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田与周嘉年的相识,就是因为那个钱包。
那天晴田是出去给朋友买生日礼物的,在商场逛了一圈后她想送一套安娜苏的彩妆好了,偏偏碰上商场的刷卡机出了故障,只能付现金。
无奈之下她只好去对面的ATM机取钱。
她哪里有什么防人之心,对那个跟了她好久的灰色身影完全懵懂不知,直到她把钱放进钱包里转身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撸了一把,然后,钱包不见了。
那天她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之后差点儿摔倒在地上,平日里去超市买零食都有司机接送的千金小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穿着8厘米的高跟鞋在闹市里亲自追贼。
眼看着那个灰色影子就要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了,晴田哇的一声就哭了。
她是很容易哭的女孩子,看到流浪猫流浪狗满身伤痕时她会哭,会带它们去宠物医院做检查,替它们治病;看到在寒冬腊月衣衫褴褛沿街乞讨的乞丐,或者是挺着大肚子但不知道里面究竟是孩子还是枕头的孕妇跪在大马路上无声地控诉着负心的丈夫时,她也会默默地流泪然后扔下一些钱。
晴田其实是个很善良很善良的女孩子,我想她后来对我做那些事儿,不过是因为她太爱周嘉年了。
爱一旦扭曲,就会让人变得面目狰狞。
在她当街大哭的时候,人群里突然蹿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向那个灰色的身影奔去,若干分钟之后,周嘉年气喘吁吁地把钱包扔在晴田面前。
晴田就是那么呆呆地看着周嘉年,他终于不耐烦地提醒她,你先看看钱少了没有,没事我走了。
晴田这才慌慌张张地打开钱包,但她自己也不记得原本里面有多少现金了,她对钱这个东西完全没有概念,她的钱包好像一个聚宝盆,永远不会空。
周嘉年的脸上浮起一个戏谑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一点点往右边歪,原本是个缺点,但在女生看来却是略带一点儿邪气,更叫人难以招架。
他说,妈的,早知道我就抽两张了。
晴田睁着一双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满嘴脏话的男生,他不同于她之前认识的任何一个男生,那些温文尔雅的男生,那些傲慢无礼的男生,那些被家庭和学校教育得千篇一律的男生,那些满嘴理想抱负却偷偷摸摸躲起来看黄色小说的男生……
晴田曾经哭着要我离开周嘉年,她对我说,苏薇,我在认识了嘉年之后看任何男生都不顺眼了。
她哭起来很动人,但我只能铁石心肠地告诉她,对不起,晴田,这个世界上除了周嘉年我看不见别的男生。
陆意涵曾经告诉我,很多人都误会了嘉年,以为他是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其实要不是高中的那场变故,他应该会像很多人一样参加高考,升入大学,平铺直叙的一生可以很轻易地就看到结局。
但命运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有的人柳暗花明,有的人激流直转,在措手不及的时候,人生翻开了全新的篇章。
周嘉年对于晴田来说,就是一场浩浩荡荡的劫难,但多年后晴田在信中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解释:在劫难逃,索性不逃。
那天她为了谢谢他替她抢回了钱包,特意请他去吃饭,周嘉年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况且他也觉得自己受之无愧。
那是一处安静优雅的餐厅,人人都在意自己的用餐仪态,喝汤的时候没有人发出一点儿声音。
但是,周嘉年是个意外,他惹来了周围所有人侧目,当然,除了服务生,训练有素的服务生脸上是不会出现任何失礼的表情的。
晴田用一种新奇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个大快朵颐的男生,然后,她笑了。
就是在我琢磨着要怎么才能从陆意涵那里不动声色地弄到周嘉年的联系方式的时候,就是在我已经下决心要做一枝出墙的红杏的时候,陈墨北忽然在一个深夜给我打电话了。
我迷迷糊糊地接到他的电话,他一直不吭声,我还以为他是手机没锁键盘,正当我准备挂电话的时候他却开口了,在寂静无声的夜晚听到那么忧伤的声音,我在顷刻之间完全清醒了。
我苏薇绝对不是不讲义气的人。
我摸黑穿好衣服,想起宿舍门禁,只得跑到二楼走廊,深呼吸一口,然后纵身跃下,幸好下面是草坪,要不我真想叫陈墨北赔我医药费。
我赶到学校湖边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了烟蒂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隐约的,我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笑里泛着一点儿苦,我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夜凉如水。
他忽然问我,苏薇,是不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真的就会厌倦?
我有点儿心虚,我想我总不能告诉他,厌倦不过是借口,背叛感情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生活中出现了新的诱惑吧。
好在他并不在意我的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是他的开场白,我知道接下来一定是一番冗长的独白,我在这个夜晚只需要充当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陈墨北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妈妈那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模样,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很恨他,因为她被他折磨了那么多年,我以为她会很高兴看到他死。
但是她没有,她哭得很伤心,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我木然地站在太平间里看着此生与我最亲近的那个男人,我不明白一切为什么可以如此完美地静止,心脏不会跳了,眼睛不会眨了,怨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天晚上顾萌找到我,我对她说,我没有爸爸了。
她抱着我哭得很伤心,我也哭得很伤心,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对我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女朋友,更是一个亲人,我想我以后就是为两个女人而活了,一个是我妈,一个就是顾萌。
我们一直在一起,连高考的时候填的志愿表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些年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一起,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之间会产生间隙。
以前我家里没钱,有一次我作为学生代表去参加全市高中生演讲竞赛,我妈妈很内疚地对我说,实在很对不起我,因为我只能穿校服去。
我跟我妈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我不怕。
那次我拿了第一名,我妈很高兴,顾萌也很高兴,我看着她们的笑容觉得很心酸,但我不怕,不是有句话吗?莫欺少年一时穷。
我一直相信天道酬勤,我对顾萌就是这么说的,我相信我们想要的人生可以靠我们的双手去挣得,我希望她对我,对我们的未来都充满信心。
但是苏薇,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以前那个顾萌了。
她开始羡慕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女孩子,惊叹她们一件外套的价格等于她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说我太过理想主义,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她跟我说,墨北,我穷怕了,我真的不想再等下去,我怕等我有钱买那些名牌的时候,已经没有同等的青春去呼应了。
陈墨北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点儿心惊肉跳,虽然我对顾萌所说的那些不能完全赞同,但我能够理解她,我想很多女孩子成长到一定的阶段都会开始变得有那么一点儿虚荣,有那么一点儿物质。
这都是正常的,因为青春太贫瘠,而物质太丰富,欲壑难填这是生命的常态。
但我不晓得要如何宽慰我眼前这个失意的少年,我觉得那些话太残酷,任何完美的措辞都不能避免对他造成伤害和打击。
我只能沉默,一直沉默。
他说,从大一开始我和顾萌都是一等奖学金的获得者,闲暇时我们都会去找兼职来做,我们都是很优秀的学子,我兼职的那家公司已经对我说,只要我毕业愿意过去,他们可以给我超过以往应届毕业生的待遇。
生活已经往好的方向驶去,我不明白在曙光来临的时候,为什么身边的这个人却日渐陌生起来。
有一天她穿了一件新衣服跟我去食堂吃饭,正好碰见我们班一个女生,她一看见顾萌身上那件衣服就像疯了一样跑过来问,说什么这么精仿的A货是在哪里买的?
顾萌的脸色很难看,我以为她是不舒服,等那个女生走了之后她恨恨地骂了一句,狗眼看人低。
苏薇你知道吗,从前顾萌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她是公认的有修养的女孩子,脸上永远带着温暖的笑,那一刻我看着她,我想是不是我产生了幻觉,是不是我听错了?
但这样的事情发生得越来越多,她身上开始带着一种我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像是栀子花又像是玫瑰,但跟我从前闻过的那些又不一样。
我对女生的东西不熟悉,直到有一天我跟你一起吃饭,我在你身上也闻到了一模一样的香气,你告诉我那是陆意涵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我去查了价格,我看着那个数字,我承认我有点儿受惊。
那不是顾萌买得起的东西。
我黯然低下头,那是娇兰的爱朵。因为我很喜欢所以陆意涵特意送给我做圣诞礼物,价格确实不便宜,也确实如墨北所说,那不是顾萌依靠自己的能力买得起的东西。
顾萌曾经有多么节俭,我知道。
有一次周末我闲着无聊,就叫她陪我去看电影,我说我请客。
她原本很高兴地跟我一起出来,但看到我化了妆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她问我,去放映厅看个电影你还化妆干吗?
我也很惊讶,我说,去什么放映厅啊,我们去电影院啊。
结果她死活不肯。她很认真地对我说,我觉得学校的放映厅挺好的,才两块钱一张票,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去宿舍里用迅雷下载下来看嘛。
我彻底无语。
不用墨北再赘言,我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这件事一旦得到确认,对他来说不啻于当初他父亲的病逝。
如果这件事真的得到确认,那么在他心里,等于再次面对了一次至亲的人的死亡。
那个单纯的、谦和的、温暖的、知足常乐的顾萌,就此死去,取代的是一个拜金的、下贱的、虚荣的、物质的、为了欲望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