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骗你是这个!”孙猴激动地对陈员外说,当看到赵钱孙拎着早饭走进办公室时,陈员外卡着嗓子呛了两声,孙猴好像汽车给人猛踩了一脚刹车,顿时不作声了。赵钱孙无知无觉地走到办公桌前,用吸管扎破塑料纸,就着豆浆大口地吃起煎饼果子。
“那什么,一会儿我在门口等你们啊!”孙猴说完,缩着肩膀瞥了一眼赵钱孙,溜走了。
“小赵,赶紧吃,我们马上要出外勤。”陈员外说。
“唔。”赵钱孙努动着满嘴的食物含糊地答应。
陈员外说完话后,眼睛还盯在赵钱孙身上,赵钱孙抬起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问:“还有什么事吗?”
陈员外摆摆手,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孙猴的话固然不值得轻信,但细想起来,赵钱孙这个新来的同事确实有那么点不同寻常,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同寻常么——用孙猴的话来说,就是他太普通了,这就很有问题。他凡事任劳任怨,不喜欢出风头,不抽烟不喝酒不跟大家一起吹牛皮,坐在那里并不比窗台上的仙人掌更瞩目一点。这样的人至于处心积虑地想杀掉柳公子吗?
孙猴可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说柳公子揍赵钱孙那天,他亲眼看到,就在柳公子气势汹汹地挥着拳头冲过去的时候——孙猴说这一点可以用他女朋友来发誓——他看见赵钱孙对着自己的不锈钢餐盘笑了一下,好像他就等着这一天似的。然后柳公子就挥拳头了。孙猴说,他当时觉得自己眼花,纳闷了一会儿后就抛脑后去了,但就在昨天,午饭后他来办公室找绰号“财神”的一哥们儿商量彩票号码。“财神”买了好几年彩票,很有心得。
办公室门锁着,孙猴知道“财神”有趴在办公桌上睡午觉的习惯,突然想给“财神”来个吓出心脏病的突然袭击,于是放轻脚步,搬来水房的凳子垫在脚下,透过门框上方的玻璃向内张望,就是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一幕:“财神”不知跑哪去了,办公室里只有赵钱孙一个人,他站在那张放置杂物的木头三角桌旁边,手里拿着一支小小的玻璃试管,手边是柳公子专用的热水瓶。瓶子的保温盖和软木塞打开了放在一边。
袅袅腾腾的热气好像把赵钱孙的脸重新熔铸过一遍,变成了似是而非的另一个人。赵钱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站在那里有好几分钟,就像一尊雕塑,最后很轻很短地叹了一口气,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去了。孙猴说,赵钱孙抬脚之前朝门外看了一眼,孙猴猛地蹲下身,吓得腿都软了。
但孙猴还编派过人事科的张姐和支队长有一腿。
听到这话孙猴脖子一梗,说:“污点证人就不算证人啦!”这时赵钱孙正拎着香喷喷的早饭优哉游哉地晃进办公楼。
直到九点,柳公子还没到办公室来,倒是支队长走进来,脸色看上去不怎么痛快。他说:“柳公子辞职了,他的事情小赵先顶一下,顶不了我再安排。”
“辞职……不干了?”有人说,“他考的不是在职研究生吗?”
“谁知道他!”队长虎着脸,“突然告诉我考的是全日制研究生,还跟了什么国际联合项目,三月份就开学。这人,一点谱都没有!”
出现了这一变故,原本准备出外勤的赵钱孙只好留下来,顶替柳公子做笔录,对象是昨天刚结束心理治疗的“没头脑小姐”一案报案人。那人是个学生物的大学生,业余爱好是制作昆虫标本,正是为了去桥涵底下的潮湿草丛里寻找昆虫才被“没头脑小姐”吓个够呛。
赵钱孙照例问他:“在你去桥洞的路上,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比如走路匆匆忙忙的人,奇怪的声音?”
大学生摇摇头,赵钱孙也不着急:“要不你再仔细想想?”
这时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赵钱孙拿起听筒:“喂?”
“赵钱孙?”韩江雪在电话那头说,“省毒物毒品检测实验室给我回邮件了,‘没头脑小姐’的血检结果出来了,她血液里的确含有苯丙胺类毒品,含量远超过药用浓度。但是有一个情况。”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犹豫。
“嗯,你说。”赵钱孙说。
“这个案子好像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那边高度重视,正在向上面申请案情同步共享,估计下个礼拜就会有文件下来了。”韩江雪说。
“为什么?”赵钱孙平静地问。
韩江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知道NNL-7023吗?”
“没听说过。”
“那是最新型的毒品,”韩江雪说,“你想不到它新到什么程度,实验室发过来的资料上说,这种毒品半年前才在阿富汗那边研制出来,上个礼拜刚刚在西南亚国家的市面上出现,在阿富汗本国都还没流通呢,这也是为什么我初筛的时候没能给它定性。连个‘花名’都没有的毒品,居然在‘没头脑小姐’的血液里检测出来了,省毒检室那边做了三次复检,还走了点国际关系才确定下来。真邪乎,是不是?”
“嗯。”赵钱孙说,“我会把情况及时告诉大家的。我这边在做笔录,先不聊了。”
说完,发现学生物的大学生一脸急切地看着自己,赵钱孙微微一笑:“想起什么来了?”
“琉璃鼠儿!”大学生脱口而出。
“什么?”
大学生有些腼腆,又急于说清,双手向前扒在办公桌上解释道:“这是土话,也有人叫豆娘儿,实际上是蜻蜓的一种,蟌科,浑身有亮蓝色的花斑,像景泰蓝那么鲜艳漂亮,可惜个头太小,只有普通蜻蜓翅膀那么大。”见赵钱孙的表情越来越糊涂,他更加快语速说,“现在可是三月份,惊蛰还没到呢,我找昆虫也就是找点蛹啊、卵啊什么的回去自己孵化。这样的天气里,怎么会有蜻蜓?”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这件事虽然奇怪,但也只能引起昆虫爱好者的注意,对于专注破案的刑警来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顿时住了嘴,脸慢慢地红起来。
赵钱孙唰唰地做完笔录,问:“别的呢,还有想起来的吗?”
大学生有些懊丧地摇摇头,等他走后,赵钱孙发了会儿呆,随手拿来一张稿纸,在上面写写画画,随后揉成团向后一抛,准确地命中角落的垃圾桶。
“物反必妖……”赵钱孙在食堂吃饭时想到了这个词。
“物反必妖?”孙猴几个凑在长桌旁边聊完彩票,耳朵里刮到了这么一句。孙猴这人不想则已,一想就想得特别深刻,突破层层知识框架和理智防线,得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结论,他一拍大腿,露出牙上一片碧绿的韭菜叶,说:“物反必妖,太有道理了,‘没头脑小姐’说不定是个妖精!或者……变种人!”
赵钱孙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把筷子递到他手里,诚恳地说:“金箍棒拿好,慢走不送。”
孙猴看着随筷子附赠的不锈钢餐盘,盛着吃剩的汤汤水水,愣愣地问:“那这是什么?”
赵钱孙想了想:“照妖镜。”一条卤鸭腿的骨头横在照妖镜里,比别人的都要长出两三厘米。
当天下午,同事想让赵钱孙补柳公子的缺,周六值班。
“恐怕不行,”赵钱孙说,“我妻子身体不大好,卧床多年,周末我得回去替换护工照顾她。”
同事大为意外,尴尬地慰问几句后生硬地转移话题道:“王一横说技侦科给咱们挂过电话啦?”
赵钱孙点点头,同事问:“那边有什么新进展?”
“没有,只是问问报案人笔录里有没有什么对检验有帮助的消息,我回说没有,那人也就是发现了尸体而已,没什么有价值的话。”赵钱孙平静地说。
转过天来就是周六,赵钱孙起了个大早,一改往日懒洋洋去上班的步伐,嘴里叼着肉包步履匆匆往地铁口赶。两个多小时后,他已在海城理工大学转了一大圈,办齐了所有手续,站在海城理工大学某物理教研室的门外,摁响了门铃。
接待他的教授复姓欧阳,五十开外,头发花白,戴一副挺时尚的红边圆眼镜,穿蓝色条纹衬衫和背带裤,脚蹬薄牛皮马丁靴,把穿着暗红色衬衫和水洗磨白牛仔裤的赵钱孙衬托得倒像是比教授还大了一辈。
欧阳教授很享受每个新来的学生乍一看到他时的惊愕表情,他笑眯眯地推推眼镜,拿起新生名单,开了湖北腔:“我看看……你叫吴明,是吧?”
赵钱孙点点头。
教授说:“在职的考我这个研究生,可有些不划算啊!”
“我自己很喜欢粒子物理学。”赵钱孙回答。
“你是什么工作来着,刑警?”欧阳教授回忆着赵钱孙主动发给他的邮件内容,“刑警学法医或者犯罪心理,对工作最有帮助,学我这个的,现在哪怕全日制的研究生,找工作也尴尬哦!不过既然你是出于爱好,那么你说说,除了考研的必看书目,你还看过哪些专著?”
赵钱孙早有准备,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到欧阳教授面前。欧阳教授粗略地浏览了一遍,不禁从镜片上方审视地看了赵钱孙一眼:“这些你都看过?”
“这些都是我看过两遍以上的书,”赵钱孙的声音很镇定,“没看明白的书不敢列在其中。”
“你认识我的学生?”欧阳教授说,这些书他个人都很推崇,赵钱孙全都看过,未免有些太巧合了。
赵钱孙摇摇头:“不,我听过您的课。”
“什么时候?”欧阳教授犀利地问道。
“没有当面听过,”赵钱孙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听过放到网上的视频,您的学生用手机拍摄的。”
“哪一节?”
“讲广义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第二堂课,您在课堂上还感叹爱因斯坦老年太顽固,说‘原本那么个聪明得出了天的人,居然在那里勺了,造业哟’。”
赵钱孙把欧阳教授那口湖北普通话的腔调学了个十成十,而且说得一本正经,欧阳教授顿时乐了,对赵钱孙连说了两遍“要得”。半个小时后赵钱孙从办公室出来,欧阳教授亲自送到门口,说:“小吴,你不用双休,平时有空也可以来,跟着听听课,做做实验。”
赵钱孙点点头,下到一楼快出门的时候向外张望了一下,忽然闪身避在角落里,感应门无声地开启,柳公子走了进来,胳膊底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和两本笔记。他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又故意显得满不在乎,赵钱孙望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拍脑门,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柳公子的目光扫过赵钱孙的脸,没有露出一丝表示熟识的表情,他就这么微微抬着下巴与赵钱孙擦肩而过。
大概就是差不多的时候,城郊一座废弃的工厂里,那个自杀的男人被发现倒在一排排的铁架之间,躺在厚厚的积灰中。最先发现他的是一群跑进去玩捉迷藏的小孩,法医鉴定以后确认死因是割脉自杀,死者面容安详,身上没有搏斗的痕迹。手腕上除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外,还有五六条伤疤,说明死者不是第一次企图自杀。死者没有遗书,浑身上下像是被洗劫过一样,没有一样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身份证、钱包、钥匙,甚至连衣服领子上的标签都被剪掉了。
接到报案的不是赵钱孙所在的刑警支队,内部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谁也没有多加注意,赵钱孙正埋头看一本厚厚的专业书,欧阳教授著的《日出:量子引力学叩开超级世界之门》,书页边缘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
大约一个礼拜过后,陈员外听到消息,说自杀男子的身份至今没有核实,也没接到失踪人口报案,那边的支队仿照“没头脑小姐”也给尸体取了外号,叫“不高兴先生”,孙猴开玩笑地说这俩好,正好凑一对冥婚。“没头脑小姐”的DNA样本与全市基因库进行比对后结果出来了,与一个叫司露的22岁女性吻合,相似度为98%,考虑到误差,基本可以确定是一个人。大家还没来得及欢呼,技侦科就泼了一盆冷水:司露好像还活着。
“双胞胎姐妹?”有人问。
韩江雪说:“这就得靠各位福尔摩斯去查啦,按照‘没头脑小姐’的皮肤和内脏状态来说,年龄的确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可惜没办法取到眼睛里的晶状球蛋白质来测定精确的年龄。不过我自己还挺好奇,就托派出所户籍管理科的朋友查了一下,至少在户籍登记上,司露并没有同胞姐妹。”
“估计是做父母的当年送掉了一个。”陈员外说,“不管怎么样,去一趟就知道了。走吗,小赵?”
赵钱孙拿着今天的《海城日报》走进办公室,一直认真地旁听韩江雪和众人议论,接到陈员外的问询他却摇摇头:“我不去了,手头还有点活。”
一行人匆匆离开后,韩江雪想起一事,还没开口,脸先不易察觉地红了红。她很快地恢复常态,状似不经意地走到赵钱孙办公桌前,轻轻靠着桌缘,问:“听说你妻子身体不大好?我认识一些三甲医院的医生,要不要介绍你们去看看?”
“不用,谢了。”赵钱孙说。
“那你妻子……”韩江雪望着赵钱孙。
赵钱孙抬起头来,往左右看了看,眨眨眼,轻声说:“我不喜欢加班,你懂的。”
韩江雪刹那间心领神会,笑容不由自主地浮上嘴角。
“嘘……保密,”赵钱孙说,“我请你吃饭。”
“那我可要好好地敲一敲竹杠。”韩江雪满面春风地说。
“悉听尊便,女士优先。”赵钱孙耸耸肩,摊开手。一瞬间,他的眼角眉梢掠过的神采,还有嘴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都把这个人衬托得极为生动和风流,好像这副老实巴交的皮囊底下潜藏着一个相当潇洒的灵魂。韩江雪看得有些发愣。这表情在赵钱孙脸上一闪而逝,快得像一条金鳞银背的锦鲤,在混沌的水中一甩尾巴,韩江雪想抓时水面早已恢复了平静。
“你……”韩江雪怔怔地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赵钱孙一笑:“梦里?”
韩江雪被他噎得哭笑不得,嗔怪地数落了赵钱孙几句。走出这间办公室时,她脑子里还浮现着那一瞬间赵钱孙生动的面容。
技侦科的检验室内,王一横拿着一块画板,站在“没头脑小姐”旁边,在纸上涂涂画画。韩江雪问:“快画完了吗?”王一横应了一声,韩江雪凑过去看了一眼,王一横把“没头脑小姐”抓握状的右手画了下来,素描的同时把皮肤上的压痕更清晰地勾勒出来,可以看出掌心有两道平行的直线型压痕,掌心靠近小拇指一侧边缘有一个黄豆大小的图案,细看像是个“曰”字。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个手势是凶手特地弄成这样的,目的是为了掩盖她原来的动作,那么除了压痕以外,或许还有别的线索。所以我问学美术的同学要来了这个。”韩江雪拿出一盒石膏粉,按2:3的比例加水调成糊以后,她把石膏小心地倒入女尸手中,不到五分钟,湿团就凝固成了硬邦邦的石膏,取下来后看上去像某种怪异的外星生物,韩江雪和王一横将这块石膏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通,最后以沉默宣告实验失败。
“刑警们或许能看出点什么来。”王一横闷声闷气地安慰徒弟。
“也好,”韩江雪无奈地说,“我拿给他们看看去。”
赵钱孙仍然在啃欧阳教授的书,看得累了,随手拿起报纸翻看。警方把“不高兴先生”的照片公布在报纸和社交网络上,希望以此得到线索。赵钱孙望着这个闭着眼睛的年轻男人,他的皮肤呈现出缺少日照的苍白,因失血过度而透出青色,脸上有几处尸斑,但仍看得出生前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赵钱孙瞥了一眼摊在桌上的专业书,目光又挪回到报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小子……白痴。”好像报纸上这张死气沉沉的照片听得到似的。
一团白色的东西落到他眼前,“生日快乐!”韩江雪开玩笑地说道。
赵钱孙将报纸遮在书上,抬起头:“这是什么?”
“陈员外不是一直在琢磨‘没头脑小姐’的手是什么意思吗?”韩江雪说,“喏,我用石膏拓下来了,省得你们又想查案,又嫌技侦科味道怪。”
“幸好味道怪,不然许多有志青年就要跑断腿了。”赵钱孙淡淡地说。
韩江雪听得高兴起来,把石膏往桌上一放:“胡扯。我还有事忙,先走啦。”嘴上说走,步子却不动,又说,“几点?”
“什么几点?”赵钱孙眨眨眼。
韩江雪柳眉一蹙,赵钱孙敲敲脑门:“抱歉。晚上7点半,你家楼下等,怎么样?”
韩江雪微笑起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白大褂下摆轻轻一扬,转身走了。
她刚一离开,赵钱孙又看起报纸上的死者照片。盯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拨通欧阳教授的电话:“欧阳教授,我是小吴。我正在看您的《日出:量子引力学叩开超级世界之门》,有些问题不太明白,我明天晚上能去您家拜访吗?……好,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