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8年,王阳明因得罪太监刘瑾而被发配到贵州龙场( 今贵阳市修文县 )驿站担任站长。16世纪的贵州龙场等同于原始森林,有毒的瘴气和各种猛兽活跃其中。有一天夜里,一头熊晃晃悠悠走进王阳明居住的石洞,险些把王阳明做成夜宵。
除了残酷的大自然外,当地还有一言不合、拔刀就上的野蛮土著。更要命的是,王阳明缺少食物。他先是做采集者,大自然的馈赠毕竟有限,而且有的野生植物有毒,王阳明毕竟不是神农氏,中毒一次后就再也不敢胡乱吃了。于是他又变成耕种者,对于过惯了公子哥儿生活的王阳明而言,这简直就是地狱般的生活。
就是在这种挑战人类生存极限的场所,王阳明并未丧失信心,他每天都静坐思索。静坐在当时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思索,二就是减少活动量,从而减少食量。
经过头脑中的风起云涌,王阳明终于问出了一个好问题:倘若孔子身处这样的境地,他会怎样?倘若尧、舜、周文王、周公被赶到这个鬼地方,他们会如何应对?
他这是想从心外的古圣先贤那里寻找智慧而突破困局。
后来他又想到朱熹。按朱熹的思路,此时此刻,应该去向心外寻求生存智慧。
如果朱熹是王阳明,那他肯定去找狗熊,问它你是怎么生存下来的?狗熊会告诉他,能吃到小动物时就吃小动物,能吃到人就吃人。朱熹还会去问土著,你们为什么过得如此快乐?但他和土著言语不通,所以问了也是白问。朱熹更会问龙场的一草一木,尔等如此生机勃勃,有什么生存之道吗?一草一木会告诉他,啊呀,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们能如此,自然而然的啊。
朱熹从狗熊、一草一木那里得到这些信息后,肯定会跑回山洞,得到“理”:自然而然地吃小动物和吃人。这就是朱熹的“格物致知”:去外在的万事万物( 物 )上探究( 格 ),得到( 致 )知识、道理( 知 )。
可王阳明对此有极大的质疑:求索来的道理,真的适合自己吗?纵然格出“理”来,我心能接受吗?难道真要我去吃动物,甚至吃人,而且还自然而然?
王阳明摇头叹息,心力交瘁,几乎精神错乱。突然有一天,他在恍惚的睡梦中突然惊醒,如魔鬼附体一样尖叫起来:“啊,是了!是了!圣人之道,从我们自己的心中求取,完全满足。从前枝枝节节地去推求事物的原理,真是大误。实际上,‘格’就是‘正’的意思,正其不正,便归于正。心以外没有‘物’。浅近而言,人能‘为善去恶’就是‘格物功夫’。‘物格’而后‘知致’,‘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知孝;见兄知悌;见孺子入井,自然之恻隐。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倘若‘良知’勃发,就没有了私意障碍,就可以充足他的恻隐之心,恻隐之心充足到极点,就是‘仁’了。常人不能够没有私意障碍,所以要用‘致知格物’一段功夫去胜私复理,使得我们的‘良知’没有被遮蔽,能够充塞流行便是‘致知’。‘致知’就‘意诚’了,把心这样推上去,可以直到‘治国’‘平天下’。”
说完这段话,王阳明顿时觉得胸中异常畅快,如浩瀚的宇宙,无一丝尘埃。这就是心学史的开篇“龙场悟道”,归纳为八个字则是: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这八个字如同神秘咒语,道破天机!
实际上,阳明心学是对朱熹理学的拨乱反正,它掀翻理学这座大山的第一步也是最根本的一步就是对“格物致知”的重新诠释。
“格物致知”是理学第一经典《大学》的“三纲”(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八目”(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中“八目”的基石,是中华儒家哲学的起脚处,悟透它就等于找到了修齐治平的天梯。
王阳明觉得,朱熹对“格物致知”的理解大错特错。
他的理解是,“格”是“正”的意思,“物”就是事,就是意念所在处。
所谓“格物”,就是在事上正心之不正。比如我要吃饭,“要”是意念,“吃饭”就是一事。“格物”就是在吃饭这件事上矫正心之不正,其实就是要自己有个正确的吃饭念头!
王阳明在龙场的绝境中生存下来就是一事,“格物”就是在绝境中生存这件事上矫正心之不正。因为心上有良知,良知是无善无恶的,所以良知不可能不正,我们真正要“正”的是那个“意”,也就是“念头”。
面对绝境,王阳明有两种念头:一是悲观绝望要死要活,二是乐观勇敢积极面对。良知能知是非善恶,所以它会告诉你,第一个念头是错的,第二个念头是正确的,你要把第一个念头矫正过来,保持第二个念头。
那么“致知”呢?王阳明说,“致”是实现的意思,“知”则是良知。
如此一来,“格物致知”就是,在事上正念头而实现良知。回到王阳明身上则是:他在龙场绝境中生存这件事上正了念头,从而实现了良知。
这是个正循环:靠良知的指引在绝境生存这件事上正了念头,正确的念头反过来又实现、呼应、光明了良知。由于它是正循环,所以“格物致知”又可以称作“致知格物”,即是:
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也。所以,心即理。
由此可知,王阳明龙场悟道所悟出的道浓缩成三个字就是“心即理”,它同样也是王阳明的世界观之一。自龙场悟道后,王阳明走出低谷,意气风发,他所凭借的正是“心即理”这三个字。或许有人问,这三个字真有如此神奇功效,能让一个身处绝境、意志低迷的人瞬间就可脱胎换骨、旋乾转坤?!
按王阳明的解释,因为我心中有能知是非善恶的良知,所以天地万物之理都在我心中,不需外求。
当他在龙场驿站生不如死时,他没有到外界去请教土著如何生活,狗熊如何生活,他只是在心里求索:这种时候,我应该振奋精神,而非半死不活。
这是他和朱熹对世界的看法与思维的截然不同之处:朱熹认为,解决问题的方法在别人那里;王阳明则认为,搞定困难的关键在自己,在自己的心中。天下间所有的道理都在我们心中,只看你求还是不求。只要你求,心能满足你所有的要求。
心,在物( 物者,事也 )为理。有此心即有此理,无此心即无此理。你有真心对待父母的心,就有孝的理;有真心对待君王的心,就有忠的理;有真心对待百姓的心,就有仁的理。如果你没有真心对待父母的心,就不可能有“孝”的理;没有真心对待君王的心,就不可能有“忠”的理……
心( 也即良知 )是手电筒,理就是手电筒的光,心要按下开关,理就没有任何借口地必须出现,心是理的主人翁。心不但是理的主人翁,还是“天地万物”的主人翁,它统一着世界万物,主宰着世界万物。
下面这段问答明白无误地道破了这点。
有弟子问:“为何说人心与物同体?例如,我的身体原本血气畅通。所以称同体。如果我和别人,就为异体了,与禽兽草木就差得更远了。但是,为何又称为同体呢?”
王阳明回答:“你只要在感应的征兆上看,岂止禽兽草木,即便天地也是与我同体的,鬼神也是与我同体的。”
弟子不明白。
王阳明问:“你看看在这个天地的中间,什么东西是天地的心?”
回答:“曾听说人是天地的心。”
王阳明又问:“人又把什么东西称为心?”
回答:“唯一个灵明。”
王阳明总结说:“由此可知,充盈天地之间的,唯有这个灵明。人只是因为这个躯体,从而把自己与其他一切隔离开了。我的灵明就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望它的高大?地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视它的深厚?鬼神若没有我的灵明,谁去分辨它的吉凶福祸?天地鬼神万物,若离开了我的灵明,也就不存在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若离开了天地鬼神万物,也就不存在我的灵明了。如此这些,都是一气贯通的,岂能把它们隔离开来?”
弟子问:“天地鬼神万物是亘古不变的,为何认为没有我的灵明它们就不存在了?”
王阳明反问:“如今,看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都游散了,他们的天地鬼神万物又在何处?”
王阳明的意思是这样的:由于万物一体,所以我们的心和世界万物是可以沟通的,正如你能沟通你的四肢百骸一样。人心对世界万物有所感,而世界万物就有所应。如果你的心不“感”,那世界万物就不“应”;只要你“感”,世界万物必须“应”。这就说明,心统一着世界万物,主宰着世界万物。
王阳明说,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个尺度就是良知,没有良知就不成为人心,人也就不是人了。
确切地说,良知是人存在的根本依据,自然也是万物存在的根本依据,所以“草木瓦石没有人的良知,就不能为草木瓦石;天地若没有人的良知,也就不能为天地”。
也就是说,是我们用良知为草木瓦石、为天地命名的,我们“发现”“创造”了草木瓦石、天地。如果没有我的主观介入,它们就不能成为草木瓦石、天地。
换句话说,“心”不但是宇宙万物的主人翁,能超越时间和空间,同时还是一种强大的意志,能创造出整个人文世界。王阳明承认,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但这个世界应该什么样子,是由我心来决定的。有的人的世界黑暗无边,有的人的世界光明灿烂,这都是拜我们那个宇宙万物的主人翁的心一手所赐。
王阳明说“心即理”,实际上是号召人们以积极的人生态度、生命意识去面对世界、创造世界。同时又告诉人们,既然真的世界就在我心中,所以那个所谓的物质世界就是虚幻的,我们千万不可被它所遮蔽、所改造,而忘却、沦丧了人之所以为人的真谛。
心既然如此神通广大,是宇宙万物的主人翁,所有的一切都在它控制之下,那心外还能有什么呢?你不是不能去心外求索,而是根本就没有心外这个地方!
他的弟子徐爱对“心即理”很迷惑,问王阳明:“一切道理、规则只从心中寻求,大概不能穷尽天下所有的事理。”王阳明斩钉截铁道:“心即理。天下难道有心外之理乎?”
徐爱举了个简单的例子:“比如侍父的孝、事君的忠、交友的信、治理百姓的仁爱,其间有许多道理存在,恐怕应该通过读书和向高手请问,才能知道‘孝’‘忠’‘信’‘仁’这些道理吧。”
王阳明解释道:“侍父,不是从父亲那里求得孝的道理;事君,不是从君主那里求得忠的道理;交友、治理百姓,不是从朋友和百姓那里求得信和仁的道理。孝、忠、信、仁只在你心中。心即理!没有被私欲迷惑的心,就是天理,不用到心外强加一点一滴。用这颗真诚的心,表现在侍父上就是孝,表现在事君上就是忠,表现在交友和治理百姓上就是信和仁。只在自己心中下功夫去私欲、存天理就行了。如果按你所说,这些道理在外面,那你的父亲去世了,你还明白‘孝’的道理吗?”
徐爱点头:“明白。”
王阳明笑了:“那就对了,你父亲不在了,你却还知道‘孝’的道理,说明这个道理不在外部你父亲身上,而在你心里。”
你如果没有孝的心,你的父亲对你而言是不存在的,所谓心外的父亲只是良知被遮蔽的人的看法。
当你良知光明时,根本就没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物,因为你和客观事物发生感应后,它就成了你心内的一部分。你必能以“理”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