保守主义理念的乐观精神。”
萨克斯并非夸大其词。伍尔沃斯一单的销售总额最终达到了6 000万美元,而其净资产仅1 500万美元。发行的1 500万美元优先股与其净资产等值,其5 000万美元的普通股都是基于其信誉发行的,当时预测其销售会迅速崛起,将收益提升到540万美元——这当中还十分确定地预加了对未来收益的期望值。
十分幸运的是,投资者对这只股票热情很高。伍尔沃斯的优先股和普通股都迅速产生了溢价。首次发行时每股价格为55美元,普通股在首个交易日即报收在80美元。1923年,优先股退市时的结算价格为每股125美元。
有了西尔斯与伍尔沃斯这样成功的先例,高盛迅速由一家犹太人经营的,总是艰难地完成其承销业务的圈外公司成长为一家在公司内外都以敢创新、有效率、高赢利而被认可的公司。1913年4月24日,也就是伍尔沃斯股票成功发行一周年之际,位于曼哈顿下城的伍尔沃斯大厦竣工——这是时至今日也让人叹服的标志性摩天大楼,其投入使用之日还专门举办了庆祝晚宴。弗兰克·伍尔沃斯作为宴请的主人,身旁一侧是建筑设计师卡斯·吉尔伯特,另一侧是他的银行家塞缪尔·萨克斯。伍尔沃斯在介绍这二人时说:“没有这二位就没有这座大楼。”
直到从高盛退休之日,阿瑟·萨克斯一直身兼伍尔沃斯的董事,让人们不解的是,伍尔沃斯并没有从公司内部选派一位继任的董事。在后来的40年间,高盛与伍尔沃斯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业务往来。但是,从沃尔特·萨克斯到斯坦利·米勒都坚持开发与伍尔沃斯的新业务。终于在60年代的时候,高盛发行了伍尔沃斯的本票并促成了从布朗鞋业手中收购金尼制鞋公司(Kinney Shoe Co.)的交易。这些交易在沃尔特·萨克斯看来都是极好的例证:“我确实找不出比这些例子更好的证据来说明维持老客户关系的重要性。”或许有些人会质疑这项努力了40年才得来的唯一一次业务的价值——特别是当这单业务完全可以不经过40年的积累就轻松获得的情况下,但是在萨克斯担任公司领导的日子里,客户服务被提升到了相当重要的地位,因为新客户几乎绝迹了。高盛与雷曼兄弟借此赚得了好的名声,他们被视为优质企业的承销商——特别是在零售行业,他们承销的股票都表现良好。合伙人开始自豪地说,经过这两家承销的企业肯定都已经通过了“质量验证”。
与伍尔沃斯首发大约同一个时候,高盛也招揽了其第一位全职的新业务掮客:内德·阿登·弗勒德上校。此人“十分有趣,仪表堂堂,举止得当。弗勒德穿着入时,谈吐不俗,当然免不了总是带着文明棍”。虽然从来不曾成为公司的正式雇员,但是弗勒德总能从那些经他介绍而做成的生意中获得提成。他在为公司带来新客户方面做得非常出色——包括斯蒂贝克和克鲁特·皮博迪,因此,6年之后他就功成身退了。弗勒德离开之后,开发新业务的任务就落在了新一代的合伙人以及分支机构经理们的身上。当然,现在看来这是一点儿进取精神和创造力都没有的活计。在那个时代以及在之后半个世纪中,华尔街一流企业之间——存在竞争关系的公司之间从不互相征询新业务。就是那么简单的事实,却从来没人去做。
“回顾当年那些日子,”沃尔特·萨克斯日后回忆道,“交易总是进行得有条不紊,总是能平稳地向前推进。”但是高盛内部平静的家族关系——戈德曼家的两姐妹嫁给了萨克斯家的两兄弟,公司所有的合伙人都是两个家族的成员,却在阿斯特酒店进行的一次晚宴上,由于对海外业务的看法存有分歧而被打破。这次分歧使得两家人决裂,也导致了公司的分裂。两家人的疏远也必然引发高盛与雷曼兄弟一度成功的合作归于分裂。
1914年8月,德国对俄国宣战,一天之后即对法国和英国宣战。大战爆发后不久,沃尔特·萨克斯就从英国回到了美国,他期望公司合伙人都支持盟军——这也是他对克兰沃特一家做过保证的,却失望地发现亨利·戈德曼自豪且强烈地表示了对德国的同情,而且不断地发表支持德国的言论。当他的合伙人和姐妹们都劝说他修改言辞,至少淡化他的观点时,他断然地拒绝了。他在公众场合的发言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令人惶惶不安。亨利·戈德曼对普鲁士主义崇敬有加,只要有听众的地方他就大谈尼采的哲学。
戈德曼家与萨克斯家的分歧在1915年达到巅峰,当年摩根大通公开承销了总价5亿美元的英法战争贷款债券。华尔街主要的券商基本都参与了这项承销,但是高盛由于亨利·戈德曼的反对而未能加入。沃尔特·萨克斯后来对错失这个机会的解释是:“公司当时有一条成型多年的规定,开展任何业务都必须经过所有合伙人的一致同意。”恼羞成怒的萨克斯两兄弟亲自跑到J·P·摩根的办公室,以个人名义每人认购了12.5万美元的债券。
甚至当美国于1917年参战之后,亨利·戈德曼也没有停止他的“不当言论和反动演说”。后来公司内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没能制止他,其中包括霍华德·萨克斯(Howard Sachs)参加第二十六师服役海外、保罗·萨克斯参与红十字会的战地服务,以及公司的其他成员发行自由债券(Liberty Bond)。国外,克兰沃特家警告他高盛有可能在伦敦被禁,英国央行禁止克兰沃特帮助高盛开展任何外汇交易等也都没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公司内的分裂迅速恶化。最终亨利· 戈德曼意识到他与公司其他合伙人已经完全分道扬镳,他只得在公司开始为美国政府发行自由债券的第一天从这个他服务了35年的企业辞职。戈德曼在公司的办公室还是保留了一段时间,但是“战争年代的亢奋使得他即使只是在公司露面也会引来麻烦”,所以他只得搬到了上城。亨利·戈德曼的离去使公司的人手显得捉襟见肘,因为他可以称得上是所有高利润实业融资业务的核心人物。
离开公司的时候,亨利·戈德曼也同时撤走了他可观的资金,使公司陷入了巨大的融资困境,公司的承销业务失去了他那种盛气凌人的决策者。两家人的决裂也使得高盛在公众眼中变成了一家“德国公司”,这理所当然地影响了生意。亨利·戈德曼与塞缪尔·萨克斯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说过话。他们的私人恩怨传到了他们的下一代,时至今日也很少发现有哪个戈德曼家的人和哪个萨克斯家的人能聊到一块儿去。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西德尼·温伯格回到了高盛,但是他以前的工作已经不复存在。有人告诉他,如果他想在这儿工作的话,他就得创造出一个职位来。他确实做到了,就是债券交易员。1920年,他娶了海伦·利文斯顿,一位美丽又有教养的业余钢琴师,也是一位裙装制造商的女儿。很快,他在定价以及根据对市场的判断做出投资推荐等方面就获得了认可。温伯格还一手创建了场外股票交易业务。1925年4月,他以10.4万美元的价格在纽约证券交易所购买了一个席位。温伯格自豪地称购买席位的钱都来自他的个人收入:“这些钱里没有一分是从买卖股票中来的。我从来没有买卖过股票,我是投资银行家。我从不放无的之矢。如果我是一个投机者而且对我所知加以利用的话,我肯定已经赚到了5倍于现在所有的钱了。”
他在1927年成了高盛的一名合伙人——有史以来第二位来自两个创始家族之外的合伙人。“我的同事们总是促使我前进,并且在许多公司元老之前将我晋升为合伙人。他们说这都是由我的性格、勤奋工作的态度、健康的身体决定的——当然还有正直和富有个性这两条。”他成了高级合伙人沃迪尔·卡钦斯(Waddill Catchings)的首席助理。作为高盛交易公司(Goldman Sachs Trading Corporation)的助理财务主管,温伯格丰富了自己的知识并充分了解了公司的每一项投资业务。在日后的危机当中,这些知识进一步将他塑造成了在公司内承担更多责任,同时也享有更高权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