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弟子向王阳明请教善恶。王阳明道:“善恶只是一物。”
弟子大惑不解,问王阳明:“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王阳明回答:“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所以,善恶只是一物。”西方哲学家罗素也说,善恶如同一条路的上坡下坡,本质仍是那条路,其实是一回事。
为何善会有“过”或“不及”呢?或者说,恶是怎样产生的呢?
王阳明的回答是这样的:“凡应物起念处,皆谓之意。意则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与非者,则谓之良知。”良知无有不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发出的“意”却有是有非,所以“恶”是出现在“意”这个环节上。
问题是,正如我们前面所谈到的,意由“心”发,而心之本体是良知。“意”本身也是出自良知,这样一说,“意”应该也是有善而无恶的。
可为什么会有“恶意”呢?
王阳明说,问题就在“应物起念处”。“应物”是“心”感于物而动,动时,稍不留意就会“动了气”,这个气是习气,是在社会中耳濡目染来的不良习惯和作风。比如我的心感于饥饿,但习气会让我想吃大鱼大肉,这就是私欲,和“饥饿吃饭”这天理已背道而驰。
这样看来,“恶”的出现是在应物之际,是私欲萌动之结果。有人问王阳明:“意有善恶,诚之将何稽?”( “意念有善有恶,这样该如何考查呢?” )
王阳明用四句教回答他:“无善无恶者心也,有善有恶者意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
人再问:“意固有善恶乎?”
王阳明回答:“意者心之发,本自有善而无恶。惟动于私欲而后有恶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学问之要曰致良知。”
意思已很明了:恶既不在于良知之“心体”,亦不在于无善无恶的“物体”。恶没有本体,只是由“心”而发之“意”。在应物起念时,才表现出善念、恶念的区别。
而所谓的“私欲”指的就是那些好色、好利、好名之心,这是毋庸置疑的。但王阳明同时也指出,“闲思杂虑”也属于私欲。
弟子陆澄就很不理解:“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王阳明笑道:“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原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也就是说,我们平时的“闲思杂虑”并非是闲的、杂的,而是有所指。人在胡思乱想时可能会想好的,也可能会想坏的。人人都会想自己发财,人人也会想自己会碰上倒霉事。这些胡思乱想的背后,其实都是我们对名利的奢望和对我们怕失去的担忧,它们都属于非分之想。如果你看淡名利,如果你真看透生死,就不可能在平时胡思乱想。
当然,王阳明之所以说闲思杂念中也属于私欲,还因为闲思杂虑只存在于我们脑海中,还没有被实现。所以我们思虑的善恶、是非,并非如白昼和黑夜那样容易分辨。我们以为正在对未来憧憬,实际上却是贪欲。我们以为正在勾勒当一个伟大的人,实际上却是好名的私欲。在这些真假难辨的闲思杂虑中,很容易会让良知无法判断,最终会遮蔽良知。
所以王阳明说,一定要根除闲思杂虑,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些影响闲思杂虑的私欲给克掉。
因为善恶本是一物,所以有弟子问他“心无恶念时,这个心就空空荡荡,是不是再需要存养一个善念”时,王阳明笑道:“既然除掉了恶念,就是善念,也就恢复了心的本体。例如,阳光被乌云遮挡,当乌云散去后,阳光又会重现。若恶念已经除掉,而又去存养一个善念,这岂不是在阳光下又添了一盏明灯?”
在阳光下添一盏灯就是有念头要存善,王阳明说过这样的话:“在心体上不能遗留一个念头,有如眼中不能吹进一丁点灰尘。一丁点能有多少呢?它能使人满眼天昏地暗了。这个念头不仅是指私念,即便美好的念头也不能有一点。例如,眼中放入一些金玉屑,眼睛就不能睁开。”
我们于此可以知道,无善无恶就是本心最自然的状态,它是心的本体。
由于心即是理,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的本体是无善无恶,所以天地万物也应该无善无恶。这就是王阳明的世界观:天地万物无善无恶,我们对待天地万物的态度也应该是无善无恶。
下面这个故事极透彻地说明了这个观点。
王阳明的弟子薛侃有一天在花园中除草时,付出了许多汗水,所以哀叹道:“为什么天地之间,善难培养,恶难铲除?!”
王阳明当时就在花园赏花,听到薛侃的叹息,立即察觉到传播心学世界观的机会来了,于是接口道:“你就没培养善,也没有铲除恶。”
薛侃莫名其妙,因为他劳碌了大半天,铲除了很多杂草,而且他经常浇灌花朵,这怎么能说是没有培养善,没有铲除恶呢!
王阳明发现了薛侃的疑惑,却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而是转到另外一个问题上去了:“你呀,如此看待善恶,因为从形体上着眼,错误在所难免。”
薛侃这回如堕云里雾里,更不知王老师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王阳明马上解释说:“天生万物和花园里有花又有草一样。哪里有善恶之别?你想赏花,花就是善的,草就是恶的。可如有一天,你要在门前搞个草坪,草又是善的,草坪里的花就肯定被你当成恶的了。这种‘善恶’都是由你的私意产生,所以就是错误的。”
薛侃吃惊地问:“这不就是无善无恶了吗?”
王阳明正色道:“天下任何事物本来就没有善恶,它之所以有善恶,全是你强加给它的。我问你,黄金是善还是恶?”
薛侃搓着手兴奋地说:“黄金是大大的好东西,当然是善的。”
王阳明问:“这要看黄金在什么地方。它在你手上,肯定是善的,可如果它在你胃里呢?”
薛侃摇头道:“那这就是恶的了。”
王阳明又问:“粪便是善的还是恶的?”
薛侃肯定地回答:“那玩意儿肯定是恶的。”
王阳明笑了:“粪便可以让庄稼生长,在老农心中,它就是善的。所以说,天下的万事万物哪里有善恶之分?都是人强行加到它上面的。同样是一座大山,旅游的人就认为它是善的,有急事要翻越它的人就认为是恶的。同样一个人,在朋友心中是善的,而到了他的敌人心中,他就是十恶不赦的。”
王阳明说,很多人都认为这个世界太残酷,因为我们总感觉自己常受到束缚,精神也不能自主,我们受到了客观条件的种种限制。实际上,我们之所以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是因为我们和外物产生了对立。我们所以和外物产生对立,是因为我们总是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外物,于是,就有了是非好恶之情。
当我们对外物有了是非好恶之情,就是给外物贴上是非善恶的标签,一旦你给它们贴上标签,它们就有了生命,反过来干扰你。也就是说,我们被客观条件所限制,全是我们自己搞出来的。
薛侃万分地迷茫。
王阳明就举例子说,比如你刚才对野草发出的感叹,你就是给它贴上了“恶”的标签,对于“恶”的东西,人人都会动气,一动气,心情就受到干扰,你心情不好,这个世界就不会好!不仅仅是被你评价为“恶”的事物会对你产生干扰,就是被你评价为“善”的事物也会对你产生干扰。比如被你评价为“善”的黄金,表面上看是你喜欢它,你拥有它,实际上,当你喜欢上它时,它已经控制了你,时刻干扰你。它在你手里,你就过度兴奋,可当它遗失时,你必然过度忧伤,你已经成了它的木偶和奴隶。
或许有人会问,如果我们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善恶之分,那岂不成了不必奋斗就可衣食无忧的和尚?薛侃就问王阳明:“您说的无善无恶和佛家的无善无恶有什么区别吗?”
王阳明严肃地说道:“当然有区别。佛教把‘无善无恶’看得太重,总拿出来讲。而且他说完‘无善无恶’后就什么都不管了。比如他说粪便没有善恶,哪怕床边就有一堆,他也不扫除。而我们心学说‘无善无恶’,是不要刻意为善,更不可刻意为恶。”
薛侃好像有所领悟,点头说:“既然草不是恶的,那么,我就不拔除了。”
王阳明吸了口气,说:“我才说完这是和尚的意思,你怎么就来实践了?如果草有妨碍,你就应该把它除掉。”
薛侃被王阳明弄得晕头转向,说:“这样不就是在有意为善、有意为恶了吗?”
王阳明说:“我说不刻意为善去恶,并非说全无‘好恶’,如果全无好恶,没有是非之心,那连和尚都不如,你就会成为一个麻木不仁之人。所谓‘不刻意’,就是说‘好恶’全凭天理,再别无他意。就是不要刻意地和事物对立。你现在是为了保持花园,花园里有草,这就妨碍你了,它妨碍你,你就该把它拔除。如果没有拔除干净,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比如你今天拔了一天草,可还没有拔完,那你也不要晚上想着草,一想草,就会想到它是恶的,如此,你就和草对立起来,它主导了你的情绪。你不能控制情绪,自然会被情绪所控制。”
薛侃这次好像真的明白了,说:“看来,善恶全然与事物无关了。”
王阳明说:“当然。善恶在你心中,遵循天理即为善,为气所动即为恶。”
其实王阳明的意思只是想告诉我们,想有正确的世界观,就要取消我们和外物的对立。不以自己的好恶来评价外物,让外物按照它们自己的规律去发展。比如你被雨浇成了落汤鸡,不必恼火,因为雨就是要落到地上的,这是它的规律。比如你被别人诽谤,也不必愤怒,你不理它,它自然就按它的规律慢慢消亡。大风起的时候,要顺风走,不要逆风行,你要遵守风的规律,这就是顺应万物,不要和万物对立。
房子、车子、金钱各有它们的规律,它们也不过就是房子、车子、金钱,你不要给它们加上标签,让它们来指挥你,你不必把它们放在心上,只需要向前努力就是了。
当我们做到不以自己的私意来衡量外物时,我们就不会受到外物的限制和支配,我们就可以支配自己,使自己的心灵得以安放。由于心即是理,你的心灵安放了,这个世界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