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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要正什么名——“名不正则言不顺”章句甄读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这段语录出自《子路》篇,与“文质彬彬”条的意义相关。因为“名正言顺”典出于此,所以知名度一点也不亚与“文质彬彬”条。

这段话,现在通常的白话译文为:

子路说:“卫君等待老师去治理国政,老师打算先从哪儿入手呢?”

孔子说:“必须辨正名称!”

子路说:“有这个必要吗?老师绕得太远了!辨正它们干什么呢?”

孔子说:“你真卤莽啊!君子对于自己所不知道的,就不发表意见。名称不辨正,说话就不顺当;说话不顺当,事情就做不成;事情做不成,礼乐就得不到实施;礼乐得不到实施,刑罚就不会得当;刑罚不得当,民众就无所适从。因此,君子定名的东西必定有理由可说,说了就必定能施行。君子对于自己的说话,是一点都不马虎的。”(金良年《论语译注》)

因为对关键词的理解不同,我的译解与之有根本的不同。

由于对这段话通常译解的质疑是由关键词“野”引发的,所以我们先来辨析“野哉,由也”这句话的意思。

按照通行的译解,这句话是孔子因为子路说他“迂”,就责备子路说:“你真粗野(客气地意译为‘卤莽’),由(‘由’是子路的名字)啊”,这句话是针对子路的话“子之迂也”而发的。从字面上看,孔子这么说,好像也是可能的。孔子曾经说过:“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贤哉,回也”与“野哉,由也”句式是一致的。但仔细分析,这样的译解还是很值得商榷的。

对子路为什么说孔子“迂”,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暂且不论,但此“迂”,只是“迂回”、“绕圈子”、“不直接”、或者“远水不救近火”的意思,这异议是针对“先”而言的,并不像现在说人“迂”,含有“迂腐”、不谙世事、戆头戆脑的意思,所以,子路这话谈不上顶撞,更不是严重的冒犯、贬损,孔子因此严词训斥,也显得太小气了。

这也不符合孔子的一贯作风。孔子对学生是很民主、很平等的,从来不摆老师的架子。子路和孔子年纪相近,脾气也直爽,提问题、发表意见常常很尖锐,但孔子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直接斥责他。相反,面对子路的批评,孔子还会赌神罚咒,譬如,《雍也》篇中记载: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说明他对子路的意见是很重视的。

就是对其他的学生,孔子已经很不满了,也不当面训斥。譬如,《阳货》篇中记载这样一段话: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这段话参照金良年《论语译注》,意思是:

宰我问:“守丧三年,时间太久了吧!君子三年不行礼,礼必定会荒废;三年不演乐,乐也必定会败坏。陈米已经吃完,新谷已经登场,不同的季节改换不同的引火木材,也已举行了改火礼,丧期可以结束了吧。”

孔子说:“吃着细糯的稻米,穿着锦绣的衣服,你心安吗?”

宰我说:“心安啊。”

“你心安,那就这样去做吧。君子在守丧期间,吃美味而不可口,听到音乐而不快活,如果不住在为守丧搭建的草棚里,而仍然呆在家里,心里就十分不安,所以就不这样去做。现在你觉得心安,就这样去做吧。”

宰我退出去以后,孔子说:“宰我不仁啊!子女出生三年,然后才脱离父母的怀抱。守丧三年,是天下通行的丧期,宰我也把三年的关爱还给他父母了吗?”

宰我,鲁国人,名予,字我。《先进》篇中说:“言语:宰我,子贡。”和孔子的得意门生子贡同列为言语(就是游说、答辩)方面的佼佼者。但除了这一条,《论语》中其他关于宰我的记载基本是负面的。

为人知道最多的是《公冶长》篇中记载: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这段话历来有个争议点,就是什么叫“昼寝”,为什么“宰我昼寝”要受到孔子这样严厉的批评,以至于孔子从此改变听人言的态度?

按字面理解,“昼寝”就是白天睡觉。白天睡觉,至多是偷懒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以使孔子这样大动肝火、大动干戈?所以,有注家提出“昼寝”是“画寝”之误,因为繁体字“晝”和“畫”只差短短一竖。“画寝”就是画睡觉,那就可能有点春宫画的意思了,怪不得孔子要动怒。

此说好像能说通,其实是经不起推敲的。如果说,今本《论语》根据的是战国时代形成的古本,那时,篆体字的“晝”与“畫”区别是很大的,就是隶书,从出土的睡虎地秦简看,区别也是很明显的,说写错的根据不足。

那么,“昼寝”是什么意思呢?

清人钱坫所著的《论语后录》里说:“古者君子不昼居于内,昼居于内,问其疾可也。”原来,古代府邸、住宅,分外堂、内室,外堂有两边厢,称作庙;内室无边厢,称作寝。男子除非有病,不在寝室里睡觉。昼寝,就意味着白天在內寝和女眷寻欢作乐,这是有违士行的。所以,孔子给予这样严厉的批评,并指出,像宰我这样的言行不一、言过其实,就像朽木和粪土之墙,不堪造就,对“士”来说,是个不容忽视的缺点。

但即使像宰我这样“不仁”、“不信”,孔子也没有当面严厉地批评他,让他下不了台。孔子怎么会因为子路说他提出的政策措施不直截了当,就立刻批评子路粗野呢?此其一。

其二,就算孔子是批评子路“野”,这个“野”也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粗鄙”、“粗野”、“卤莽”,更不是“野蛮”。

当时的作形容词的“野”,或者说,在孔子语汇里作形容词的“野”,是什么意思呢?

《礼记》里有明确的界定:

仲尼燕居,子张、子贡、言游侍,纵言至于礼。子曰:“居!女三人者,吾语女礼,使女以礼周流无不遍也。”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何如?”子曰:“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

什么叫“敬而不中礼”?我们再来看《礼记·表记》篇中的一段话: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

这段话在辨析“敬鬼神而远之”一文中引用过。因为夏代“事鬼敬神而远之” “亲而不尊”,造成夏代民风的弊病是“蠢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什么是“乔而野”?“乔”,是指像树木的枝条向上竖立,可以意译为张扬,那么“野”,“敬而不中礼”,就可以理解为对尊长亲热过头、不够庄重,这是“亲而不尊”的理念的结果。“乔而野”,就是“张扬过头,庄重不够”。

难道孔子这里是批评子路“敬而不中礼”吗?明显搭不上。

而如果不把“野哉”理解为对子路说“子之迂也”的批评,而是对子路问“奚其正”的回答,上述的疑问就烟消云散了。

子路问:“奚其正?”什么是‘正’呢?以什么为‘正’呢?孔子回答说:“野哉!”野人(农民)的意愿啊。这不是很顺吗?

至于“由也”,可以是称呼子路的名字,以加重语气。但我认为更好的解释是,“由”就是作动词解,是“随顺”的意思。“野哉,由也”,民间的意愿啊,随顺他们。也可能“由”是一语双关,子路你名字不是叫“由”吗?那为什么不“由”“野”呢?

在说孔子批评子路“粗野”,于情理不通;说孔子回答子路的问题,以民间的意愿为“正”,于情理很通顺的情况下,有什么理由硬要坚持不通的译解,而拒绝通顺的解释呢?

但这样的解释,却引出了一个大问题,让我们看下去。

孔子接着说:“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按照“野哉,由也”是批评子路的解释,这句话还是继续批评子路,被解释“君子对于自己所不知道的,就不发表意见”。

把“阙如”解释为“不发表意见”,是比较勉强的。什么是“阙如”?就是像“阙”那样的。“阙”是“门观”,就是古代宫室、府邸大门外两旁的楼观,有点像庙宇的钟鼓楼。由于这两幢楼在大路两旁,不挡道,称为“阙”;由于可以登高望远,称为“观”。这里称“阙”,首先是虚位以待,好像在欢迎从大路上走来的宾客,也带有“观”的意思。这就是说,君子对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要抱虚心吸纳并加以考察的态度。与《老子》说的:“圣人恒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是完全一致的。而“阙如”这种为政的态度,和把上文“野哉,由也”解释为“随顺民间的意愿”,又是衔接得相当紧密。这也是对“野”的新解的一个有力的佐证。

更有力的证据,或者说,也是决定“野”是不是能解释为“野人(民间)的意愿”的关键,在对下一句“名不正,则言不顺”的解释。因为,仅仅指出“野”不能理解为批评子路粗野,理由再充分,也不能成为把“野”解释为“民间意愿”的根据。旧说可能是错的,或者说,你批评旧说错误这的见解即使完全正确,你提出的新说却未必就对。新说要能成立,还要另外提出证据,并不是“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从本章来说,如果“名不正,则言不顺”按照旧说的理解,“野”的新说就与之衔接不上。“随顺民意”和“正名位”有什么关系?难道民意要求正名位吗?如果孔子是这个意思,那么,说严重点,就有强奸民意之嫌了。

所以,我们要仔细来辨析“名”这个关键词。

现在通行的对这个“名”的解释,是名位、名分。为什么这样解释,还有一段故事。孔子在五十五岁上辞去大司寇(军事长官),离开鲁国,周游列国,留住最多的国家是卫国。而且在那里虽然没有实际出任官职,却享受大夫的待遇,就是说,还是受到卫君相当的优待。孔子在卫国是几进几出,大致可分两个时期,卫灵公时期和卫出公时期。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本章对话是在卫出公时期,也就是鲁哀公六年,卫出公四年,公元前489年,孔子六十三岁时。卫出公是卫灵公的孙子,名辄。卫出公辄的父亲蒯聩,原来是卫国的太子,因为计划谋杀卫灵公的宠妃南子,事情败露,逃亡他国,卫灵公从此不认这个儿子。到公元前485年,卫灵公亡故,卫国国人就拥立辄为国君。而逃亡在外的蒯聩,则在晋国权臣,也是卫灵公的宿仇赵鞅(后来赵国国君的祖先)的帮助下,占据了卫国的戚城,意欲回来做国君,遭到了卫国国人的拒绝。所以,当时卫国的政局,出现了父子对峙的形势。而后来的注家,根据《史记》这段记载,推测孔子把“正名”放在头等大事的地位上,就是针对父子对峙这件事说的。这种见解,越到后来,越成为压倒性的见解。但对于孔子怎么“正名”,却又是众说纷纭。有说,孔子的意思是要辄正父子的名分,学伯夷、叔齐,主动让位给父亲蒯聩。有反驳这种意见。据考证,辄即位的时候,最多只有十岁,到孔子入卫,也不过十三四岁,是一个还不能独立自主的孩子。立辄为国君,是卫国国人的意思,也是南子的意思。当年,蒯聩就是因谋杀南子不成而出亡的,南子怎么会允许孙子辄把国君让给蒯瞆,让蒯聩回国来收拾自己。从历史记载来看,不说垂帘听政,南子在卫国的政治势力还是很大的。南子在世,蒯聩呆在戚城就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样对峙了十四年,到南子亡故,蒯聩才敢谋复国,采取的也是阴谋政变的手段。复国一年多,他就被人杀了,又完全是咎由自取,可见蒯聩在卫国一点也没有民众的基础。孔子如果以正名分为理由,要辄让位给蒯聩,那真是迂腐透顶了。

而且,有关蒯聩的史料,主要是根据《春秋左传》。在《春秋左传》中,蒯聩可以说基本上是个反面人物,或者说是丑角。

关于蒯聩的第一条史料见于鲁定公十四年(公元前496年)的传文。那年,卫灵公为了夫人南子而召请宋国大夫朝到洮城见面。南子的娘家在宋国,因为有传说南子在娘家时与朝相好,所以,宋国人对这次会见颇多讥辞。蒯聩正好出使齐国,经过宋国的野地,听到讽刺这次会见的民谣:“既然已安顿好了你的母猪,何不归还我的老公猪”,觉得是奇辱大耻。他对家臣戏阳速说:“跟我去朝见南子,她见了我,我回身走后再转过头去看她,你就冲上去把她杀了。”戏阳速一口答应:“是。”于是去朝见南子。南子见过蒯聩,蒯聩回身走后,回头看了三次,戏阳速就是不冲上去。南子看出苗头不对,就哭着跑进宫去对卫灵公说:“蒯聩要杀我!”卫灵公牵着南子的手登上高坛,准备应付蒯聩发兵来攻打。这边蒯聩却立刻逃亡到宋国去了。卫灵公就把蒯聩的余党全部驱逐了。蒯聩对人说:“那是戏阳速害了我。”戏阳速对人说:“是太子害我。太子无道,指使我杀死他的母亲。我如果不答应,他就要加害于我;如果我杀了夫人,他又将把责任全推到我头上。正因为这样,我一口答应却不做,以此延缓我的死期。谚语说:‘民保于信’,我的信用是取义的。”戏阳速的话可能有点自我辩护、言过其实,但由此也可见蒯聩在家臣的心目中是何等的缺乏信义。譬如他设计的回头看然后人让家臣冲上去杀南子的暗号,就可以理解为给以后推托干系留下了伏笔。《左传》详细记录了事情的过程与蒯聩、戏阳速的两种说法,贬蒯聩的倾向性已十分明显。

第二条史料见于鲁哀公二年(公元前493年)传文。这年夏天,卫灵公死了。死前,他明确表示没有蒯聩这个儿子,准备传位给公子郢,公子郢不肯接受,由公子郢提议,传位给了蒯聩的儿子辄。与公子郢的谦让形成明显对照,蒯聩看到接位无望,就跑去投奔卫灵公的宿仇,晋国权臣赵鞅(赵简子),由赵鞅派兵先占领了卫国的戚城,然后让蒯聩戴上丧冠,再派八个人装扮成从卫国来迎接太子的报丧人,哭哭啼啼地入城居住,为他回国从自己儿子手上抢回君位做准备。但他的图谋遭到了卫国国人的抵制。

更出蒯聩洋相还在后面。这年八月,齐国给晋国权臣范氏输运粮食,请郑国派兵护送,赵鞅在戚城阻击。开战的那天,赵鞅让邮无恤驾战车,让蒯聩执长矛在右边当助手。战前,登上铁丘去观察敌方阵营,看到郑国的军队人很多,蒯聩吓得从车上掉了下来。驾车的邮无恤把供牵拉上车用的绳索递给他,很鄙视地说:“女人!”赵鞅发表战前动员,给大家鼓气。蒯聩在一旁祷告说:“曾孙蒯聩斗胆向太祖宗周文王、祖宗康叔、祖父襄公祷告:郑国国君帮助晋国的乱臣,使晋国君处境困难,不能治乱,派遣赵鞅讨伐乱臣。蒯聩我不敢贪图自己的安逸,执持长矛参加战斗。斗胆祈求祖宗在天之灵保佑,不要让我断筋,不要让我折骨,不要让我破相,以成大事,不要做出使三位祖先蒙受耻辱的事情来。如果是命中注定的,我就不敢请求改变,如果像佩玉这样的身外之物要受损失,我也不敢因为爱惜而请求保留。”传文所载的这段祷告,真是绝妙好辞,活画了一个胆小鬼的嘴脸。

在后来的战斗中,郑国的战将击伤了赵鞅的肩膀,赵鞅倒在车中,蒯聩挥动短戈,把赵鞅救了下来,但军中先锋的旗帜却被郑国将士抢去了。范氏的家臣公孙尨,感念赵鞅曾经的不杀之恩,在晚上带领五百人,偷袭郑国的兵营,夺回了先锋的旗帜。由公孙尨的帮助,赵鞅打败了郑国的军队。战斗胜利以后,赵鞅说:“我趴在弓囊上吐血,但鼓声不慢不轻,这次的功劳我最大。”蒯聩说:“我在车上救下了君主,又打退了敌人,在右边车将中,我功劳最大。”邮无恤看他们自吹自擂,听不下去,说:“我驾车,两根皮缰绳快断了,我能使它们不断,我是驾车的人中功劳最大的。”邮无恤说完,让战车载上一根短短的横木,再启动,两根皮缰绳一下子都断掉了,看得赵鞅和蒯聩瞠目结舌。

就是这样一个既胆小,又爱吹牛,更有极强的权力欲的宝货,搞复辟也是偷鸡摸狗,见不得人。

蒯聩有个姐姐伯姬,嫁给卫国大夫孔圉,生了个儿子孔悝。到鲁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孔圉已亡故,孔悝成了卫国的执政权臣。那时,南子也死了,伯姬看到复辟的机会来了,就派和自己私通的童仆浑良夫,偷偷到戚城去见蒯聩。蒯聩对浑良夫说:“如果能让我进国都获君位,我让你享受大夫的待遇,穿戴大夫的服饰,乘坐大夫的车子,你即使犯了死罪,也赦免你三次。”浑良夫和蒯聩发誓立盟,浑良夫回去向伯姬汇报。到这年闰月,浑良夫和蒯聩偷偷进入卫国都城,住在孔家府外的菜园里。待到天晚,两人穿上女人的衣服,由宦官罗驾车,到孔家去。孔家的老家臣栾宁问他们是谁,诡称是孔悝妻家的女亲眷。进府以后,就溜进伯姬的住处,在那里吃了饭,伯姬拿着一柄戈走在前面,蒯聩和五个助手走在后面,抬着一口歃血为盟用的公猪。把孔悝逼到侧室里,强迫他发誓立盟,然后把他劫持到高台上。栾宁那时正准备晚上喝酒,等着烤肉熟,听到动乱的消息,立刻派人报告子路,而卫国大夫召获驾了车来,喝了酒吃了烤肉,就载着国君辄投奔鲁国去了。

辄听到蒯聩作乱,不采取任何制止动乱的措施,立刻出奔鲁国,说明他不愿与父亲为敌,而蒯聩却不惜采用阴谋手段,来和亲生儿子争权,两人的品格优劣判然分明。但后来有注解《论语》的,竟援引此例,以说明辄的失国,就因为当初没有听孔子的话,正名分,把国君位子让给父亲蒯聩。实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读《论语》和《春秋左传》的。

孔子贬蒯聩,还有一个明证,子路就是在蒯聩发动的这场动乱中战死的。

子路接到栾宁的报告,就急急赶过来。在路上遇到从那边出来的卫国大夫、师弟子羔。子羔说:“大门已经关上了。”子路说:“我过去看一下。”子羔说:“你不能制止动乱,就不要去赴难。”子路说:“我食孔家的俸禄,就不能看到他们有患难而逃避。”子羔走了,子路来到大门前。公孙敢在那里守门,说:“你不要进去了。”子路说:“你这个公孙敢,在这里求利益而见了患难就逃避。我不是这样的人,接受了利益俸禄,就一定要救助他们的患难。”有使者从大门里出来,子路就夺门而入。到里面,子路对大家说:“太子蒯聩怎么会用孔悝呢?但即使杀了他,必定有人继承他的遗志。”又说:“太子蒯聩是个胆小鬼,只要用火把高台的一半烧了,他一定会放了孔大夫。”蒯聩听到这话害怕了,派石乞、盂黡来和子路交战。一戈击中子路头部,打断了系帽的缨带。子路受了重伤,临死前,说:“君子死,冠不免。”将冠戴正,把缨带结好,然后瞑目而逝。

孔子那时已回到鲁国,听到卫国动乱的消息,说,“高柴(子羔)会到鲁国来,子路却要死于这次动乱。”悲痛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的《春秋》经文记载:“春,王正月己卯,卫世子蒯聩自戚入于卫。卫侯辄来奔。”这一年的夏四月,孔子逝世。据传,孔子修春秋,是到鲁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这一条为止。《春秋公羊传》和《春秋榖梁传》的经文都是到这一条为止。《春秋左传》的经文到鲁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为止,多出的几条经文,是他的弟子引《鲁史记》补上的。这以后,《春秋左传》就只有传文,没有经文了。但鲁哀公“十六年春”的这条经文虽然不是孔子亲手编定的,但续写《春秋》经文的弟子对孔子的修订原则,一言而含褒贬的春秋笔法是深得其中三昧的。这条经文,称蒯聩为“卫世子”,连“太子”都不许,说明他并没有合法的继承权;而称辄为“卫侯”,同情面明显在辄一边。要说名分的话,这段经文也明示,辄有“卫侯”的名分,而蒯聩连“卫太子”的名分都没有。《春秋》经文是这样“正名”,我们凭什么说,当时孔子说“必也正名乎”,是要有名分的“卫侯辄”让位给他的没名分的父亲“卫世子蒯聩”?但多数《论语》注家,都是这么说的。

蒯聩夺得君位以后,行为更加不肖。他先驱逐辄为君期间的大臣,又明里摆宴请酒,重酬孔悝与其他大夫,却于半夜里驱逐孔悝。孔悝载着母亲伯姬出走,到城西门,派一辆车到家庙去取存放孔氏祖宗神主的石函。原来孔氏的家臣、新升为大夫的子伯季子,向蒯聩请命去追孔悝,在路上遇见载着孔氏祖宗神主石函的车辆,杀了驾车人,夺了车辆。那边孔悝等车不来,就让许为回去迎接。许为遇见追来的子伯季子,说:“和没有仁爱之心人较量,明摆着没有不能取胜的。”一定要让子伯季子先射。子伯季子射了三箭,都离开许为身体很远。轮到许为射,一箭使子伯季子毙命。蒯聩连于他夺权起决定性作用的亲姐姐与外甥也不放过,可见他的为人。所以,当年戏阳速并没有看错他。

蒯聩听信谗言,继续驱逐大臣。他又对浑良夫说:“我继承了先君的位子,却得不到国家的宝器,像这样怎么办?”浑良夫叫在旁边执火把照明的人都退出去,自己执着火把对蒯聩说:“太子疾和出奔的辄都是您的儿子,把辄召回来,如果有才能的就立他为太子,如果没有才能,也可以得到他带走的宝器。”在旁边侍候的童仆把这话去告诉太子疾。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太子疾也让五个人扛着一头公猪,强迫蒯聩发誓立盟,不召辄回来。还要杀浑良夫。蒯聩说:“我和他盟约免三次死罪。”太子疾说:“那么,免三次死罪以后,再有罪就杀了他。”蒯聩说:“可以。”到第二年春天,蒯聩在藉圃造了一幢以虎皮为饰的幄幕,征求有美名的贤者,到虎幄来共进第一次宴会。太子疾提出请浑良夫来。浑良夫乘着上卿才能乘坐的衷甸来到,穿着国君才能穿的紫衣狐裘,到了宴会上,吃得热了,袒开狐裘,到筵席上不解下佩剑。太子疾把他从筵席上拖下来,列数他三项死罪,然后当场把他杀了。浑良夫自有他小人得志、骄横跋扈的错误,但他却是因蒯聩之问,向他献策而死。即使蒯聩被儿子疾要挟,违心答应杀浑良夫,他也可以在这段时间里让浑良夫出奔。所以,从此事也可见他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

又过了数月,赵鞅派使者来要求卫太子到晋国为人质,遭到蒯聩的拒绝。赵鞅在六月发兵讨伐卫国。有齐国、陈国相救,才得解围。但蒯聩这样做人行事,势必是众叛亲离。到这年冬天十月,赵鞅又一次伐卫,一举攻下了卫国都城的外城。将要进入内城,赵鞅说:“停止。叔向曾经说过,袒护乱臣、灭人邦国的人,没有后代继承人。”卫国国人驱逐了蒯聩,与晋国讲和。晋国立卫襄公的孙子、也就是蒯聩的堂兄弟般师做国君,就退兵回去了。十一月,蒯聩又从鄄城回来,赶走了般师。

但这回蒯聩是恶行满贯,气数已尽。年初的时候,蒯聩登上城楼,看到国都旁有个小城。一问,是戎族人聚居的戎州。蒯聩说:“我们是姬姓的国家,怎么能让戎族人筑城聚居?”下令把戎州城墙毁了。此番蒯聩复辟以后,役使工匠没日没夜地干活,得不到休息。他又要驱逐国卿石圃,石圃就借助工匠的力量,攻打蒯聩。蒯聩关上大门,请求停战,石圃不答应。蒯聩就从北面翻墙逃出去,跌断了腿。戎州人同时攻打太子疾和公子青,他们也翻越城墙逃出来,还没赶上蒯聩,就被杀了。蒯聩逃进戎州己氏家。年初时,蒯聩在城上看到己氏的妻子头发很美,就让人去剃了她的头发,做他夫人吕姜的假发。这回,蒯聩逃进己家,拿出一块玉璧来给己氏看,说:“你救我命,我给你这块玉璧。”己氏说:“杀了你,这玉璧又能跑哪里去呢?”就杀了蒯聩,取了玉璧。一贯背信弃义的蒯聩,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但要说孔子“正名”,是为了劝说卫君辄把君位让给如此不入流的父亲,实在与佛头上着粪无异。

有注家引用《论语·述而·“夫子为卫君”章》来做孔子“正名”是欲劝卫侯辄让位给其父蒯聩的佐证。这一章是这样的: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现在一般注家都认为这段对话是在卫侯辄接位以后。冉有是孔子弟子中比较突出的一个。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他比孔子小二十九岁。孔子对这个学生,既有充分的肯定,也有激烈的批评。他在政事方面的突出才能,孔子是赞赏的。但对他不用自己的才能为民谋利,却帮助权臣聚敛财富,孔子是大发雷霆,说:“他不是我的学生,你们这些后生小子可以鸣鼓而攻之。”在这段话里,冉有问子贡:“老师会去帮助卫君吗?”子贡说:“好,我去问一下。”子贡走进孔子的房间,问:“伯夷、叔齐是怎样的人?”孔子回答说:“古代的贤人呀。”子贡说:“他们怨恨吗?”孔子说:“他们求仁而得仁,又有什么怨恨?”子贡出来对冉有说:“老师不会帮助卫君。”

引用这段话的注家认为,子贡借伯夷叔齐这话题去探问孔子的态度,因为伯夷、叔齐是兄弟让位,而辄与蒯聩是父子对峙。孔子认为伯夷、叔齐无怨无悔,那么辄与蒯聩就有怨有悔,所以,孔子不会去帮助卫侯辄的。

仔细分析一下,这样的理解其实是很成问题的。

首先,孔子在卫侯辄时期到卫国,是在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到十一年(公元前484年)。而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冉有已经在鲁哀公三年(公元前492年)或四年,被鲁国执政的权臣季康子召回鲁国去了,也可以说,是为孔子返鲁打前站去了。所以,孔子在卫侯辄时期入卫,冉有不在身边。

对此明显与史实不符的地方,我见到注家有两种解释:

一种如钱穆先生在《孔子传》中所说,认为是《史记》写错了冉有返鲁的年份,冉有返鲁应该在孔子到卫国之后。这种推论没有提供根据,也就无从讨论。

另一种解释如金良年先生在《论语译注》中所说,认为这是在鲁哀公二年,孔子的弟子们听到卫灵公死后,立辄为君,蒯聩入戚,父子对峙的消息时有此议论。因为孔子在卫时受到过辄的礼遇,所以担心孔子会到卫国去帮助卫侯辄。那时,冉有还没有应召返鲁,这个漏洞就补掉了。这种解释比较讲理,因为讲理,就可以作进一步讨论。

讨论下去,就可以知道,这种说法也难以成立。

其一,辄到接位的时候,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而且,卫灵公并没有打算把这个孙子作为接班人来培养,辄本人更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所以礼遇孔子,在政治上拉关系,为以后接班找后盾,就无从说起。而如果辄和孔子没有特别的交往,孔子的弟子,也不会听到辄舆蒯聩父子对峙,就想到孔子可能赶去帮助他。

其二,孔子是在鲁哀公二年(公元前493年),卫灵公死前,第二次离开卫国的。听到卫灵公死的消息应在陈国。当时的孔子,带着一帮学生周游列国,历经厄难,到处碰壁,累累若丧家之狗,已生归意,主要目标在回鲁国。而按照弟子担心孔子会出面去帮助卫君的理解,好像孔子当时很有势力与实力,卫侯辄迫不及待地等待孔子去帮他似的。这至少是把孔子当墨子看了。

孔子与墨子都是身体力行的政治家,但他们的风格大不相同。墨子是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好的,就主动送上门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要你接受;而且成群结队,自组社会。孔子比较矜持,不请教,不发言;不礼顾,不出山;而且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政见不合,他就走人。所以,弟子要问到“夫子为卫君乎?”“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这样的问题,不会是设想,而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

因而,不光是“夫子为卫君”章不是在卫侯辄时期说的,就是本章“卫君待子”章,也应该是在卫灵公时期说的。因为据钱穆先生考证:“孔子之返卫,出公尚年少,计不过十四五岁,未能与孔子周旋,故《论语》不见出公问答语。”卫侯辄并没有请孔子出山执政的意思,而冉有、子贡、子路一再用类似的问题去问孔子,不是太自作多情了吗?

而把冉有、子贡、子路的问题摆到卫灵公时期,就顺理成章了,因为卫灵公的确有请孔子为政的打算,孔子也有出仕卫国的想法。对本章的辨析,以后再说,现在先把“夫子为卫君”章归结一下。

说“夫子为卫君章”是针对卫灵公说的,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子贡问明了孔子对伯夷、叔齐的评价,就可以知道孔子不会去给卫君效劳呢?这其实牵涉到孔子对伯夷、叔齐的评价。

伯夷、叔齐的故事,其实分两个方面:

第一方面,他们兄弟,是孤竹君的儿子,伯夷是哥哥,叔齐是弟弟。按照长幼排序,应该伯夷继承君位,但孤竹君经过考察,认为还是叔齐接班比较合适,就明确死后有叔齐继位。孤竹君一死,叔齐不肯接位,要把君位让给伯夷,伯夷说,由你接位是父亲的遗命,他为了推辞君位,就逃出国去。叔齐还是不肯接位,也逃出国去。这一方面,是说伯夷、叔齐看淡名利,礼让君位。后世人提起伯夷、叔齐,多数只讲到这一点。礼让君位,也是推举制族盟社会遗存的传统,《庄子·让王》篇中,就提到尧以天下让许由、让子州支父;舜以天下让子州支伯、让善卷、让石户之农、让北人无择;商汤以天下让卞随、让瞀光,都遭到了拒绝,像北人无择、卞随、瞀光,甚至觉得是耻辱而自杀。还有周族的祖先大王亶父,把原来的国家让给狄人,自己到岐山脚下再建新国。与让天下、让国家比起来,伯夷、叔齐兄弟相让一个小国的君位,实在算不上什么。伯夷、叔齐以后这么有名,受到孔子的大力推崇,《史记》把《伯夷列传》作为列传第一篇,实在是另有原因。

第二方面原因,更重要的原因,也是注《“夫子为卫君”章》的注家有意无意忽略的原因,是伯夷、叔齐反对周武王伐纣,以致后来饿死首阳山。

据《史记·伯夷列传》记载: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弒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伯夷、叔齐两人逃出来以后回合在一起,他们听说西伯昌(就是后来被儿子姬发追封为周文王的姬昌)能优厚地赡养老人,就投奔往那边去。到姬昌亡故,姬发打算兴兵讨伐商纣王,用车载着姬昌的木制神主,封为周文王,以周文王的名义来发出号召,与诸侯在盟津会师,伯夷、叔齐在姬发出师之时,拦住马头进谏说:“父亲死了还没安葬,就兴兵大动干戈,能说是‘孝’吗?以臣下的身份去杀君王,能说是‘仁’吗?”周武王的左右将士要杀死他们,太公望(就是后世人称的姜太公)站出来说:“这是讲正义的人。”让人把他俩扶走。据《史记·周本纪》记载,这年周武王在盟津与八百诸侯“不期而会”,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周武王否定了诸侯伐纣的意见,说“你们不知道天命,条件还不具备。”不知道是否受到伯夷、叔齐谏言的影响。

《周本纪》说: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于是武王遍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乃遵文王,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

在周武王看来,商纣王恶行满贯,把比干、箕子这样的大忠臣杀的杀、关的关,讨伐商纣王师出有名了。事实也灭了商朝,建立了周朝。但在伯夷、叔齐看来,这场伐纣的战争打得异常惨酷,“血流漂杵”,中原地区几乎打空了,所以后来周武王可以这一大片空地上实行分封制,开始了中国的宗法制封建社会,这场战争是以暴易暴,还是不仁之举、不义战争。伯夷、叔齐本来是在周国受到赡养,食周之粟的(当时士大夫的俸禄以粟计量,所以“粟”是俸禄的代称),因为反对这场战争,故而在周朝建立以后,他们兄弟反而放弃了这份俸禄,逃到首阳山里去以采食野草度日。他们没有从事生产劳动、自食其力的本领,所以忍饥挨饿就在所难免。但他们宁可饿死,也不与暴政同流合污,表现了他们的高贵气节。孔子正是在这一点上来推崇伯夷、叔齐的。我已经说过,孔子倡导的是“师文化”而非“士文化”,“师文化”与“士文化”的区别在于,“士”是依附性的,而“师”是独立性的。“师文化”的基点就在其独立性。孔子正是在伯夷、叔齐的不合作态度中看到了这种独立性;看到正义的原则高于个体生命,士可以凭着对正义原则的认同克服其由经济地位带来的依附性;因而看到了建立“师文化”的可能性。孔子对伯夷、叔齐的精神的肯定,已经超越了对当时具体的历史事件的评价。他并不因为肯定伯夷、叔齐,而连带认为周武王伐纣是非正义的,周武王就是一个好战分子,一个暴君,一个不仁不义之徒。这种以“相应抽象”来讨论问题的方法,到今天,还是很值得人文科学的研究者借鉴、效法的。前两年,以金族已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因此,南北宋时代发生的对抗金族的战争,不能称之为民族战争,来企图取消岳飞的“民族英雄”的称号,从方法论上说,就是犯了讨论问题不会作“相应抽象”的错误。

回头来说,子贡来问孔子对伯夷、叔齐的评价,孔子说他们是“求仁而得仁”,也就是追求“仁爱”之道而得到了“仁人”之名,子贡因此知道孔子出山为政第一是讲原则性的,是为了推行仁政。而卫灵公对行仁政的话是听不进去的,所以,孔子不会为卫君执政。

辨析孔子说“正名”不是针对卫侯辄,并非欲劝说他让位给父亲蒯聩,至此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但对“名”的概念的辨析还不能结束。因为,由“正名”与“名不顺则言不顺”而得出的孔子要维护“名分”、“名位”的观点,实在影响太深、太广,以致和“礼教”一样,“名教”成为儒教的别称。汉以后的儒教也许可以称之为“名教”,但孔子倡导的儒教决非“名教”,把孔教理解为名教,是对孔子思想的民本立场、民主理念的遮蔽,这样的大是大非问题,是不可不辩的。

考察了《论语》《春秋左传》《礼记》中所有的“名”,大致有这样几个概念。“名”的基本概念,作为名词的“名”,是指人和事物的“名字”。今天的白话文中,“名字”是一个词,一个概念,在文言文中,“名”是“名”,“字”是“字”,“名”与“字”是两个概念。在先秦时代,人的“名”是出生后父亲给起的,如果父亲已死,由相当于父亲的长辈给起名。给婴儿起名,尤其是给贵族的可能成为继承人的新生男婴起名,是有隆重的仪式、严格的规矩的。“字”是男子成年,举行冠礼后,自己取的,一般和“名”有一定的关系。

古代礼制,对称呼有明确的规定。“名”一般是父亲、老师用来称呼儿子、学生的,也用来在一定场合自称,表示谦下,所以,称“字”是对人的尊称,也是交往时一般的称呼。

由名词的“名”,引申出动词的“名”——命名,应读作“命”,与作动词的“命”音同义通。由此,又引申出作名词的“命”(命令、法令)的义项。

由名词的“名”引申出形容词的“名”,指“有名”,如“名山”、“名川”、“名渊”,先秦时代,天子与诸侯,对“名山”“名川”“名渊”也要定期举行祭祀。

由形容词的“名”(有名),引申出作名词的“名(名声)”的义项。“名声”有好有坏,好名声又称“令名”,坏名声就是“恶名”。

中华民族是很早进入农耕社会的民族,中华文化是以农耕文化为原型的文化。农耕民族在同一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代代相传,祖先不仅建立了家业,而且建立了一套处世的规则,垂范后世。因此,中华民族非常重视传统,有以历史代宗教的倾向。一个人,特别是社会的精英、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人士(在先秦主要是贵族)的价值,最重要的体现在历史的评价。历史上是记载令名还是恶名,那是当时的“君子”最看重的,所谓“生则不可夺志,死则不可夺名”(《礼记·缁衣》)。

《礼记·祭统》篇中说:“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铭者,论譔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显扬先祖,所以崇孝也。”陈列在宗庙的宝鼎上,刻有铭文。铭文,是一种私家的历史记载,和公家的历史记载有别,因此称之为“自名”,就是自家宣扬名声,“自名”是刻铭文的人宣扬他的祖先的“令名”。其作用,一个是“自比”,就是以祖先为榜样,以他们的美德要求自己;一个是“明著之后世者”,让祖先的美德世世代代传下去,成为家族的优秀传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祖先也是人,身上有美德,也必定有缺点,但因为铭的作用是要形成家族的优秀传统,所以对祖先是隐恶而扬善。这就是“崇孝”。

这里,简略地探讨一下“孝”的概念,这也是《论语》等儒家经典中重点论述的一个概念。

查昌国先生在《先秦“孝”、友”观念研究》一书中指出,“孝”的概念起源于西周初年。西周的“孝”是尊祖敬宗,是族权对父权的抑制。而孔子对“孝”观念进行革命性的改造,使孝的对象变成了父母,“孝”的内容为“善父母”,目的是求心安。“孔子之孝在破除西周的宗法观念、确立家庭与地域国家理论两方面,都堪称除旧布新的思想革命。”

根据我的研究,查昌国先生说“孝”原初的内涵是“尊祖敬宗”,而“孝”后来的对象变成了父母,都很正确。但说是孔子对“孝”的观念进行了革命性改造,则是可商榷的。我认为,恰恰相反,孔子在“孝”的观念已经发生实际改变的情况下,还是要着意恢复“孝”的原初的“尊祖敬宗”的内涵,作为政治上“以孝治天下”的理念的根据。

请看《孝经》中与此相关的《孝治章第八》。

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於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治国者不敢侮於鳏寡,而况於士民乎,故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治家者不敢失於臣妾,而况於妻子乎,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夫然,故生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如此。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

按照今天对“孝”的理解,这一章就很费解。明明说“以孝治天下”,怎么不说“明王”怎么孝敬父母,恪守父道,却反复说天子要“不敢”得罪“小国之臣”,何况是公、侯、伯、子、男五等贵族封爵;诸侯要“不敢”得罪“鳏寡”,何况士民;士大夫要“不敢”得罪臣妾(仆役),何况妻妾和儿子?怎么说天子“以孝治天下”的目标是“得万国之欢心”,诸侯以孝治国的目标是“得百姓之欢心”,士大夫以孝治家的目标是“得人之欢心”?

如果按“孝”的原初内涵,这话就好理解了。因为“得万国之欢心”是为了“以事其先王”,“得百姓之欢心”是为了“以事其先君”,“得人之欢心”是为了“以事其亲”,所以这就是“孝”。也就是说,“孝”的第一义,是把继承下来祖先的事业经营好、传下去。如何经营好继承下来的事业?按照老子、孔子所传承、所阐释的观念,就是以德来得到众人衷心的拥护。因此,谦下、关心下属是第一条。在这个意义上,孔子的“以孝治天下”与《老子》的“无为而治”、“上德不德”、“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及大者唯小、强者守弱、上者处下的思想完全一致的。

《孟子·离娄上》中有句很著名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东汉赵岐注:“于礼有不孝者三者,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这三不孝中,两条是有关家族事业的传承的,只有一条是有关养亲的。无后自不必说;“陷亲不义”,到孟子时代,就可能招致毁家灭族之祸,所以也是大不孝。可见到孟子时代,“孝”经曾子等孔门弟子的阐释,“事亲”已经成为重要内容,但家族事业还是“孝”的第一要义。

然而,把“无后”仅仅理解为“不娶无子”,是过于狭隘了,尽管孟子提出“无后为大”,是为舜“不告而娶”辩护。但对一般的士大夫来说,“不娶无子”也是特例,何况侯王。所以,“无后”应该是指没有培养好合格的接班人。孔子说:“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百姓归之名,谓之君子之子,是使其亲为君子也,是为成其亲之名也已!”孔子认为,在小康社会,“君子”是一个人的最高的名誉。如果一个贵族、士大夫德行好,百姓给他很高的荣誉,说他是“君子的儿子”,那就是推崇他的父亲为“君子”,这就是成就他的父亲的名誉。孔子的话反过来理解,如果没有培养出合格的接班人,使家族事业终止,这就对不起列祖列宗,就是往祖宗的脸上抹黑,就是最大的不孝。所以,孔子又说:“父母虽没,将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必果;将为不善,思贻父母羞辱,必不果。” 有“孝”心,不仅能维护家族的事业,还能增添家族的荣誉。这样,家族利益就与社会利益统一起来了。私家和公家就不是对立的,“孝”就是从社会角度,给予家族亲情的价值评价。

查昌国先生从西周建立宗法制角度,认为提出“孝”的概念,是为了确定大宗(嫡系)统小宗(旁系)的宗法制,有一定的道理。但宗法制,除了“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的原则外,更重要的是“传子不传弟”。据《史记》,商朝共30代君主,传位29次,传弟或侄有17次,传子只有12次。而周朝由于周公的以身作则,共37代君主,传位36次,传弟或姪只有7次。而西周只有2次,一次是周懿王姬艰传位给兄弟孝王姬辟方,第二次是周孝王姬辟方传位给姪子、周懿王姬艰之子周夷王姬燮,使宗系又回到周懿王一脉,所以,西周可以看作是严格按照传子不传弟的原则在传位的。其余发生在东周的5次,有3次是发生在战国后期,周王室已经不复是中央政权,落到比战国七雄更不如的地步,已是刀俎上之鱼肉,此时发生了兄弟相杀,在八个月里,周定王的次子姬叔袭杀了哥哥周哀王姬去疾,自立为王,就是周思王,他的弟弟姬嵬又杀了他,这就是周考王。宗法制于周王室,就像周王室于天下,至此已名存实亡了。也可见,“传子不传弟”,是宗法制区别于世袭制的最重要的原则。而实行了“传子不传弟”,必然加强了父权,因为宗法制虽然制定了一定的继承顺序,但终究还不是顺序继承,而是遗嘱继承,接班人由传位的君主决定。对小宗来说,或许是族权大于父权;对大宗来说,一定是父权大于祖权。为子的,不可能援引祖宗的遗训,来与父亲据理力争。所以,查昌国先生考证的族权和父权的对立,扬此必定抑彼,也未必符合当时实际的语境。实际情况可能是,由于“传子不传弟”原则的普遍实行,父权突出,遮蔽了家族观念,也强化了私家利益和社会公益的对立。孔子通过强调“孝”的价值由家族与社会给予评价,将“孝”从自发的亲情提升为社会的伦理。

通过对“孝”的观念的辨析,我们可以看到,孔子不可能由正“父子”之名分,劝谕卫侯辄让位给父亲蒯聩。“孝”的第一要义是有益于家族的事业,所以,如果辄让位给被剥夺继承权的父亲,就是不遵祖训,逃避责任,是不孝。这就像如果某人继承了伯父传给的君位,他不可以让位给他的健在的父亲。后世注家说孔子是作如是想,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理解周朝建立的宗法制继承原则的。

而通过对“名”的辨析,我们可以知道,按通常理解的“名不正则言不顺”,反过来说,“名正言顺”,有了一定的名分(名正),就有了话语权(言顺),这意思,在孔子的思想中是没有的。在孔子的语汇里,“名”没有后世所谓的“名分”、“名位”这样的概念。相反,孔子是主张因名质实,有一定的名誉的人,要经得起考察。名应该由德行来决定,而不是反过来,有了“名”就能证明其有德行了。言(主张、话语)顺不顺,决定于“言”是否合理,还决定于发言者以往的德行,而不在于发言者的名分。所谓“名分”,是由先天条件决定的。把孔子的话理解为“名分不正,发言的说服力就大打折扣”,“有了名分,就有了话语权”,其实是与孔子提倡人用其努力、以其德行去取“名”的思想相抵牾的。


那么,孔子说的“正名”的“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此“名”通“命”,就是“命令”、“法令”的意思。据我考证,《老子》中,有许多“名”应作“命”解。

如“道隐无名”,不是“道幽隐而没有名称”,而是“道的作用很隐蔽,不采取命令的方式”;

“不见而名”,不是“不必亲见就明了”,而是“不表现意图而下命令”;

“其名‘不去’”,不是“它的名字不能废去”,而是“它的使命一直是‘不去(弃)’”;

“道恒,无名”,不是“‘道’永远是无名的”,而是“道是永恒的,超越命令式非强加的”;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不是“万物兴作就产生了各种名称,各种名称已经制定了,就知道有个限度”,而是“开始建立政治制度,有了各种法令,法令既然有了,就应该知道有个限度”;

“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也”,不是“大功告成,却说不出它功在哪里”,而是“推动事业成功,但从不下命令,也不持有”;

“无名之朴”,不是“道的真朴”,而是“非命令式的非强加的整体的本质力量”。

在本章中,“正名”就是“使法令、政策公正”。

使法令、政策具有公正性,当然是正确的,但它不是针对当前紧要问题而言的,所以子路认为孔子的主张绕圈子太大了,“子之迂也!”况且,“奚其正?”怎样算是公正呢?孔子就回答他:“野哉,由也。”,野人(农民)的意愿,随顺他们。

“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君子对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要抱虚心吸纳并加以考察的态度。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政策、法令不公正,解释政策、法令的理由就说不顺;解释的话说不顺,事业就不旺盛(“成”是“盛”的通假);事业不旺盛,礼乐就不兴盛,礼乐不兴盛,刑罚就不会恰当。刑罚不恰当,民众就不知道怎么行动、作为。

“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因此,君子发布政策、法令必定可以说出充分的理由,说出的主张就必定可以实行。君子对他提出的主张,没有不依正道而苟且从事的。从这点上也可以看出,“正名”的对立面是“苟名”,就是在发布政策、法令时不坚持原则,苟从某些人、某些利益集团的意志,这样,就会违反民众的意愿、损害民众的利益。所以,孔子一定(必)要先“正名”,所以,孔子说的“正名”必不是正名分,否则,与最后的归结语“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就搭不上界。

把这一章的白话译文再贯串起来说一遍,请读者对照其他的译文斟酌一下,看看哪一种译文更通顺,更像是孔子可能说的:

子路说:“如果卫君请您去治理国政,您将先做什么?”

孔子说:“不是必须使法令、政策公正吗?”

子路说:“有此一说,但您兜得太远了!什么是公正呢?”

孔子说:“民间群众的要求嘛,随顺他们。君子对自己所不了解的,就虚心进行观察。政策、法令不公正,解释政策、法令的理由就说不顺;解释的话说不顺,事业就不旺盛;事业不旺盛,礼乐就不兴盛;礼乐不兴盛,刑罚就不会恰当。刑罚不恰当,民众就不知道怎么行动、作为。因此,君子发布政策、法令必定可以说出充分的理由,说出的主张就必定可以实行。君子对他提出的主张,没有不依正道而苟且从事的。”

如果读者同意我的译文,那就可以知道,历来认为孔子要通过“正名”,为统治者(有名分、名位的人)拥有话语权(言)提供理论基础,是被注出来的,与孔子的本意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对孔子思想的歪曲,就是对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歪曲,我们还能容忍这种歪曲再延续下去吗? I2NNMfeO+qiHDSNUDlpyfW2sO/ejyuyHf+1Jj/LREREaz9UzN8dJW8nV7t9OrD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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