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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CHAPTER 02

“我警告过你,”丹说道,哈维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漆黑油亮的地板上,“爸爸平时性子没这么急,你可是自找的。得了!你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哈维抽抽噎噎,双肩上下耸动。“我懂得这滋味。爸爸头一回把我打翻在地还是上次——那是我第一次出海。让人觉得既难受又孤单,我明白。”

“的确难受,”哈维哽咽着说,“那家伙不是疯子就是醉汉,可我——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别跟爸爸这样说话,”丹低声说,“他滴酒不沾,还有——他说你才是疯子呢。你凭什么骂他是小偷?他可是我爸爸。”

哈维坐直身子,擦了擦鼻子,把那卷钞票不见的事说了一遍。“我才没疯呢,”他越说越起劲,“只是——你爸爸从来没见过比五美元大的钞票,而我爸爸,像这样的船,他每周都能买一艘,绝对错不了。”

“你又不知道‘海上号’值多少钱。你爸爸肯定有一堆钱。他的钱从哪儿来的呢?爸爸说疯子编不了好故事。你说说看啊。”

“金矿呗,还有些别的买卖,在西部。”

“我从书上看到过那种生意。西部也有吗?他是不是带着手枪、骑着小矮马到处游荡,就像马戏团变戏法的一样?有人把那里叫做狂野西部,我听说他们的马刺和马笼头都是纯银制的。”

“你真是个笨蛋!”哈维乐不可支地说,“我爸爸用不上小矮马。他出门的时候都坐专列。”

“什么专列?运龙虾的车?”

“不是,当然是坐他的私人专列。你这辈子见过私人专列吗?”

“斯拉丁·比曼(Slatin Beeman) 有一辆专列,”丹小心翼翼地说,“我在波士顿的联合车站见过,有三个黑人在车厢里擦窗户。据说在长岛,每条铁路几乎都在斯拉丁·比曼名下。还有传言说,他把半个新罕布什尔都买下来了,用栅栏围起来,养了好多动物,有狮子、老虎、熊、水牛,还有鳄鱼什么的。斯拉丁·比曼可是百万富翁啊。我见过他的专列,你明白吗?”

“这么说来,我爸爸就是人家说的千万富豪,他有两辆私人专列。一辆以我的名字命名,叫‘哈维号’,另一辆用我妈妈的名字,叫‘康斯坦斯(Constance)号’。”

“等一下,”丹打断了他的话,“爸爸从不让我赌咒发誓,但我想让你发个誓。在你说下去之前,你敢不敢发誓,你要是撒谎就不得好死。”

“当然敢。”哈维说。

“这还不够。你得说,‘如果我没说实话,我就不得好死’。”

“要是我说的有一个字不是实话,” 哈维说,“我马上就死在你面前。”

“包括那一百三十四块钱?”丹逼问道,“我听见你和爸爸这么说,当时你跟约拿(Jonah) 一样,差点被他生吞了。”

哈维涨红了脸为自己辩解。丹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向来有自己的原则,经过十分钟的盘问,他才相信哈维没有撒谎——他说的话多半是真的。何况,他还赌咒发誓,这可是丹从小知道最恐怖的誓言,毕竟哈维还安然无恙地坐在排水孔旁边,吸着红鼻头,讲述着一桩又一桩令人惊叹的奇闻。

“我的天哪!”听完关于“哈维号”的种种叙述,丹终于从心底里发出了这样的感叹。随即,他宽阔的脸上浮现出调皮的笑容,“哈维,我相信你说的话。爸爸这辈子终于也犯了一回错。”

“他错了,那是当然的,”哈维一边说,一边想着如何迈出报复的第一步。

“他会气得发疯。我爸爸最恨自己判断出错。”丹躺下身来,用手拍着大腿,“嘿,哈维,你可别说出去,那样就不好玩啦。”

“我可不想再被揍趴下。不过,我会跟他算账的。”

“我从没听过谁敢跟爸爸算账。他还会把你揍趴下的,他可是越错越来劲。刚才你提到金矿和手枪——”

“我可没说什么手枪啊,”哈维打断了他的话,他想起了自己发的誓。

“那倒是,你确实没说别的。两辆私人专列,一辆用你的名字,一辆用你妈妈的名字;每月两百美元的零花钱,因为不愿意挣每月十块五毛钱的工资,你给打翻在排水孔里!这个捕鱼季最大的收获!”他连珠炮般说了一通,心下暗自好笑。

“这么说,你也认为我没错?”哈维问,觉得自己博得了人家的同情。

“你错啦;大错特错!你得待在船上帮我一起干活,不然就等着受罚,要是帮你的忙,连我也得受罚。爸爸总是尽全力帮我,因为我是他儿子。他讨厌受宠的家伙。我看你有点让他恼火。我也常常惹他生气。不过我爸是个正直能干的人,这点是船队里公认的。”

“这就是你说的正直,对不对?”哈维指着自己红肿的鼻子。

“这算什么,不就让你流了点血嘛,爸爸也是为你的身体着想。不过,要是有人骂我、我爸爸、或者‘海上号’的任何人是小偷,我是不会和他打交道的。我们可不是在码头上打零工的闲汉,我们是渔民,一同出海捕鱼已经六年多了。这点你别搞错了!我说过爸爸不让我发誓,他认为赌咒发誓全是空话,听到我发誓会揍我的。不过你发誓说,你爸爸怎么有钱有地位,我倒想说说你的钱。我帮你晾干衣服的时候,我不知道你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因为我没细看;不过我得说清楚,像你刚才那样赌咒发誓也行,不管是我还是爸爸——你上船后,只有我们两个接触过你——都没见过这笔钱。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你明白吗?”

流了点血,哈维的脑子显然清醒了些,也可能是独自一人在海上的缘故。“那好吧,”他回答道,有些困窘地盯着地板,“我想作为一个刚被救上船的人,我有点不知感恩,丹。”

“哎哟,你刚才太激动,直冒傻气,”丹说,“不管怎么样,当时只有我和爸爸在船上看见了你。厨子不算在内。”

“我早该想到钱应该是那个时候掉的,”哈维这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不该瞧谁都像小偷。你爸爸在哪儿呢?”

“船舱里,你找他又要干嘛?”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哈维说,他的脑袋仍然发晕,摇摇晃晃地朝着船舱的台阶走去,这艘小船的时钟挂在那儿,从舵轮边一眼就能看得到。特鲁普在漆成褐色和黄色的船舱内,拿着一支粗粗的黑铅笔,忙着在笔记本上划来划去,不时使劲地咬咬铅笔头。

“我刚才做得不对,”这话一出口,哈维就对自己的温顺感到吃惊。

“那现在又怎么了?”船长问道,“把丹骂了一顿,是不是?“

“不对,是关于你的事。”

“我听着哪。”

“那个,我——我是来收回刚才的话的,”哈维的语速很快,“一个人落水获救以后——”他停顿了一下。

“噢?要是你以后都能这样想,倒是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他不应该出口伤人。”

“这话说的合情——也合理,”特鲁普说完,脸上掠过一丝干笑。

“所以我到这儿是来道歉的,”说到这他又顿住了。

特鲁普本来坐在储物柜上,这时他费劲地站了起来,动作很慢;他伸出了那十一英寸的大手。“我觉得刚才那样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这也说明我的判断没错,”他听到甲板上有人低声窃笑。“我的判断很少出错。”他用自己那十一英寸的大手握住哈维的手,震得哈维手肘发麻,“送你回家之前,这样相处会愉快得多,小伙子。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对你不会有任何成见。责任不全在你。去干你的活儿吧,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你脸色都发白了,”丹打趣道,回到甲板上的哈维顿时满脸通红。

“我没感觉到,”他回答。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听到爸爸说的话。我爸爸答应了不记仇,就是在让步。他也讨厌自己判断失误。呵!呵!爸爸一旦形成一种判断,宁可向英国人投降也绝不改变。我很高兴这事就这么圆满结束了。爸爸说得对,我们不能送你回家。捕鱼可是我们的生计。不出半个小时,水手们就会回来,那场面就像鲨鱼群追逐死鲸鱼一样。”

“回来干嘛?”哈维问道。

“当然是回来吃晚饭。你的肚子还没抗议吗?你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

“我想也是,”哈维说道,黯然地望着头顶横七竖八的绳索和滑轮。

“这船棒极了,”丹满腔热情地说,他误解了这眼神的意思,“你就耐心等吧,等到我们把主帆放下来,船上所有的盐都腌上鱼 ,这船就会返航。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干点活儿。”他朝下指了指两条桅杆间黑乎乎的地方,那是打开的主舱口。

“那是做什么用的?里面空荡荡的。”哈维问道。

“你和我,还有其他几个人,得负责把它装满,”丹答道,“那是放鱼的地方。”

“活鱼?”哈维问。

“嗨,不是。到时候鱼都死透了——扁扁的——拿盐腌着。储藏室里有一百多桶盐,我们现在连舱底的衬板都没盖满呢。”

“可是鱼在哪里呢?”

“鱼儿本在海中游,渔人备舱来等候,”丹引用渔民常说的一句谚语作了回答,“昨晚把你捞上来的时候,顺便捞了大约四十条。”

他指了指木围栏围起来的地方,就在后甲板前面。

“等他们干完活,咱俩要把这个地方冲洗干净。今晚这些鱼栏肯定会装满!我见识过这场面,船上堆满了等着清理的鱼,连水位都要下降半英尺,大伙站在桌子旁边收拾鱼,困得睁不开眼睛,差点把我们自己当鱼给剖了。你瞧,他们回来了。”丹的目光越过低矮的舷墙,望着六条平底船朝他们划来,锦缎般的海面上波光粼粼。

“我从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海,”哈维说,“真漂亮。”

夕阳将海面铺染成紫色和粉红色,金色的光芒洒在一长排木桶上,里面青蓝色的鲭鱼泛着斑驳的光影。目光所及之处,仿佛每艘纵帆船都有一条条隐形的绳子,能把自己的平底船拉回身边,平底船上隐约可见小小的黑色身影,如同发条玩偶一般拉扯着绳子。

“看来大家收获不错嘛,”丹眯着双眼说,“曼纽尔的船满满当当的,再多一条鱼也装不下啦。吃水这么深,就像宁静水面的睡莲叶子,对不对?”

“哪条船是曼纽尔的?我不明白,这么远你怎么认得出来?”

“南边,最后那只船。昨天晚上就是他发现你的。”丹说,用手指了指。“曼纽尔划船活脱脱葡萄牙人作风,绝对错不了。比他东边的人划好多了——那是宾夕法尼亚(Pennsylvania)。看他那模样,船上肯定装满了小苏打 。宾夕法尼亚的东边——瞧他们排成一行多好看——那个肩膀结实的是朗·杰克(Long Jack),他是戈尔韦人 ,住在南波士顿——他们大多都住在那儿,戈尔韦人擅长驾船。看那边,往北边看,你很快就会听到他唱歌,他是汤姆·普拉特(Tom Plate)。据他自己讲,他参加过南北战争,在老俄亥俄号战舰 上当过兵,这是我们海军的第一艘军舰,他走遍了合恩角 。除了这个话题,他很少说别的,要不就唱歌,不过他捕鱼的运气很好。听!我说什么来着?”

北边那艘小船上,传来了悠扬低沉的歌声,悄然拂过海面。哈维听到歌里说的是某人手脚冰冷,然后唱道:

“摊开海图心愁苦,

试看山峰交何处!

滚滚流云压山顶,

隐隐雾霭绕山脚。”

“满载而归,”丹边说边笑,“如果他唱‘啊,船长’,那也意味着大丰收!”

歌声又响了起来:

“如今我祈求你,啊,船长,

以我最诚挚的心祈祷,

但愿人们不会把我埋葬

在教堂或修道院之荫。

“打鱼和唱歌是汤姆·普拉特的两个拿手好戏。明天他会把老俄亥俄号的故事全讲给你听。看见他身后那条蓝色的平底船了吗?那是我叔叔——也就是我爸爸的兄弟——如果说大浅滩上有什么坏运气的话,那一定会落到索尔特(Salters)叔叔身上。看他划船的动作多轻柔。我拿我所有的工钱来打赌,他肯定是今天唯一挨蛰的人——而且一定蛰得很惨。”

“什么东西会蛰他?”哈维发问,他开始觉得有趣了。

“多半是‘海草莓’。也可能是‘海南瓜’、有时候是‘海柠檬’和‘海黄瓜’ 。没错,他从手肘往下,全身都能蛰个遍。这家伙的运气背得吓人。现在我们要用绳子和滑轮,把他们拉上船。你刚才说你打生下来就没干过活,这是真的吗?那种感觉不好受吧?”

“不管怎么着,我打算开始学干活了,”哈维斩钉截铁地回答,“只是对我来说确实是新鲜事。”

“那么,把一组绳子和滑轮放下来。在你身后!”

哈维伸手抓住一条绳子,还有一个悬挂在主桅杆支索上的长铁钩,这时丹拉过另一个钩子,那是从他称作“千斤索”的东西上拉下来的,这时曼纽尔驾着他满载的小船划到了双桅船一侧。葡萄牙人对着哈维笑得很灿烂,后来哈维渐渐熟悉了这种笑容,然后他用短柄叉把鱼丢进甲板上的鱼栏里。“二百三十一条,”他高声嚷道。

“把钩子给他,”丹说,哈维赶紧把钩子递到曼纽尔手里。他麻利地把钩子挂在平底船船头的一个绳环里,抓住丹递来的滑轮,勾住船尾的吊环,然后自己爬上了大船。

“用力拉!”丹喊道,哈维照做了,他很吃惊小船这么容易就吊上来了。

“别松手,船还没放在桅顶横杆上!”丹笑着说;哈维果真不敢松手,这船正整个儿悬在他头顶上呢。

“低头让开,”丹大喊,哈维低下头来,丹用一只手扶着这轻盈的小船,直到船轻轻地落在主桅的正后方。“这些船很轻,没什么重量。坐一个人上去正合适。如果是在海上还要麻烦些。“

“啊哈!”曼纽尔笑道,伸出一只棕黑色的手,“你现在感觉好多啦?昨天打鱼才把你捞上来,今天你倒开始捞鱼啦。嗯,你说什么?”

“我——我一直心怀感激,”哈维磕磕巴巴地说,手又开始不自觉地摸口袋,不过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没钱可给了。后来他更加了解曼纽尔后,只要睡觉时想到差点又犯这个毛病,脸就难为情得发烫。

“用不着谢我!”曼纽尔说,“我怎么能让你漂啊漂,漂遍大浅滩呢?现在你也是个渔夫啦。哎唷!哎唷!你说什么?”他僵硬地前后扭动髋部,舒展着身体。

“今天我没有清洗船。太忙了。鱼上钩太快。丹尼,好孩子,你替我收拾吧。”

哈维二话不说朝船走去,总算能做点什么回报他的救命恩人了。

丹扔给他一块抹布,他在小船边弯下腰,擦洗着船上的粘液,动作虽然笨拙,但相当仔细认真。“把踏板抬开,都滑到槽里去了,”丹说,“把踏板擦干净之后放下来。小心别卡住,一块都不行。说不定哪天都能派上急用。朗·杰克来了。”

鱼一条接一条从船侧的平底船抛入鱼栏,形成了一道闪光的抛物线。

“曼纽尔,你来拿这个滑轮。我来架饭桌。哈维,你负责洗曼纽尔的船。朗·杰克的船就放在曼纽尔的船上面。”

哈维正在擦洗,抬头正好看见头顶上另一艘平底船的船底。

“看起来像不像印度人的魔盒?”看着平底船一只摞一只地堆起来,丹这样说道。

“学得很快嘛,”朗·杰克说。这是个下颌留着灰白胡子、阔嘴的戈尔韦人,他前后活动着腰胯,和刚才曼纽尔的动作一样。迪斯科在船舱里吼了一声,喊声传出了舱口,大家都能听到他嘬铅笔的声音。

“一百四十九条半,你不走运啦,迪斯科布伦斯!”朗·杰克说。“我现在是拼了老命来替你挣钱呢。记下来吧,这么少的鱼。葡萄牙人占了上风啦。”

又一艘平底船靠船停下,又一堆鱼跳入鱼栏。

“两百零三条。来瞧瞧咱们的乘客!”说话的人块头比戈尔韦人还要大,他脸上有一道青紫色的伤口,从他的左眼角划到右嘴角,看着说不出的别扭。

哈维不知道要做什么好,索性把回来的小船挨个擦洗了一遍,拉出踏脚板,然后把它们放到船的底部。

“他学得挺快,”刀疤男,也就是汤姆·普拉特,挑剔地看着他,“做事不外乎两种方式:一种是渔夫的——马马虎虎凑合就行;另外一种嘛——”

“另一种就是我们在老俄亥俄号干活的方式!”丹打断他的话,拿起一张长桌板朝人堆里赶了赶,“快离开这儿,汤姆·普拉特,我要摆饭桌了。”

他把木板的一头卡进舷墙的缝里,踢开桌腿,然后迅速低下身子避开了海军勇士挥来的一拳。

“俄亥俄号上的人还会这么干,丹尼,你瞧见了吧?“汤姆·普拉特哈哈大笑地说。

“估计他们都是斜眼,因为那船后来没返航。如果某人还不走开的话,他恐怕得到主桅冠上去找他的靴子了。让开!我忙着呢,你没看见吗?”

“丹尼,你整天躺在船舱里睡大觉”,朗·杰克说道,“你是船上最碍事的家伙,我看不出一周,咱们的搭船客就会被你带坏。”

“他有名字,叫做哈维,”丹说,挥了挥两把奇形怪状的刀,“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抵得上五个南波士顿挖牡蛎的家伙。“他动作优雅地把刀摆在饭桌上,把脑袋歪到一边,欣赏着摆放的效果。

“我觉得是四十二条,”船边有个微弱的声音说,大家不禁哄笑起来,另一个声音回答道,“这么说我终于转运了,因为我打了四十五条,尽管我被蛰得不成人形。”

“四十二还是四十五?我忘记数到哪儿了。”还是那个微弱的声音。

“这是宾和索尔特叔叔在数鱼。他们俩比马戏团的表演都滑稽,”丹说,“你好好瞧着吧!”

“快进来,快进来!”朗·杰克吼道,“外面湿得很,孩子们。”

“你数到四十二啦。”这是索尔特叔叔的声音。

“那我重数一次吧,”微弱的声音回答。两艘小船开到了一起,撞到大船旁边。

“你他妈的倒是有耐心!”索尔特叔叔厉声说道,哗啦一声向后划着船桨,“我真搞不懂,你一个庄稼人干嘛跑来打鱼。你害得我全身都是伤。”

“我很抱歉,索尔特先生。我跑来打鱼是因为我有神经性消化不良。我记得,还是你劝我来的呢。”

“就你这幅模样,带着你的神经性消化不良死在鲸鱼洞吧,”索尔特叔叔怒吼道,他是个矮胖的小个子男人,“你又跟我过不去。你刚才说的是四十二还是四十五条来着?”

“我忘记了,索尔特先生。咱们一起数吧。”

“没必要,就是四十五。我数的是四十五条,”索尔特叔叔说,“你数仔细了,宾。”

迪斯科·特鲁普从船舱里出来。“索尔特,你赶紧去收拾你的鱼,”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别搅了好戏嘛,爸爸,”丹咕哝道,“这才刚开始呢。”

“太好笑了!他在一条一条地叉鱼。”看到索尔特叔叔费劲忙活的样子,朗·杰克嚷道;另一条平底船上的小个子在数船舷上方的一排刻痕。

“那是上周捕的鱼。”他有些忧伤地抬起头,手指还放在刚才数过的刻痕上。

曼纽尔轻轻地推了推丹,丹迅速冲向后滑轮,身体使劲探出船边,这时候曼纽尔迅速把船朝前开进,丹麻利地将钩子挂在船尾的绳索上。大伙一齐使劲拉,终于连人带鱼把整艘船弄上来了。

“一,二,四……九,”汤姆·普拉特娴熟地数着,“四十七条。宾,挺不赖嘛!”丹拉动了后滑轮,把他从船尾拉上来,放在了堆满鱼的甲板上。

“等一下!”索尔特叔叔吼道,他扭着腰挣扎着,“等一下,我数混了。”

他来不及抗议,已经被扔上了船,同宾夕法尼亚的待遇一样。

“四十一条,”汤姆·普拉特说,“输给庄稼人啦,索尔特。亏你还是个水手呢!”

“你这样数不公平,”他说着,踉踉跄跄地走出鱼栏,“况且我还一身的伤。”

他那双厚实的双手肿胀不堪,青一块,白一块。

“我觉着,大伙真要下海捞的话,一定能捞到海底的海草莓。”丹对着初升的月亮说着。

“岸上待着的家伙,”索尔特叔叔接腔道,“向来会养尊处优地过懒散日子,还不忘嘲笑自己的亲人。”

“大家坐下!坐好!”哈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前甲板传来。迪斯科·特鲁普、汤姆·普拉特、朗·杰克和索尔特都应声向前走去。小个子宾弯下腰去收拾他的深海钓线轴和缠成一团的鱼线;曼纽尔摊开了手脚躺在甲板上;丹跑进底舱,哈维听见他叮叮当当用锤子敲木桶的声音。

“那是盐,”他回来的时候说,“一会儿吃过晚饭,我们要加工鱼,把鱼都腌起来。你负责把鱼扔给爸爸。汤姆·普拉特和爸爸要把鱼储存起来,你会听到他们吵嘴的。我们第二轮吃饭,我和你还有曼纽尔和宾——咱们船上年轻帅气的小伙子。”

“那有什么用?”哈维说,“我已经饿了。”

“他们等会儿就吃完了。噢!今天的晚饭好香啊。虽说兄弟让他头疼,可爸爸雇了个好厨子。今天真是大丰收,对吧?”他指了指堆满鳕鱼的鱼栏,“你们在多深的水里捕的鱼,曼纽尔?”

“二十五英寻,”葡萄牙人已有睡意,“咱们这些水手打鱼又快又好。哪天我让你好好瞧瞧,哈维。”

等大人们回到船尾,平静的海面上已是月影斑驳。厨子根本用不着高喊“第二轮”,丹和曼纽尔就从舱口下去,跑到了饭桌前,面前坐着的汤姆·普拉特是前辈里吃得最慢的,他才用手背擦好了嘴。哈维跟在宾后面坐下来,面前摆着一盘鳕鱼舌和鳕鱼鳔,里面还放了猪肉块和炸土豆,另外还有一条热面包和香浓的黑咖啡。尽管都饿坏了,他们还是耐着性子等宾夕法尼亚作完了祷告。接着便一言不发地大吃起来,直到丹放下锡杯,深吸一口气,问哈维吃得怎么样。

“差不多吃饱了,不过我还能再塞一块儿。”

厨子是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黑人,与哈维从前见过的黑人不同,这个人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微笑,至多打打手势,示意别人多吃一些。

“你看到啦,哈维。”丹一边说一边用叉子笃笃地敲着饭桌,“就像我说的,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我、宾、你还有曼纽尔——我们吃下半场,就是说我们等上半场吃完了才上桌。那帮人都是些老家伙,他们既刻薄脾气又坏,还要别人迁就他们的胃口,所以他们先吃,依我说他们才不配呢。是这样吧,大师傅?”

厨子点点头。

“他不会说话吗?”哈维压低了声音问道。

“应付日常交流足够了。我们也不大了解。他的母语有些古怪。他来自布雷顿角岛 ,那儿的庄稼人都说当地的苏格兰土话。布雷顿角住满了黑人,打仗的时候跑去的,说话就和庄稼人一个腔调——像吵架似的。”

“那不是苏格兰话,”宾夕法尼亚说道,“那是盖尔语,我从书上读来的。”

“宾读过好多书。他说的话大都是对的——除了数鱼的时候——对吧?”

“他们报数说多少就是多少,你爸爸从来不检查吗?“哈维问。

“为什么要检查?用不着。谎报几条鳕鱼的数量有什么意思?”

“有人这么干过,”曼纽尔接道,“成天说谎。他报的数总要比他捞的鱼要多个五条十条,甚至二十五条。“

“在哪儿?”丹说,“我们的人绝不会这么干。”

“昂圭尔角 的法国人。”

“啊!西岸的法国人不作数。他们根本不会数数。哈维,哪天你看见他们那些软钩子你就会明白了,”丹十分鄙夷地说,“说到穿衣打扮,总是多多益善。”

朗·杰克的咆哮声传到舱口,赶“后半场”吃饭的人连忙爬上甲板。

月光的照耀下,桅杆、船索和从不卷起的三角帆,在起伏的甲板上投射出摇曳的阴影。船尾的鱼堆积成山,像流动的银子那样闪闪发光。船舱里,迪斯科·特鲁普和汤姆·普拉特在盐桶之间来回走动。丹递给哈维一把叉子,领他到粗糙桌子靠船舱内侧的一头,旁边的索尔特叔叔正不耐烦地用刀柄敲打桌面,他的脚边搁着一盆盐水。

“你负责把鱼扔到舱口,递给爸爸和汤姆·普拉特,当心索尔特叔叔,别让他扎到你的眼睛,”丹说着,摇摇摆摆地走进了底舱,“我在下边儿递盐。”

宾和曼纽尔站在没及膝盖的鳕鱼堆里,拔出小刀不停挥动。朗·杰克双手戴着手套,脚边放着一个篮子,隔着桌子和索尔特叔叔面对面坐着,而哈维圆睁双眼盯着叉子和那盆盐水。

“嘿!”曼纽尔高喊一声,俯下身子,用两只手指分别卡住鱼的鳃和眼睛,把一条鱼提起来。他把鱼搁在鱼栏边上,开始用明晃晃的刀兹兹地剖鱼。整条鱼从头部剖到尾部,两腮下各有一道口子,被扔到朗·杰克的脚边。

“嗨!”朗·杰克嚷道,他用戴了手套的手往鱼肚里一挖,鳕鱼的肝脏应声掉入篮子。他又用力一挤一挖,把鱼头和肠肚去了个干净,这条清空内脏的鱼被丢到索尔特叔叔的手里,他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剖鱼声又响了起来,鱼脊骨被扔出舷墙,只见这条没有头、去了内脏、腹内空空的鱼扔进了盆里,盐水溅到了哈维嘴里,原来他正张大嘴吃惊地瞧着呢。第一声喊叫过后,大家都安静下来。鱼就像活的一样,在大家手里向前游走,不久,哈维也习惯了这不可思议的灵巧手法,眼看着,他面前的盆已经装满了鱼。

“你倒是扔啊!”索尔特叔叔咕哝着,没有回头看他。哈维随即一次两三条地将鱼扔到舱内。

“嗨!全扔下来,”丹叫道,“别撒得到处都是!索尔特叔叔是船上最会剖鱼的人。跟着他学!”

确实如此,身材圆滚滚的索尔特大叔动作利落,仿佛手里裁的是杂志页。曼纽尔弯着腰,活像一尊雕像;不过他的两只长手臂一刻不闲地抓着鱼。小个子宾也投入地忙活着,但显然他有些力不从心。曼纽尔偶尔从自己的活儿里腾出手来帮他一把,有一回他手指被法式鱼钩勾住了,不禁嚷了起来。这种法式鱼钩是用软金属做的,可以重复使用,可鳕鱼时常挣脱了软钩,又去别处上钩——这也是格罗斯特渔民瞧不上法国人的众多原因之一。

在下面的船舱里,传来了人们在简单处理过的鱼肉上抹粗盐的沙沙声,仿佛是磨刀石和刀刃的摩擦声,这声响衬着鱼栏里剖鱼的兹兹声,鱼头落地、鱼肝进篮、内脏掉出的动静,索尔特叔叔去鱼骨的咔咔声,以及湿滑的鱼身飞入水盆的扑通声,和音成曲。

忙碌了一个钟头,哈维很想休息一会儿,因为新鲜湿滑的鳕鱼重得超乎想象,而且扔鱼扔久了,他的背疼了起来。然而他想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参与集体劳动,心里感到颇为自豪,于是便咬咬牙坚持下来。

“刀呢!”索尔特叔叔叫了一声。宾弯着身子,在鱼堆里喘着粗气,曼纽尔来回弯腰活动筋骨,朗·杰克倚在舷墙边。厨子像一团黑影一般悄然走来,收拾完一大堆鱼骨和鱼头便又走开了。

“早餐有鲜汁鱼块和炖鱼头吃了,”朗·杰克咂了咂嘴唇。

“刀呢!”索尔特叔叔嚷道,手里挥舞着那柄扁扁的剖鱼利器,刀身已经弯了。

“看你的脚边,哈维!”丹在下边儿喊道。

哈维注意到舱门的系索耳上插着六把小刀。他把刀子递给大家,把钝刀子接了过来。

“拿水来!“这是迪斯科·特鲁普在说话。

“桶在前面,长柄勺在桶旁边。快去拿,哈维。“丹说。

不出一分钟,他便回来了,舀了一大勺不怎么新鲜、颜色发暗的水,喝起来味道腥甜,灌到迪斯科和汤姆·普拉特的嘴里。

“这是鳕鱼,”迪斯科说,“不是大马革士无花果,也不是什么银条。汤姆·普拉特,哪次出海我没给你说过?”

“这都说了七个渔季了,”汤姆·普拉特冷冷地答道,“堆得好就是堆得好,就算堆放压舱石也有对错之分。如果你见过四百吨铁放进——”

“嗨!”随着曼纽尔的叫嚷,大家又忙开了,一鼓作气把鱼栏里的鱼全部收拾停当了才结束。等到弄好最后一条鱼,迪斯科·特鲁普和他的兄弟走进船舱;曼纽尔和朗·杰克去了船头;汤姆·普拉特独自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溜回舱口。不出半分钟,哈维听到船舱里鼾声震天,他茫然若失地盯着丹和宾。

“我比上次表现得稍好些,丹尼,”宾说,他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但是我觉得我也该帮忙打扫。”

“你的良心也承受不了千斤重担,”丹说,“去睡觉吧,宾。你没必要做男孩们的工作。哈维,拿个桶过来。噢,宾,睡觉之前把这些丢到垃圾桶里去。你还能坚持么?”

宾拿起装有鱼肝的那只沉甸甸的篮子,倒进了一个带有铰链盖的桶里,那个桶用绳子绑在前舱边;然后他的身影消失在船舱里。

“按照海上号的规矩,加工完鱼之后男孩们负责打扫,天气好的时候也是男孩们值第一轮班。”丹精力充沛地冲洗鱼栏,把饭桌拆下来,放在月光下吹干,用一团麻絮擦掉刀刃上的血迹,旋即在一块小磨刀石上把刀磨利。哈维则在丹的指点下把鱼的内脏和骨头倒出船外。

第一桶垃圾刚入水,一团银白色的鬼影直直地蹿出油腻腻的水面,发出一声诡异而尖厉的叫声。哈维大叫一声,吓得直往后退,丹却笑了起来。

“那是逆戟鲸,”他说。“找你要鱼头吃呢。它们饿的时候,就是这么直直地跳出来。它身上那股味儿是不是挺像阴森森的坟墓?”这个巨大的白色柱子跃入水中,空气中传来一股腐烂的鱼腥味,水里冒着油腻腻的泡沫。“你从前没见过这样的鲸鱼?回家之前你会看见好几百次呢。哎,我说,船上又多了一个男孩,我可真高兴。奥托年龄太大了,还是个荷兰佬。我和他经常打架。要是他脑子里有点基督徒的精神,我是不会在意的。你困了吗?”

“困得要命,”哈维打着盹儿说。

“值班的时候不能睡觉。打起精神,去看看我们的锚灯亮没亮。现在是你值班,哈维。”

“得了!能有什么危险啊?亮得跟大白天似的。呼噜!”

“爸爸说这种时候才容易出事呢。好天气人容易犯困,也许就在你还没醒过来的时候,船就被一条邮轮劈成了两半,十七个自以为是的官员,全都摆着绅士派头,跑来叱责你大雾天不点灯。哈维,我挺喜欢你的,不过如果你再打盹儿,我就要用绳子头招呼你啦。”

天上这轮月亮曾目睹大浅滩上多少奇事,如今俯视着一个瘦弱的少年,身着红外套和灯笼裤,趔趄地走在一艘七十吨的船上,在凌乱的甲板上兜来绕去,他身后跟着一个男孩,手里挥动着打结短绳,模仿着行刑者的神情,瞌睡连连地时不时抽打几下。

风浪打得舵轮嘎嘎响,像是大海在轻声抱怨,阵阵微风吹来,三角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起锚机咯吱作响,痛苦的巡逻还在继续。哈维先是抗议,然后扬言威胁,接着低声啜泣,最后干脆大哭起来,而丹一面不厌其烦地说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一面挥动着手里的绳子头,时而打在平底船上,时而落在哈维身上。终于,船舱里的钟敲了十下,就在敲到第十下的时候,小个子宾爬上了甲板。他发现两个男孩紧挨着倒在主舱口,睡得昏昏沉沉,宾硬是把他们拖回了各自的铺位。 x6JSlgHFwGs/qqGc0MqQx0bBtir9Fdj/37VNjvxvZO43a1TC+fQ8/4N+AVb2bFG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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