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
胡适之先生的明澈清朗,光耀文化界的声誉,大家都承认的,但是他不能在哲学、文学方面有真正的建树,也正如同他的成功方面一样,是时代所限,也是他个性所限。
五四运动的号兵里,胡适之是最幸运的一个。
在一九一七年胡适之、陈独秀提倡“新文学”之时,胡适之给陈独秀的信,是这样写的: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但是陈独秀的回信则是如此:
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的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讨论之余地,必以吾人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这里可以看出胡适之性格的冲和、宽大与平正,陈独秀性格之凌厉、独断与偏激。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胡适之性格上之矛盾性与妥协性,他的一方面说“不容退缩”一方面又要“容他人之匡正”,实是具有矛盾与妥协的倾向。我想,这与以后胡、陈两个人生命发展的不同是极有关系的。
但在白话文运动胜利以后,坚守这个胜利的信仰的,胡适之似乎比谁都彻底。诸凡周作人、周树人、钱玄同、刘半农……好像以后都写过文言文与哼过旧诗,陈独秀最后的著作是有关文字学的,记得也是用文言文写的。独独胡适之,他始终不再写文言文,也不再写文言诗。他为傅作义写阵亡将士碑,是白话文写的,恐怕也是第一篇以白话文写碑文的文章;他在抗战时寄周作人的那首诗也是白话诗。
胡适之的白话文同他的字一样,也同他的人一样,“明澈清朗”正是他的特色,而他似乎也始终以这个“明澈清朗”为白话文的标准。
我碰见胡适之很晚,是他跟蒋梦麟第二次回到北大的时候,那大概是一九三○年或一九三一年吧。他在北大第二院讲几句话,好像是说,过去许多人想把学术做“姨太太”,这次他与蒋校长回北大,想把学术恢复独立的地位。这话很普通,当时上海文坛上“左派”思想很时行,他所指的学术之做“姨太太”,就是做政治的“姨太太”。不过“姨太太”这字眼,在胡适之是一种幽默,可是学生们听来很不新鲜。
那年胡适之在哲学系开了一课中古思想史,这原是他的《中国哲学史》(上卷)续编的材料。我同几个朋友去听过他一堂。
哲学系的功课向来是很少人听讲,如陈寅恪、金岳霖、陈大齐诸位教授所授的课,每班不过十几个人或七八个人,讲的谈的都是很专门的问题。可是胡适之那天的课则在二院的大礼堂上,听讲的人不但挤满了课堂,而窗外也站满了人,许多都是外来的人以及孔德中学的学生。胡适之用很活泼的口才,讲佛教思想进中国的影响,他讲了佛经里两个有趣的故事,就下课了。我觉得这像是公共演讲,内容很通俗,不像是哲学系的功课,当时使我想到唐朝的和尚的俗讲。俗讲本来是和尚讲经,可是后来为吸引听众,向通俗有趣吸引听众的方面发展。所以我没有选他的课。
胡适之的《中国思想史》中卷后来脱稿了,油印本出来,大概赠送给一些友好;可是一直没有看到正式出版,所以没有机会读到。
胡适之后来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也开“中国思想史”,许多北大老同学去捧场,那时恰巧我在纽约,也去凑热闹。那天课室中大概有二十几个人,除了七八个北大同学外,听讲的多是上了年纪的女性。我想美国老年人选点“汉学”听听,大概同上礼拜堂听道一样,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办法。那时候,汉学与中文在欧美没有像现在这样吃香,讲中国思想实是对牛弹琴之举。当时我想到在美教书,还是教“人手足刀尺”或“ㄅㄆㄇㄈ”好,因为这至少还有真正想学的学生。
那些捧场的北大同学,自然人各有事,听一堂,也就不再去了,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性大概有耐心听下去的人也不多。
胡适之在半年以后也就不再开课了。这是我所听的两次,一共两个钟点的胡适之的讲学。
在纽约时期,有好几次北大同学的聚餐,胡适之被请为嘉宾。
有一次,有一位同学不知怎么同胡适之谈到林语堂的一本新出的书,问胡先生有没有看过。
胡适之当时就说他翻过,发觉里面多是英国人早就说过的话,林语堂不过是拾英国人的牙慧……
我当时没有太注意这些,可是席散以后,我同一个同学出来,他说:
“胡先生这种地方就不够风度,没有幽默。”
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
胡适之虽常常爱说幽默话,如上面所说的“姨太太”之类,实际上他是缺少幽默感的人。
除了幽默感,他还缺少神秘感。“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的人物,如陈独秀、钱玄同,以及文艺作家如鲁迅、周作人……似乎都缺少这种神秘感。以后有许多现实主义作家出来,也多数没有这种神秘感,这大概是启蒙时期的时代使然。
而神秘感与幽默感往往是作为一个伟大文艺作家很大的一个条件。
胡适之为人的大处出入,都见他有过人的风骨,其处世立身,都比他的侪辈有明决与果断;如不竞选总统,不接受南洋大学校长之聘,不滞恋美国而到台湾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如退卸“《自由中国》”半月刊发行人之责……都是有先见之明之举。
我觉得在中国动乱的半个世纪中,人才济济,但有的被风暴所淹没,有的为时流所浸染,有的在私欲中失节,有的为宣传所愚弄。这一方面是个性使然,另一方面则正是命运的播弄。
这里面,有三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可是细想起来有其完全相同的机运的,则是:
胡适之、杜月笙与梅兰芳。
这是人物!这是时代!这也是值得我们细想的所谓一个人的个性与命运的契机。
一九七二年七月二十五日
原载《传记文学》第二十一卷第三期(一九七二年九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