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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出岫回到云府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探望沈予的伤势。可她刚一迈入屋内,便瞧见云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知道沈予睡下了。

昨夜先是一场别具心思的夜宴,又经过了一场未遂的爱欲,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沈予自然身心倦乏。如今他得到了出岫的承诺,一直以来拿捏的心思也终于尘埃落定,便松懈了心神安然入眠。

出岫放轻脚步走到榻前,还能听到他均匀有力的呼吸声,可见已无大碍。看沈予睡得正沉,出岫便轻悄离去,直奔淡心的院落。

此时此刻,淡心正坐在自己屋内的案前,对着一个话本子发呆。她左手手肘支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盯着话本子的其中一页,半天不见翻动。

“淡心。”出岫在外敲了敲门。

淡心这才回过神来,将话本子合上,起身迎了出岫入门:“夫人怎么来了?”

出岫面色稍显沉郁,倒令淡心有所误会,于是她紧张地问道:“难道是小侯爷的伤情有所反复?”情急之下,她唤出了从前对沈予的旧称。

出岫缓缓摇头否认,兀自坐定在淡心案前,肃然问道:“昨夜你与天授帝之间……发生了什么?”

闻言,淡心的面色霎时绯红起来,艳若桃李略带羞赧。她干笑一声,对出岫回道:“他是拿奴婢寻开心的!您还当真以为奴婢‘侍寝’了?”

“我知道你没‘侍寝’。”出岫蛾眉微蹙,“淡心,昨夜你是如何劝动天授帝同意赐婚的?”

“他真的答应了?”淡心有些不可思议,睁大双眸反问道。

出岫点头:“他同意了,至少在我面前是金口许诺了。”

淡心“哎哟”一声,喜滋滋地将话本子收起来,不禁拊掌笑道:“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那你到底是如何劝动他的?”出岫仍旧忍不住追问。

淡心偏头想了一瞬,回道:“我只是将咱们和叶家、庄家联姻的前景设想一番,又对他说了说,仅此而已啊。”言罢又略微停顿片刻,补充道,“唔,还拍了几句马屁。”

“快对我仔细说说。”出岫再道。

于是,淡心便将昨夜与天授帝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包括最后那段“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段子也如实道来。

出岫闻言很是诧异,她没想到淡心竟有这番见识。诚然,这些前景都是显而易见的,可未必人人都能说到点子上,更不是人人都懂得语言的艺术。显然,淡心舌灿莲花,句句戳中帝王的心事,分寸也拿捏得极好。

至少,以淡心的身份和语气,帝王听了不会龙颜大怒。可若是换作出岫自己抑或太夫人说出同样的话,结果如何就未可知了。

“这番见解,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出岫疑惑再问。

淡心眨了眨眼,以袖掩唇娇俏一笑:“自然是了,奴婢好歹服侍了您和侯爷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该知道几分。”

她边说边指向屋内的一排小书架,其上都是她积攒的话本子,内容不乏痴男怨女和稗官野史:“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啊!哪家的公子和哪家的小姐两情相悦,最后却不能终成眷属,皆是权势所害。”

“话本子?”出岫有些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是,你是话本子看多了,才懂得分析这些世家?”

淡心先是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略有迷茫地道:“奴婢也不晓得,总之皇帝昨晚问起来,奴婢就照实说了。或许是跟着您和侯爷潜移默化学来的,也有可能是自己瞎琢磨的,不过话本子可是好东西呢!上下几千年,其实尽在话本子里。”

说着她又咯咯笑起来:“还有,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同皇帝这样的人说话,得斗智!”此刻淡心已有些得意忘形起来,早就忘了昨夜她在聂七面前伏低认错的那一幕。

出岫见淡心笑得越发得意,再想起天授帝讨她入宫做女官的事,便如实相告:“淡心,你可知道,昨夜天授帝离开云府时向我讨要你入宫做女官?”

“啊?”淡心的笑意立刻凝固在娇颜之上,进而变成惊讶,“夫人,您是在对奴婢说笑吗?”

出岫只轻轻叹了口气:“承儿婚事恐有变数,沈予又受了伤,你觉得我还有心思对你说笑?”

此时此刻,淡心的表情几乎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难怪他昨晚对我说,女官二十五岁就能出宫了……”

出岫亦是再叹:“这事都怪我,倘若那夜没带你去摘星楼赴宴,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她主动伸手握住淡心一双柔荑,安抚道,“咱们名义上虽是主仆,但你知道我从没将你看成下人。我私心里是不愿你入宫,毕竟帝心莫测,我担心……”

“您担心奴婢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淡心爽利地接下话茬,脸色也开始变得抑郁,“其实奴婢胆子很小,真要说起进宫,奴婢心里害怕得紧,也舍不得您和太夫人。”

“我又何尝舍得你……”出岫亦是黯然,沉吟片刻再道,“此事我已同母亲商量过,绝不勉强你半分。倘若你不想进宫做那劳什子女官,我明日就去诚王府向天授帝回话。”

“夫人……”淡心大为动容,眼眶已开始隐隐泛红,“您难道要为了小小一个奴婢忤逆皇帝吗?这不值得……”

“怎会不值得?”出岫紧了紧握着淡心的手,“犹记得从前在追虹苑时,我口不能言,还受茶茶的欺负,都是你出面替我打抱不平,甚至还为此责难沈予;后来到了云府,也是你处处帮衬我,不让我这个哑女受气;侯爷去世之后,你待我如何更不用说……”

话到此处,出岫已是不胜感慨:“淡心,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那夜在摘星楼上,你替沈予出头,替我挡下刚出炉的药汁,这些我都记得。也正因如此,我不愿让你进宫受罪……况且天授帝没将话说死,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转眼间,她认识淡心已七年光景,当年那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少女仍旧伶俐可人,只是蹉跎了岁月,耽误了终身。

每每想到此处,出岫都难掩自责:“说到底,全怪我耽搁了你的终身大事……倘若你早早嫁人,也不会被天授帝选入宫了……我唯一的遗憾,是你和竹影……”

“夫人您说什么呢!”淡心亟亟打断,眼泪簌簌而落,“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回过头再想想,其实也没那么喜欢竹影……他和竹扬很般配。”

“那云逢呢?”出岫连忙再问。

“云逢……”淡心愣怔一瞬,不自觉地垂眸,语调也低缓了几分,“云管家是个好人,人也老实前程也好……可奴婢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还是不够喜欢吧,故此才不想草率答应这桩婚事,一拖便拖了几个月。并非计较他是个鳏夫,也不是介意他心里另有他人,但就是……缺少那一点点决心。

总归已经是老姑娘了,便越发不愿将就自己。

“淡心,倘若你当真不愿进宫……其实也有个法子。”出岫再次开口,打断了淡心的思绪。

“什么法子?”

“立刻嫁人。”出岫言简意赅。

“立刻?”淡心娇眉微蹙,“您该不会想让奴婢和云管家……”

出岫点头:“记得我初来云府没几日,便碰上云逢迷路,当时他就说他认得你,他叔叔云忠在世时也很看中你。昨夜天授帝问起你的婚事时,我还拿了他当托辞。只要你嫁人,哪怕假成亲,便不符合入宫做女官的规定,天授帝也会绝了这门心思。”

嫁人?假成亲?淡心只觉得这主意太过荒谬:“夫人,昨夜天授帝刚提出让奴婢入宫,您转眼就让奴婢去成亲,这岂不是太明显了?”

“生米煮成熟饭,他也无话可说,至多迁怒我几句而已。”出岫郑重承诺道,“你只需做出选择,其他事一律由我安排。”

淡心沉吟良久,一直没有再往下接话。

出岫知道她此刻定然思绪纷乱心神不宁,却不得不催促她:“后日天授帝便会启程返京,昨夜他已下令,准你休养两月治好背伤。淡心,你只有两日时间考虑,待他离开烟岚城,一切就成定局了。”

“两日时间……”淡心更是六神无主,“您让奴婢想想……”

出岫见她如此为难,已知她心中不愿:“别勉强自己,万事有我和太夫人扛着。”

淡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明确拒绝但也不应承。出岫想让她独自冷静冷静,便起身道:“等你想清楚了,告诉我你的决定。”

出岫说完已径自起身,作势要往屋外而去。恰在此时,淡心的声音再次响起,犹犹豫豫地问道:“夫人……倘若我不进宫,世子的婚事是不是就黄了?”

出岫迟疑片刻,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你不要多想。”

淡心似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什么端倪,遂再次沉默起来。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最近在摘星楼养伤的日子,还有那个曾去探视过她的铁血帝王。

当时虽然隔着屏风,可其上映出的那抹黑影如此孤清,如此深浓,久久在她脑海之中挥散不去……仿佛是谁给他的心蒙上了一层黑纱,压抑而神秘。

蓦地,心中好似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缓缓涌出,逐渐占据了她整个心房。

进宫吗?换一个环境,去感受一下宫里的生活,左右不过两年,其实也并非很难挨。想到此处,淡心浅浅一笑,释然地对出岫回道:“夫人,奴婢愿意进宫。”也许她并不是被迫的,也许她只是不愿去承认。

淡心同意了,但出岫觉得很惊讶:“承儿的婚事成与不成,都与你无关……你不要勉强自己。”

淡心闻言缓缓摇头:“不是勉强,反正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也不在乎这一两年。再说我这辈子还没进过宫呢!进去瞧瞧也好,沾沾皇家之气。”

“宫内凶险,你……”出岫还想再劝。

“难道凭奴婢的聪明才智,还不能够化险为夷?”淡心故作一副得意的表情,再笑,“再说奴婢是云府的人,在宫里谁不得高看三分?即便想要害我,恐怕还得掂量掂量!”

言罢她也从座上起身,朝着出岫盈盈一笑:“夫人不必再劝,奴婢丝毫不觉得勉强。您这就带奴婢去荣锦堂吧,奴婢想向太夫人回话谢恩。”

半炷香后,荣锦堂内。

“你愿意进宫?”太夫人摩挲着手中佛珠,对淡心低沉问道。

后者毫不犹疑地点了点头:“奴婢愿意进宫,为云府争光。”

“的确争光了,是个识大体的孩子,不愧辞儿和出岫护你多年。”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你愿意入宫,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奴婢恭听。”淡心很是低顺地回道,也只有在太夫人面前,她才会如此乖巧沉静。

太夫人仔细打量她,须臾,问道:“你是打算进宫做女官,还是做聂七的女人?”

“太夫人……”淡心怀疑自己听错了,“您这意思是……”

太夫人手握念珠,不急不缓地解释道:“入宫做女官只是个借口,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也许天授帝是真的看中你,又或许他是在借你试探云氏,想瞧瞧咱们有没有这个野心涉了朝政再涉后宫。”

这一层是出岫和淡心都未曾想到的,此刻听太夫人这样一点拨,俱是恍然大悟。但事实上,出岫不愿将这个痴情的帝王想象得如此冷酷无情,竟连一个婢女都要算计在内。虽然,这或许是事实。

淡心眸中也划过失望之色,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原来如此……”显然,她是信了这话,也没有理由不相信。

太夫人仍旧等着淡心回话:“你可要想好了,两条不同的路子,两个不同的结局。”

淡心忍不住问道:“奴婢斗胆一问,这两条路子您会如何安排?”

太夫人沉沉叹了口气,精明的面容之上浮起阅世的老练:“倘若你只是入宫做女官,云氏会在你背后全力支持,你也要在天授帝身边为云氏争取最大的荣耀。我不指望你传递什么消息,也不需你来传递消息,但你要时刻将云氏兴衰置于心中头等位置……”

太夫人观察着淡心的面色,徐徐再道:“至于宫中的其他人事,云氏都会替你打点,你毋庸半分操心。待你年满二十五,再不济,云氏也能保你平安离宫,为你寻个好出路;又或者,让天授帝做主给你找个好人家。”

“那另一条路……又如何?”淡心再问。

“另一条路……”太夫人停顿片刻,面上闪过一丝无奈,“倘若你想入宫为妃,云氏不会出半分人力物力,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在后宫里打拼。因为,你一旦成为聂七的女人,云氏这层身份只会成为你的催命符。”

“催命符?”淡心有所不解。

“你素日伶俐万分,竟连这层道理都想不透吗?”太夫人指了指出岫,“让出岫给你解释解释。”

出岫此刻也想明白了,于是接话回道:“天授帝已经很忌惮云氏,自然不会让一个亲近云氏的女子在后宫里站住脚跟。他如今后宫空置,只有皇后庄萧然一人,大约也是想保住庄氏的地位。你一旦入宫为妃,势必要与庄皇后敌对,但云氏即将和庄氏联姻,绝不会与他们闹僵。”

出岫面上闪过一丝悲戚之色,似是想起了什么心痛的往事,继续说道:“而且,你一旦入宫,天授帝不会让你生下子嗣。他不会让一个亲近云氏的后妃生养子嗣,以免咱们有机可乘,扶持这个孩子争夺储位,扰乱朝纲扩大权势。”

出岫越说越感到一阵心凉,为云氏,也为淡心:“虽然咱们未必会扶持你的孩子争夺储位,但天授帝一定会防患于未然,从根本上杜绝。而一旦云氏与庄氏联姻,你又无嗣的话,咱们势必会扶持庄皇后的子嗣登基……如此一来,储君之位也就稳了,天授帝不会再有任何后顾之忧。”

这一点,也是出岫方才经过太夫人的点拨,刚刚想透彻的。天授帝让淡心入宫,未尝不是存了几分试探之意,想看看云氏的野心到底有多大,又会否干涉后宫、干涉立储大业。或许,他也是真的对淡心另眼相看,只不过这份另眼相看,并不那么单纯罢了。

“难怪……”淡心也再一次喃喃自语,“难怪我劝他赐婚世子和庄家小姐,他立刻就同意了……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想要利用我……”

是她自作多情了呢!本以为帝王是真的待她有几分不同。却原来他已打好了算盘,想让云氏以姻亲的立场,大举支持庄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以为天授帝不想让云氏和庄氏联姻,岂料他已经逐渐将其中利弊分析清楚,因此才会撂下那句让淡心入宫的话!

确然,这一桩婚事对云氏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但对庄氏而言,却是扶摇直上的重棋!

先是后族,然后再成为太后一族,世代皇后都从庄氏女儿中选出!长此以往,庄氏必将成为南熙第一仕族,甚至是南北第一仕族,能与第一巨贾的云氏比肩而立、并驾齐驱!

原来太夫人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敢与天授帝“硬碰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出岫终于发现,论起权谋之术,她与天授帝和太夫人实在差得太远。幸而,她已决定卸下重担,如此,便也不觉得太过郁闷了。

便在此时,淡心也已经有了主意。她恭谨跪地重重对太夫人磕了个头,肃然回道:“奴婢不为妃,只做女官,愿为我云氏昌盛进献绵薄之力。”

从荣锦堂出来之后,出岫和淡心俱是无言。一个忧心忡忡,一个失魂落魄,都藏匿着一番心事。

如此回到知言轩,出岫才郑重嘱咐淡心:“你若只是去做女官,切记不可对天授帝动了真情。”

此刻的淡心似是丢了三魂七魄,反应良久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回话道:“夫人多虑了,奴婢……奴婢心里只有云氏的前程。”

她说出这句话时,语中是掩饰不住的黯然,出岫听后更加担心不已,又没什么好法子劝慰她,只得道:“你先回去歇着吧,万事等养好伤再说。”

淡心顺从地点头,再也没了以往的娇俏可人,回道:“奴婢的伤口已经开始痒了,约莫再过半个月就能痊愈。”

“可是会留疤。”出岫内疚地轻叹。

“留疤又有什么打紧?”淡心再次勉强一笑,顿了顿又道,“兴许奴婢这两年在宫里侍奉得好,天授帝会给奴婢指个好人家呢!”

语毕她又自言自语起来,仿佛在认真考虑自己的归宿:“不过以我出宫的年纪而言,估摸也只能做个继室,嫁个显赫的鳏夫吧。”她咯咯地掩面轻笑,笑得十分反常,“反正都是做继室,嫁给世家子弟或是哪位官老爷,总好过嫁给云逢。”

出岫见她这般自欺欺人,只觉一阵心疼与不舍。淡心平日纵使口无遮拦,也从不会歧视云逢是个鳏夫,而如今她却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多么反常。

出岫觉得,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今日淡心的言行举止无不表明——她对天授帝动心了!可偏偏事实如此残忍,出岫不得不掐了这个苗头。

想到此处,出岫更不知该如何劝她,斟酌良久再次说道:“淡心,趁我向天授帝回话之前,你还有反悔的余地……”

“咦?奴婢为何要反悔?”淡心故作轻松与不解,“这么大的荣耀,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也不知这府里得有多少人羡慕我……”

出岫抿唇望去,淡心一袭鹅黄色的衣衫在日照下泛着金光,显得其人异常娇艳,犹如夏日里一朵绽放正盛的花儿。她白皙娇美的容颜上仍旧带着笑,只是那笑容……没有灵魂。

事已至此,出岫也知道劝不动淡心,又顾及她背上的烫伤不能流汗,便道:“那你回去歇着吧,外头太热,小心伤口。”

淡心的笑意依旧挂在脸上,向出岫俯身行礼。刚走了两步,她又突然想起一事,脚步站定重新转身,隔着几步之遥对出岫问道:“夫人……您能说说那个女子的事吗?”淡心停顿片刻,不自在地补充,“就是他从前娶的那房侧妃,听说是北熙名妓鸾夙?”

出岫看着淡心,没有立即答话。

淡心见状又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嗯,那个,您也知道奴婢最爱看话本子了,痴男怨女什么的……奴婢是觉着,天授帝这段情事想必甚为精彩,一个帝王和一个风尘女子……怎么想都该比话本子精彩三分!”

这是越描越黑了。淡心越是这么说,越是教人怀疑她的心思。

“你真的想听?”出岫问道。

淡心点头。

“进屋再说吧。”出岫领着淡心进了寝闺,待两人面对面坐定之后,她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内幕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这其中种种旧事未必详实,很多也是道听途说,可关于天授帝对鸾夙的一片深情,出岫是亲眼见证过的,也算说了个一清二楚。

淡心听了这段帝王秘事之后,垂眸沉默不语。良久,她右手微微颤抖地执起白瓷釉茶壶,给出岫倒了一杯凉茶:“您说了这么久,想必渴了,先用杯茶吧。”

她边说边倒,手劲再没了往日的沉稳,出岫见她险些将茶水洒到桌面上,连忙一把接过茶壶,道:“我自己来。”说着也给淡心倒上一杯。

淡心也不客气,双手捧着凉茶细细啜饮,双手仍旧难掩轻颤。半晌,才低低叹道:“难怪他见到那位绿衣姑娘,竟会如此失态……当了皇帝又如何,说来说去,他也是个孤家寡人。”那语气,竟是带了几分感同身受的伤感。

“你别胡思乱想,养好背伤才是头等要紧之事。入宫之后只要你小心侍奉,天授帝绝不会为难于你,咱们云氏也会全力相护。”出岫唯有如是安慰。

淡心闻言只说了四个字:“奴婢省得。”

屋内的气氛忽然变得压抑起来,唯能听闻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音不算大,却使人异常心慌烦躁……

也不知主仆两人听了多久的蝉鸣声,淡心才站起身来,道:“奴婢该去换药了,先告退了。”

“你去吧。”出岫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抄手游廊的拐角处,才默默轻叹一声,重新返回屋内。

至此,腹中渐渐升起一阵轻微的饥饿感,出岫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用午膳。自从淡心被烫伤之后,她的衣食住行便少了个贴心人侍奉,有时会忙得忘记用饭。

出岫自嘲地笑了笑,吩咐小丫鬟让知言轩厨房备膳。小丫鬟吓了一跳,连忙跪地请罪:“都是奴婢的疏忽,忘了问您一句……奴婢见您回府时已过午膳时辰,还以为您在诚王府里用过了……”

出岫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道:“这不是你分内的差事,不记得也是自然。告诉厨房不必麻烦,随意准备点吃食即可。”

小丫鬟长舒一口气,领命而去。不多时,厨房便准备好了几样膳食,出岫移步去膳厅用饭,心中又记挂沈予的伤势,匆匆吃了几口便转去探望沈予。

人还没进屋,一股浓重的药香已扑面而来。出岫示意守在门口的丫鬟噤声,独自放轻脚步踏入屋内。

套卧的屏风后徐徐传来沈予的话语,虚弱但又气势十足:“三七、白及、当归、白茅根……这些你都备上,各取半斤,我看过成分再斟酌如何用药。”

出岫悄悄站定在屏风之后,露出半个脑袋朝里看去,只见沈予依旧赤裸着上半身,整个人坐倚在床榻之上,正对大夫嘱咐着什么。

而那大夫则更加有趣,坐在案前不停地拿笔记着,还时不时地停笔蘸墨,对沈予道:“姑爷您慢点儿,慢点儿,老朽写得慢,跟不上!”

听了这个称呼,沈予大为不悦,方才还舒展的眉峰忽然狠狠蹙起,语气不仅不放慢,反而加快了几分。随后他又快速说了几句话,都是医药上的术语,言罢侧首问那大夫:“记下了?”

大夫连连擦汗:“记下了,记下了……”

沈予故作正经地摆了摆手:“劳烦大夫费心了,您先下去准备吧。”

大夫慌忙将案上的宣纸吹干,叠入袖中放好,又嘟囔了一句:“姑爷您哪儿像失血过多之人,老朽行医半辈子,没见过恢复这么快的,昨日还昏迷着,今日都能指点老朽开方子了。”

沈予薄唇轻勾噙笑而回:“以前伤过更重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大夫没再多话,行了告退之礼。待转入屏风后,瞧见一个白衣的绝色女子兀自站着,于是连忙垂下眼帘,躬身行礼:“见过夫人。”

出岫微笑颔首:“您多费心了,大半夜冒雨前来,直到现在都没顾上休息。”

大夫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您言重了,医者仁心,再者昨夜姑爷伤势颇重……”言罢他又磕磕巴巴地提醒出岫,“夫人,姑爷他此刻衣衫不整……恐怕……不便见人。”

听见“衣衫不整”这四个字,出岫双颊唰地红透,不自觉又想起了昨夜所发生的一切。

大夫却不明就里,只道是出岫夫人脸皮薄,于是再笑:“姑爷恢复得不错,您无须担忧。”

出岫目送他离开:“有劳。”

此时沈予也听到了外头两人在说话,一直等到大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迫不及待地看向屏风之外:“快进来!”

出岫此时正觉得两腮发烫,犹豫着不肯入内。

沈予便沉声要挟:“你再不进来,我亲自下床去抱你!”

出岫知道沈予会说到做到,便只得走进去,缓缓坐到沈予榻旁,斥道:“受伤了还不安生。”

“我若安生,就不会受伤了。”沈予见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又开始耍起嘴皮子。

这话说得极为暧昧,出岫更是羞得无地自容。若换在平时,她早就站不住了,只是担心沈予会不顾伤势追出去,她才强迫自己留下来。

沈予见她盈白的肌肤泛着红晕,颜若桃李羞煞百花,更觉心神激荡,一时竟连胸口的伤势都忘了,伸手作势要去拉她的柔荑。

出岫见状也不敢拒绝,又怕他动作太大扯痛伤口,还得配合地将一双柔荑送入他掌心之内:“早上你手心凉得厉害,如今好多了。”她实话实说。

沈予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原来受伤的好处这么多,还能时时拉你的手……”

“你再乱说一句,我立刻就走!”出岫又羞又恼。

沈予见状低声而笑,那富有磁性的声音落在出岫耳畔:“我只恨自己没早早想起来这一招,否则也不用苦等到现在……”

“越说越不正经!”出岫猛然将双手从他掌中抽出,再也不想面对他,“既然你没事,那我先走了。”

“你敢!”沈予有些急了,改为拽住她的衣袖不放手,“其实你早就动摇了,只是你一直不肯承认罢了……若非如此,你怎会听我的话,免去明家五千万两黄金的债务?更不可能吃子涵的醋。”

出岫哪里肯遂他的意,连忙张口想要反驳。可话还未出口,但听“啪啦啦”一阵动响,似有何物打碎在地。两人彼此对望一眼,出岫起身走到屏风外头:“谁?”

问出口的同时,她也看清了来人。但见二姨太花舞英正目瞪口呆站在不远处,而她面前的地面上,是一盏打翻的汤盅,瓷片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不知为何,出岫瞧见来人是花舞英,竟有一种做贼被捉现行的感觉。毕竟云想容才是名正言顺的沈夫人,而她只勉强算是沈予的嫂嫂。

一时之间,出岫和花舞英都是手足无措,颇为尴尬。最终,还是前者率先回神,勉强笑问:“二姨娘怎不让丫鬟通传一声?”

花舞英支支吾吾地低下头,神情莫辨:“我……来瞧瞧姑爷。自打他凯旋回城之后,我还没来看过他。”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卑微与辛酸。二房庶子云起惨死,云府上下也不拿花舞英当主子看,她的后半生唯有倚仗云想容。而如今沈予风头正盛,原本能为她这个丈母娘增光添彩的,可谁知……

想到此处,出岫更有些愧疚,连说话的底气也弱了三分。她本想代沈予拒见,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犹豫片刻回道:“二姨娘稍等,我去问问姑爷的意思。”说着已转入屏风后。

隔着薄薄一扇屏风,沈予早已听到两人的对话,遂不悦地想要开口拒绝。出岫带着几分渴求的目光看着他,示意他注重分寸。

沈予被那翦水秋瞳的目光挠得心痒,一腔不悦也就此融化,唯有无奈地妥协轻叹:“帮我披件衣裳。”

出岫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衫替沈予披好,算是遮住了他精壮外露的胸膛,还不忘低声嘱咐道:“对花氏好言一些,毕竟想容对你有恩,如今还是你的正妻。”

沈予极不情愿地回道:“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毕竟还有三年,我不想你在云府做难。”

出岫点头轻笑,再次转出屏风外,对花舞英道:“二姨娘进去吧,我先走一步。”

花舞英闻言却无一丝喜色,反倒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对出岫道:“多谢夫人开恩。”

听见“开恩”这两个字,出岫愧疚之心更浓,好似自己是个步步紧逼的女魔头,将二房母女逼得没有依靠和活路。她越想越不敢再做逗留,连忙胡乱点了点头,径直往屋子外走。

人还没跨出房门,她便听到沈予的声音沉沉而起:“多谢二姨太前来看望,不知所为何事……”那语气,颇为疏离客套。

出岫无奈地离开,又训斥了随意放人进来的小丫鬟。她发觉没了淡心之后,自己身边竟连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都没了。今日倘若是淡心守在门口,又何至于会把花舞英放进来,且还是不声不响的?

可是,这段嫂嫂和姑爷的“不伦之恋”,云府里知道的人不多,小丫鬟见是姑爷的正牌丈母娘进来,又端着汤盅,放行也是理所应当。如此一分析,出岫也没了火气,只是越发舍不得淡心。

那日沈予和花舞英究竟说了什么,出岫一概不知,沈予不提,她也无法开口询问。此后又过了一日,天授帝按计划启程返京,诚王聂沛潇率军跟上。不过令出岫大为吃惊的是,天授帝竟然带走了子涵!

这倒是让沈予乐得够呛,但最高兴的要属清意,他终于可以摆脱子涵的颐指气使,腾出时间来云府照顾沈予的伤势。

再后来,出岫每日按例去探望沈予,后者反倒安生了许多,举止也不再那么轻浮。唯一令出岫无奈的是,有一日赶上府里月底结算,她忙得没顾上探望沈予,后来听清意说,那日沈予胃口十分不好,喝药也是挑三拣四,脾气大得很。

听说这事之后,出岫只得和沈予约法三章,她每日下午抽空前去探望他,但他要保证按时用饭喝药。沈予痛快应下。

最初,出岫还能每日和他说说话,但进入六月之后,年中生意结算越来越忙,出岫便感到分身乏术。为免沈予再度抱怨,她在清心斋里找了几本兵书,都是从前云辞珍藏的孤本。有这些兵书打发时间,沈予也安分了许多。

这样的日子显得静谧又平和,两月的光景便匆匆而过。沈予的伤势在药石的调理下,已恢复多半,至少不影响上路,只是不能骑马。

而此时淡心即将入宫的消息也已传得府内皆知。出岫和太夫人分别给了淡心重赏,也让她接触到了从未触及过的权限——太夫人将京州的暗卫名单、管事名单和接头暗号都给了淡心,以备她不时之需。

七月十七,烟岚城又下了一场短暂的雷阵雨,仿佛是苍天知晓离人分别在即,忍不住低垂落泪。

由于沈予伤势未愈,出岫吩咐备下了两辆四驹马车,务求乘坐舒适,路上少些颠簸。而云逢也早早吩咐了各地钱庄管事,一路上尽心接待两人。

临行的这一日,云府上到太夫人、下到各房管事,数得上头脸的主子和下人们会聚一堂,齐齐相送沈予和淡心赴京。就连怀有五个多月身孕的竹扬,也不顾忌讳前来相送。

淡心见了这场面,再看平日里交好的丫鬟都在场,泪水便忍不住簌簌而落,边哭边对太夫人和出岫行礼道别。

待走到竹扬面前,淡心更是唏嘘不已。她忍不住摸了摸竹扬隆起的腹部,轻声抽噎:“我是看不到这孩子出世了,不过做姑姑的体面还是得给!”说着她便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金锁,当众置于竹扬手中,破涕为笑道:“这是用夫人赏的金条所打,不必谢我。”

那金锁正反两面铸着“长命百岁”四个大字,做工精细,看得出工匠花了不少心思。竹影与竹扬对看一眼,后者也没多做客套,接过金锁对淡心道:“我先代孩子谢谢你。”

淡心点头笑道:“别光嘴上道谢,你们得教会他说‘姑姑’,等我回来之后叫给我听!”

“一定!一定!”竹影亦是笑回,面上却难掩神伤之色。

淡心假装没有看见,再向府中众人一一道别,率先走出云府侧门。

门外,管家云逢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异样。他见淡心从门内出来,便主动走到第二辆马车前,亲自撩起帘帐。

淡心沉默着上车,云逢伸手扶她一把,待她踏上踏板之后,忽然低声说了三个字:“我等你。”

闻言,淡心身形生生一顿,继而快速坐入车内,轻笑道:“不必了,多谢。”

云逢只觉一阵酸涩涌上心头,低声再问:“是不是迟了?”

这一次,淡心没有立刻接话,她微笑着将车帘放下,让云逢看不到马车里的情况。须臾,才缓缓轻叹:“我并非你的第一选择,你也并非我的第一选择。”

干脆利落的一句话,一如淡心往昔的做派,爱憎分明,言语直爽,不拖泥带水。

云逢只得苦笑一声,转身走到另一辆马车旁,等待迎接沈予上车。

云府一众在场送别,这隆重的场面沈予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况且该说的早已说过。他保持着清俊笑意与太夫人道别,又深深看了出岫一眼,薄唇翕动做了个口型,转身飒飒出府。

出岫站在太夫人身边,早已被这离愁别绪浸染了全部心神。她曾经失声过,便也对唇语极为敏感,而沈予做出的那个口型,她看懂了——“等我”。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两心相知相许时,一言还胜千万语。

沈予拒绝云逢相扶,自行坐上马车,神色郑重而又愉悦。

云逢见他在车上坐稳,才探头进去低声说道:“姑爷,一百名护院已在南城门外待命,路上会听从您的吩咐。”

“知道了。”沈予在车内回道,“启程吧。”

云逢领命,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个车夫同时扬鞭挥起,八匹骏马先后嘶鸣,继而,两辆四驹的金顶马车辘辘开跑,朝南城门方向驶去,直奔皇城京州。

此时阳光恰好破云而出,湿漉漉的地面也渐渐蒸干。出岫与沈予此刻皆是心如幽湖,怀着奔涌入海的决心宁静致远。他们两人皆知,新的旅程一旦开始,彼此终将不能回头。而他们也无比坚信,前方将会是一条康庄大道。

时光好像带着某种奇妙的魔咒,悄无声息地进行着轮回,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故事的起点。

而让人无比庆幸的是,最初的那个人还一直守在原地,从不曾离开。 E+rZol3omkmLIl7Z2SMhfD9H6cppRJ6mhSsZRYCexdYVTSppFWPuTMMkN9H//AR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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