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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 人

——我所知道的人情世故之一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毛泽东思想

毛泽东思想……

这不是马雅可夫斯基式的楼梯诗。这是农场林立的有线广播喇叭所造成的特殊的音响效果。七十年代,有线广播网曾强大完善到这样的地步,无论你站在农场的哪个角落,一对耳朵至少可以听到二三重声音。知识青年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如此设计是出于备战的需要。假定有特务在崇明岛上登陆(偷渡或者空降),只要开动广播机器,那山谷回音般的声浪,就能叫他魂飞而魄散。传说是否可靠无从证实,但农场职工常年来难以听清一句广播的新闻,只有在听歌曲时,才能欣赏那种天然的多部轮唱,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那阵,每天晚上农场广播台甫告“闭幕”之时,都要喜放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听到这首歌,我们的心就像受到威胁的刺猬一样,紧紧地蜷缩起来,准备承受一声尖锐的、发狂似的、划破夜空的哨音的打击。任怎么形容,也无法描述这哨音至今还留在我们心头的可怖的印象。与这哨音相比,世界上的一切噪音好像都变得悦耳了。

这是晚点名的哨音。哨音像一群强盗,狞笑着,登堂入室,幸灾乐祸地把人们往食堂门前那块空地上驱赶。每个男寝室总有一两个人,像紧急集合的消防队员那样,一边跑一边束着裤子,因为从哨音响到晚点名开始,规定不得超过三分钟。在这以后赶到的,就要受训斥。按说天天如此,完全可以早作准备,不必这么狼狈。但总有人对无情的现实抱有幻想,希望连队指导员“高老头”突然中风,希望他喝醉酒误了时间,希望他忽然大发慈悲之心,然而这样的希望总是回回落空。

食堂的门廊下特地装了盏五百支光的大电灯泡,高老头站在那里,口衔着魔哨,两手叉腰,看着我们像群争食的鸡似的从四面八方向他拥来,脸颊上得意地泛着黄澄澄的光。他像铁鎝柄似的一根,为了显得魁梧,在凡能披一件大衣的日子总要披一件军大衣。大暑天实在不能披大衣,他就穿一件两边打了肩章似的补钉的黄军装,腰束一条寸把宽的真牛皮武装带。总之要显得跟晚点名这种标准的军事化形式相配才是。

高老头其实并不老,一九七一年才不过三十九岁,不知谁送了他这么个外号,大概希望他能早些进天堂。他原名高光祖,造反一开始,他先扫了自己名字的“四旧”,改名“高举”。高举同志本来只是场工会里一名普普通通的干事,他一举把自己推上机关造反派头头的位置,成了我们农场“垦反会”勤务组的常委,后来上海市里派了批干部来接管农场,“垦反会”头头纷纷倒霉,唯有他硕果仅存,依然是叱咤风云。第一据说因为他是党员干部造反,那年月属于特级重点保护对象;第二据说在把户口造反回城的问题上,他与勤务组的一些大老粗头头有分歧,他作为正确路线的代表曾受到他们的打击、排斥,使他不得不在上海市里住了一年多,白拿国家的工资。令人惊异的是,七斗八斗,他的气质倒彻底大老粗化了。一九七〇年,他到我们连来当第一把手,根本看不出他是个会舞文弄墨的笔杆子;而小道消息说,五十年代,他还是上海某公司机关里有名的白面书生,因为太得姑娘们的青睐,才被下放到崇明来围垦的。后来我们懂了,这老粗作风就像那军大衣和武装带一样,是时势对英雄的需要。他“粗”得如此地成功,一年里就接连获得了优秀连队指导员、场党委委员、县党代会代表等等显赫的头衔。据他酒后对几个亲信说,只要他咳声嗽,地皮也要抖三抖。而他为了在我们这班被统治者的心目中加深这种印象,便经常不断地干咳,特别在晚点名时。

这是一九七一年八月普通的一夜,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危机已酝酿成熟,谁也没想到一件平常的小事会引发一连串的变故,终于导致了戏剧性的结局。因为事先没有充分估计,事后又不敢记日记,所以今天回想起来就记不清那确切的日期,只知道在“双抢”快要结束的时候。但除了这无关紧要的日期,其余的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生动,仿佛都在眼前。

“老三,你记住了吗?”

“大海航行……”已经开始了,林三民上半个身子钻在帐子里,摸弄了好一阵,脑袋再探出来时,上面多了顶蓝灰色的军帽。大伏天戴军帽?他又要出什么洋相了。

“放心,”他从双层床踏脚上跳了下来,“大丈夫说话算数。”

“你熬得住吗?”我又进逼了一句。

“有什么熬不住的?高老头训话就当他唱山歌。肚里有话要冲出来,就把牙齿咬咬紧,对不对?”

我正要问他军帽的事,寝室门口有个脑袋往里探了一下。是韦俊!他发现我看到了他,便走了进来:“老三,今天夜里要收骨头了,你再犟头倔脑的没好处,自己收敛一点。……戴顶军帽干什么?怕揪头发示众?”说着一只手就伸了上去。

林三民一撩手将他的手打开:“不许动!”

“唉,老三,”他尖声细气地叫了起来,“你这么凶干什么?”

“凶又怎么样?”林三民说,“你叫治保组来绑我好了。”

“老三,你还说熬得住呢!”朱谦舟赶快站出来打圆场,他是林三民的好朋友,又算是韦俊的“恩人”,他不出场也没别人了,“韦俊,你别理他,他眼睛又花了。”

林三民按了按帽子不响了。被朱谦舟拉到一边的韦俊讪讪地说:“真是人头也不识。我当治保组长,哪一点亏待过你老三。今天中午,没有我来劝架,高老头肯放你?我是看在一个学校的面上。”

“千真万确,”我说,“没有韦俊在高老头身边当治保组长,我们学校的人不知要苦到什么地步呢。”

“复兴兄,”韦俊总喜欢这么亲热地称呼我,“你又要丢我煤球了。”

这时,哨音猛地响了起来。

三分钟内,除了不在队里的、病得在床上爬不起来的,全都到了集合地点。各排成一列横队,向右看齐,报数。各排排长(包括我在内)出列向高老头报告点名结果。他很有风度地五指并拢,在右边太阳穴上戳了戳。立正,稍息,大家屏息静气地听他如何“咳嗽”。

训话——高老头叫“总结经验”,是晚点名的主要内容。差不多每次晚点名总有人要倒霉,有时是集体被“总结经验”。

“我们一定要彻底批判人性论!”“粗”式的训话总是信口开河、没头没脑的,“马克思说过,人性论是腐蚀工农兵的精神鸦片烟。抽鸦片你们谁看见过没有?你们都没有看见过。旧社会有的人抽鸦片抽得倾家荡产,结果就躺在路上被冻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残酷的阶级压迫,是阶级敌人惯用的手段,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阶级斗争熄灭论。”

郑板桥说,难得糊涂。一个肚里有点墨水的人,要大言不惭地这么胡扯一通,谈何容易。

“林三民,到前面来!”

老三蹒跚地走到离高老头两步远的地方。

“你看,你这像什么样子?”高老头厉声地说,“立正!”

老三把两脚勉强地并拢,站在那儿斜肩捩颈的,就像一棵被雷电削去了顶冠的老树,倔强固然倔强,却也够惨的。

“你戴着军帽干什么?刚从‘庙’里出来吗?呣?”把公安局叫成“庙”,高老头真“粗”到家了。

“把帽子脱下来,听见没有?”

老三偏把头昂了昂,脸上露出一丝挑战的笑容。

高老头被惹火了,跨上两步,像老鹰扑小鸡似的往这帽子上一抓——

接下来的这一幕,把全场的人都弄懵了。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高老头像被弹出去似的瘫倒在一丈路外的墙上。那顶军帽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被黑夜吞没了。他一张脸灰白灰白的,半天才抖出一个字来:“蛇……蛇!”

大家猛地省悟过来,老三的军帽里盘着一条蛇。高老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细溜溜会游的小动物。去年三秋割稻,在他旁边一垄的小青年喊了一声:“有条蛇!”他一扭屁股逃出了三四十米,这在全连扬了名。老三这主意绝了!

高老头好不容易从墙边撑了出来,指着老三颤声说:“是不是毒蛇?”

林三民说:“是毒蛇我还敢盘在头上吗?”

高老头伛着腰,曲着腿,踮着一只脚,两眼把地面仔细搜寻了一遍,确信那条蛇已溜得无影无踪,他才恢复了元气:“你把蛇盘在头上干什么?”

“我头痛,”老三说,“我们家乡有个秘方,蛇盘在头上阴凉,能治这个病。”

立刻去外调也来不及!高老头瞪出两眼往四下里一扫,一张黄金瓜脸熬成了青番茄脸,他要动真家伙了。

“你说,今天中午,食堂里是谁把红烧肉卖给你的?”

“是不是你托谁给你代买的?”

“怎么,你聋了吗?你变哑巴了吗?你以为你不开口我就拿你没办法吗?哼,告诉你,你不要嚣张,你不要以为有人撑你的腰。你以为自己头上没辫子,屁股上没尾巴?没有辫子我也要抓你的辫子,没有尾巴我也要抓你的尾巴!”

老三此刻坦然多了,两眼一眨一眨的。这个“害群之马”!

“大家看见了吗?”高老头把脸转向大家,好像比平常更要威风些,“像林三民这样的家伙,是决心要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的。他是流氓成性,要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像他这样的人,是不是有资格吃红烧肉?红烧肉是猪猡做的,猪是要吃粮食的,像林三民这种家伙,一心只想吃肉,不想干活,插秧不照规定的合理密植的尺寸,稀稀拉拉,这样一亩地要少收多少粮食,就要少养多少猪?没有猪,哪来的红烧肉吃?农业八字宪法里就有个‘密’字,这是毛主席亲手制订的。他竟敢说这没什么大关系,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所以我当场宣布,三天之内不准他吃红烧肉,让他好好检查反省。可是昨天宣布,今天中午他就被我活捉。他看见我跑过去,把一大块肉往嘴里一塞,还要矢口否认。但是罪证俱在,赖是赖不掉的,他的饭里还有红烧肉的汁。现在我奉劝卖肉给他的,或者替他买肉的,或者在背后摇小扇子替他出鬼主意的,赶快争取主动站出来交代。这是最后一个机会,现在说还来得及。等会儿让别人揭发出来,那性质就不同了。”

在强光的照耀下,唾沫星子像萤火虫一般飞散开去,大家此刻的表情比往常更要严肃,因为高老头也与往常不同,可恶外又多了点可怜。老三也太过份了,处处出他的洋相。高老头有个“三夏”、“双抢”跑到各个排去表演插秧的习惯。他插秧其实并不怎么快,但总要排在头一个,逼得后面的人只得慢吞吞地陪着他插完一行,再听他讲授一番技术,对大家勉励几句,然后送他踌躇满志地上路。反正他也只来这么一行,大家没有理由不顺着他。这回高老头到我们排里来,老三自告奋勇地排在高老头旁边,一上来就穷追不舍,追得高老头黄汗直流,两腿乱奔,脑门上都溅了泥星,到最后还被老三圈了起来。这叫高老头怎么下台,他晃荡晃荡踹着水到前面去检查,说老三插的秧行中间有几排株距太宽,一定要老三进去拔了重插。眼睛不是尺,株距稍有宽窄也在所难免,走进去重插,等于要把一行秧全部返工,老三当然不答应。高老头就等着老三跳。他知道老三是无肉不吃饭,就宣布罚他三天不得吃肉。今晚上,本来不过杀鸡做猴,树树自己的威信,现在,不揪出个反革命小集团来,他能甘心吗?

高老头等待了一会儿,没有人出来自首,他又把目光转向林三民:“你不说也可以,你就这么给我站着,我们大家也一起陪你站着。你不说我们就不解散,让大家看看你到底顽固到什么时候。”

顿时,人群中泛起一阵骚动。高老头向队伍横扫了一眼,骚动平息了。他不无得意地从口袋里挖出一枝烟来,在火柴盒上笃了几下,点着了,悠悠地喷了一口白雾。

这一手真够毒辣的。林三民受不了这心理压力——几百人为他在露天喂蚊子,他担当不起。他的两只拳头越攥越紧,眼看要向高老头扑过去。队伍里,韦俊的脑袋转来转去,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高老头的几个保镖——连队治保组里的几名打手都在磨拳擦掌。有的已在动手解腰上的武装带。不能再迟疑了,我准备踏出去,把一切揽到自己的身上,我就不信高老头真能把我吞了,我吸足了一口气,正要大喊一声:“报告!”就在这时候,第一排里响起一个细弱的女声:“是我,肉是我卖给他的。”随着话声,一个穿着白色的确凉长袖衬衫的姣小的身影向前跨出了一步。强光下,她把身子缩紧了,像棵卷拢的含羞草似的,更显得娇弱。

不要听那声音,只要看见那件注目的白的确凉,谁都能知道,她就是一个月前刚上任的连队仓库保管员王曼芳。这样高贵的衣服,别人买得起也不敢穿,高老头拿着“反腐蚀学习班”的通知在背后候着呢。她当然与众不同。看见她站出来,在场的人差不多都舒了一口气,我却像吞了一块铅。

高老头的内心复杂一定不亚于我。像他这样善于表演的人,也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好像在短短一刹那间看完了一部惊险片,惊讶、紧张、惶惑、忧虑,最后大团圆结束,露出了大胆的笑容,大胆到了藐视一切舆论的程度。“你?”他笑着眯了眯两只深凹的眼睛,在顶光下仿佛两个黑窟窿,“你怎么会卖肉给他?”

“我今天中午在食堂帮忙……”

“你不知道我宣布的事吗?”

“是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出。

“这不能怪你。”高老头一转脸,满面怒气,“林三民,原来你是钻空子,搞诈骗……”

“不,他告诉我了,说你三天不准他吃肉……”

“那你怎么还卖给他?”

“他说中午不吃肉,下午就没有力气干活,我想……”

“哈哈哈,”高老头仰天大笑,那笑声足以叫座山雕发抖,“小鸡上了黄鼠狼的当,一顿不吃肉他就会晕倒了?”说到此地,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手卡住了脖子似的。

高老头停顿一下,又开口说:“你还是中了人性论的毒,干出了违反纪律的事情,错误的性质是很严重的。因为你年纪轻,又是头一次,特别是因为你还能主动地老实地说出来,说明你还有改正错误的决心,所以这一次就原谅了你,不过你以后要特别警惕。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你是我们连队仓库的第一任女保管员,这是一件新生事物。女的到底能不能当好保管员,阶级敌人还想看我们的笑话,阶级敌人会用种种手段来向你进攻。你的头脑如果不能用无产阶级思想来武装,如果不能彻底批判人性论,你就会被资产阶级俘虏,你明白了吗?”

王曼芳虔诚地点了点头,高老头挥挥手叫她退回到队列里去,又继续说:“同志们,今天是一堂很生动的阶级斗争教育课。”听到这句话,大家都仿佛看到蚊帐在向我们亲切地招手,“林三民明知故犯,欺骗干部,破坏革命纪律,错误是非常严重的,而且态度也十分恶劣。但他还是个青年.我们还是以教育为主,批判从严,处理从宽。如果他屡教不改,那我们还有的是办法。所以我宣布,从明天起,一个星期里不准他买肉吃,希望大家对他进行监督,大家说好不好?”

“好!”同仇敌忾的呼声,恐怕要惊动了月里的嫦娥。高老头真是苦口婆心,够宽大的。像老三这几条罪状.判刑也不冤枉。不知他是照顾王曼芳的面子,还是怕老三把蛇塞到他的被褥里,反正一个星期不能买肉真是太便宜老三了。

最后,高老头照例要回头招呼一声:“老唐,你还有什么话?”一直躲在廊下暗影里的连长唐平富照例挥了挥手中的烟斗。队伍解散了,许多人簇拥着林三民,帮他一起找军帽。我回寝室去,韦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旁,自言自语似地说:“我真替老三捏了把汗。”我对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按连规,晚点名后十分钟,全连的住宅区,除了西北角上厕所门前的一盏路灯,其余的灯一律熄灭。不过经我们的力争,如果你要学“毛选”的话,可以在帐子里打电筒。这是雷锋立下的规矩,高老头也奈何我们不得。刚开始时,为了抗议,我们整个排在熄灯后顶顶帐子里都打手电筒,我们还准备跟别的排串连,发动他们来参加我们的“电筒运动”。没料想高老头抢先在晚点名上表扬了我们排,号召其他排向我们学习。第二天,场广播台还播发了通讯稿:“九连三排学雷锋,一支电筒一颗心”,我们这才发觉自己傻了。

到了熄灯的时候,林三民和朱谦舟还没回来,这两个家伙,一定又钻到哪儿去抽烟瞎聊去了。别看朱谦舟遇事优柔寡断,缺少点男子气概,但脾气和善,知识丰富,耐心特好,他到初中去当辅导员,很吸引了一批小同学,林三民就在那时跟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学校里开展运动,组织蜂起,好几个初中生都愿意跟随他选择参加哪个组织,王曼芳也在其中。他与她就在那时候亲密起来的。毕业分配时,老师已向朱谦舟暗示,只要他拖一下,就可以想办法把他的名字从“郊农”划到“三线”档里。“三线”其实就是上海工厂,不过为了蒙蔽一下舆论罢了。但那时王曼芳的寡母已将自己的独女托给了朱谦舟,他不听我们几个好朋友的再三劝阻,毅然陪同他的亲爱的奔到广阔天地里来了。这都怪他普希金、拜伦、海涅的情诗看得太多。现在怎么样?夜莺把身子一转,尾巴向他,嘴朝别人去歌唱了。刚才,高老头的话里含有露骨的威胁,这书呆子也许还没听出来呢。

……我被一阵轻轻的晃动摇醒,上铺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老三回来了?这小子往日没有五分钟的折腾,把床架子摇得像荡秋千一样吱吱发响,他是不能安然入睡的。他今天老牛变老鼠了?我透过纱帐,仔细一瞧对面朱谦舟睡的下铺,帐子照原样放着,帐门外面依旧夹着两个木夹。朱谦舟没回来?我心头一沉。再听听上铺又没了动静。不对,老三在搞鬼!我保持着那姿势一动不动地窝了好一会儿,只听老三舒舒服服地吐了口气:“唉——”这是他驶向梦境的航船启碇时拉的汽笛。

我悄悄地蜷起一条腿,对准他腰部那个位置,猛地向上铺踹了一脚。

“啊?”他吓了一大跳。

“小朱人呢?”我压低声音问。

“他,他,我没看见。……他还没回来?”

他把我也当高老头了?我从帐子里钻了出来,一伸手将他的帐子来了个大开门:“出来!”

他乖乖地下了床,我把他带到寝室外面。“他到底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

没等他说完,我一甩手,转身就往寝室里走。他追上几步,拦住了我:“好,我都告诉你……”

“我不要听,以后出了事也不要来找我。”

“不是,这是小朱叫我不要对你说的。”

“那你就不要说。”

“这也不能怪小朱,他前两天来找你,你又不肯替他想办法……”

“什么?”我真有点火了,“这样的女的还值得留恋?燕子的窝叫人拆了还会另外搭一个呢,人就没有这点志气?男子汉大丈夫就要一刀斩得断,藕断丝连没好处。这不是办法?这是最好的办法!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可他对她有真正的爱情。”

从老三这粗壮的牛脖子里,憋出这个羞答答的,这年头身份还十分暧昧的字眼,真有点滑稽。看来朱谦舟不知向他灌输了多少小资产阶级情调。我说:“这叫什么爱情?爱情是两厢情愿,情投意合。一个男的钉着女的不放,这是单相思,没出息。他是猴子捞月亮,梦还没醒呢。”

老三看来还替他的好朋友打抱不平,但他也不敢反驳我。谁不知道我是全连的恋爱权威。我和琼英的坚定的爱情,战胜了高老头的淫威,为全连的高中生们赢得了正大光明的谈恋爱的权利。

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朱谦舟的去向:“他是不是去找王曼芳了?”

老三点了点头。

“他们约在什么地方?”

“就在王曼芳那间小屋里。”

“是王曼芳叫他去的?”

“临时上门去的。”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王曼芳住在连队仓库旁边的小屋里,离开住宅区足有半里地。仓库门前是一片水泥晒场,仓库背后离开二三十米的地方,就是高老头一个人住的那瞳五六十平方的草屋——“高公馆”。再往北是一条河,河对岸是牛棚,五条水牛和一个耳聋的牛倌。高老头把王曼芳安排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住,用心昭然若揭,朱谦舟难道连这点也看不清?

“他去了多少时间?”我捏得手心里都出了汗。

“快三刻钟了。”

这么说他俩只谈了一会儿就分的手:“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灌渠边上等他回来。这是怕你知道了要去……破坏。你别气,他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你对王曼芳有成见。我们本来约好半小时见面,后来我老等他不来,想你们也该睡熟了,我就回来了。”

这个傻老三,为朋友在外面挨了半天的蚊子咬,我也不忍多去责备他。

“这么晚去找她,她不开门怎么办?”

“不开门就在门口赖着不走,她会开的。”

我浑身一震,好像一脚踏进了个窟窿:“谁想出这个主意的?叫高老头看见怎么办?”

“我,”老三毫无惧色地看着我,“她肯定会开门的。她是我一个班级的,她的良心很好……”

“好?好就好在卖给你红烧肉!”有这个老三会出这样的馊主意,也有这样的书呆子会听,“明天天就不亮了?有话不能白天找个机会去说?他出了事,我就找你算帐。”

“好,出事我负责。”老三嘴上还石硬,“晚上去,更显得爱情深,爱得不顾一切,这样女的才会感动……”

“好吧,好吧,”他竟给我上起恋爱指导课来了,“你们去爱吧,去学张生、贾宝玉、罗密欧吧,我要去睡了。”

重新钻进帐子,里面像蒸笼一样。我命令自己,静下心来,既然一切有意要瞒过我,我何苦一定要去操这个心。可是门外的一阵风吹草动,都叫我的心猛地一提,只一会儿,汗衫背心的前胸后背都湿透了。我一看表,才躺下五分钟。我熬不住重又出了帐子。老三从上面的帐子里探出个脑袋来:“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去什么?”我想说自己根本没打算去找他,话到口边不知怎的会变了样,“你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你去有什么用,又不是去打群架。”

远远的就看见仓库旁的小屋里还亮着灯,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里也许不实行灯火管制,但高老头的这点儿恩赐可以乱用吗?走到离那灯光约莫十米远的地方,忽听见从那小屋里传出一声尖细的叫唤:“啊——”这声音没有拖足,突然一个停顿,在恐怖上更添了几分恐怖。我一张口,差点没喊出声来。朱谦舟怎么搞的?求爱不成就动怒了?被高老头听见怎么办?我正要加快脚步冲上去,前脚还没抬起,又听见一个男的声音:“不要叫!你叫也没人听见。你不要怕,嘿嘿……”

里面是高老头!

声音压低了,模模糊糊的,再也听不清楚。我只觉得血直往脑袋里冲,两边太阳穴里绷紧地痛,耳膜发出一片啌啌的回声,鼻子里仿佛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镇定,镇定!朱谦舟呢?他肯定不在屋子里。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是敲不开门自己离开的,还是被高老头撞见后赶开的?我怎么办?冲上去,敲门?不行。王曼芳呢?是害怕、呼救,还是装腔作势?即便她现在是抗拒,是挣扎,事情闹出来以后,为了自己的名声,或慑于高老头的权势,她敢不敢出头?况且现在身边又没有第三者,高老头完全可以倒打一耙。要问起我为什么深更半夜跑这么远到仓库来,我怎么回答?回去吧,既然我是来找朱谦舟的,他不在,我也就完成任务了。对王曼芳我不承担任何义务,她母亲又没有将她托给我。哪怕是托给了我,她自己喜欢把鸡窝搬到黄鼠狼洞的旁边去,这又能怨谁?她要向高老头讨好,早晚有一天得付出这个代价。

我轻轻地往后挪动了两步,腿重得提不起来,脑门上的血退了下来,又都集中到心脏里,肺好像被挤瘪了,呼吸也困难,又不敢喘大气。我这不是见死不救吗?我怎么向朱谦舟交待?我怎么向那些信赖我、支持我的同学、朋友交待?我怎么向自己的良心交待?这不就是怕高老头吗?难道一个弱者受蹂躏,还是弱者自己不好?我居然还替高老头辩护?我真想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一拳。

我蓦地回身。糊了白纸的玻璃窗上,晃过一道黑影。硬来是要吃亏的,时间又如此紧迫,我的办法呢?我的计谋呢?我举目四顾,看到那幢黑森森的高公馆,猛然闪亮一个念头。我悄悄地绕过仓库,接着飞快地向那间草屋跑去。到跟前,我举手在芦扉门上拚命地敲,又大声地喊:“高书记!高书记!”

连敲带喊地好一阵,终于从背后传来高老头一声低沉的喝问:“干什么?”

我立刻回过身去,尽量装出惊讶和高兴的样子:“高书记,别的连又来偷我们的青肥了。”

“呣?”高老头的声音充满着恼怒,“这个事情?你看见的?”

“我刚才去上厕所,看见西边我们三垄田里有黑影,人穿来穿去还不少。前些天我们排的肥料已被偷过一次,我们本来还以为是自己连里的人偷的,所以向你汇报以后就算了。前天我们刚派人割来些青肥,准备沤在后季晚稻田里,想不到他们又来了。我跑到河边一瞧,河里还停着一条水泥船。”

“那你为什么不上去拦呢?”

“他们人多,我一个人怕不能对付。”

“你不会回去把排里的人都叫起来吗?你赶到我这儿来,要多少时间,万一他们跑了呢?”

高老头在犯疑呢。我说:“我们排里的人都野得很,我担心他们一冲上去,双方冲突起来,也许要动武。真要打出些事情来,虽说理由是我们充足,但对我们连队的荣誉到底有影响。所以我想还是应该先来向你请示,你说要拦,我立刻就去叫人。”

这下高老头再也无话可说。他打开门,到屋里拿出一枝四节电池的长柄电筒。“我先跟你去看看。”走过仓库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小屋的窗户已漆黑一团,刚才的那一幕仿佛是个幻觉。他在我耳畔低低地咕噜说:“东查、西查,刚要回来睡觉,又出了事,现在都几点了?”

我一看表,已快十一点了。我说:“你的确很辛苦。”

我前脚刚跨进寝室,就听见“呼”的一声,林三民从帐子里扑出大半个身子来,嘴上还叼着一枝烟,一点红火随着嘴唇的翕动一上一下:“你回来了,小朱呢?”

朱谦舟还没回来?那肯定出了什么事。

林三民眼睁睁地盯着我,我上前几步,将他嘴里的半截烟一拔,说:“小朱在外面,我们还要好好谈谈,我是回来拿烟的。你把烟都给我。”

我重又走出寝室,这回连个目标也没有了。要是把老三叫起来,他可以报出几个他们的秘密联络点,但这家伙咋咋呼呼的,容易坏事。

我从北端开始,一排宿舍一排宿舍地找过来,找到最南端的家属宿舍。前面就是稻田,这时万籁俱寂,蛙鼓打得特别凶,吵得人心烦。我正要转身,忽然瞥见前面机耕路上,有一棵树好像格外的粗。好家伙,一个人跟树抱成了一团,月光下,不仔细看还分辨不出来。我快步走过去,他竟一点也没察觉。走近了,才看清朱谦舟是背靠在一棵碗口粗的刺槐树上,两眼漠然地望着茫茫星空,泪水涂在他的脸颊上,像银箔似的闪着光。他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也没有。终于,他发现了我,问:“你,你来找我?”

“你在看什么?”

“呣?”他如梦初醒,“我没看什么。”

“那你在想什么?”

“我也说不出在想什么。”

“那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我吓了一跳,事情有这么严重?“你胡说什么?为了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说这种话?你也太把自己看轻了。”

“不,你不要用这种口气,不要这样说她,”他哆嗦着,“也不光是为了她,当然她是一个导火线。……你不要以为我会去自杀,我不会去死,现在也没有权利去死。……我一直在想,刚才也一直在想。我看透了,对人生看透了,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就这么回事。这是很痛苦的,但我到底还是看透了,这不是很好吗?”他勉强露出了一丝凄然的笑容。

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提到这话,他浑身就明显地抖了起来,两眼直楞楞地看着我,泪水在眼窝里一亮一亮地打着转。

我还得给他加把劲:“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别再瞒我。你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就不会没有办法。”

“我……”他终于哭出声来,“现在只有……也只有靠你了。”

早这么说多好啊!我刚才对他的种种看法,顿时烟消云散。我这个人,恐怕得一辈子为了几句软话而供人驱使。

朱谦舟听老三“参谋”去见王曼芳,坚决要求王曼芳说明断交的理由。王曼芳起初只是一遍遍地说:“我对不起你,你忘了我吧。”到后来,她才说:“不是万不得已,我决不会这样做的。你年纪大,我不能拖累你。你再去找一个吧。我不是另外有了人,才跟你断的。这几年我不会再谈朋友。你不结婚,我决不会跟别人去谈。”朱谦舟说:“我们谈朋友本来就为了在这艰苦的条件下,在举目无亲的环境里,互相有个照应,能有点温暖,有点精神支持,结婚本来是件很遥远的事。拖累不拖累谈不上,但你既然并不是不爱我,又为什么要孤零零一个人去经受生活的风雨呢?你有什么难处,受到什么压力,你应该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你应该相信我是会谅解你的,帮助你的。”王曼芳听着淌下了眼泪。两人正在相对无言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高老头在门外喊道:“开开门,小东西。”这一下,两入的脸都吓得刷白。连队规定,晚点名后,要是发现男的在女寝室里,或者女的在男寝室里,就要请这一对儿进反腐蚀学习班,也就算是登记入册的流氓阿飞了。王曼芳颤着声回答说:“高书记,有事吗?我已经睡了。”高老头说:“今天怎么睡这么早?是不是不舒服?”王曼芳连忙说:“是的,我有些头痛。”高老头说:“那你快开门,让我看看,是发痧还是感冒了?”不开门怕不行!王曼芳心急慌忙地应了声:“就来,就来。”走过去把帐门一撩。朱谦舟没法,只得穿着鞋往帐子里一钻。高老头进了门,嬉皮笑脸地说:“来,我给你把把脉。”说着一把抓过了王曼芳的手,王曼芳也只得听任他的摆布。高老头摸弄了一阵,说:“你没病。”王曼芳也胡乱点了点头。“你好像哭过了,是不是我刚才批评了你,你在恨我?”王曼芳神情恍惚地不知如何回答。高老头说:“那你对我笑一笑,甜一点,我们之间就没疙瘩了。”王曼芳就冲着高老头勉强地笑了笑。高老头对着王曼芳的脸审视了一阵,又对屋里打量了一番,突然叫道:“蟑螂!”随手抄起屋角的一把扫帚,俯下身子往床底下横扫了几下。接着他对王曼芳说:“你有什么书吗?借一本给我临睡前翻翻。”说着一伸手“呼”地掀开了帐子。朱谦舟吓得连忙将被子兜头一蒙。哪还来得及,被高老头一把从床上揪到地上。高老头的脸一翻,话儿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把两人训得晕头转向,魂飞魄散。然后又示以宽大,叫王曼芳拿出纸笔来,叫朱谦舟写了书面检查立刻滚蛋。只要从今以后他们真的一刀两断,他答应既往不咎……

“这检查你就写了?”

“不写叫我怎么办呢?”朱谦舟泪流满面,痛悔地一把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仿佛我就是那王曼芳似的。

“你是怎么写的?”

“我当然把责任都拉在自己身上,”他说,“我完全按事实的情况写.也不给自己无限上纲。”接着,他把那份检查口述了一遍。

天哪!他就把过程原原本本都写上了,还自以为聪明呢。哪怕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也比这样的实事求是要强十倍。高老头对这检查该有多满意,一条关着门被迫打开,一条在床上被拿获,凭这两条,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俩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现在完全可以想象朱谦舟走后的情景。

我的脸色一定很可怕,朱谦舟避开了目光,惶惶不安地问:“怎么啦?我这么做对不对?以后我怎么办?”

“没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也只有这么办。”我决定暂时不把我看到的那一幕情景告诉他,“这对你们俩都是个很好的考验。她能经得起考验,她还会来找你的。她要经不起考验,她也不值得你去爱。你目前只有耐心等待,千万别主动去找她。”

“什么?我连累了她,怎么能不主动去关心她、安慰她?”

“这你是不懂的。”这时的口气要越权威越好,“你这回一定要听我的话。今晚就因为你不肯听我的话,才惹下了这场大祸。现在你只能让事情冷一冷。要是高老头发现你们还有来往,真把你们送进反腐蚀学习班,那你就要害她一辈子了。”

“我总觉得高老头对她不怀好意。我们不能等高老头发善心,我们要想办法……”

“现在没什么办法。在没办法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乱动。你这回要是还不听我的话,以后就别怪我不帮忙。”

说完这话,我就返身踅回住宅区。一路上,他还想说服我替他出主意,好像我是把主意居奇囤积,不肯“开后门”卖给他。我不愿再多解释,他肯定对我很不满意,那就让他去怨恨我吧。现在让他对我抱着那种误解,或许对事情不无裨益。

一年来,我和高老头没少冲突,最激烈的一次,还是在去年“双抢”结束的时候。

那时,高老头已网罗了一批人,笼络了一批人,拉起了政宣组和治保组文武两支嫡系部队,有了足够的资本,可以在连里大树特树自己的权威了。

他先在全连范围内搞了两次大搜检。一次搜黄色书,把凡是“文化大革命”前出版的文艺、社科乃至生理卫生之类的书籍洗劫一空。一次是搜火油炉,主要对象是女寝室,连带砸碎了许多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为了把大家的全部精力都引导到“打农场翻身仗”上去。接着,他宣布要开办第一期反腐蚀学习班,要各排自己讨论,报送名单。到了汇总名单的那晚干部会上,别的排都报了,有的一名,有的两名,也有积极的报三名,我却一名也没报。高老头大概早从韦俊那里得到消息,因此那晚上有意叫大家自报,不按排的次序一个一个来,免得让我扰乱了军心。最后,他才盯着我问:“三排呢?”我说:“我们讨论来讨论去,没人提名。”“为什么别的排有,你们排就一个没有?”“这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排‘毛选’学习特别好?”“学‘毛选’当然能促进人的思想革命化。”“那你们排就没有阶级斗争了,就是世外桃源了?”“不一定,也许阶级斗争更复杂。”“复杂在什么地方?”“一个反腐蚀对象都没能讨论出来。”我们俩都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对答着,旁边的人却忍不住要笑。高老头觉得这样未必对他有利,就说:“我知道你很会讲话,能力很强,在排里也很有威信。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要把三排搞成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现在是一元化领导,搞多中心即无中心论是没有好下场的。”原来想笑的都严肃起来,再一句话就能罢了我的官,但我不怕:“高书记,连里认为我们排哪个够格的就请点个名,要哪个送哪个,我决不敢违抗命令。”高老头迟疑了一下说:“名单还是由你们排里自己送,我们连部不包办代替,排里还不比连部清楚?但我还要提醒你,你们三排不是没有问题。‘三夏’以后,不到规定的收工时间,你们三排总有人早收工,这说明了什么?你回去仔细想一想,在明天下午学习班开始之前,你一定要把名单报上来。”

“三夏”以后,高老头就提出在农闲期间要实行八小时工作制,每天升旗出工,降旗收工,还在场里作为先进经验大吹了一通。这完全是哗众取宠。农村不像工厂,农活有自己的特点。大忙季节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农闲时应该适当有所调剂。而且农活分散,变化多,应该由各排自己安排,抓紧田间管理,怎么能由连队统一规定。但这回高老头尽占着大道理,与他争论是送上门去挨棍子。我想了想,就把全排人一分为二,一半人按连队规定的时间出工收工,由我自己带领,干些稻田拔草、棉地松土等轻活;另一半人分散去干开沟挖渠、施肥挑粪等力气活,干完就可以收工,但在“理论”上还是必须来参加大部队的劳动。“反正你们被抓住了,就说回寝室来喝口水,洗个脸。谁被抓住谁自己想法脱身,我概不负责。”小兄弟们对我的声明十分拥护。两部分人经常调换,因此,别的排在那里怨天尤地,我们排却是皆大欢喜。后来这个秘密传了开去,别的排也跟着学起来,我们管这叫象征主义。高老头的那几句话是“提醒”我,如果我再跟他闹别扭,他就要找我算总帐。

我带着高老头的指示回排里交待了一下,第二天下午,我就一个人到连部办公室去找高老头。高老头一见我就问:“名单有了吗?”我说:“有了。”“谁?”“我。”“呣?”高老头瞪了我一眼,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我没有开玩笑。”我镇定地说。高老头气呼呼地盯着我,一时不知该拿我怎么办。半晌,他冷冷一笑,说:“那好,你先谈谈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我说:“你昨天批评我们排经常有人提早收工,我回去想了一下,主要责任在我身上。这是我分配任务不当造成的。虽然我要求他们干完活再来跟大家一起干,但有时他们干完回来离收工还有半小时,再到大田里要走十几分钟,他们也就不出来了。如果我分配的任务很足,就没有这样的情况,但我就是怕估工太多,他们收工晚了要怨我,很少考虑收工早了造成的恶劣的政治影响,所以这是受了资产阶级老好人思想的腐蚀,应该到学习班来斗私批修,狠触灵魂。”高老头皱着眉听完了我的“检查”,摸摸下巴,忽然笑了起来:“你恐怕是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我办这学习班,目的是今后更有利于你们开展工作。我老高用你们,就信任你们,就真心实意地依靠你们。批评你们,也是爱护你们,有些话说得重一点,这是‘响锣要用重槌敲’,我的心是好的。你刚才说的,怎么能算错误呢?当干部,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是毛主席说的。不要说估工不可能算得那么精确,要留有余地;就是你有心要照顾谁,这也是正常的。你用不着来负荆请罪,也不要在心里怪我不通人情。”说实话,要是高老头刚到连队就对我来这一套,我也许会被他迷惑的。

这一回,他会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此适可而止呢?

可笑!

傍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大自然作出种种亲切的姿态,来慰劳你白昼的辛劳。盛夏的傍晚,炎阳已坠入地平线上堆积的云山,清风很快便将余热吹散。夏日的风是在乡村里土生土长的,她走进城市鳞次栉比的街巷,就惶惶然迷了路,躲躲藏藏,失去了可爱的生气。回到这一望无垠的田野中,她又发起了野性,奔跑着,调皮地拍一下你那汗涔涔的背脊,有时还吹起快乐的口哨。西边天上是一大片绵亘不尽的晚霞,这壮丽的景色,你即使走进上海市内最大的空地——人民广场,也无法看到十分之一。比起朝霞来,我更喜欢晚霞。朝霞尽管鲜艳,总有些迷濛,有些纤巧,像个穿着春装的婷婷少女。哪有晚霞那么粗犷,深红、大紫、金黄、浓黑,像个舞着红绸的西班牙斗牛士。从田头到住宅区,有时要走半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一直忘情地观赏着这幅绚丽多彩的天然图画。说它是图画并不贴切,晚霞并不静止,它是动的,变化无穷,像一大片火在燃烧。这火不会给你带来生理的躁热,却能使你的灵魂得到陶冶。看着看着,我似乎已与大自然融成了一体。这澄明的天宇就是我的胸怀,这燃烧的朝霞就是我热血奔流、新陈代谢旺盛的心肺。

大自然的赐予对人人都是平等的,只要你有心去领受。在人世间,我还有另一份别人不能分享的幸福。我已经远远望见那张红漆的小方桌,摆好在琼英宿舍门前的空地上。她一定已在场地上洒了水,也许还把西瓜浸在木盆里等我去切开。我回头向远远拉在后面的心事重重的朱谦舟瞅了一眼,瞧见没有,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就在去年两次大搜检之后,高老头又在全连大会上宣布,早恋早爱也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表现。此话一出,黑云压城,空气十分紧张,我就去找琼英,准备让我们俩的关系转入地下。

“不,”她平静地说,“你把碗和饭菜票拿过来,明天我们干脆吃在一起。”

我这个胆大包天的人,听了也不免有些吃惊:“高老头抓我们的典型怎么办?”

“那我们就申请结婚。”

对!没有一条法律规定我们现在不能结婚,尽管法律已好久失去了效力,但也没有明令废除。不过她提醒了我,我也得提醒她:“听说插队落户的知青已有抽调到工矿去的,结婚的就扎了根。农场今后可能也会招工,你考虑一下。”

“像你这样的脾气,我看招工一辈子轮不上你。”

“那你呢?”

“你不走,我当然也不走。”

真理就那么简单。第二天,当我们破天荒把碗捧到一起,坐在琼英寝室门口的小方桌上吃饭时,有多少人赶来围观,比看宇航员在飞船里吃东西还稀奇。也许我们要结婚的空气放得大,高老头竟没有来干涉我们。他核计了一下,先进连队有一对结婚比有一对谈恋爱影响要坏得多。

后来我敢于毛遂自荐上学习班,全是受了琼英精神的感染。

如果王曼芳有琼英这样的骨气和勇气,事情的进程就会改变,昨晚上我也许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擂那小屋的门。当然,她像琼英一样,这事情就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是,人跟人都一样,这世界还有什么味道呢?我爱琼英,就因为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琼英果然在场地上洒了水,也果然浸了一个西瓜,但她说还有一件我更喜欢的东西,要我猜。我想这一定很费心思,就摇摇头弃了权。她嘟起了嘴,回到寝室里取出一封信来。

我老远看到白纸自糊的信封,毛笔直书的款式,就知道是爸爸妈妈从干的来信。这封信脱期了一周,我的确有些心焦。我曾与琼英提起过一句,看来她天天在替我留心。

我连忙把信拆开。

复兴儿如面:

近日“双抢”,大地劳作甚苦,故拖延了回信。同时,也有心对你来信不恭实行惩罚,让你也体会一下“家书抵万金”的滋味。上次的信,又像电文一样,寥寥数语,敷衍塞责,徒耗邮资,于事何益?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故定你为“不恭”,你服不服?我们与你虽同居一个市的版图之内,却一年难得有一两回相聚。唯有鸿雁来往,传递信息,沟通感情,我们视之为第一乐事,你怎能以此为负担?我们干校亦与农场相邻,每见许多青年,在场休日暴饮饕餮,酗酒生事,实为生活苦闷、精神空虚所致。你当不至于此,但以你性情,我们不忧虑你同流合污,却担心你玩世不恭。现在是特殊的历史阶段,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除少数人自甘沉沦外,有许多人随波逐流;放浪形骸也是随波逐流之一种,不足以效法。居此时,一要头脑清醒,明辨是非,二要举止稳当,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在古时并非贬义词,谓深明事理然后择安去危,而保全共身,不致祸败。这道理鲁迅在《两地书》中说得很明白,即为“壕堑战”云云,你可去仔细看一看。……

接下来是他们为了给我作个榜样,说了些干校的琐事,最后又写道:

目前寄往此处的信还较可靠,故你不妨写得较为详细些。当然辞不尽能达意,但亲人间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向琼英问好。即此搁笔,等着你不像电报的回信。祝

进步健康!

父、母字

看完这封信,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们一面在向我宣讲“明哲保身”,一面又大写那些出格的言论,这说明他们还是跟时代隔着一层,使我对他们的信服大大打了折扣。他们还以为这样写是春秋笔法,“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别人抓不住什么辫子。其实当代文字狱已大大有了进步,不要说信中提到许多知青精神空虚,一上纲就是攻击“文化大革命”;就是为“明哲保身”翻案的那段话本身,也可以看作是影射老人家的罪证。一个中学教师上书市革会,说今天的青少年因为业余生活枯燥,所以犯罪率增加,措词要比这信革命得多,照样铐进了提篮桥。至于这几年的通信自由,我简直不敢多疑,况且他们都没正式“解放”。总之,他们给了我个写信的样板,但这样的信我可不敢写。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琼英在耳畔轻轻地问。

我把信递给她。她一边看一边抿着嘴笑,最后问:“你打算怎么回信?”

“先把这信烧掉,”我说,“怎么回信我还要想一想。”

她说:“笨蛋,我来替你写封回信怎么样?”

“那好啊!”

“你怎么谢我呢?”

我凑近她耳边悄悄地说:“你爱怎么谢呢?”

她举起手来要打,忽然神情一变,把手放了下来,我回头一看,只见高老头正朝我们这儿走来。他好像偶然看见了我,老远就招呼说:“齐复兴,吃了饭你到我这儿来一下。”说完就走开了。这一来,我只得放弃先吃瓜的打算,和琼英一起坐下吃饭。

“他叫你去干什么?”琼英问。

“不知道。”琼英毕竟是个女的。她的心硬起来像石头,软起来像海绵,还是慢点让她知道的好。

把高老头住的地方称为公馆,其实并不过誉。别看它是间草房,外表灰不溜秋的,全连队最舒适的住房,还得数它。门前有一片空地,背后靠着清悠悠的河水,南北通风,冬暖夏凉。屋里砌着个大灶头,可以用两口铁锅同时烧菜煮饭,反正柴火等有人定期送来。一张五尺的大床,一张旧的八仙桌。芦苇编的墙上居然也安上了玻璃窗,南面窗下放着一张白木的新写字桌,桌前是一张皮色发红的旧藤椅。写字桌上总摊放着一本当月的《红旗》杂志。砂磨得溜光的台面上,右上角被他用刀刻了八个大字,个个入木三分:“居安思危,防微杜渐。”给茅屋平添了几分庄严的气息,庄严得就像随时准备供人参观的某某伟人的故居。

高老头住在这儿真是名利双收。说起来他把瓦房让给知识青年住,自己甘愿住草屋,其实住在瓦房里哪有这儿逍遥自在。凭他的资格,完全可以申请把在公社里的妻儿接到农场里来,但他推说不搞特殊化,坚决不肯提。这两条都成了他的优秀事迹,高老头真堪为人师表!

我一脚刚跨进门,就听见“啪”的一声,高老头一刀劈开了个大西瓜。“你来得正好,吃瓜。”高老头一边招呼着,一边找出个汤匙来递给我。这真是国宾规格的礼遇了。我吃西瓜爱用匙勺,难道他也知道?我稍稍推辞了一下,就在八仙桌旁一坐,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半个西瓜我自信还不会被打倒。

“我的瓜不是随便请客的,”高老头边吐籽儿边说,“吃了瓜我就要请你卖力。”

“你高书记的指示,我不吃瓜也得卖力。”

“你对我这么抓工作到底有没有看法?”

“没有。”我连忙往嘴里送了一大块瓜瓤。

“一点看法没有?你认为阶级斗争抓得怎么样?”

“很好。我们连不就因为你狠抓了阶级斗争,才变成先进连队的吗?”

“其实还很不够啊!”高老头似乎很认真地叹息说,“我们还要好好加强这方面的工作。我们已经研究决定了,由你担任民兵副连长,统抓全连的民兵和治保工作。”

封官了?这就是一夜苦思冥想的结果?我不由得瞧了瞧他的眼睛。眼睛深藏在高高的眉额下,看不出眼球上是不是布满了血丝。我摇了摇头说:“我的能力怕不够。”

“你不要推托嘛,刚才是怎么说的?”高老头诡谲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听说今年年底有大批上调,怕当了连队干部走不了?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不会拖你的后腿,我这人还是很讲情义的。”

做官,上调,已经两项好处摔过来了,高老头可真慷慨。“我不是推托,”我说,“我其实不是当官的料子,管一个排还很吃力,还常常捅漏子……”

“唉,”高老头很同情地叹了口气,“按理说民兵副连长也应该让你脱产,但现在你们排的工作又没有合适的人来接,只好请你辛苦一阵,先兼一下。你抓紧培养个接班人,到你觉得能放手了,我就让你脱出身来专心抓民兵,你看好不好?”

高老头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是变相地要夺我三排长的权。

“韦俊不就在你排里吗?”高老头又说,“你们是老同学了,商量工作也方便,他也挺听你的。”

我说:“我看还是由韦俊当好。”

“他怎么行?”高老头说,“他只能跑跑腿。我老高别的不行,看人的目光还是有一点的。我这人喜欢痛快,你就明白表个态吧。”

“好,”我把汤匙往西瓜上一插,“我试试看。”

高老头笑了:“早就该这样了。名单要报场部去批,但我今天晚点名先宣布一下,你可以马上就把工作抓起来。”

“抓什么呢?”我问。

“这我不管,”高老头说,“你先动脑筋拿个计划出来。”

西瓜还没吃完,高老头还有意跟我多聊几句:“从今后趋势看,农场要办成一个真正的大学校,知识青年一批进一批出,我对你们的感情就像老师对学生一样。老师对学生应该是一视同仁,但实际上总有些偏爱。我对你就有些偏爱,但我对自己偏爱的人反而要更严格一些,所以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我这种心情。我喜欢你的脾气,跟我年轻时候差不多,有主见,有魄力。但我们这种人也有弱点,容易冲动,讲义气,喜欢打抱不平。现在年纪大了回想一下觉得很可笑,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不少亏,你说是不是?”

话提到了正题上,我的神经立刻绷紧了:“对,高书记,你看到我有什么缺点,就毫不留情地向我指出,我知道这是对我的爱护。”

“那我熬不住又要挑你的缺点了。”

“什么缺点?”

“你的目光还太短浅。”

高老头这句话叫我大惑不解。

“你为什么不打入党报告呢?”他说,“是不是怕入了党就不能上调?目光要放得远些。你们年轻人,不要看‘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大多数当权派都靠了边,大多数党员都成了保皇派,以后一点点走上正轨,掌权的还是要党员。当然党员要换一批,这对你们正是个好机会啊!像你这样,不该把志向定得跟一般人一样,只要能调回上海厂里当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就心满意足了。你要好好去干一番事业,在农场入党容易,你不要错过了这个机会,你说对不对?”

我觉得胸膛要炸裂开来了!我恨不得对着那张凑近过来的、厚颜无耻的瘦脸狠狠地啐一日。呸,你算什么东西,竟敢用入党来收买我?……我怕这种强烈的愤怒被高老头看出,就端起西瓜喝了一口汁。

高老头又说;“你是不是有些自卑?你父母的问题,我们也已经了解过了。老实说,像宽紧带,可紧可松。退一万步说,即使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可以树个典型,关键还在你自己的态度。我把底都交给你了,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好,谢谢高书记。”西瓜汁清火,我已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尽量把这句话说成受宠若惊的样子,不带一点讽刺味。看来表演还算成功,高老头满面春风地直送到我门口,还破例亲昵地在我肩头拍了拍,就像拍拍被驯服了的烈马的脖子。

谢谢你,高老头,我真要谢谢你!如果说没来之前,我还有那么些困惑、忧虑、幻想,现在已一扫而空,是你给了我决心。你明白地告诉我,要么跟你同流合污,不然你可以同样不择手段地置我于死地。我要斗争,不光是为了朱谦舟、为了王曼芳,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捍卫我自身的正直、清白,为了保持我自己的人格。也为了父辈的信仰不受玷污,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理想不被破坏。我亲爱的父母,这就是你们要求我的“明哲保身”,不“随波逐流”是不是?这不是一种侠义,这是一种正义。为事业而战,义无反顾,我已好久没有体会到这一股回肠荡气的激情。

我回到琼英的面前,嘴里哼着《毕业歌》的旋律,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什么事?”琼英问。我决定逗逗她:“我升官了,民兵副连长,等会儿就宣布。”她连笑都不对我笑一笑,说:“快去把衣服换了,我在路口等你,我们去逛逛大堤。”

看样子她好像有什么严重的事情。

住宅区的北面,通场部的那条路,原来是段废弃的防洪堤。十余年来,海水已往北又退出了几十里,这条堤就成了一条交通要道。履带式拖拉机跑来跑去,在路面上犁出一条条深沟,堤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宽,如今居然有二三十米宽,比上海的小马路要宽一倍。住集体宿舍,人多眼杂,要说些机密的话不方便,我们就三两相邀,到外面边走边谈,大多数都走到大堤上来。久而久之,逛大堤成了散步、交谈乃至谈恋爱的代名词,就像上海人说荡马路、数电线杆之类,不管他们其实是在兜公园、乘电车或者泡电影院。

我和琼英踏上大堤的时候,天已经断黑。月亮刚刚升起,大得像只车轮,发出一团香喷喷的金光。在大堤北侧小河滩头洗衣洗澡的人差不多都回去吃饭了,农场广播台还没开始广播,四下里显得十分幽静。琼英伴着我慢慢走着,并不急于开口,我也不急着去问。似有似无的晚风,若明若暗的月光,时高时低的虫鸣,亦淡亦浓的草香,我真想这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沿着这条路永远地走下去。

“你怎么不说话呀?”琼英终于发问了。

“是你约我出来的,你要说什么?”

“问你呀!”

“问我?”

她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大概很得意吧?……小朱已经和小王一起来找过我了。”

好呀,他们搞起“夫人外交”来了。

接着,琼英把王曼芳那边的情况对我说了一遍。昨夜小屋里的情形,万分危急,王曼芳已瘫软在床上,我的敲门声救了她。她哭了一宵,今天一早,她把仓库门锁了,回到原来的排里去参加劳动。中午,高老头派人把她叫到连部办公室,与她单独谈话。告诉她,即使不想再干连队仓库保管员,也不能这样回去。他警告王曼芳,绝不许再跟朱谦舟有任何接触,如果被他发现,他立刻就对他们不客气。要把他俩都送进“双抢”结束后立刻就要办的第三期反腐蚀学习班。

“高老头真是无耻透顶,”琼英咬了咬下唇,她激动的时候就要咬下唇,“他说,进了学习班,这一笔记上档案,一匹白布就一辈子沾上了污点,而处女……处女的……”她满面涨得通红,再也说不下去。

“以后呢?”

“王曼芳真可怜。高老头说给她三天时间考虑。她托人给小朱捎来一封信,信上只有两句话:‘如果你不来救我,我只有死路一条。千万不能让高老头知道!’小朱拿着这封信跑到我这儿来找你,我说你被高老头叫去了,我让他到东边棉花田里去等,我到仓库里把王曼芳叫了出来。”

琼英真比我还胆大妄为。

“我对他们说:‘你们尽管放心,齐复兴是决不会袖手旁观的。’我叫他们安心等待。”

好极了!我真找了个好对象。

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两颊红喷喷,一对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从闪亮的瞳仁里,流出了贝多芬的《热情奏呜曲》。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与她相识的情景。那是在高一,参加全校运动会,我是田径裁判员,她是参加女子四百米跑的运动员。女生都封建得很,上场比赛,除了换一双白球鞋,都是衬衫、长裤,不失闺秀温文尔雅的风度。唯有她穿着一件鲜红的短袖运动衫,一条深蓝的平脚裤,因为四月的天气乍暖还寒,在场地上跑来跑去做着准备动作,成了全校师生点点戳戳的对象。我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就走到她身边说:“你一定能夺得名次。”她瞅了我一眼,问:“为什么?”“你像个运动员的样子。”她以为我讽刺她,将两条辫子一甩说:“我不一定跑得比别人快,但我比她们认真。”“岂但认真,”我说,“你还很大胆。”“是吗?”她也这样两颊红喷喷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瞧着我说,“这不是我胆大,是她们胆小……”

“你直盯着我看什么?”琼英问。

“你知道不知道这事情非常困难,非常危险?”

“我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还是毫无办法?”

“我知道。”

“别人家的女朋友只有劝自己的对象不要去冒险,你为什么要逼着我往那刀山火海上走?”

她对我莞尔一笑:“你知道不知道自从跟你谈朋友后,我经常梦见什么?”

“我不知道。”

“我经常梦见你坐牢了,我去给你送东西。”

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猛地捧住她的双颊,对着她那娇嫩的红唇,发动了一次“资产阶级”的进攻。


“复兴兄,来来来,我把连部的钥匙给你。”

次日中午收工回来,我正在水池边擦身洗脚,韦俊就大呼大嚷地向我跑过来。不知他是讨好,还是有意要提醒周围的人注意我的“变化”,反正都有点过火。

“你急什么?”我说。

“哪儿呢,”他说,“钥匙就是权嘛。”

接着,他从链条牵起的一大串“权”中,取出两把来递给我。一把开门上的锁,一把开抽屉的锁。“你跟我到连部去看一看吧。”

我肩上搭着毛巾,手中提着脸盆,跟着他往连队办公室去。一路上,他嗓门不小:“你来领导就好了,这治保组长我可怨透了。”诸如此类,引得许多人站停了脚向我们行注目礼。

这就是我的上任仪式。

连部办公室空空如也,中央一只边长一米半的正方形大桌子,也是白木的,像造反派一样的粗糙。桌肚下装着两个大抽屉,有五十公分那么深。韦俊指着朝西的那只抽屉说:“就这个。”还示范似地为我打开了抽屉上的锁。

我说:“这么大抽屉归我一个人用?”

“哪里?”他说,“一共才两只抽屉。那一只他们政宣组占了放纸笔颜料,这一只是连部和治保组合用的。你的钥匙来不及配,高老头让我把他的钥匙先给你。”

“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高老头和老唐放一些文件、农业科技书,还有两期学习班的材料,一些抄来的书.这里面都是重要的。不重要的都装在麻袋里。”他指了指屋角的两只大麻袋。

“里面的书都有点意思,你要不要欣赏欣赏?”他说着要拉开抽屉。

我连忙按住了他的手,并把钥匙还到他手心里:“我没什么东西要放这抽屉里,你把钥匙还给高老头吧。”

“你客气什么呢,他要不高兴的。”

“这不关你的事,”我说,“我要去吃饭了。”

“等一等,”他赶紧将抽屉锁上,“复兴兄,以后我们治保组怎么开展工作?”

“你别给我出难题了,”我说,“你知道我一窍不通,问高书记。”

“高书记叫我问你,”他脸上显出了一种委屈的表情,“他说今后这治保、民兵一摊子,由你抓,他放手了。”

我知道他此刻心尖上酸溜溜的。在高老头腿边转了半天,结果高老头让我当了他的顶头上司。他不知道我这民兵副连长是半夜敲门敲来的。我说:“高老头对我说,治保这一摊有韦俊,他有经验,你同他商量就是了。他没说我来抓你,不信我同你一起去问。”

“问什么呀?”他又尖声细气地叫了起来。一个一米七五、不算娇弱的男子汉,长着一个这么俏的喉咙,还常常喜欢跟姑娘一样叫唤叫唤,总叫人像听不锈钢汤匙刮瓷盆似的,心里痒得发酸。他又夺下我手中的脸盆往桌上一放,拖过一条长凳,摆开一副要跟我推心置腹交谈的样子。

他甜腻腻地笑着说:“我是衷心地欢迎你来领导治保组的工作。我当治保组长实在是吃力不讨好,背后那些难听的话你也不是没昕到,什么‘打手’、‘狗腿子’,反正他们不敢对上头出气,就把气出在我们头上。我也只能装聋作哑忍着,我这么想,我在治保组里,消息灵通些,好帮忙的帮个忙,我们学校的人总有好处……”

“不错,不错,”我的饥肠已在发出求救信号,不能不打断他的表白,“过去我们跟你开开玩笑,你别当真的。”

“我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干才好。”他简直有点伤心了。这也难怪,舍得一身骂,副连长的位子还轮不到他。

“还不是按高老头的意图办?”

“高老头要我找你商量,马上拿出个第三期反腐蚀学习班的计划,要求出点新花样,更上一层楼,你看怎么上法?”

高老头把这个包袱摔给我,该不会准备到时候借我的手去整朱谦舟和王曼芳吧?我脑中霍地一亮,说:“这样,我们这一期办个专题学习班,专整流氓活动,打群架、赌博、偷窃等等,让政宣组配合宣传,检查深刻的到全连大会上讲用。属于生活问题的,这回就算了。”

尽管我把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地带过,还是让韦俊给嗅了出来:“生活问题不办班怕不行,对象太少,声势不够大。”

我说:“少而精嘛。毛主席说,抓而不紧,等于不抓。我们这次可以集中力量,把工作抓得细一点,抓得深一点。”

“那么拣典型的办一两个。”

我猜不透这是他的直觉,还是事先得到了高老头的暗示。但此刻不能让步,我想了想说:“老实说,生活问题办班本来就不妥当。在学习班上要斗私批修,一些细节你让他讲还是不讲。不让他讲,他避重就轻,抽象肯定具体否定,你拿他怎么办?让他讲,等于是让他教唆、放毒,生活问题是防扩散的,你说对不对?”

被我这么一说,他卡住了:“那还有看黄色书、穿奇装异服的呢?”

“这些小意思,也算不上典型,只要会上点一下就够了。流氓活动刹住了,这些东西还敢冒出来?”

他总算被我说服了,但我的肚子也饿过了头。

为了表示我们俩友好合作关系的开始,下午我准他脱产起草学习班的计划。

从连部出来,向西经过一条灌渠,才是住宅区。我与韦俊两人走到灌渠的独木桥上,居高临下,只见老虎灶门前的水池边,人都走空了,唯有朱谦舟一人还在慢条斯理地洗着,不时地往这边望一眼。我一看就明白他是在候我。我怕他招呼,就主动走过去,舀了一盆水,在池边洗起来,韦俊也不好意思老盯着我,走了。

朱谦舟犹犹豫豫地,终于说:“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

我一听这话头皮就发麻:“什么事?”

“昨天晚上我去找老唐谈了。”

哎呀,我就知道这人肚里存不得一点事:“老唐怎么说?”

“老唐态度很明朗,很同情我们的处境。”

唐平富为人很正直,他相信朱谦舟的话一点也不奇怪。但是他老实巴脚的,根本不是高老头的对手。“他打算怎么办?”我问。

“他说这事情很棘手。”朱谦舟的眉头紧锁,“有那张书面检查落在高老头手里,即使有你的旁证,官司也难打得赢。他说准备找高老头谈一谈,旁敲侧击,就说他认为王曼芳当连队仓库保管员不合适,先把她从虎口边调出来。”

“他去说了没有?”

“我不知道。”

“走,我和你一起去找他。”我也顾不得什么吃饭了。

高老头这种人是能接受警告、悬崖勒马的吗?他对我百般笼络,正说明他决心一意孤行。唐平富去一说,等于催他加紧行动。高老头有两步棋可走:形势危急,他就把书面检查一摊,把一盆脏水往朱谦舟、王曼芳头上一浇;在眼前,他会对王曼芳施加更大的压力,迫使她就范,王曼芳一旦屈服,就是他自身安全的最大保证。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他手中,我毫无办法对付。唯一的办法就是拖,时间对我是多么宝贵,高老头暂时按兵不动对我就意味着胜利在望,偏偏朱谦舟要捅漏子。

唐平富的家住在住宅区西南角第一排家属宿舍东首第一间,我们进门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吃饭。唐平富一个人背靠墙坐在一条长凳上,两腿蜷起踏在凳面上,膝盖隆起像一座山,嘴里咬着那熏得紫檀木似的烟斗,“叭嗒、叭嗒”吸个不停,看那样子我就知道有些不妙。连长娘子见我们进门,几口扒完了碗中的饭,把两个小孩赶到凳子上去吃,赶紧把桌面收拾干净,还给我们各人端来一大碗农场的土冷饮——加了糖精和醋的明矾水,还有一大捧四季咸宜的点心——炒蚕豆。无奈我饥肠辘辘,酸醋冷水当然不敢喝,就是硬邦邦的蚕豆也怕伤了胃。连长娘子在一旁不停地劝饮劝食,这种淳厚的热情叫人很不好意思。

两个小孩把饭吃完了,老唐从口中取出烟斗,对他娘子说:“你带他们出去玩玩。”大暑天的中午,外面是一片炫目的日光,有什么地方好玩?但连长娘子还是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这年头,老唐像收藏古董一样,仍保持着那种公事公办的正派作风。

娘子和孩子一走,老唐就开口说:“我去找过他了,这个人真是……下流,我看他有出头日子!”

把个老实人气成这样,看来事情比预想的要糟得多。

唐平富是上午出工前去找高老头的,高老头听他说完来意,就笑嘻嘻地说:“老唐,那你看换什么人当才合适呢?”

唐平富以为高老头心虚了,准备找下台阶,就老老实实考虑了一会,提了两三个名单供高老头选择。

高老头沉吟了一阵,说。“这几个人都不错,不过……有句话说出来你不要动气。”

“什么话?你尽管说。”

“有群众反映,说这几个人跟你老唐关系都很亲密,好像还给你送过礼。”

唐平富想不到高老头会反咬一日,气得手中的烟斗差点掉地上:“根本没有这事,这可以调查,我唐平富从来不是这种人!”

高老头依然笑嘻嘻地说:“老唐,我不是叫你不要生气吗?调查什么?我根本就不相信。我只是跟你打个招呼,我们两个要经常通通气。你听到关于我的什么反映,也应该提醒提醒我。老唐,你听到说我些什么吗?”

“没有,没听到。”唐平富忿忿地说。

“我自己倒听到一些。让王曼芳当保管员,反对的人不少,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许多人其实是眼红这个位子,嘴上却说女的当不了。女的为什么不能当?事情其实并不太复杂、太吃重。反正我人正不怕影子歪,都说我包庇王曼芳,我一与她无亲无故,二没有受礼受贿。我只是看她有严重的坐骨神经痛,不能下水田,才考虑照顾她,我问心无愧。”

“老唐,现在我也是骑虎难下啊。只怪我这个人太要强,当初听到嘁嘁喳喳的议论,就来个‘反到底’,宣布这是新生事物。下面政宣组两个笔杆子又讨好,送了篇稿子到场部一广播,现在除非她自己不争气栽下来,我想换人也难换。老唐,当初你也是点头同意的,现在就请你再支持支持我。”

一番话把唐平富噎得气也难透,从高老头那儿出来,他越想越不平,就奔到场部去找老场长、现在的场革会副主任老徐。老徐听完唐平富的诉说,摇头叹了口气:“你说的我都相信,但证据不足,凭这点能把高光祖治服吗?这家伙你又不是不知道,打草惊蛇,弄不好反被蛇咬,脓疱不熟不能挤。……”

朱谦舟听场革会副主任已这么表态,浑身一软,把桌上的酸醋冷水碰翻了大半碗。老唐一面抹桌子,一面安慰他说:“老徐说,要关照这两个年轻人自己保护自己。你叫王曼芳小心一点,进屋就关门,他总不见得砸门进去。要是他把书面检查摊开来,要送你们进学习班,我来替你们辩护。”

老唐诚心可嘉,但真要到了这一步,他又肯定不是高老头的对手。

现在形势更清楚、更危急了。第一,时间紧迫,这两天高老头一定像蛇似的把王曼芳紧紧缠住不放,一道薄薄的板门有什么用,精神上的攻势是任何铁甲也挡不住的。第二,打官司准输,场部不会为了这点点捕风捉影的事情,去推倒一个先进连队指导员,处理一个场党委委员,查究一个受保护的党员老造反。从唐平富家里出来,我只觉得太阳毒辣辣的,像一只只蚊子在皮肤上叮咬。看不清太阳的位置在哪里,每一升空气都像白炽的溶化了的钢水。这燃烧的空气又化为高老头得意洋洋的狞笑,难道我就只能眼看着这邪恶的蛇把无辜的生命吞噬吗?

朱谦舟脸色苍白,像中了暑一样,脚步踉跄,低声地说:“复兴,我求求你……不是我一定要连累你……只有你,我们两条命……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你……”

这种欲哭无泪干涩的声音,叫人怎么受得了。我把他扶住:“你不要这么说。我一定替你想办法,但在办法想出来之前,你千万不要再跟别人去说,叫王曼芳不要急,跟高老头软磨,也不要跟别人去说,你做得到做不到?”

朱谦舟无力地点点头。

“你对老三说过没有?”

“老三?……没有。”

看他惊慌的神色,这话的可靠性很值得怀疑:“你以后再不要跟任何人说,听到没有?”我恨不得要他发誓。

快到琼英寝室门口时,我老远看到那张小方桌上两碗饭满满的都没动。我忽然想起,对朱谦舟说:“你不要再跟王曼芳接触,她那边我叫琼英去。”

朱谦舟走了,我去叫琼英出来吃饭,她像没事似的。我把唐平富那边的事悄悄地告诉她,她听完淡然一笑,她永远是大胆的。

下午,我脑子里的风车转得散了架,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收工回来,琼英告诉我,高老头接到通知,到场科技站集中办三天抗大式学习班,下午已带着行李去报到了。谢天谢地!

吃罢晚饭,琼英找王曼芳去了,我不愿马上回寝室去,我怕见到朱谦舟,好像欠了他一笔债。我一个人漫步上了大堤,但愿那玲珑透剔的轻风,能给我的脑子加点润滑油。

今晚没有月亮,天空是一片冷峻的幽蓝。银河成弧形横贯而过,像一长条刻满了密密麻麻、深奥莫辨的象形文字的甲骨。河水深得发黑,偶然闪出一道波光,河对岸远处住宅区的灯光,贴着地面闪烁着,仿佛一堆灰烬中的几颗火星。整个宇宙像一间空荡荡的哲人的书斋,笼罩着静穆与神秘的气氛。

我抱着双臂,正在款款地移步,默默地沉思,肩头突然重重地挨了一下,我的脚步和心脏都打了个趔趄。

我一转身,林三民矗在面前,表情像法官坐在法庭上那么严肃,说:“我要跟你谈谈。”没等我说出一句责备的话,他又说,“小朱的事,你到底准备不准备帮忙?”

喝,他是来兴师问罪的?自从我和老三打交道以来,他还没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过话。

“这不管小朱什么事,”老三见我沉默,又紧接着发表声明,“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我没告诉小朱。不过我要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许小朱把事情告诉我?”

我有点懂了。老三他愿意把心里的话都对朋友说,因此最不能容忍朋友有事要瞒过他。朱谦舟一定早把事情告诉了老三,中午被我一查问,他又到老三那边去堵漏洞,想不到反而捅了个大窟窿。这对宝货,我实在拿他们没办法。

“复兴,”老三越说越有了劲,“我们是看你上路,才一条心跟着你。你没这胆量跟高老头死拚,干脆挑明了说,决不逼你上山。你要两面讨好,暗地里给高老头送人情,踩着朋友的肩膀往上爬,我们也不是让人耍着玩的小孩子。”

“你说完了吗?”气过了头,我想不到自己竟能这么镇静,“你还有脸来责问我?我本来想等事情了结以后再来好好找你算帐!为什么不告诉你?就为你这小子是个闯祸坯。整个事情的祸端不是你挑起的?不是你怂恿小朱半夜三更去敲门,他俩现在的处境能有这么危险?你还神气活现,好像手里拿着一颗原子弹。老实告诉你,我现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收拾这个残局,你有本事,这事情就交给你好了。”

我痛痛快快地吐出了这两天郁积在心头的闷气,原以为老三一定被我这气势慑住了,会服软认错,没想到他仍然犟着脖子,嘴角还带着一丝轻蔑的微笑,这神情深深地刺痛了我。

“好,我来就我来。”他说,“不过我绝不会像你这样怕事。前天晚上,要是我,孙子不上去砸门,我不把高老头敲扁就把‘林’字颠倒过来写。现在事情也没什么大难,只要不怕,豁出去,他又能怎么样?干脆到场部去告他,你站出来做个旁证,场部不一定处理他,也不会全听他的一面之词,到时候各打五十大板,大不了王曼芳从连队仓库调出来,你当不成民兵副连长,我们几个都别想上调,我就不信高老头能克我们一辈子。现在关键就看你舍得不舍得丢掉这点好处。”

这家伙真有点忘乎所以了。“我要不舍得怎么办?”我刚当了个民兵副连长,他就自以为比我清白、正直,有资格来教训我了?

“嗨?”老三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楞了一会儿,说,“这也由不得你了。到时候我们就把你拖出来,就说一切事情都是你安排的。你承认也好,否认也好,反正我们被高老头整下地狱,你也别想一个人上天堂。”

我忽然想起了军帽里的那条蛇,忍不住想笑。这家伙鲁莽固然鲁莽,倒也可爱得很,但眼下非狠狠治服他不可。

“好,就按你说的办。你叫我做什么证明?”

“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我没看到什么,只听到王曼芳在小房间里‘啊’的叫了一声,好像很恐怖。”

“对,这不就是证据?”

“接着昕到高老头的声音,叫她不要怕,说叫得再响也没人听见。”

“这还不够吗?高老头要抵赖,你就紧紧咬住不松口。”

“高老头根本就不用赖。他会一口承认,说我听见的完全是事实。”

“啊?”老三张开了嘴。

“他说他是在追问王曼芳,要她交代两人的不正当关系,王曼芳在他强大凌厉的政治攻势面前,吓得叫了起来,他叫她不要怕,只要老实坦白还是有出路的。”

“啊?”老三的嘴巴越张越大,“那他说叫得再响也没人听见是什么意思?”

“这话没有什么意思,就是叫王曼芳不要叫,不要紧张,安定下来,好好交代问题。这是开一句玩笑,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艺术……”

“你……你是高老头肚里的蛔虫?”

“老三,你说话注意一些。”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高老头是跟你一样的黄鱼脑袋?你连蟹是直爬横爬都不知道,就想去挖蟹洞了?”

老三把嘴闭紧了,两腮帮连同牛脖子上的粗筋,一鼓一鼓的,像青蛙的肚皮。我们两个像两座山峰似的对峙了好久,他忿忿地说:“谁叫你不直接上去砸门,当场捉住,他再滑也滑不掉。”

“捉住?捉住什么?门打开来,王曼芳蒙着脸在哭,高老头怒气冲冲地站在面前,问你:‘你深更半夜到仓库来干什么?’你怎么回答?”

“我问他:‘你深更半夜在女寝室里干什么?’”

“干什么?他是查夜,他手里有朱谦舟的检查,这一敲门,用不着你现在来勒令我想办法,小朱和王曼芳,这会儿已经在隔离审查了。”

老三的脑袋终于低了下来。

“你还想各打五十大板呢,”现在轮到我来“追穷寇”了,“场部凭什么批评高老头?他要把两人送进学习班,场部有什么理由不同意?查夜是他的权利,找王曼芳谈话是他的权利,抓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是他的权利,你们想反咬一口,阶级敌人想联合起来反扑,场部凭什么相信你们?”

“他敢?他就心不虚?”

“哼,他为什么不敢?你没什么把柄抓在手,都敢这么胡闹,他手里有着白纸黑字的铁证,为什么不闹,他不闹倒证明他心虚了,他非闹不可,非把小朱和王曼芳弄臭不可。老三,你把小朱送上了刀山,现在又要送他下油锅,你倒真够朋友。”

老三慢慢地仰起脸来,两道目光又野又钝,就像缺了口的斧头。他咬牙切齿地说:“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有办法,”我说,“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能把高老头从王曼芳的床上捉出来,就一切都解决了……”

话没说完,只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像个足球似的朝我左胸飞来,我赶紧将身体一偏,用右手挡开了老三的冲拳,左手对他的右肩猛击一掌,老三倒退了两步,我喝了一声:“你要干啥!昏头了?”

老三两眼红通通的:“不许这样糟蹋人家小姑娘。”

话也许有些过头,但想不到老三会这么激动,好像曼芳是他的女朋友。这种强烈的感情,使我受到了震撼。

我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一下老三。他叉开两腿站着,上身前倾,两臂垂下,双拳紧握,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黑猩猩。那些酸溜溜的话,涌到我的嘴里,又被我咽了回去。“走!”我命令说,“这么站着干什么,我不跟你打架。”

我们一前一后走了十来步,老三在背后喊:“复兴,你就凭良心说一句,你真的是想不出办法,还是有办法不说!”

我心头一阵悲凉。这哪像一个堂堂男子汉在仗义执言,倒像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在提问。老三毕竟还是乱了阵脚,他到底不过是外强中干。我倒希望他是真的有力,比我强大,能够压倒高老头这股邪气。“良心”算什么?这是弱者的呼吁,要是我真被高老头的名利的绳索捆住了,“良心”两字能叫我打破这桎梏吗?

“复兴,我明白了,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你尽管怪我,但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小朱和王曼芳。你不要对王曼芳有成见,她也是没有办法,她有严重的坐骨神经痛,下了水就痛得不得了,医生说发展下去要瘫痪……是高老头一定要她当连队仓库保管员。高老头还要她争取入团,说非团员当保管员他压力很大。他一定要王曼芳和小朱断交,说小朱的出身不好,影响她入团……她也是没有办法,你应该原谅她……”

听老三絮絮叨叨地这么恳求,我还情愿他像刚才那样火火爆爆地跟我顶撞。为什么人都这么窝囊,求什么?你们求我,我去求高老头吗?“不要啰嗦了,”我终于按捺不住,“我不是黑心眼,也不是硬肚肠,也没有神仙的脑袋。事情明摆着,没有既成事实,抓不住高老头的尾巴;有了既成事实,就毁了王曼芳;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我边说边往前走,走了一阵发觉身旁没有动静,回头一看,老三像树桩一样插在十几步远的地方,黑糊糊看不清表情,只觉得他两只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我一阵胆虚,迎上去,把声调放缓和了,问:“你怎么啦?”

“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宣誓似地说,“我闯的祸,决不连累别人。记得我这个朋友,我进去以后,来看看我。”

“你要干什么?”

“我到王曼芳的小屋门口去候高老头,我要打断这小子的狗腿,我看他能爬到谁的床上去!”

“你疯啦?”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你犯得着为这个去拚命?”

“人活一世,像狗一样是活,像狼一样也是活,与其做狗,我宁可做狼。”

“不要胡说,人就是人,人有头脑,人的头不像牛的头是用来硬顶的。”

“人还有两条腿,两条腿是站的,不是跪的。”

“老三,你要考虑后果。”

“我早考虑过了,我跟高老头拼命,挨专政的是我。挨众人骂的是他。”

这时,“大海航行……”的歌声又响了起来,高老头虽然不在连里,但晚点名仪式照常要举行。高老头不是用拳头能打倒的。时间不允许我和他详细辩论,我只能声严色厉地说:“你这样不光害你自己,还要带累小朱和王曼芳。我不许你轻举妄动!我来想办法,一切事情我来解决,天塌下来我来顶。你要是破坏我的计划,我敲碎你的脑袋!”

说完,我径自往住宅区里走。老三最后几句话一遍遍在我耳畔回响,就像犁铧一样,把我的心翻成一片一片的。

我们排的后季晚稻移栽,到下午全部结束,三点就收了工。我把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干净,刚在窗边的方桌旁坐下,翻开一本“毛选”第四卷,想从他老人家的军事著作中得到些启发,忽然听到一个响得有些发颤的女声:“齐复兴,你们排上次领了几包化肥?”

我抬头往窗外一看,一顶又圆又大的草帽遮住了眉心,王曼芳的整个脸蛋藏在草帽的阴影里,仍掩饰不了满面激动的潮红。她拚命地向我眨眼睛,歪嘴巴。她就是不做这种怪相,那动机也昭然若揭了。我回答说:“怎么,我们多领了?”王曼芳说:“你们好像是多领了。”我说:“不会,我们领的化肥都在小仓库里,不信我陪你去看。”我说完起身出门,待我绕到宅墙边,王曼芳已经候在那里了,一只手把草帽沿拉得低低的,摆好了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子。

先是朱谦舟,后是老三,现在王曼芳又在光天化日下找上门来,一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乱转,你们到底是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高老头的耳目众多,他们好像存心不漏风声不罢休。但王曼芳毕竟是个女同胞,是个没经过多少世面的脆弱的洋娃娃。老三被我一激,都尚且急火攻心,昏头昏脑的要去拚命,对王曼芳可千万要火烛小心。这么想着,我的手已不自觉地在脸颊、下巴上摸了几下,让面部的肌肉放松放松。

到了仓库里,她把草帽摘下来,一个劲地扇着,嘴唇一动一动,像嚼着泡泡糖。我心里又烦起来,忍不住问:“你有什么话,快说。”

“复兴……你不要怪我。”

“我不怪你。”

“你不要怪小朱。”

“我不怪他。”

“你真的不怪我们?我们连累了你……”

我的肚肠根痒了起来,声音不觉高了起来:“不要说这些,到底什么事?”

这人真比冰塑的还娇气,这点儿火气,她眼泪水就扑簌簌下来了。真要命,这样子,能经得起高老头的一击?

她一边抽泣一边说:“我实在急死了……我想一定要出事了……”

我以十二分的耐心软声细语地安慰她:“不要怕,我替你们想办法,高老头要后天才回来,我明天让琼英来找你。”

“不,来不及了,我怕无法挽回了……我急死了。”

她越哭越起劲,我束手无策,就只好袖手旁观。她哭了一阵,说:“小朱把事情都告诉韦俊了。”

“什么?”

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她打了个哆嗦,说:“他这个人,急昏了头,被韦俊三噱两噱……”

“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

“都说了?”

“他说只讲了几句……我想他这个人是不会见人说三分话的。”

我没有时间在这儿再耽搁下去,现在非马上找到韦俊不可。我对她说:“你不要急,回去安心等着。”立刻让她出屋子,锁了门。我小跑步地回寝室去,也顾不得让人看见会引起什么怀疑。

朱谦舟啊朱谦舟,你的拆台本领这么高,我真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救过韦俊的命算什么?这小子,不要说三四年前你曾在淀山湖里奋力将他托出水面;就是把他生下来的亲娘老子,只要需要,照样卖了换糖吃。人家说头发长见识短,你的见识还不及一个小姑娘。看来高老头没能把我制住,你倒要把我逼死。如果就此不可收拾,这实在是太冤枉了。

我一口气跑到韦俊的寝室。果然不出我所料,韦俊收工回来就张罗着借自行车,说要到其他连的朋友那里去,此刻人已经不见了。

我径直向路口跑去,刚到大堤脚下,老唐骑着车正从大堤的斜坡上趟下来。我连忙迎上去问:“老唐,你路上看见韦俊没有?”

“看见了,刚走过去。”他刹住车,一脚踮地,问,“什么事?”

“老唐,你的车子能不能借给我,我要去追他。”

老唐面露难色。他宝贝车子是全连出名的,骑车子的时间还是揩车子的时间多。一辆二十八时的载重车,骑了两年,还是十成新,不要说钢圈亮得像镜子一样,就是三角架上恐怕也照得出人。这样金贵的车子,平时请我骑我也不敢领教,此刻我却非厚厚脸皮夺人所爱不可。我一把攥住车龙头,说:

“事情非常紧急,我回来再跟你细说,老唐,实在对不起。”

老唐被我半求半推劫下了车子,看我一偏腿坐上了车垫,还忍不住在后面追了几步,关照说:“你要当心,轮子不要别进沟沟里去。”

我狠命蹬了几下,车上了大堤,我看见韦俊的身影了,大约离开四五百米,草绿的军装,深藏青的军裤,束一条皮带,背一个黄挎包,挎包带上还系着一条毛巾,一定是他。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忽听见背后有人喊:“复兴,等一等。”我回头一看,老三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上堤来。“我……我都……知道了,”他喘着说,“有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我也来不及细问,眼下多个帮手好一个:“老三,你沿河边抄过去,我骑车追上去缠住他,能缠回来最好,要是缠不住,你先到公共汽车站等着,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乘车到高老头那里去。”

“知道。”说话间老三就冲出了一大段,我只得追着他喊:“老三,不要动武,不要蛮干,不要让他抓住把柄。”

两个轮子很快就追过了老三,现在我的脑子才腾出来,想一想追上韦俊后该怎么办。我看到场部那座用毛竹芦席搭起来的了望塔,忽然闪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像一点落到汽油里的火星,立刻就轰轰地燃烧起来。我激动不已,突发的灵感就如电流一般,使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发出震颤。我像着了魔一样,被一种不像自己思想的自己的思想控制住了,丧失了分析、判断的能力,只能供其驱使。时间也不允许我对自己的奇想作冷静的周密的审察,反正我只能去试一试。车轮子差点儿滑进一条拖拉机碾出的深辙里去。

离开韦俊将近五十米的时候,我已完全冷静下来了。视死如归的冷静,冰清玉洁的境界。冷静得连我自己也有点不相信,脑子里竟搜索不到一点紧张、虚怯、惶惑的影子,这真是个奇迹。

离开他将近十米有时候,我打了下铃,他回过头来,我招呼打在他的前头:“喂,你到什么地方去?”“去场……场部商店,你呢?”“我?我去场部。”说话间,我已同他交臂擦过,超到他的前头去了。

大约一两个“嘀答”,后面没有反映,接着,我听到他颠着小碎步追上来:“复兴兄,这车子是不是老唐的?你好大面子。”

“哪里,没有急事,老唐肯借?”

“什么事?”

“唔……你过两天就可以知道了。”

一串碎步。他又开口了,这回嗓音里更掺了些糖精:“复兴兄,带我一段吧。”

车后身一沉,他的手已搭到了书包架上。鱼儿快咬钩了,现在更要沉得住气。我使劲蹬了两下:“你知道车是他的心头肉,你好意思乘,我不好意思带。”

他坐上车,车轮滚了两圈,又伸出一只软绵绵的手扶住我的右肩,问:“复兴兄,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在我面前都不肯透露一声?”

这股嗲劲,像碧碧绿、肉团团的刺毛虫一样叫人恶心。我强忍着,还笑了笑,说:“你真是治保组长的料子,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打听,我偏要让你今晚睡不着。”

他像娘们似的尖声叫唤起来:“我以前听到消息,哪次不来给你透风?你们有事总把我瞒得紧紧的。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一点也不讲交情。当初我当治保组长先征求过你的意见,现在想起来,我心里正怨透了。”

他那样絮絮叨叨,说明他一定已经把我去场部和朱谦舟的事联系起来了。现在我要“引而不发”让他继续“抛砖引玉”。

果然,他见我不吭声,又发起了新的攻势:“复光兄,凭良心摆一句出来,你到底对我有什么看法?我自忖没有对不起老同学、老朋友的地方。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心,有什么误会可以解释解释。现在我跟你们好像隔一层玻璃,看见听见,就是亲近不了。”

我说:“你的好奇心真太强了。不知道一点事情心里就这么难过?我巴不得什么事都不知道,多知道一件事多一样是非,不闻不问,总是好人,装聋作哑,嘻嘻哈哈,你何苦呢?”

“你少说风凉话吧。”他把搭在我肩上的手收了回去。

沉默了一阵,他突然问:“是不是小朱的事情?”

他到底熬不住了!我有心让车龙头摇晃了几下,让车轮走了几个“之”字,然后反问:“什么事,小朱的什么事情?”

“复兴兄,你还要明人面前说瞎话啊?”他的声调中充满了突然袭击成功的得意,“小朱都对我说了,这太没滋味了吧?”

“这家伙,”我含含糊糊地解释说,“对我千叮万嘱要保密,自己到处跟人说……”

“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那女人般的肉手又搭了上来,“我也叮嘱他,不要见人就说,要分分人头。但我跟他的关系不同,这你是知道的,对我说,你不能怪他。”

“我可不管,事情是他自己的事情,嘴生在他自己的鼻子底下,他爱对谁说,我没这个权利干涉。”

“你又要说气话了。小朱是个老实人,遇事容易手忙脚乱,还要靠你老兄出谋划策。你要是因为他把事情告诉了我就发那么大的脾气,你也太不相信我了!”

我默默无言地向前踏了一段,要让他觉得我被他的话打动了。他很狡猾,又自以为十分聪明,只有用“聪明”这壶甜酒把他灌醉。现在他已经有些陶醉了,主动把事情挑明,既可以打破心理障碍,从我口中刺探到更多的东西,又能在告密以后,轻巧地洗刷别人对他的怀疑。我要让他的聪明感再发酵发酵,等到他认为我毕竟是个匹夫,我就成功了。

场部越来越近,刷在红色的宅墙上的大字标语已能看得清了,我回头对他审视了一眼,他赶紧作出一种委屈、焦虑、忠心耿耿的表情。我问:“你对小朱的事怎么看法?”

“当然是高老头不是东西。我完全同情小朱,我对小朱还不了解?他还救过我的命。关键时刻,我应该挺身而出。不过我想不出办法,高老头是捏牢骱不用刀,复兴兄,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有没有我可以帮忙出力的地方?”

我猛地刹住车,他两脚着了地,我也从车上跨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瞧,我拚命要忍住笑,因此脸上的表情一定严肃得出奇。

“我告诉你,”我一字一顿地说,“韦俊,够不够朋友,就看这一回了。要是走漏半点风声,你是知道我齐复兴脾气的。”

“复兴,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他比我更慷慨激昂,“我什么时候出卖过朋友?我要是向高老头透露一个字,我就不是人!”

我点点头,压低声音:“场部决定搞高老头了,现在是张部长找我去谈话,老唐来通知的。”

张部长是原来的场武装部部长,现在的场党委书记。这位山东大汉,还是喜欢别人尊称他“部长”,不愿别人叫他“书记”,也许是因为武装部多少跟部队沾亲带故。这年头,军队的当权派比地方的当权派的安全系数要大一些。

韦俊听到这消息,现出了真正惊愕的表情:“真的?怎么搞?张部长亲自出面?”

我说:“你不要以为高老头一手能遮天,其实他在场里有好多冤家。他的小兄弟都下了台,因为一时抓不住他的把柄,才留着的。给他那些头衔,都是虚的,那是叫养肥,脓疱让它熟透。高老头得意忘形。他的末日就来得更快。这回场部是真下决心了。”

“就为了王曼芳的事?这事难抓他的辫子。”韦俊凑近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看我的反应。

“老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高老头整人,他真抓到了什么辫子?场部下了决心,还怕高老头滑掉?”

“到底怎么搞?”

“这要等见了张部长,汇报以后才能定。”

“复兴兄,你还要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等我见了张部长以后一定告诉你。可能要搞一场群众运动,少不了你帮忙。你有没有能力把你手下治保组的人都控制住,不让他们向高老头透一点风。”

“这你放心,我手下的一些兄弟都绝对听我的。场部要搞高老头,没一个人会向他去通风报信。”

我相信韦俊这话是真的。我估计老三这时已超到前面去了,就推起车子往前走。韦俊与我一路同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高老头的坏话。我把眉头皱紧,不去搭理他。他抑制住强烈的好奇心,终于没有再打听具体的行动部署。

场部坐落在一座单拱双洞红砖水泥桥的桥堍下。过了桥,往前一直走是公共汽车站,往左手拐弯是场部商业区,有一家综合商店,一所邮局与一爿新开的饮食店。我与韦俊在桥脚下分了手,我拐进场部,他上了桥。现在我不怕他乘车上科技站去向高老头告密,就怕老三莽莽撞撞地拦阻他,但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走进张部长的办公室,从窗口望出去,只见韦俊靠在对面一排房子的墙上,我这才放了心。

“你有什么事?”张部长正在研究隔天的《解放军报》,他抬起头来,目光很有点军人的威严。整个办公室里,只有一张巨大的旧办公桌,靠里墙放着。在张部长的座位后面,是两只一人多高的崭新的墨绿色保险柜,靠对面墙,摆着两只同样高大的玻璃门文件柜,里面精装、平装的经典著作排得整整齐齐。文件柜旁边,高挂着毛主席身穿军装的宝像,宝像两边是两条红纸,上面写着:“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对门的墙角落里,摆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枪架,枪架旁堆着十来个练习用的木头手榴弹。屋里的陈设,处处表现出主人不甘心弃武从文。

我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绍:“我叫齐复兴,是九连的民兵副连长,我有情况要向您汇报。”

“齐复兴?”他思索了一会儿,也许还未能搜出我的名字,“什么情况?”

我一本正经地说:“高举同志指示我们,在大忙季节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备战备荒为人民。我们民兵连根据他的指示,拟定了一个计划,准备在‘双抢’结束以后立即搞一次民兵演习,高举同志要向您口头汇报,请您指示。”

“不要什么指示不指示,哪来那么多指示?”张部长挥挥手站了起来,“小高的鬼主意倒是不少。你叫什么?齐复兴,你大概是新提的吧?一般民兵干部我都能叫出名字。搞个演习很好,你们具体打算怎么搞?”

“我们准备先搞夜间紧急集合,”张部长的兴趣看来很浓,我有意将脚步向门口那边挪动,这样能让韦俊从开着的窗户里,更方便地看到张部长兴致勃勃地和我交谈的情形,“然后我们把队伍拉出去,搜索空降的特务,可以搞攻占阵地,抓俘虏等等活动,时间长一些,从十点到十二点,反正第二天可以晚点出工。”

“你们可不要搞成做游戏啊!”张部长说,“当然小青年都贪玩,加些假想敌,追啊,跑啊,他们的兴趣就能调动起来,比叫他们‘一二三四’练队列操高兴得多。但是民兵训练,还是要保持严肃性,灵活性中要有原则性,活泼中要有紧张,一次演习,事先要订出要求,事后要认真总结。……”

张部长搞民兵训练是个行家,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他向我提出了许多设想、要求、方案、办法,满腔热情地恨不得把他的几十年经验都教给我。我听一句点一下头,点得后脖颈都发了酸。我想韦俊在那边一定看傻了,心里一定又吃惊又嫉妒,这么一想,这酸味又变得甜津津的了。

张部长一口气说了十来分钟,见我听得这么诚恳,又热情地送我出了门。我往对面一瞧,韦俊正要沿墙根溜走,我连忙高声地喊住了他:“韦俊,来,你来!”

韦俊楞了一下,小跑步奔过来,我向张部长介绍说:“这是我们连的治保主任韦俊,这次计划他是一起参加制订的。”

韦俊谄笑着,畏畏缩缩地伸出右手来,张部长很大方地与他握了握。就像灯泡通了电,韦俊额上、腮上顿时放出红光来。我说:“张部长指示我们,这次行动,第一要注意保密,出其不意,第二要召之即来,来之能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张部长被我说得有些糊涂,但他只是挥了挥手说:“不要老讲什么指示,反正你们去干,一次演习嘛。”

我赶紧拉着韦俊与张部长告别,到了大堤上,韦俊就迫不及待地问:“复兴,你卖的是什么药,怎么把我扯了进去?”

我说:“你怎么会来的?”

“我到场部商店兜了一圈,来等你一起回去,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多急。”

“你来得正好。张部长完全支持我们的计划,这么好的机会,我能不把你向张部长介绍一下?事情成功以后马上要改组领导班子,怎么样,我够不够朋友?”

韦俊感激地点点头:“到底怎么干,你快说,兄弟为你赴汤蹈火。”

我说:“你没听张部长说吗?搞一次演习。等后天高老头一回来,我们就向他请示,说要搞一次全连民兵演习,夜间紧急集合,然后把队伍拉出去,搞反空降、阵地战等等,搞它两个小时,从十点到十二点。连队重要岗位,像食堂、仓库,派人留守,全排宿舍留一个人值班。凡年纪大的,都照顾留下,他也留下,我估计高老头一定会同意。到那时,他十有八九要摸到王曼芳的小屋里去。我们想法从食堂到仓库拉一条线,装个暗话筒在那小房间里,在食堂里接个喇叭。我们在连里预先埋伏一些人,高老头一进小屋,马上发出信号,我们就把队伍拉回食堂,几百人坐在那里听隔壁戏,然后堵住门活捉,他要赖也赖不掉。”

“啊呀,”韦俊尖声叫了起来,“复兴兄,你真是中国的福尔摩斯啊!张部长都同意了?”

“他的话你不都听到了?”

“对对,两点指示,‘反正你们去干’……”韦俊一面点头晃脑,一面得意地拍拍自行车的坐垫。

我看他的样子,已下了改换门庭的决心,这时候还要给他加点码:“对张部长的话要全面了解,他最后一共是三句,句句有奥妙。‘不要老讲什么指示’,就是他对这件事没有作过什么指示,‘反正你们去干’,就让我们自己作主,‘一次演习嘛’就是说他只知道我们要搞的是一次民兵演习,其他一概不知道,你仔细辨辨味道。”

韦俊一听,眉头皱了起来,沉吟了好一阵,又露出了笑容:“张部长当然那么说,这就叫领导艺术,不像我们小兄弟说话直来直去,领导说话总要拖个尾巴,到时候可以推卸责任。”

我说:“这我知道。我真后悔自己喜欢卖弄小聪明,让张部长出点子多好,我只要照着办就好了,一点风险也没有。现在这样,要是事情弄糟了,我不成了替罪羊。”

韦俊“嘿嘿”笑了起来:“复兴兄,怪不得你把我拖进去,你是想叫我陪斗?”

我连忙分辩说:“不,不,这倒不是这个意思……刚才我还很高兴,现在仔细考虑有点后怕。”

“你啊,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韦俊终于对我摆出了一副世态学教授的架势,我知道他一定对那个大胆的计划、对我的外清内浊深信不疑了,“常言道拚死吃河豚,大丈夫办事,还能不冒一点风险?就是你完全照张部长的意思干,坏了事要你做替罪羊你还得做替罪羊。你主动献计献策,领导对你印象深刻,事情成功以后说不定破格提拔你一下。这一回,有张部长在背后撑腰,十成里至少有了七成的把握,你还怕什么呢?只要你高升以后别忘了拉兄弟一把就是了。”

“你也说得太稳了,”我忧心忡忡地说,“这个行动规模很大,又要架线,又要派人埋伏,万一走漏了消息可不得了,张部长刚才也再三强调这一点。”

“复兴兄,这你放心,”韦俊差点儿没往胸脯上拍一下,“只要你信得过我,就把架线、埋伏这些事都交给我来安排,保证高老头蒙在被子里,稀里糊涂。”

“你的治保组可靠不可靠,高老头还是对他们挺好的。”

“决不会出一个奸细,我可以担保。老实说,治保组为高老头卖力,还不因为他是第一把手。我们是跟革命路线的,不是跟哪个人的,这点兄弟们还是很明白的。大家也知道高老头在连里专横拔扈,不得人心,有的时候得罪人,也是服从命令听指挥。……”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简直像开批判会了。我不得不打断他:“我们快回去吧,老唐还在等着呢,晚上你找几个可靠的,我们到连部开个会。”

我到老唐家还车子,老唐正巧不在,这很合我意。这种戏剧性的计划,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免得大家都很被动。

晚上,我在排里挑了老三等几个可靠的干将,也叫了朱谦舟和王曼芳,韦俊也挑选了五六个亲信,一起到连部开了一个会。事先,我同老三和朱谦舟打了招呼,会上,我以民兵副连长、演习总指挥的身份,一本正经地向大家传达了场党委的指示精神,韦俊以副总指挥的身份作了补充,他的几个亲信果然都与他一样,死心塌地地紧跟革命路线,誓与反革命两面派、破坏上山下乡的罪犯高老头斗争到底。

到了这时候.我真是捏了鸡毛当令箭,骑虎难下了。


我想不到琼英会打破我这天才的计划。

“你发疯了?”当我在次日中午,到她的小方桌旁去就餐时,她把持住了我的筷子,低声地然而气势汹汹地质问我。

“嘿嘿,怎么了?”我问。

“你的神经真是搭错了。你不要自以为高明,保密工作做得好,全连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你的‘演习’了!”

我心头“咚”的一下。

“今天上午,已经有好几个女生来向我打听,刚才买饭时碰见政宣组的小姚,她也有意在我面前说了几句高老头的坏话。复兴,我真为你害怕,这个跟头可跌不得啊!”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了,我还第一次看到她表现出这样的柔弱,像一只受了伤的兔子,我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但此刻我自己的怀里仿佛长满了刺刺拉拉的荆棘。眼下,去追查消息是怎么漏出去的,已经无济于事。这种消息的传播,比流行性感冒的传染还快。要不了到明天,真可以达到全连家喻户晓、老幼皆知的程度。唯一的办法,就是取消这次“演习”,但是取消了“演习”,就是取消了仅有的反击的机会,韦俊立刻会“体面”地改变立场,转过来揭发我们这些“两面派”与“破坏上山下乡分子”,我们只有束手待毙。与其这样,还不如铤而走险,但前途更加充满了危险。“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不,这种遗憾对现在的我来说,还是一种幸运,他毕竟还能以英雄自居。我是一个倒霉的将军,将去从事一场自己知道十有八九要失败的战争,有点像霸王别姬,还得唱几句“力拔山兮气盖世”,安慰安慰我那亲爱的。既然霸王也名垂千古,我也不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于是,我以二十四分的镇定对琼英说:“你怕什么?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群众这种反应,正说明我们这一行动深得人心,反正我们是没有退路了……”我怕再说下去,麒麟皮下要露马脚,就赶紧煞了车。

琼英把筷子给了我,这餐饭,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据说吃饭不说话是合乎卫生的习惯,不知怎的,我这一讲卫生,吃下去的东西就特别不容易消化。

傍晚,我收工回来,琼英见了我劈头就说:“马上到老唐家去一次。”

我一听她的腔调就知道事情不妙,忙问:“是你去跟老唐说的?”

琼英对我点点头,我真火了:“你们怎么就喜欢跟我找麻烦?找老唐什么用?现在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老唐没有如来佛的法宝。你要害怕,趁早准备批判我的稿子。”

我在火里,她倒又进水里。她绞了一块冷毛巾给我,又替我把衬衫的领子翻翻好,柔声地说:“到老唐那里不能发火。”

老唐还是背靠壁,屈腿坐在一条长凳上,还是咬着那个烟斗。他指了指让我坐在他对面,又“叭嗒、叭嗒”紧抽了一阵,才取下烟斗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跟我来商量商量。”

我只得从王曼芳来报信说起,把前后经过详详细细、老老实实地叙述了一遍,那“叭嗒、叭嗒”的声音,给我的话增添了一种沉闷与紧迫的感觉。

老唐听我说完,又埋着脑袋吸了一阵,吸得烟斗里没了一点火星,才说:“你们年轻人胆也忒大了。”

“我这也是逼上梁山。”

“你们现在是踏上社会了,不像在学校里,不能闹着玩了。”

“是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样干是不行的。”

“不这样干也不行。”

“我不能眼看你们往泥潭里跳。假传圣旨,拆穿了还了得,篡党夺权,现行反革命,你只有几岁?”

“老唐,您不要过问这件事吧。我从心底里感激您,所以也不想连累您。一切后果我都考虑过了,现在只有拚一下也许还有生路,我相信全连的群众在心里都是支持我的。”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像做戏一样,他就一定会上你的圈套?不要说事先会有人向他通风报信,即使他都不知道,他就一定会在这天晚上摸到仓库里去?这种巧事,书上写写,看看解解闷,你真的这样去干?”

面对这长者的有力的质疑,我只能请出诸葛亮来帮忙:“我下定决心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老唐跳下凳子,在屋里兜起圈子来,一圈一圈,老唐忽然说:“你为什么非盯住王曼芳的事情想,他这个人意识形态问题这么严重,别的地方不会没有表现,为什么不能绕个圈子呢?”

被他这一提,我脑子里觉得豁然一亮,是呀,为什么不能从别的事上想想呢?但是,我一时又想不起有哪件事可以上纲上线。像晚点名、大搜检,尽管全连的人无不痛恨,却是属于丰功伟绩的。

“一时想不出就慢慢想,”老唐说,“这种‘演习’千万搞不得。”

我十分之六地接受了他的意见,但是,我现在是借张部长的名义,一旦取消,韦俊会怎么想?这家伙是两手端着屁股,随时准备掉换板凳的。

老唐听了我的忧虑,把烟斗磕了又磕,最后花了好大的力气说:“我去找他谈!……你放心去吧,再动动脑筋。”

离开老唐时,我真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找韦俊谈话,就像吹笛子叫眼镜蛇起舞,是以生命作本钱的。

我刚吃罢晚饭,韦俊就急匆匆地跑来找我。他把我拉到一边说:“老唐叫你马上就去。”

“什么事?”

“唉,不知哪个小子去告诉他,说整个‘演习’是我策划的,他刚才把我叫去结结实实洲了一顿。后来我说这是你向张部长汇报过的,张部长批准的,他叫我来找你。老头子意思是根本反对这种办法,认为太冒险,你事先没有向他汇报?”

“我知道他胆子小,所以不告诉他。”

“他现在火气大得不得了,你要当心一点。真是,叫我吃了冤枉官司。他坚持反对怎么办?”

“照干,我们听张部长的。”

对老唐这一手,我不由得暗暗佩服。

一进老唐的屋,他就以罕见的火气,朝我轰轰轰发了一通。老头子难为他演得这么像,我当然密切配合,毫不畏惧地把张部长抬了出来。听到“领导指示”,老唐的口气就软了下来,但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我们坚持要搞“演习”,他就要直接上场部去找张部长。我立即表示愿意考虑他的意见,但强调必须抓紧时机,迅速解决高老头的问题,不然夜长梦多,反会坏事。韦俊也积极地附和我的意见,他被老唐训了一顿,觉得自己在矛盾的漩涡中卷得太深,再要反戈一击不无困难,况且做迷途知返的羔羊到底不及嫉恶如仇的警犬来得光荣、实惠。老唐见我们俩态度如此坚决,才提出了“绕个圈子”的战略原则。我刚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旁韦俊已经尖叫起来:

“对,好办法,我有了!”

看他像中了头彩似的满脸放光,老唐与我倒真有点迷惑了,我们两个在串戏,难道他也事先作了准备?

韦俊继续兴奋地说:“上次全连抄书,内中一本最最黄色的小说,就是《红与黑》,这本书我特地挑出来锁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后来不见了,后来我在高老头的床上看到过这本书,你们说,这不是十分严重的意识形态的阶级斗争吗?”

老唐一听,犹豫不决,对我瞧瞧。我乍一听,也大失所望,《红与黑》算什么黄色书呢?但我立刻意识到,韦俊说的,是当今的正统观点;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是正常的斗争哲学。对高老头这种人,不用这种办法,又能用什么办法呢?因人制宜,牛吃青草狗吃屎,正好!于是,我对韦俊的动议大加赞助,老唐看我这种态度,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同意以此为突破口,我们立即商量了一个办法。

韦俊在关键时刻立了一大功,用《红与黑》打倒高老头,有意思极了。


翌日下午,我们排三点钟就收了工,专候高老头回来。四点半,高老头回来了。韦俊守在连部办公室里,看高老头骑车从门口经过,立刻喊着冲出来,高书记长、高书记短地和他热乎了一阵,然后问:“晚上要不要开连队干部会?”高老头回答说:“老样子。”高老头有个雷打不动的规则,每次出外学习回来,当晚就开连队干部会,传达精神,以示雷厉风行。韦俊得了指示,立即到处去通知,他是连队干部的“扩大”对象,有点像候补委员的味道,因此历来通知开会、准备会场等特别起劲,今天一点儿显不出有什么异样,高老头当然也无从疑心。

高老头经过连队仓库时,看到王曼芳与两个男青年在一起整理打场。这是我们有意安排好的,这两个人一直要陪到王曼芳吃晚饭。晚饭以后,王曼芳就可以到随便哪个女寝室里去闲泡了。高老头经过时打了一下车铃,王曼芳抬头对他嫣然一笑,轻轻叫了声高书记,为了与高老头照面时笑得自然、可爱,她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上午,结果这一笑仍然不太自然,但高老头已经十分满意了。

从这时起到晚上开会前,是一段最危险的时间,随时会有人去向高老头告密。但是,据各监视哨报告,居然没有一个人去向高老头效忠,高老头也真不容易。

好不容易熬到了七点,连部办公室里一百支光灯泡大放光华,连队干部会正式开始了。

高老头先传达了场部学习班的精神,要以批修整风为纲,狠抓阶级斗争。接着,他要大家议议连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韦俊抓住这个时机,立刻发言:“我们连的阶级斗争现在十分严重。我认为,特别是我们连评上先进连队以后,思想上有所放松,尤其是我,觉得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是残酷的阶级斗争事实向我敲响了警钟,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松一松,敌人攻一攻,所以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

高老头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就像抽“飞马牌”烟的对抽八分钱一包“生产牌”的表示鄙夷一样,打断说:“你扼要些说,到底有些什么事情?”

“有,我马上要说了,”韦俊不易察觉地一笑,“连里发生了一起非常严重的反革命事件。”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每个人的脖子不约而同地伸直了。我与老唐只得陪着大家受罪,保持着那种僵硬的姿势。

“上次连队抄书,其中一本最最黄色的小说,就是《红与黑》,我特意把它与其他书分开。一共挑出十二本这种防扩散的书,我把它们锁在办公桌的抽屉里。这次场部通知,要把所有抄来的书上交,我一查,别的书都在,就是这本书不见了。你们看,这件事严重不严重?”

有人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有几条像橡皮筋那样绷紧的脖子在松下来了,我连忙说:“你不要大惊小怪,这书也许谁借去看了。”

韦俊微微一愣,马上领会过来,说:“这书怎么能借?这是防扩散的,是比砒霜还要毒的东西,只有灵魂极端肮脏的人才会要看这种书。谁敢来问我借?我也决不会去借给别人。抽屉一共只有三把钥匙,我一把,老唐一把,高书记一把,我发誓决没有借给别人,我想老唐、高书记也不会借出去的。”

老唐这时立刻跳了起来:“你瞎话什么?我会拿书去借给别人?我这把钥匙早就不要了,这种害人书放在抽屉里干什么?弄都弄不清。”

老唐一跳,高老头不得不开口说:“你自己先想想清楚,不要瞎怀疑。”

韦俊说:“我决没有拿过这本书,我拿过这本书,查出来,随便拿我怎么处理。”

高老头说:“我没有说你拿了,我说你仔细回忆一下,再找一找,会不会放回麻袋里了,或者放在别的什么地方?”

“不,我都查过了,肯定没有。”

我插上去说:“韦俊,这件事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本书丢了可不得了。这本书不但黄色,而且反动,姚文元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写文章批判这本书了,这是双料的毒草。要是真的失窃,确实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严重的阶级斗争。”

我注意到高老头听了我这句话,脸上掠过一道阴影,随即又恢复了原样,我心里一阵得意。

韦俊说:“所以我非常着急,希望连队立即组织调查。”

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书不见的?”

韦俊说:“昨天上午。不过这十二本书一直叠在一起放在抽屉里,《红与黑》摆在下面,以前一直不注意,所以到底什么时候丢的说不准。”

“那么从抄书到现在,连部办公室是否发现被人撬开过门窗?抽屉锁有没有换过?钥匙有没有失落过?铰链有没有被撬过?”

“都没有。”

“那就奇怪了,这书怎么会生翅膀从抽屉里飞出去呢?”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自己作案,自己报案呢?”韦俊目光炯炯地盯住我,装得像极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笑了笑,“我只是帮你分析分析。”

“我有这个意思,”韦俊说,“这话倒要讲讲清楚,反正抽屉钥匙只有我们三个人有,我嫌疑最大,那就请大家先到我宿舍里,把我的箱子什么打开抄一抄,以后还可以在我周围的知情人当中调查一下,我有没有把书借出去,转移出去,这样好不好?省得疑心生暗鬼,我有口说不清。”

老唐听到这里又跳了起来:“好,要抄家对不对?那就先到我家里去抄,我翻箱倒柜尽你们抄,抄出来我唐平富宁愿开除党籍。”

高老头连忙出来打圆场:“老唐,你不要生气,怎么贸贸然可以抄家呢?”

“不,老高,”唐平富站了起来,“今夜我一定要让你们抄,而且一定要今夜就抄,否则隔一夜话更讲不清楚。老高,你也不要客气,三把钥匙,我们大家有份,你也打开门让大家抄一抄。反正上次抄书的革命行动,你也带头先从你草屋里抄起。那么今夜我们再带带头,否则我夜里是睏不着觉的。严重的阶级斗争,我年纪大了,吓不起的。”

高老头被老唐提到那次抄书时他装模作样的举动,尴尬着脸一时不能再开口。其他几个不明真相的干部,到这时开始暗暗交换起眼色来。他们也许还以为高老头指使韦俊跳出来攻唐平富,所以唐平富才会发那么大的火。要真是这样,高老头恐怕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吃了冤枉官司。

韦俊在一旁看着,当然不能冷场,他立刻大呼小嚷地说:“对,抄,现在马上就抄,先抄我的。不过话说在头里,我们三个抄下来没有,就要抄有这办公室大门钥匙的人,因为要撬开一只抽屉,再弄得毫无痕迹,毕竟比多撬一道门容易。抄一抄,大家放心,复兴,你同意不同意?”

我笑了笑说:“我同意。”其他几人也纷纷表示同意。韦俊就催着说:“那就快走!”高老头说:“你急什么,会刚开到了一半……”韦俊说:“不抄好不定心,抄完了回来再开。”老唐说:“对,走走走。”说着气呼呼带头出了门。大家一齐跟了出来,高老头也只得随了大流。

一行人先到韦俊的宿舍,再到老唐家,当然一无所获。从老唐家出来,高老头说:“那接下来挨到我了?”没有人表示异议,高老头只得带着大家往高公馆而去。

黑洞洞的茅屋与泡桐树,像一只触礁的沉船,给人一种凄冷、阴森的感觉。高老头谈笑自若,我忽然一阵心悸,《红与黑》早被他借出了怎么办?

门开了,我跨进屋子时,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韦俊按我们预先计划的,表演得十分出色。使出那种女性般的魅力,撒娇似地嚷着要高老头发烟。他一边说,一边挨到床边,猛地将帐子掀开,大半个身子扑到了草席上。我的心猛地蹿上来顶住了嗓子眼。韦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包“牡丹牌”,脸上嬉皮笑脸的,居然没有半丝慌张与失望的表情。再看高老头,脸上已经现出了明显的不快。等韦俊向众人散完了一圈烟,也抽出一枝来递给他时,他瓮声瓮气地说:“还拖什么,要抄就快抄!”

韦俊表现出牛皮糖似的涵养功夫:“高书记的家要抄什么?你还是拿点好吃的东西出来慰劳慰劳大家。”说完,他就直奔灶台。

高老头的嘴惊愕地张了开来,拿在手中的烟,戳到了下唇上,好不容易才送进嘴里,又紧紧咬着忘了去点燃。几乎同时,韦俊在那边叫了起来:“啊呀,这是什么?”接着,他捧着一厚本《红与黑》颠颠地跑了过来。高老头两眼闪过一道凶光,把整根儿烟往地上“呸”地一吐,抢上两步,恶狠狠地问:“怎么?这书是从哪儿来的?”

韦俊到这个时候,再也不吃这一套,脸儿一翻,顿时像换了个人,“嘿嘿”冷笑一声说:“别急,这书页还折着角呢。嘿,上面还有个大拇指的酱油迹印,大家来看看,”他把书翻开,高高扬起,“一边吃饭一边看,真有味道,只要一查手印就可以查出来了。”

“噢。”高老头拖长音叫了起来,面上露出了抽搐似的笑容,“我想起来了。我这个人的记性……那时准备要批《红与黑》,我拿回来翻翻,简直看不下去,就丢在灶头上,我也忘了……”

“批判?”韦俊拿腔拿调地问,“那这是什么呢?这也是为了批判?”

说着,他从书中抽出一张画片来。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不知是从哪本画报上剪下来的。裸体的维纳斯美神踏着蔚蓝色的海波,降临人世。这位佛罗伦萨画派大师的千古名作,现在理所当然地成了典型的淫画。高老头对着一丝不挂、微露羞赧的笑容的维纳斯,痛苦得扭弯了脸:“不,我不知道。”

“你先别急着否认,”韦俊已完全把高老头当作了一个审查对象,“这上面也有个酱油指纹。”

“呣?这是夹在书里带出来的。”

“不对,”韦俊说,“像这样的画一共有十七张,是从一排女宿舍里抄出来的,也属于防扩散材料,我把它们都集中放在一只档案袋里,锁在抽屉里的。为什么单单这一张会夹在书里呢?”

高老头愣了半晌,猛地一拍桌子:“你这是跟谁说话?你要干什么?”

高老头虎威犹在,他这一咆哮,把围上来看热闹的几个人,都吓得倒退了三步。

韦俊此时显得格外地坚定,面不改色心不跳,说:“你用不着来这一套,还有呢。”说完,他把《红与黑》往我手中一塞,又奔到灶边,从墙角里找出一只破脸盆,两只手端着,沉甸甸的,跑到高老头面前,往方桌上重重地一搡。大家也顾不得高老头发威不发威,一齐凑上来看,原来是半脸盆皮色黄里带黑,湿漉漉带着股刺鼻怪味的稻谷,稻谷上面还放着一只深棕色的玻璃瓶.上面贴着画了骷髅的商标。

韦俊微微喘着气说:“我问你,这拌农药的稻谷是派什么用场的?是不是药野鸭子的?”

高老头在桌边的方凳上坐了下来,白了韦俊一眼,半声也不吭。

“你在大会上三令五申不许用农药拌稻谷药野鸭子,说从仓库偷农药是严重的阶级斗争,说老牛吃了撒在田埂上的稻谷会死的,谁药野鸭子就要进学习班,你自己呢?你这不是知法犯法吗?”

“我这是充公来的。”高老头说。

“充公谁的?”

“我忘了。”

“充公谁的你也会忘记?”

“不是忘记,我忘了追查了。这是几天前我四点钟起来看放水,跑到灌渠上正好看到一个黑影,我喊了一声,他逃走了,留下这一脸盆东西,我就端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送连队仓库要端回家?”

“那时才几点?后来我忘了送到连队仓库里去。”

“嘿嘿,忘了,你的记性怎么一下子这么坏了?”

“我不许你这样对我说话,”高老头又咆哮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来审问我?”

韦俊冷冷一笑,更逼近一步:“我当然有资格,对危害革命利益的行为,每个人都有资格站出来斗争。我不但有资格问你,我还有资格提醒你,你不要把日子也忘记了,现在还不是药野鸭子的季节,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在灌渠上看到什么黑影,这半盆东西还是你去年用剩下来的。”

高老头像中了一枪似的,身子一晃,然后又坐正了,保持住严峻的缄默。

韦俊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转身又到灶边去,接着像变戏法似的又端出一脸盆东西来。

“这是什么?”大家围上来一瞧,脸盆里满是剥了皮的青蛙。“这是哪儿来的?”我也觉得奇怪,怎么高老头回来才几个钟点,就提了这么些青蛙,又都活剥了皮。我没想到这是韦俊指使两个治保组员送的礼,一条栽赃计。

“是不是也是充公来的?告诉你,畚箕里还有你刚吃下的田鸡骨头呢。你都是知法犯法,两面三刀。在会上说捉田鸡是捕益虫,还要踏坏稻田,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新动向,暗地里拚命地捉,提了这么多,这你还赖得掉?”

高老头蓦地站了起来,两眼向四周的人扫了一圈,最后落到老唐的脸上,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事先串联好了有意识要搞我?呣?!”

老唐被这粗重的鼻息熏得有些吃不住,两眼垂下,喉咙里咕噜咕噜的,说:“这个事情嘛,也不能说有意识……”

韦俊从旁插进来说:“什么有意识无意识?你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把严肃的阶级斗争变成个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老实告诉你,场党委早就对你的问题掌握了,你的问题相当严重,这次是场党委下的决心……”

我屏住了气。想不到韦俊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场党委抬出来。高老头毕竟是老奸巨猾,在场党委里还挂着个名,他要是识穿了什么漏洞怎么办?

几乎同时,高老头的两眼全部瞪出,对着韦俊咬牙切齿地看了约莫八九秒钟,突然,像戳了个洞的皮球似的,脸部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下来,皱纹漫开来,面色由黄转灰,如同兜头罩上了一口网。腿弯里一软,身子像卸下的粮包似的,重重地落在方凳上。

他信了!我心中一阵狂喜。是的,他信的,他非信不可!他谅韦俊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如果没有场党委撑腰,敢这么对他指手划脚。他一向利用权势,为所欲为,那么,对一个更大的权力中心,内心又怎会不怀着一种盲目的恐惧?空城计吓不倒笨蛋,却能吓退司马懿。在羔羊面前他是老虎,在老虎面前他是羔羊,这就是高老头。我到这时才真正把你看透了!

要趁热打铁。我踏上两步,用右手在他肩头拍了拍:“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人证物证都在,你要狡辩也没有用了。你的问题要大得多,根本不止这三件,但这三件证据,每一件都足够暴露你的丑恶灵魂了。现在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你是主动坦白,还是等别人来揭发?”

还是沉默,但已没有了刚才那种火气。

“老高啊,”老唐接上来说,“你的错误是蛮严重的,我们也觉得蛮触目惊心的,看到一个同志犯错误心里也蛮难过的,你还是争取主动好。”

沉默。

“哼,你不是经常说,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吗?”韦俊悠悠地说,“我们也不会不奉陪到底的。”

沉默。

这时,《东方红》的乐曲声响起来了,八点,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开始了。一个小时以后,就要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就要吹哨晚点名了。我对老唐看了一眼,他向我点点头,我就按原定计划,宣布说:“今天晚点名的时候,你必须向全连职工作出检查。”

“我不检查。”高老头又蛮横起来,“谁给你这个权利?”

“场党委的指示。”

“我去找场党委。”

“你现在没有这个权利。”我说。

“哼!”

“你到底检查不检查?”

沉默,白眼。

“你不检查也可以,那就我们替你说。”我回头对韦俊说,“你去找两个治保组的人来,你们负责监督他写检查。”

韦俊答应一声就出了门,一转眼带着两个治保组员进来了。我又发动其他几位连队干部帮着一起把罪证拿走。临出门时,我又以行动总指挥的口吻对高老头说:“你好好想一想。”

我们一行默默地走着,谁也不瞧谁。走到水泥打场的尽头,忽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狼嚎似的哭声。我们都住了脚。高老头在哭!我像四川人吃了尖辣椒一样的痛快。我们大家都不由得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几乎同时笑了出来。“罪有应得!”有人轻声地咕噜了一句。“活该!”我高声地说。“活该!活该!”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声音又化为一片更粲然的笑。

“曜——”唯有这晚上的哨声是悦耳的。

人们争先恐后向食堂门前的空地上拥来,比往常更要快。我看了一下,连一个“消防队员”也没有。

韦俊口衔哨子,站在高老头本来站的位置上,神气一点也不亚于他。立正、向右看齐、报数,只是各排长自动省去了出列报告的仪式,韦俊也不便强求。他清了清嗓子,说:

“同志们,战友们,我们连队出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身为连队指导员的高举,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进攻面前……”

这时,老三突然拍了一下响亮的巴掌,这就像发动总攻的一颗信号弹,顿时,人群中卷起一股掌声的旋风。“哗——”掌声铺天盖地,像森林中一片冲天的大火,洋面上一场凶猛的海啸。

韦俊的话被掌声吞没了,他对着人群直摆手,人们对着他直喊:“让他自己讲!”“叫他出来!”“滚出来!”“出来……

韦俊跑到我身边问:“怎么办?”我说:“叫他出来。”他返身奔进食堂里去带高老头。队形散了,人群成扇形向食堂门口拥过来,掌声越来越猛烈。

高老头终于在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从门廊的暗影里,踏到五百支光的黄晕下,像个名演员出来谢幕。一小时不见,他好像老了二十岁,步履蹒跚,神志萎顿,脑袋向前探出,脸色纸灰一般,瘦骨嶙峋的身子在嗦嗦发抖,真像一株强风中的芦苇。

“哗,哗,哗”,掌声出现了节奏,一浪盖过一浪,许多人拍红了巴掌还嫌不过瘾,使劲地跺着两只脚,像跳那时盛行的舞蹈《亚非拉……》似的。

高老头眨巴着眼,像头落在陷阱里的野兽,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家,最后,他垂下眼睑,望着人影婆娑的地面。

那天晚上,我们宣布高老头停职检查,并成立专案组,由韦俊担任组长。第二天,韦俊在连部办公室开张办公,来揭发高老头的人像买什么热门货似的排起了队,只一天,就整理出了一满本的材料。高老头被保护起来,随时有两个治保组员跟着,不得跟任何人接触。到晚上,他总算也交出了两张报告纸的检查。材料和检查送到了场部,党委迫于无奈,把高老头调到场里,让他住在招待所里听候发落,后来又宣布派他到人称农场“西伯利亚”的新建三连去当副连长。但场党委对我们假借名义,先斩后奏,也很不满,据说把唐平富找去训了一顿,但这事只有传闻,并未能核实。老唐依然当他的连长,不过我的民兵副连长的正式任命,从此是泥牛入海无消息。韦俊当然还是个候补连队干部,就是王曼芳从连队保管员降到了炊事员。

那年冬天,果然开始了崇明农场第一次大规模的上调,不知是反高有功,还是捣蛋出了名,反正我、朱谦舟、林三民、王曼芳、琼英、韦俊,成了当然的上调对象,领导和群众两方面都没有意见。

事情结束以后,我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也顾不得通信自由不自由,写信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母大人”,当然用了不少革命的词藻。

很快就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信中说:

“他不是被别人打倒的,他是自己打倒了自己。‘打倒’这个口号已盛行了几年,实践越来越清楚地表明,一个人别人无论怎么想打倒他,实际是打不倒的。我们家乡有句俗话:‘自作孽不可活,江河里不死沟浜里死’,真是精辟得很。”

“无论怎么说,你们采用的方法,不是正大光明的。当然,在特定的条件下,也唯有用特殊的手段,才能战胜邪恶,不能拘泥,更不能苛责。但偶一用之可也,如由此而得出结论,以为权术万能,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这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儿当切记,切戒!”

“我们读信最感动的地方,就是那如雷般的掌声。这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我们的心也为之跃然。这是人民的意志,也是对他精神的摧毁性的一击,望你永远记取这一点。”

我还敢沾沾自喜吗?既然在我爷爷的爷爷出生前,家乡的人民中就流传着这样的格言。

从此,哨音与掌声就同时录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我想起那刺耳的哨音,我就想起了那汹涌澎湃的掌声。

近来我偶然想到,高老头会不会把这一切说成是“四人帮”对他的迫害,要求平反昭雪呢?这完全有可能。但是,他如果以为那表达人民意愿的掌声也能翻案,那他是真正的“老”了。

哨音——掌声,我终生难忘的一段历史。 oHbfWRw1w9P8xENx8x4hY7WfPWtY/NCbJ4QGtcs0Keb11gffYlzzO5sXAcOweh4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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