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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门诊与魔鬼

“杭州市人与自然科学研究开发中心心理健康服务部由此进!”

乘四路公共汽车到花港观鱼下车,向前再行约莫五六百米,在一条不为人注意的僻静的路口,矗着这么一块两公尺见方的新漆的大木牌。白底蓝字,下边还附有英文,足见这服务部是有国际性的。不过也许是因为它刚开张不久,故而在那块木牌下还放着一张姜黄色的课桌,铺着一块赭红色的平绒作台布;桌上放着一只夏普牌四喇叭便携式收录机,播放着施特劳斯的圆舞曲。音量不大,欢快的旋律在软软的江南春日的和风中,平添了不少妩媚温柔的丰韵,仿佛那圆舞曲之王就是从眼前这片如烟葱茏、柔曼多姿的翠柳中获得灵感的。在音乐与风景构成的心旷神怡的气氛中,你会觉得贴在赭红平绒向外垂下一面上的几行广告语言,也特别地富有魅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理科学能使你的惶惑、烦恼烟消云散”。课桌两旁,各放置一张克罗米折叠沙发椅,左边坐一位很斯文的中年男子,右边坐一位极可爱的妙龄女郎。男的佩一枚红底白字“杭州大学”校徽,女的佩一枚白底红字“浙江大学”校徽。在校徽旁他们都佩着一枚又像钻石又像心形的服务部证章。他们都笑容可掬地回答着好奇的路人的询问,也不时有人经他们指点,拐进那条道上去。

沿路朝前,约一里许,向右分出一条岔道,岔道口又竖着一块指示牌。同样白底蓝字,也有英文,只是规格小了许多。进岔道,两边便是壁立的小山。一边是土山,一边是石山。土山上密密层层的是几丈高的修篁茂竹,绿得发乌,叫人想到深深的海底。石山顶上是虬枝盘结的松柏榆杉,有几条涓涓细流沿着石缝流下来,隐没在苔藓斑驳的山脚下。山并不高,但因为路狭,故显得很陡峭、很深邃。除了正午炎阳当顶,其余时刻路上都被浓密的山影覆盖着,十分地幽远、静谧。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是不会令人生厌的,因此除非你时时看表,在意识中时间与路途都缩短了许多。

如同空中偶尔响起的几声不知名的鸟的啁啾,绿荫丛中忽然露出了一角小巧玲珑的现代化建筑。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两层楼,紧靠着一株大约有五六百年树龄的冠盖如云的银杏。两者结合得如此和谐,使人不禁猜想设计师便是依据着这棵银杏树来进行构思的。中国式的斜屋顶,但飞檐翘得低低的,仿佛被截去了角,有一种洞明世事、无为宽厚的古朴美。墙是用宝蓝与墨绿两种颜色的瓷砖,贴成随心所欲的不规则图案,在沉静的情调中闪烁着机智与幽默的光彩。对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磴小路,是两扇茶色的玻璃大门。门旁一块锃亮的铜牌,上面的二十二个字的全名,乃用遒劲的隶书题写,再没有英文。

玻璃门用光电控制,人到跟前会自动地缓缓开启。进门向左是一道楼梯,梯脚下有个服务台。向右是一个宽敞的客厅。客厅布置得十分雅致。靠门的那边放着几张单人或三人的皮沙发,靠窗的那边放着几张单人或三人的藤椅。放沙发的那边墙上挂着几幅油画,无论静物、风景、人物,都是色调柔和,姿态宁静,凝固着一种幸福的安详。放藤椅的那边墙上挂着几帧国画,无论山水、花卉、鸟兽,都是工笔细绘,素墨淡彩,笼罩着一片哲理的悠远。玻璃门是偏左开的,故而服务台正对着门口。一进门,投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对活泼的明眸与浅浅的笑靥,然后你便听见一个悦耳的女声:“请那边坐,你要咖啡还是绿茶?”如果你急着要付款,她会笑着对你说:“不忙,进门后的一切费用都包括在咨询费里了,而咨询费是要当您满意地离开这里时才结算的。”“如果我不满意,真的能不付钱吗?”她听到这样的问话,会含笑地点点头。倘若你还要追问,她会说:“请放心,我们会使您满意的。”“你们就不怕蚀本吗?要是有人来这里捣蛋,白喝了咖啡,胡缠半天,结果……”“不,请放心,没有这点对人心的自信,怎么能开这个心理健康服务部呢?”

你到沙发或藤椅上就座以后,服务员立刻按照你的需要端来清咖绯或龙井绿茶。你若仔细留意一下,会发现服务员胸前除了服务部证章外,也佩着红底的或白底的校徽。随着饮料,她还递上一份表格请你填写。如果你没带笔,她马上递过一枝钢笔来,笔里灌的墨水是绿色的。你可以在填表的时候与服务员搭腔几句,但一般来者都不主动开口。表填完后,服务员将表收去,一会便给你送来标有号码的一块铜牌,像银行里取款时用的铜牌一样。她在你身旁静静地恭立片刻,假如你不发话,她就会低声关照一句:“您有什么需要请叫我,饮料可以添。”说完便悄悄地回服务台去。于是,你就开始等候,等候你受伤的心得到科学的按摩。

心理咨询一次收费十元,虽然言明先谈后付,并以来客满意为准,然而毕竟价格昂贵,况且在当前国民心中,这洋玩艺似乎还不及算命看相可靠,因此到这里来求教的人并不多。通常坐在大厅里等候的不过三五人。他们每人心头都揣着一个沉重的秘密。因此不要说彼此交谈,就是看也不朝别人脸上多看一眼。好像自己不瞧别人,别人便也不瞧自己,自己的心事就不会暴露。所以,在局外人看来,这候诊大厅里的空气是十分沉闷的,似夏天下雷雨前的氛围。但来候诊的人一般并不自觉。在他们的心中,经过一路的消散,又有此刻的沉淀,那烦躁苦闷已缓解了许多。他们对即将来临的咨询服务不由升起了一种近乎向往神明的祈望。他们对下楼来的“健康”者脸上的表情尤其敏感。看到别人在服务台前笑嘻嘻地付出十元钱,他们的心中也蓦地一阵轻松。一个深陷在矛盾痛苦中的人,往往也是最宽厚最慈善的。

“请你跟我来。”

“我?”

“是的,你是十七号吧?”

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姑娘从藤椅里站起身来,向散坐在沙发、藤椅里的其他三个人匆匆甩了一眼,目光有些迷惑。来唤她的服务员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没有错。我们这里并不按先后的次序,是有针对性地安排指导者。”没想到这句悄悄话竟像针螫一样,在她心头引起了一阵战栗,铜牌“啪”的一声落在银光闪闪的不锈钢盘里,盘里还放着一张纸——刚才她填写的表格。服务员端着钢盘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望着前面那蓬乌溜滴水的马尾辫一颠一颠,她心里一颤一颤的。这儿的人好像都有一眼看透人心事的特异功能,自己到这里来到底对不对呢?她忽然想转身逃走,但一股惯性推动着她的双脚机械地向前迈动。二楼是一条笔直的走廊。走廊一边是窗,一边是一道道紧闭着的门。尽管走廊的墙壁贴上了天蓝色为主调的墙布,她觉得还是摆脱不了医院那种冷漠的情调。到这一刻,她猛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已是个病人,而等待她的则是一种任人宰割的命运。她的脑袋里霎时间充满了可怕的形象:道听途说的、书里看到的、电影里出现过的,电椅、迷幻药、纱布把手脚捆在床上……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颧骨上呼呼发热。现在逃走是不可能了,一逃就会冲出几个男人来把自己的胳膊紧紧抓住。不过,这种昏乱的思维只是一刹那间的状态,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荒诞。自己是好端端地走来的,而精神病人都是被强行送进医院去的,所以这里不会把她当成精神病患者。决不会的!她想笑一下,哪怕苦笑一下,结果似乎没办到,脸上的肌肉变得很不听话,而腿上的肌肉又突然软得像被水泡糊了饼干。她就这样拖着腿到了一间屋子的门口,进门前她瞥了一眼,看清门上写着个“3”字。

一个男医生(她认定这是“医生”)站起来向她作了个表示欢迎的手势。服务员将盘子放在一张茶几上,就轻盈地退了出去。她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来,室内除了两张藤椅与一张茶几外再没有其他家具,除了墙上一幅画着红黄蓝白几何图形的油画外再没有任何装饰,这使她顿时安心了许多。医生展开那张表格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一会儿眉峰紧蹙,一会儿又泛出了淡淡的微笑。她感到奇怪,一张只有普通几个栏目的表格,怎么会使他产生读小说一般浓厚的兴趣?趁着他在看表格,她也打量起对面这个指导者来。年龄不过三十出头,额头上光滑得很,穿一套浅灰的西装,打一条藏青的领带,似乎要在亲切中显露权威,在青春里透出庄重。她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并不怎么好,觉得有点卖弄,有点靠不住,对这样的人剖露心曲似乎有些冤。她甚至闪出了恶作剧的念头,要在他话里找岔子。倘若惹得他发急发火则更好,自己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付钱离去。想到这里,她倒忽而有了笑的情绪,可惜这时她没有笑的理由。

医生放下了表格,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一下:“表上不是填了吗?”

“对的,是填了,不过这名字是假的。”

她差点叫出声来。

“你不要紧张,”他和蔼地笑了笑,“这一点也不神秘。我们这里是运用心理科学为你服务,不是搞算命看相那一套。一切都有科学的依据,我马上就会解释给你听的。在解释之前,我想先请你让我把我推测的关于你的情况都谈完,请你听听说得对不对。这样做不是为了加强你的惊奇,而是为了检验我们的实验理论的可靠性,所以希望请你给予配合,不要有意掩饰或夸大,否则咨询的效果就会受到影响。”

“你的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家境也不算太好,但你在家中不是独生女儿,就是最小的,再加上你比较聪明,所以受到特别的宠爱,养成了一种任性的脾气。不过这种任性在外表上很少流露,就一般给人的印象来说,你通常是被认为比较老实安分的,甚至有些拘谨。其实你的内心却喜欢自作主张,甚至爱冒点儿险。可你不是很坚强的,不是比较有韧性的,干脆说,你有点脆弱。你在恋爱方面不会很顺利,一般可以说你今天就是为着失恋而来的,虽然你填的咨询项目是‘人生的意义’。同时,你对孩子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说到这里,她在藤椅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以至椅腿发出了吱吱的叫声。她的面容变得惨白,左手不自觉地抬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眼睫垂下,不敢抬起。医生看到这情形,立刻按了一下茶几上的按钮。原来茶几是靠墙固定的,大理石纹的桌面其实是条塑料传送带。按下按钮,墙上开启一个小洞,传送带悄然无声地送出一杯碧清的龙井茶来。

“你请喝口茶,我马上向你解释。”

她端起杯子,求饶似地向男医生匆匆瞥了一眼。

“你不要紧张。对心理科学的准确性表示这样的惊讶的,也不是你一个。其实说穿了平常得很。拿名字来说,你如果注意到我们设计的表格,就很容易想通。通常表格都把名字放在第一栏,而我们有意把出生年月、性别、民族、职业等一般不需要隐瞒的项目放在前面。你在填写这些栏目时笔划很流畅,而到名字这一栏里,姓以后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停顿,名字的笔划也显得拘谨和生硬,这就露了馅。这里要说明一下,我们并不需要知道你的真名,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对来咨询者有所了解。隐瞒姓名,或者出于性格的谨慎,或者出于心中所怀秘密的重要性。从你书写笔迹来看,你应该属于后者。你心中的秘密是什么呢?我刚才分析了你的性格,这都是从你的笔迹上看出来的。从你的字来看,基本上没有书法的基础,就是说你没有用心地练过字,也没有人很好地指导你练过字;但你的字很端正,很秀气,学的是仿宋体,能够写得这么秀气不易;这说明你很聪明,而你父母的文化程度不会很高。你在写‘门’‘口’‘月’等这些部首时喜欢在右上角出个角,这是男孩子的写法,说明你内心喜欢自作主张,有点爱冒险。不过并不是每个这样的部首都那么写,但即使不这样写,这个角也总是朝上翘,说明有人(或者是老师、或者是父母)向你指出过这样写不好看,你也知道不好看,却不情愿改过来。这暴露了你的任性。任性的女孩子一般不是独生女儿就是最小的,做大姐的女孩子通常都过早地练习当母亲,耐心磨灭了任性。你的脆弱是从竖笔中显示出来的。关键的一竖,像在‘中’‘干’这样的字里,你往往写得不够有力,缺乏信心。从心理学来分析,你一定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笔难写,也想把它写好,但你对克服困难没有足够的力度。任性加上内在的怯懦,就合成了‘脆弱’。像你这样性格的人,又是这样的年龄,对男性的要求一定是偏于苛刻的。因为你要找的是一个既能满足你的任性又能满足你的依赖性的终身伴侣,这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所以我推断你是为了恋爱的痛苦而来的。而你踏进这里的神态为我的推论提出了有力的佐证。你的一些细微的举动,服务员都记在那张表上了,这也是为了咨询服务作参考的。‘要求调换绿色墨水’,一般对我们这里用绿墨水表示奇怪;有的无动于衷,那说明他感情已经麻木;而明确表示厌恶的,通常是在恋爱方面遭到挫折。你走到沙发跟前,又走去选择了藤椅,这说明你内心不是怀有自卑感,就是潜意识在指导你端坐时保持女性的体态美,而这两者往往可以统一在有前面所说遭遇的姑娘身上。‘在选择咖啡时有些犹疑’,这从侧面反映你的家境不很优裕,其实一杯咖啡并不比一杯茶贵。你坐下后目光就始终盯着拉斐尔的圣母像,目光里流露出怨艾的神情,这说明……”

“我服了!医生,你说的都对,但你真能帮助我吗?”

“我们试试看吧。听到你说我分析准确,我很高兴。像笔迹学,这在我国还是一门很年轻的学科。国外的笔迹学很流行。但美国、西欧都是写的拉丁字母;就是日本文字中也有许多片假名符号,况且中日两国的民族心理毕竟有许多不同。我们是参照日本的笔迹学,吸取欧美的合理成分,在我国书法理论基础上创立起来的。目前还是草创阶段,你是实验成功的一例,我向你表示感谢。”

她觉得这医生有些饶舌,忍不住打断说:“医生,怎么对我进行治疗呢?”

“治疗?不,你需要的不是治疗,而是帮助。你的心理没有异常,所以不需要治疗。你需要的是对正常人的心理疏导,根据你的性格,我们决定采用第二套方案。请你等一下。”

医生说着离开座位,向门外走去。门关上了。她端起杯子来喝了几口,觉得这股淡淡的清香很好闻。说来奇怪,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心头似已宽松了许多。特别是医生说她不需要治疗的这几句话,起到了奇异的安抚作用。她竟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她毕竟是累坏了。

“咝——咝——”这声音很轻,像有只小小的肉手在她心口上搔痒痒;接着,眼前荡漾起一片翠绿的波光——一道碧纱自动拉拢,罩住了她对面的那扇窗。她这才注意到,原来透过窗前扶疏的竹树,被摄入窗框中来的,正是细浪粼粼、美不胜收的西湖。天然闲适的美景又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绿色,怎不叫人陶醉。她觉得舌尖上竟也生出了一点津津的甜味,手指无意识地玩弄起白玉般的细瓷杯盖来。

……音乐。细得像一枚绣花针,缠绵如同霏霏的雨丝;像湖上的氤氲似有若无,像夏夜的流萤美得惊心……这音乐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从何时而起。她起初听到的就是中间的某一句,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好像刚从梦中醒来,整个外在世界自然而然地恢复了音响。以后的乐句也是一鳞半爪,恍恍惚惚,听不真切,听不周全。然而她无须费神去捕捉,这音乐就在她的血管里流转,在她的呼吸与脉跳中传递。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真正领略到了音乐的魔力。一这音乐远远不是“动听”、“悦耳”、“优美”等等能够形容的。这音乐就是她,她就是这音乐!她的心松弛了,又开始微微地颤动,就像跑完马拉松全程,躺在绿茵地上,两腿的肌肉在微微颤动一样。

“你好!你觉得好些了吗?”

一个温柔淳厚、略带些喑哑的女中音在空间里响起。她看不到人,却一点也不惊奇,也不害怕,好像她早就知道一切是这样安排的。她点点头,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你看不到我,我在你隔壁的房间里,我同样也看不到你。我完全可以走到你身边来,与你促膝谈心。这样,我们除了用语言,还可以用目光、用手的接触等等更丰富的手段进行交流。但是,考虑到下面将要进行的谈话内容,也许你更希望倾听你谈话的人一点也不认识你。当你走到外面现实的世界上去,不会让一个知道你内心隐秘的人认出来。所以,我们决定还是采取现在这样的方式。我们将要合作进行的第二套方案,叫心理自我按摩法,又叫情意综发散法。说得通俗一点,就是现代化的忏悔。不知你有没有看过《牛虻》。如果你读过这本书,也许会对忏悔有一种强烈的反感。年轻无知的亚瑟就是在忏悔中无意泄露了革命的秘密,使革命受到了损失。但是,从现代心理学观点来看,古老的天主教忏悔法,也有它合理的一面。人的情绪,特别是对心理与生理健康有破坏作用的痛苦、烦恼、恐惧、悲伤等情绪,心理学上统称为紧张情绪,就像水一样,积蓄多了会冲垮堤坝,造成灾害。心理的堤坝就是理智。理智应该对紧张情绪进行疏导,不让它构成威胁。疏导的好办法就是吐露。你一定常常有这种感觉,把闷在心头的话说出来了,人就会浑身一轻松。但是,我们不是常常有这样的吐露条件的。往往找不到倾听你吐露的对象,而自说自话会加深孤独感,形成卑怯心理,反而会引起迷乱。其次是吐露的环境,难以获得一种与世隔离的安全感。天主教的忏悔,在这方面造成了一种条件。牧师是上帝的象征,使你在对他吐露时毫不羞愧,而教堂的环境又产生一种超现实的效果。当然,因为教会其实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工具,所以亚瑟的悲剧不在少数,导致了不少青年对这种方式的唾弃。我们今天是用科学的方式来创造吐露的条件,目的是帮助你驱散笼罩心头的郁闷,恢复心理健康。你可以把我设想成你的母亲、你的姐妹、你最亲密的朋友,甚至就是你自己——你的理性,把你想要说的任何的话都说出来。在我需要插语的地方,我会插话的。我以我们的职业道德与我个人的人格向你保证,你在这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随着你心头的苦闷烟消云散,不会对你今后的人生产生丝毫影响。如果你相信我的话,那我们的谈话就可以开始了。”

“好的。”她舔了舔上唇,“从什么地方说起呢?”

“你为什么要从上海赶到杭州来呢?”

“我是来自杀的。”

“噢……谢谢你,谢谢你对我信任,把这样的痛苦告诉了我。我一定想办法帮助你,不使你失望。”

“嗯。”她端起茶杯来喝水,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睛里溢了出来,沿着苍白的面颊潸潸而下。

刚才那个男医生说得不错,我的恋爱是不幸的,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幸的。但我不是为失恋来自杀的,我不是为他来死的,不是的!从今天早晨,我下火车,到现在,我还没死,就因为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让别人以为我真的是为他来死的。不!那样我死得太冤枉了,太对不起自己了……我一直沿着西湖走,这么大一片,这么漂亮的水,我生出来还没看见过。淡绿色的,像一块大纱巾裹着我,死在这样的水里是值得的。但是,为他死不值得。我已经对他太屈服了,他从我身上拿去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我不能把生命再给他。这生命我也不想要了,但给他我不情愿。我这几个小时一直在想,要写一份遗书,把我为什么要死的道理说清楚,但是我说不清楚。想不到死也这么烦难。人们常常说死一了百了,那是自己没有走到这一步。死——自杀,是自己给自己画上最后一笔。我记得以前上语文课,老师讲成语故事,画龙点睛,画家把眼珠子一点,墙壁上的龙就飞走了。自杀是自己给自己“画龙点睛”。你是平平常常地躺在床上老死,生病死,或者打仗被炮弹炸死,哪怕你一生都没有眼珠子,别人也不会觉得怎么,照样到追悼会上来对你歌功颂德。自杀的人听说在过去是不能开追悼会的,但别人比开追悼会对你更关心。正常死的,追悼会一开人们就把他忘了。自杀死的,多少年以后还挂在人们的嘴上。我大伯的弄堂口有幢私房,他们有一间屋空着,十八平方米,就是租不出去。他们那里地段还好,比郊区要好多了。郊区农民的私房,一元钱一个平方米,抢着有人租,他们十八平方米只要十元,讨价还价八元也肯,就是没人租,就因为据说以前这屋里吊死过一个女的。在我还没生出来以前她就吊死了,到今天人们还记得,还一代一代传下去,现在弄堂里六七岁的小孩都知道。有来租房子的,那些小孩就叫:“吊死鬼!吊死鬼!”房主人也没有办法。通常,一个人对生对死都是毫无办法的,自杀的人一定要对死自作主张,别人就妒忌你,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在湖边走的时候,把这个道理想明白了。别人就是妒忌你,所以几十年也不肯把你放过。哪怕叹息、同情,其实也是妒忌。自杀的人其实不要同情,同情还有什么意思,同情可以帮他到阴间去打官司?所以你一定要把这眼珠子点好。点正了,尚且有人要说你是歪的,你自己点歪了,别人更不知道要说到哪里去了。而且这还不是为了我自己,还有活着的人。人死了,那笔感情的账不能稀里糊涂。我不能叫谁为我的死背黑锅。我死,是我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我活够了,觉得再活下去没意思,活着不见得比死更好些。不是谁逼我的,谁也没有逼我,包括他。我也不能说是他逼死我的。我不是为他死的,也不是他逼我死的。我是自己知道人生的路走到这里是尽头了,我不想再走下去了。我太累了,不愿再吃这个苦。这么辛苦活下去为谁呢?不是为我自己。我是想明白了。但是世上的人,我看没人能想明白的,想明白的差不多都像我一样去死了。我要是把我对你说的写在遗书上,没人会相信的。他们还是以为我是为他去死的,还是有人要为我的死背黑锅。我怕,我简直想不出办法让别人相信我。

(我觉得你说的“有人”,是有所指的,你能告诉我吗?)

是的,我最怕我的父母为我的死受打击。说穿了,是不是为他死,我也不太计较,这么多东西让他拿去了,剩个最后的虚名让他拿去我也无所谓。他背着这个虚名也不见得轻松好玩,他也要付出代价的。但是,为他死,就变成是我父母逼的,这我不能一撒手死人不管。你相信我吗?我一点也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不干不净。我愿意把心里的真话都说出来,但我肯定别人不会相信。人已经习惯心里想一套,嘴上说一套。你要别人知道你心里真正想的一套,就得在嘴上另编一套别的,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编一套,才能叫别人猜到我心里想的其实是这一套。想死其实说不出什么道理,是种本能的感觉。从今天早晨起,不,从昨天深夜我乘上火车起,我就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的日子到了!”“你的日子到了!”那时,我还一点没想到要死,我还一本正经地想要活下去,我就预感到一定会出什么事。我怎么能把这些写到遗书上去呢?别人一定以为我是疯了——“可怜!”我最怕别人说我可怜。我一点不可怜。以前活着倒有点可怜。现在能安安宁宁地死,实在是轻松、快活,不是可怜。这些谁相信呢?如果你现在不是在听我说话,是在一具女尸的上衣口袋的一只塑料袋里发现的遗书上读到这些话,你能相信吗?

(你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人要理解别人,要被别人理解,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哪怕最单纯的人,也要比任何一本小说中描写的最复杂的人复杂得多。但是,往往我们喜欢对别人作出评判,因为生活要求一个成熟的人能够对周围世界作出独立的评判,所以我们习惯把能评判别人看作自己成熟的标志,看作自己有能力、地位优越的标志。这样在无意中我们从小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在评判别人的时候很不谨慎,喜欢对自己还不了解的人与事轻率地发表看法。这个坏习惯,几乎每个人都有,因此平时谁也不能察觉。只有自己受到了舆论不公平的待遇,或者是你有很多的机会比一般人更详细更深入地了解到别人的内心世界,你才知道要客观地评判一个人是多么困难。要评判首先要理解,而一个人不要说理解别人,就是对自己往往也理解不透。你今天在湖边徘徊,翻来覆去就在想怎么理解自己,你说对不对?你又是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我走啊走,走到那个路口,看见你们的牌子,一男一女别着大学校徽在招揽生意,我心里就反感。又是骗人!什么每次咨询费十元,先谈后付,要你满意了自愿付,都是生意经。世界上就是骗人的话太多了,所以我要说几句真话别人就不相信。我想,我再让你们骗一次吧,看你们能从我身上骗到十元钱!反正我口袋里差不多没钱了——真的,我口袋里没钱,连咖啡、茶钱也付不出,我们还要谈下去吗?

(不要紧的。如果谈完话你还是要去死,那说明你没有满意,就不存在付钱不付钱的事。如果你放弃了自杀的打算,相信你会把钱给我们寄来的。)

不,只要你听完我的话,能告诉我怎么写遗书,即使我死了,我也满意了——你们没有骗人!我要在遗书上写明,叫家里寄十元钱给你们。死是劝不过来的。你们把标准定得太高了。我本来就不是走投无路,或者一时冲动,我是自愿选择的。这是一种感觉,没有道理,所以道理是劝不醒的。

(这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对你说的“他”兴趣越来越浓了,我迫切想知道“他”的情况。听了你的话,我真不敢对“他”贸然谈什么印象。“他”不像是个负心的人,又不像是个死缠住你的小人。你对“他”有怨恨,但也像有依恋。说不准你到底是爱“他”还是不爱“他”,也许你自己也说不准吧?)

是的,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糊涂,也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我是要说他的。以前我一直问自己,我到底爱不爱他,他到底值不值得我爱,可一直弄不清楚。现在我不在乎这些了,对他倒好像看清楚了。我也说不出,一句两句,给他定个性,但我感觉到心里是清楚了。

说起来,我和他的事,还是我们单位领导挑的。

前年的11月3日——我一直记着这个日子,什么道理我以后说——我们队的支部书记老许派人叫我到他办公室去。“怎么,派你去看看你的‘狠劲’师傅,高兴不高兴?”我听了他这句就想笑。我进去的时候,老许站在办公桌后面,明显在等我;见我一进去,他就两手不停地把办公桌上的书呀、本子呀搬来搬来,眼睛盯住自己的手,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看我,好像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根本不是这回事,也许他要哭出来。虽然他声音没什么异样,但我总觉得他带着哭腔。

老许这个人,自尊心强得比个小姑娘还厉害。我们队里一直流传着这么个笑话,说老许曾经一本正经去找一个小青年谈话,问他是不是对错误有所认识了。那小青年被问得莫名其妙。结果还是老许点明了,说那小青年骂他“阿糊”。“阿糊”当然是骂人的话,但在我们队里那些小青年口中,还是比较文明的标点符号,所以那小青年根本记不得自己在什么情况下说漏了嘴,他就这样向老许解释了。老许听了连连摇头:“你们这班小青年,就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都懂,乱说乱话。你知道‘阿糊’是什么意思么?‘阿糊’是从我们崇明话‘糊虫’里变过来的,‘糊虫’是什么你知道不知道?这可以乱说的么?你骂我个人不要紧,你对别的领导也可以这么冲口而出么?辱骂领导在以前怎么样你知道不知道?是要行政处分的,严重的要送劳动教养,现在都被‘四人帮’搞乱了!我想来想去,应该向你指出,否则你犯了错误还稀里糊涂……”这个笑话有点添油加酱,不过多少有点事实根据。后来有些促狭鬼就在背后叫老许“阿糊专家”。其实老许待人还是很厚道的,在队里人缘也不错,就是太注意维护自己的威信。

我这么说是不是太噜苏了?

(不,你说得很好,就要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在这儿谈话没什么噜苏不噜苏,没有中心,没有题目,每一句话都有意义,没有废话。你在说别人就是在说自己,因为人就在各种反应中显示自己的性格。听了你刚才那些话,我的印象是,你的性格原来是很开朗的。如果你真的自杀的话,与你接触过的人一定会很震惊,你说对不对?不过我的判断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只有你自己说。我已经说得太多了,请你继续往下说一吧。)

我当时看老许这副样子,就知道他的事也许有转机了。他在队里的绰号叫“狠劲”,他的名字我不想说,说了也没意思,反正跟“狠劲”声音也差不多,大家也叫顺口了。就是以后跟他好了,我也这样叫,发觉对他唤不出一个更好的称呼。他生来就应该叫“狠劲”。在这以前,队里已经决定开除他了。他在支部办公室里大闹了一场,看来居然发生了点作用。

要说那天的闹,实在是滑稽,我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那天我正坐在团支部办公室里刻蜡纸——你们医生说我字不好,在队里我的字算漂亮的,我是团支部的宣传委员。上午十点光景,外面走廊上劈劈啪啪响起一片脚步声,像着了火一样,都朝东头支部办公室跑去。我也跟出去看。支部办公室的门口、窗口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连托儿所里正在开饭的阿姨,三个里面也跑出来了两个。“啥事情?”“狠劲大闹办公室,里面打得一塌糊涂了。”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拚命朝人堆里挤。照理说,他这个师傅跟我没多大关系,但我怕他真的闹出点事情来,铐进去。我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办公室里不像后面人说的那么可怕,倒是有趣得很。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他,一个老许。他们面对面僵持着,相隔一公尺,但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缩折伞——外面在下雨——像端着一枝枪,伞尖离开老许的喉咙不到一虎口。老许两手反撑在身后的办公桌上,显得格外地瘦,袖管和裤管都在嗦嗦抖、零碎动,像一片被风吹得要折断的破帆。老许脚边有一滩水,还有几块白森森的碎瓷片,我看见一块瓷片上有半只仙鹤的头,知道大事不好。这杯子是老许当年第一次评上市先进工作者去庐山修养,拐到景德镇去买的。他对多少人吹过,真正景德镇薄胎瓷,半透明,能看见杯里水的深浅,也经得起磕碰。想不到用了二十几年,被他一下打破了。

“你说一句,你决定了吗?”他指着老许说,“你说一声,我不会缠你,立刻就跑。不跑是你养的,不跑就从这里窗口跳下去!”

“这不是我个人决定的,”老许的两片嘴唇变成了香烟灰色,“这是支部讨论决定的,公司党委也讨论的。”

“不要耍花枪,我就铆牢你!你是支部书记,平时你一面孔第一把手,凡事你说了算,你代表党,现在有了事情你想推掉?公司也是听你汇报,你谎报军情。”

“你这样的态度,我就不和你说!”

“我不要你说!”他突然将空着的手往前一伸。老许一慌,差点撞到他的“枪”口上。他把办公桌上那张文件一把抓到手里,几下撕得粉碎,往地下一摔。

“你不要发昏,你……你要考虑后果!”

“你也要考虑考虑后果。我没什么后果,一个光棍,一间草棚,到顶了。你呢,上有老下有小,你的家我认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过太平日子的。我自有办法对付你。我以前把你当个人看,尊重你,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我们可以试试看,日子长着呢,过了今天有明天,看看谁会后悔!……”

这时,我看见保卫组长老牛、支部副书记老杨等几个干部从人堆里往外挤,我就连忙跟了出去。跑到保卫组办公室,他们“造反了”“造反了”乱骂了一顿。接着,老牛提出要给派出所打电话,老杨反对,于是,七八个队里的实权派分成了两堆,为了要不要叫警察争得面红耳赤。我开始很紧张,替他担心,后来我听出点名堂来了。主张叫警察的,都是平时和老许不太密切的,想把事态扩大,看白戏。反对叫警察的,倒是真心实意为老许着想。但是假心假意倒显得理直气壮,真心实意地反而含糊其辞。我知道狠劲是不会有危险了,不过我高兴不起来。我倒好像希望把他捉进去,我觉得老许输得太冤枉了。

后来,队长小董从工地上赶回来,把这场风波平了下去。小董威信很高,狠劲对他要买三分账。

这天,我从支部办公室出来,在走廊里又碰到小董。小董关照我要多听听他有什么具体的困难和想法,“叫你去,我和老许是反复研究过的。关键时刻,你要好好拉他一把。”

(你刚才好像说,他这个师傅跟你关系不大?)

是的。本来领导上是安排我们组长祁师傅当我师傅的。他是副组长,后来他自告奋勇要当我的师傅,又到处对别人说,所以就变成既成事实了。我跟他时间不长,只有半年,我就调到队部当会计了。后来他手指出了工伤,不当组长了,也开始走下坡路了,一直发展到长期旷工。在队部和分散在下面各工地上的作业组是不大容易见面的。我和他在三四年里难得有几次打照面的机会,见到了也不过点点头。

(那小董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指你们曾经有过恋爱关系,或者他表示过明显的意图?)

不。没有,这以前一点也没有。如果曾经有过,小董倒不会让我去了。队里主要还是考虑到我是他唯一的一个徒弟,关系总比一般人亲近些,说的话他容易接受。队里对我印象也不错。或许小董知道狠劲曾经帮助过我。我刚分到单位时,有一个月没去上班。我想不通。我在学校里各门功课都很好,副班长、团员,谁料到毕业分配时,我的材料莫名其妙地被住宅修建公司要了去。班主任安慰我,说这种单位只是名气不大好听,其实女的少,特别受照顾。我硬着头皮去报到,哪知三天学习班结束,把我分到—个组里去当泥水匠。一群邋里邋遢的男人像饿狼一样围住我,怪叫,唱走调的《白毛女》,我怎么受得了?我去找老师,几个老师都很同情我,一商量,决定由学校出面证明我有美尼尔氏症,不适宜登高露天作业,要求调换工种。他们叫我不要去上班,由学校和家长双管齐下去找单位交涉。一上班,单位就会把事情拖掉。我回家对阿爸姆妈说了。姆妈是个胆小的家庭妇女,阿爸在家里很凶,到外面却怕说话,但这次有学校撑腰,他们也豁出去了。第二天他们到我单位去,回来就叫我白天不要出去,在家等消息。这样一等等了一个月,没有任何动静。我又不敢问,更不敢催阿爸再去一次,他整天板着脸。后来狠劲来了。他自称组长,老实不客气把我阿爸姆妈训了一顿。他说,我们这种垃圾单位,有多少人要调换好工种?不要说学校出面,就是公司头头、局里头头、市里头头来说情通路子的也多的是。我们领导久经考验,是不会理睬的。就算缠不过答应照顾,也叫组里自己安排。泥水匠不登高的事多得很,都是苦差使。在搅拌机旁边加料,一天八小时啌咚啌咚,把你耳朵也震聋;推小车送料,脚筋跑断;蹲在地上扎钢筋,只只手指开裂,腿麻得不能动……结果领导对你的印象也坏了,你就一辈子干这种垃圾,单位里的最垃圾的活,永世不得翻身。

(他倒是挺会造舆论的。)

是呀。他这么一说,阿爸就直对我白眼睛,又低声下气地去向他讨教。他说,很简单,你要不做泥水匠,就要先做好泥水匠。《论十大关系》学过吗?老人家有句话我服帖,你真想要,想得厉害,现在就不能要,这话凶!我摊底牌给你们,队里女泥水匠少得很。以前分配的,多数都抽上去了。真叫女的做泥水匠,老实说两个不顶一个男的。这是给上面摆摆样子的。剩下来现在还做泥水匠的女人,不是太没噱头,就是死不肯做。像她,本来是团员,干部料子,领导上是树个耪样的。我们队里泥水匠最苦,所以干部多数是泥水匠出身,现在培养干部也要叫他先到泥水匠里滚一滚。只要拜我为师,我保证她半年里升上去,跳出苦海。

师傅这顶帽子就是这样被他戴到自己头上去的。

(他几岁?听他的话好像有些文化水平,大概要比你大五六岁吧。)

不,他只比我大两岁,七四届。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写一百个字的东西大约总有六七个别字。

(喔,那一定是你在转述他的话时无意中作了些润色加工,你的文化水平是不错的。)

没有。他很会说,开出口来头头是道。我还不能把他精彩的地方都传达出来呢。

(那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外粗内秀。)

是的,他很聪明。所以我对他怎么会一下子滑到这种地步,真猜不透。那次是我头一回上他家去。真的,我有预感。我知道你们搞科学的人不相信这种东西,不过……

(你不要把我们想得太神秘了。当然,科学与迷信是格格不入的。但预感,作为一种心理现象,是人人皆有的,我也有过这种体验,有时好像还非常灵。科学就是要想办法揭开一切现象上遮罩着的神秘的面纱。我刚才已经说过,你甚至可以把我看成是你的良知。你和我融洽为一体了,你不再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的声音被你看作是从你的心底里发出来的,那么,我们的谈话将会产生你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再唠叨一遍,在这里,你是没有什么话不能说,没有什么想法会受到裁判和谴责的。无所顾忌,把你意识表层和深层都袒露出来吧。)

好的,我试试看。我已经觉得很舒服了,不,比以前舒服些……我知道,谈不上舒服不舒服,没法比较,到社会上没有这种可能。反正……就这一回吧,我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我一下子忘记你是另外一个人,我还不太习惯……我往下说吧。

我是有预感的。他的家真难找。那条马路,那条弄堂还容易找,一进弄堂,就像进了迷魂阵。乱七八糟的棚棚,到后来路都只有一个人宽,像手指一样向四五个方向又开。也不光是路难找,比他家难找的棚户区我也到过,黑咕隆咚的楼梯我也爬过,可就是这一次,我感到害怕。我真怕他不在家,没人送我出来。我觉得一个人再没勇气摸第二遍。那天还是好日头,光天化日,但我就是怕。我第一次发觉自己那么孤单,那么软弱,我好像连见到他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这不是预感吗?以后发生的一切,我在那天都感到了。那时我是绝对不可能想到以后会发生这些事的。那时我也奇怪,怎么一下子慌得这样,我自己也糊涂了。我没法叫自己的心不荡。我就一边心荡,一边奇怪,一边找他去。

(你还有点兴奋,是不是?)

兴奋?不,没有!怎么会兴奋呢?有点儿紧张,要是紧张算兴奋,那就有一点。你是怎么想到的?这以前我可没把他放在心上……作为师傅,他在我心上有个位置,别的我可做梦也没想到过,真的。

他的屋子真黑。好像比周围邻居的棚棚更低更破。还点着盏蜡烛灯呢,半天我才看清屋里的东西。一只三用沙发,正在扎弹簧,占去了屋里一半地方。两个人背对着我,蹲在他面前,嘴里“哼哧哼哧”的。我叫了一声,没人回答。我好气。又叫了一声,他站起来了:“喔,是你,来,门口坐一会儿,屋里插不进脚。”

他满头满脑都是灰。过去他在队里干活可不是这样。有名的出手漂亮,有风度。他曾经跟人赌冰砖,穿白颜色短袖的确凉粉平顶,衬衫上不沾一滴石灰。看他一副落魄的样子,我心里也有些难受。

“你怎么来的?代表组织,还是个人自愿?”

“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个人自愿,我热烈欢迎。我请你上馆子。别人看得起我,我就加倍还报。代表组织,那就请你回去,叫老许自己来谈谈清楚。你不要夹中间当传声筒。你传不好话,我发起火来是六亲不认的。”

他要给我个下马威。对我为什么要这一套?他知道我是个小八腊子,也不会有心来害他。我看穿他虚张声势,骨子里慌得很。“那我走了,我是老许派我来做传声筒的。你送送我,这条阎王路我已经找得晕头转向了。”

他果然坐着没动,对我怪模怪样地瞧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嘿嘿,你脾气还有点像我呢。”

“猪猡脾气,谁像你倒八辈子的霉!”

他笑得更放肆了。我觉得他很可怜,死要面子活受罪。他把伞尖逼着老许的时候,心里也许比老许更怕,怕真的要打起来,打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脑子也许从来也没发过热。我要拉他一把。

(这真是你当时的想法吗?)

是的。

(你还说没把他放在心上呢。……往下说吧。)

我这只是自己的猜想,以后也没问过他。他总是要充英雄好汉。

(敢于对一个人的内心作这样的推测,是基于相当的关心和体察。你也许自己没有发觉,这是自然而然的。但他在你心中,从你认识他那天起,就不是无足轻重的。你往下说吧。)

接下去他就发牢骚。不过他也真是太苦了。十五平方米的棚棚里,要住父母兄弟姐妹六个人。他天冷了到同学家钻铺,天热就睡马路上。他要翻造房子,自己结婚,也让父母住得好一点。他为了这个要积钱,就旷工在家里做沙发卖。他把十个指头伸出来给我看,我愣住了。他以前的手指细细的,都说长得秀气,可以弹钢琴。现在指端磨平了,有的指甲隆起像个土疙瘩,指体膨胀开来显得很粗,特别是食指、中指、无名指的关节,厚厚的茧皮、累累的疤痕,像瘤一样鼓突出来,十个手指都无法并拢了。我被他的手给震住了。吃了那么多的苦,也是为了一点小小的正当的愿望,还要开除他,那是太不公平了。我问他怎么会把手折磨成这样?他说:“绷弹簧。我的沙发在我们这一带是有名气的,许多人找上门来要订货,我们街上有几个做沙发的小瘪三就冒我的牌子。个体户没有商标,创牌子全靠自己手里做出来。你看见了吗?以后我要戴金戒指,非得定做。”

他又笑了。在这一刻,他往我心里打进了一个桩。我回想过,以后我常常对他屈服,就因为他那双手。那双手的骨子里是很厉害的。

我回到队里,就拚命地帮他说情,他要造房子,他确实是比谁都需要房子!住在这样的棚棚里,你叫他思想境界怎么高起来?小董是同情他的。半个月以后他改为“留队察看”来上班了。去年春节一过,队里就帮他盖房子。

队里先是准他的事假,同时补助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后来又派了一个师傅支援他。他人缘好,组里也有几个小兄弟请假调休去帮他的忙。砌到三层褛、上梁的那天,小董、老许和党政工团、科室干部、班组长,全部开到他家去突击义务劳动。那天正是星期天,去了三十几个人,都是技术好手。我们队的干部都是工人出身,差不多都从技术尖子、先进工作者提拔上来的。建筑队,领导会干才有威信。三十几个人都是队里的精华。给他家盖屋真是建筑史上的奇迹。那些乱七八糟的棚棚一碰都不能碰,螺蛳壳里做道场,不说别的,就说运料进去,也要天大的本事。我们的竹工班长硬是在一尺宽的夹缝里把三层楼的脚手搭起来。那天来看的人不得了,不光是周围邻居,隔几条马路的也有人跑来。而且从早到晚不见人少,只见增多。围观的人不能进入施工现场,本来施工的地方只有巴掌大一块,都站在马路上,昂着头,踮起脚,还指手画脚发表评论,还喝彩叫好。脚手架矗起来时就叫好,像看足球一样。我负责供应茶水、面包,那些小油子都高兴帮我往里抬,能到里面看一看是一种光荣。那天,他显得特别老实,好几回跑到老许面前说:“以后我再旷工,我就不是人!”“我再跟领导作对,我就不是人!”他大大出了下风头。

房子盖好,谁都相信他也一定会改好了。5月1日,他请我到他家去吃午饭,说是要酬谢酬谢盖房子的有功之臣,也请了小董、老许他们。他这么说,我不能不去。

我是上午十点到他家的。一进门,他妈妈和妹妹就“欧”地叫了起来。他弟弟告诉我,他到车站接我去了,怕我不认识路。然后,他弟弟就跑出去找他。单位里其他人一个也没到,我就发觉有些不对头。但他爸爸妈妈又是绞毛巾,又是泡麦乳精,弄得我不好意思问。他弟弟把他找回来了,他原来在公共电话亭那里排队要给我家里打电话。他带我参观他的新屋。这屋子其实并不大。底面积十五平方米,三层,每层才两米高,楼梯也在屋里。但我看到过他家过去的破相,也看到过造这屋的艰难,所以觉得眼前亮堂堂的。这三层,底层是吃饭摆杂物的地方,也是他们兄弟做沙发的工场间。晚上,他父亲和他弟弟就在都里搭个铺。二楼是他妈妈和他妹妹住的房间。他住三楼,和他的在漕河泾工作的哥哥合睡,他哥哥那时已在筹备婚事,做倒插门女婿。上三楼要靠一张可以翻折起来的木梯子,做固定楼梯屋里就转身不开了。但从木梯子爬上三楼,看到的倒是金碧辉煌。也许我没想到有这么好,所以一眼就觉得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后来我跟其他结婚的人家比比,他也不过如此。当然不算是低档的,但也不是最高档的。他已经把屋内按新房格局布置起来了。墙是天蓝色的,印上墨绿的竹枝图案。清水蜡克的组合式家具。只要装上吊灯、窗帘,床上放些花花绿绿的被子,就蛮像样,拿得出手了。他最喜欢那张三用沙发,足足介绍了有十分钟。雪青色的丝绒面料,梯形金包手——这是他按照手的自然姿态的最新设计,全软边,豪华式靠背。你听他说,会觉得全上海最高级的宾馆里,也没有这样高级的沙发,我听着直想笑。但这沙发实在漂亮,叫人舍不得坐上去。我说丝绒容易沾灰,应该快做沙发套。他说沙发套早已做好了,今天是贵客临门,特意除去的。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粗起来像把斧头,细起来像根针。但那时我还看不透他,还以为他是真心诚意感激我,我听了他那种话还觉得不好意思。

我问他:“你有女朋友了吗?”

他说:“有了,还没来得及敲定。”

对这话我很相信。我记得上次到他家时,见到过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的,还给我端过一杯茶。我原以为是他妹妹,那天我才看清他妹妹还小,梳两条小辫子,像中学刚毕业。怪不得他那么急着要盖房子,又急着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好。我说:“那你动作要迅速。”

“当然,”他说,“我要么不敲,要敲就敲死。”

他说这话时真有些恶狠狠的。我那时听了很好笑,怎么说“敲死”?谈恋爱也能用狠劲吗?过后我才知道,这家伙真不是说着玩的。

到了十一点,还不见有人来,我就催他去看看。他到这时才说,本来就没请别人,头头们请了也不会来,他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所以对我说请了好几个人,是怕我推脱。“你不来,两个老的就要埋怨我,他们是一门心思要谢你。”他这么说,我也没法再讲什么。

十一点半,他母亲来叫我们下楼去。一张圆台面,只坐了他、他父亲和我三个人。他弟弟掌勺,据说是厂里的大菜师傅,逢年过节经常到同学朋友家里去帮着烧酒席,那天是特地留在家里烧莱。他烧的菜真不错,我到馆子里吃同学结婚酒,也没有这菜好。他母亲和妹妹做下手,端菜。两只煤球炉,菜不停地端上来,一张桌子很快就挤满了,盆子上又搁盆子。他父亲还郑重其事地站起来向我敬酒。

到一点半,菜还在端上来,我实在吃不下了。他说:“算了,我们还要去看电影呢。”我一惊,正想问问清楚,他说:“电影不是请你一个,真的,你可以问我爸爸妈妈。老许、小董,凡是造房子出过力、帮过忙的师傅、兄弟,我都请了。我买了六十几张票。”

“五一节,你怎么弄到这么多票?”

“蟹有蟹路,虾有虾路,我帮这家电影院修过座椅软垫,现在经理跟我是老朋友。”

他这回没说谎,但一到电影院,我就发觉自己是严重失策了。他拿的票是十五排一、三座,在正中间。我们到得晚了,已经在放幻灯了,要从别人的裤腿前挤过去。这一排与后面几排都是单位里的同事。我一边往里挤,一边听见队里几个出名的捣蛋朋友在后面喊:“你们不能早点来吗?”“你们两个一路上笃悠悠荡过来的是吗?”他还兴致勃勃地回敬别人:“你眼热是吗?荡不荡和你什么关系?”他是队里出名的油子,我已经发觉有些不对劲,但吃不准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让我坐一座,那边双号就不是他买的票了。电影放了半个多小时,故事刚刚紧张,我忽然觉得搁在扶手上的左手手背上痒痒的,像有微风吹过。他的手!那豁起的茧皮和我的皮肤——我要把手抽还,来不及了,那只粗糙的大手像水泥闸门一样落了下来,把我的手紧紧地压在下面。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我用右手去拧他右手的手背。我拚命掐,觉得指尖上已经有点粘乎乎了,那只手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块木头雕的一样。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他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幕,看也不对我看,一副假正经的样子。他旁边就是小董,再旁边是老许,他真是狗胆包天!忽然,他的左手又飞过来,把我的右手也捏住了。银幕上轰隆一声,一片白光,剧场里一下子很亮。我头一回知道电影院里有时其实是很亮的。我看见我们的两双手交叠着——他坏透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而我的身体被他拉得向他那边倾斜。要是被别人看到的话,还好像是我主动向他依偎过去。我真想嚷,但我知道这一嚷他就坏事了。他刚刚回到正路上来,我不能让他破罐子破摔。他也看准我这个弱点,知道我心软,才敢这样欺负我。但我不会让他得逞。我咬紧牙用皮鞋跟踢他。一脚又一脚,他连避也不避一下。我踢得脚趾也痛了,踢得没有力气了,他还是一动不动。我气极了,差点哭出来。但我决不会哭,就让他这么得胜吗?后来,他把我的右手放开了,但左手还是被他压着。我身体往后一靠,用右手遮住眼睛,装出哭的样子,吓唬吓唬他。没用,他根本不看我。我左手放松,让他以为我屈服了。果然,他右手的压力减轻了。我等了一会儿,把手猛地一抽,可惜只来得及抽出半个手掌,又被他捉住了。他还在我的指头上轻轻地捏捏,得意呀!我熬不住了,眼泪突然滚了下来,我连忙别过身体把眼泪擦掉。

电影放完,灯一亮,他立刻把手放开了。他要是再捏住我的手,想造成既成事实,我也准备不顾一切地出他洋相了。我看也不看他,站起来边走边和队里的人打招呼。我要让他看到,他什么也没得到。这种强盗行为,像一点灰尘,被我一掸就掸掉了。从此,他在我心中就彻底完了,他自己破坏了自己的形象。

他跟着我,随退场的人流到门口,又凑到我耳边低声说:“我送你回去,好好谈谈。”我气得浑身发抖:“好,你在门口等我。”我说完往厕所里一走。我在里面等了好久,直到周围没了人声。我那天穿一件新式的两面夹克衫,一面是咖啡和黄颜色的香槟式,一面是淡黄色有点短的人造毛的,我把淡黄带毛的一面翻穿到外面。头发我本来是在脑后扎成一束的,现在我拆开披在肩上。然后,我穿过剧场门厅,从另一扇门出了电影院。那里正有个小青年在兜售塑料太阳镜,一元一副,我挑了一副浅棕色的戴上。我再踅回去看看他。我可以立即去车站,但不看看他一副呆相我不解气。我走到电影院正门旁边,一眼就看到他站在那边一扇边门对面的电线杆下,两眼直盯着门看。这回他是真的全神贯注,不是假惺惺装的。正门旁有个卖瓜子、五香牛肉干的小摊子,旁边围着几个人,我也挨到这堆人里面,斜眼监视他。他等得不耐烦了,伸伸懒腰,忽然蹲下去,好像系鞋带,后来我发觉不是系鞋带,鞋带不会系那么久,而且一直系右脚,一定是脚上被我踢伤了,出血了,出乌青块了,活该!后来,他站起来向正门口走来,我连忙向一边溜走。走了几十步,背后没有动静,我回头一看,他走上了正门的台阶,原来他是去向收票的人打听。我赶紧往车站跑去。

车很挤,我好不容易赶回家,家里没人,我这才想起晚上定好要到大伯家去吃饭。这时,我浑身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却又不能不去。老天有意跟我作对,去大伯家的车比回家的车更挤。我用尽力气才攀上一辆车,突然腰后被人狠狠戳了一下。我一回头,一股酒气直喷过来。“看什么?有什么好看?快上去!”我说:“你不要耍流氓!”那家伙还反咬一口,说我挤在前面不动,下面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也帮他说话。我当时气得只能说:“你流氓!流氓!”我真的动了气就什么话也说不出。

从车上一下来,我就奔到最近的一条弄堂里,身体刚躲进暗地里,眼泪就喷了出来。孤孤单单的一个女的真苦,女的真苦,我心里苦透了。一块手绢湿得可以绞出水来,我几次想忍住,就是忍不住。等我一口气慢慢缓过来,一看表已经七点三十分了。这么晚再到大伯家,自己的眼皮又肿着,叫我怎么说。我决定还是回家。阿爸姆妈平时到大伯家总要九点以后才回来。一到家我先躺在床上,等他们回来问起,就推说头晕、胃里不舒服,可以蒙混过去。

回家的车依然很挤,我看时间还早,就沿着汽车路线往前走,走了一站又一站,竟一直走到了家。没想到屋里亮着灯,他们赶在我前头回来了,我知道这下坏事了。

果然,我一只脚刚跨进门,阿爸就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他有哮喘病,一发火就要咳嗽,咳得满面通红,太阳穴里的青筋都像蚯蚓一样鼓出来。那天,他骂得特别凶,也咳得特别凶。说来也怪,他好像有根特别的神经,我推说晚上是被他——狠劲硬留下来吃饭,他就吃准狠劲在动我坏脑筋。他对我嚷:“你师傅是哪一流角色你知道吗?他是什么东西你清楚吗?他这号人就是小流氓,你不要弄错!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心里不要昏!”

我听见这话差点又要哭出来。阿爸你早知道狠劲是什么人,那为什么我去吃中饭不阻拦,也不提醒我,还叫我送点礼去,不能空手?

姆妈见阿爸这么高声乱骂,就出来帮我。她也用这样的话责问阿爸。他说:“是我叫她去的,我叫她送礼的——对这种人,要佛一样敬他,贼一样防他。我是为她好!”

阿爸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赶紧逃出了门,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我憋不住了,一进小间就扑倒在被子上哭。我好冤呀,我做不来,我不懂!——什么“佛一样敬他,贼一样防他”?我只想真心待人,别人也真心待我。我活在世上不求吃得好,用得好,只求活得开心,与周围的人相处得和睦,大家以诚相待。想不到我一片好心,结果落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心里的痛苦是没有人能理解的。

(请容许我插一句。你刚才谈到了你的人生理想。而且,这种理想确实是比较牢固的,已经在你的灵魂中扎了根。因为当你委屈、痛苦的时候,你已经自觉地用这理想的标尺来度量你的痛苦。但是,你为什么把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相待看得那么重呢?像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在嘴上这么说说是有的,在心底里真的把它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那是不多的。所以,我猜想这里也许有特殊的原因。这原因可能是正面的,在你的亲友师长中,有人特别地重情谊,讲自尊,他给你的印象很深,也可能是反面的,你个人的经历中,或者你最亲近的人的经历中,有过那方面痛苦的经验。你能回忆得起来吗?)

不。我想不出什么原因。我生来就是这样的脾气。我这个人心软,待人没有坏心,也不会防人,但别人对我不真诚,我当然是很气的……

(那请你继续往下说吧。)

我闷在被子里哭了好长时间,哭得浑身骨头像泡酥了一样,眼泪好像流干了。后来,姆妈进来了。她已经把阿爸服侍睡着了。她也不放心我,进来就盘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不能把真情告诉她。我多么想有个人倾诉倾诉,但不能对她说。我姆妈是个无用人,她只会憋在心里暗着急,越想心事越重,几天几夜睡不着,结果犯胃气痛。我只好再哭。她见我伤心,就向我解释。说这天晚上其实是我堂哥军军的订婚酒,菜特别丰盛。我没有到,阿爸觉得失面子,一个人喝闷酒。弄得大姆妈不高兴,话里嵌骨头,所以阿爸的火这么大。我听姆妈一解释,倒又真的伤心起来。我本来以为阿爸是一片真心关心我,他再骂我,我心里还是感激他的。现在一听,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归根到底还不是为我,是为他自己!

军军比我大五岁,从小我们一起长大,是很好的。阿爸与大伯伯兄弟情谊很好,他们本来都有意思把我们两个配一对,就差没有说穿。后来军军到黑龙江兵团去了,开始他还跟我经常通信,后来就不写信来了。听阿爸后来说,是大伯伯意思,两个人分开千里,不好。要是军军那时提出要跟我谈朋友,我是会答应的,我一直认为他很好。前几年他从黑龙江回来了,还没等我们向那方面发展关系,新婚姻法公布了,规定堂兄妹不能结婚,这件事就搁下不提了。后来军军找了个女朋友,很漂亮,也蛮文静的,就是谈了两年多关系一直定不下。去年2月份,也就是离开那个“五一”节两个多月前,军军来给我介绍朋友。就是他女朋友的哥哥,在部队里当个副排长。他是崇明入伍去当兵的,想复员后回上海,要在上海找个朋友。我当时一口答应了。我是看军军的面子,我知道这件事对他的婚事关系重大,我应该帮帮他的忙。再说,那时我对谈朋友的事其实还不懂。别的女的可以说出十条八条标准,我说不出。我想,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只要人的基本品质好,今后过日子能真心待我,我就满足了。刚才,你们的男医生说,我在恋爱问题上很挑剔,其实我一点也不挑剔,我是把它想得太简单了,我简直是放弃了选择的权利。我想,军军不致于来害我,部队里的副排长,生活作风总是正派的。部队里找地方上的,他总会更体贴我,待我好。当时他探亲路过上海,我们就匆匆见了一面,谈了大概一个小时。他给我说说深山里的雷达站,我还没有听出什么味道,我想他是不大善于讲话。后来我们就通信。他的信倒是很勤的,一星期一封,不脱班的。但他的信比他说话更没味道,简直就是做报告。他的情书可以登在报纸上,让每个人看。我简直怀疑他们部队是不是有特别机密,寄出的信要事先让领导检查过。真的有了朋友,我就开始注意起那些事情来了。我看别人在路上依偎在一起走,多么有滋有味。我不是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一本书上说,情意与距离成反比,距离越远,爱情就越浓,这样才能取得一种平衡。每个人在恋爱中可能获得的甜蜜应该是等量的,不受时间、距离等等条件的限制。我越是读他的信,越是觉得他是硬着头皮在完成一件任务。他对我没有爱,我在他心中的价值只是一个有上海户口的姑娘。他并不希望更多地了解我,也不希望我更多地了解他。他只要让我知道他是个副排长,党员,军军女朋友的哥哥,就够了。我也许有点对他要求太严格了。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老实说,我到今天也说不清,我对他不了解。但那时,我对他是有点失望了,不过我没有表示出来,我照样给他写回信,照样盼着他下一封信是不是会激起我心底的波澜。我一点也没想到过要与他断绝外交关系。所以阿爸因为我在军军的订婚酒席上不到场,对我这样恶狠狠地大发脾气,我怎么能不伤心呢?他骂狠劲是流氓,其实无非是不相信我女儿。还有就是要让我知道,我不能违抗他的意志。如果我要跟部队的朋友断,他是绝对不容许的。他这样做是为了他兄弟的情谊,也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他就不来问问我到底是否幸福,他不惜牺牲我的幸福。

这些话我也没有对姆妈讲。我知道讲了她只会哭,只会劝我顺从阿爸的意志。姆妈是阿爸的第二个老婆,她与阿爸相差十几岁。阿爸的原配老婆,我两个阿哥的姆妈,在生我第二个阿哥三年后病死的。姆妈与阿爸结婚两年后生了我。两个阿哥与姆妈关系不好。姆妈是个老好人,决不会去虐待阿哥。但后娘是难做的,邻居隔壁背后要挑,姆妈又怕别人说她后娘凶,该管的地方也不敢管。两个阿哥都像阿爸的脾气,都是只会在家里称王称霸的人。阿爸看不过,因为的确是两个阿哥不好,就出来训他们,骂他们,结果父子关系闹得很僵。大阿哥插队落户到江西,后来找了个四川的女朋友。落实知青政策时可以回上海,他不回家,情愿跟女朋友跑到四川去结婚,现在在一所中学里教书。二阿哥也插过队,后来病退回上海,结婚倒插门,逢年过节跟家里也不来往。阿爸嘴上硬,说譬如没生这两个孽子,其实心里是后悔的,又说不出。所以这几年来对我特别凶,管头管脚处处不顺眼,就是把这口气出到我身上。姆妈也知道,她总觉得是她的不好,没有处好同两个阿哥的关系,所以要我忍耐,要对阿爸多体贴,让他心里快活些。

(我明白了,你为什么把真诚相待看得那么重。)

是的,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你不要误解,阿爸对我凶的时候凶,好的时候也是很好的,我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是真心诚意地很欢喜我的。

(这我知道。但你从小感受到的爱总带着些不自然,总伴随着纷争,所以你渴望真诚。)

你这样说,那是对的。……现在我知道,真诚未必见得有回报,好心多数没好报。

(后来呢?他又来找你?)

是的,他脸皮之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5月6日,“五一”节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他就大摇大摆上我家里来了。还提着“手榴弹”、“炸药包”、“子弹”,一副毛脚女婿的派头。我开出门来见他这副样子,浑身发抖,真的,从心口里抖出来,好像那里装了根发条一样。我盯着他看,他对我嬉皮笑脸。我憋了半天,不知怎的会说了一句:“你来了?”话出口我后悔得想咬自己舌头一口,什么话?就像约好等他来似的。但我那时脑子里白糊糊一片,想不出什么厉害的话来对付他。我真希望阿爸把这些东西都扔出去,可他却偏偏堆起了笑脸,嗫嗫嚅嚅地说:“你太客气了!你太客气了!”还由他大大咧咧地说:“伯伯,伯母,这都是你们不好,谁叫你们让徐红带礼物来,害得两个老的天天在我耳边嘀咕,要我来还礼,不还礼他们就睡不着觉。老实说,我生平还是头一次拎那么多东西上人家的门,拎起来手势还不像呢。”他说着,眼睛还放肆地朝我这边瞟过来。我真想一转身回自己的小房间,但怕阿爸看出破绽来,只能耐着性子陪着。

七拉八扯他坐了一个多小时,屁股才离凳。阿爸又叫我送一送,我真不明白他是什么心思。

到楼梯口,我刚想停步,他抢先说:“你送我下去,我有话对你说。”

我狠狠白了他—眼,他假装没看见,先走下两级楼梯,然后回过身来等着。我不能不跟下去。在楼里发生什么事,吃亏的还是我。他是个亡命之徒。

我送他出了门口,穿过马路,进了斜对面一条小弄堂。那里有户人家在弄堂里搭了个烧饭的披屋,构成了一个暗角,我常常看到晚上有一对黑影躲在那里边。我就把他带到那里,然后板着脸跟他说:“有什么话你说吧。”

他居然一点不慌,提出晚上要请我去看电影。我没等他说完就说:“不去!”

“为什么?”他还问我为什么!

我不理他,要走。他说:“我们不要吵架。你说一句,你是不准备和我谈朋友了?”

什么话?要是旁边有人听到,还以为我是无情无义要甩掉他。他就这么无赖,我气得不知怎么骂他才好!我说:“我几时说过准备跟你谈朋友?”

他说:“我们不要吵架。是我,是我想跟你谈!我本来以为是不成问题的,我以为你对我也是有心的。我没想到你会生这么大的气。一切从零开始,过去的都不算,我冒犯你的地方请你原谅。我现在正式向你提出,希望你答应我。”

不知怎的,我看到他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想笑。你没有看见过他这个人。他发狠劲的时候不可笑,叫人有点害怕;油腔滑调摆噱头的时候倒也不怎么可笑,你会觉得他天然应该这样。就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时候,而且他一点也没有假装严肃,显得最可笑。也不是他不真诚,或者外形不配,你就是觉得他好笑。好像是个小孩一本正经地用大人口气说话。这个比方也不一定准确。但我那时怎么能笑呢?我就想那天像水泥闸门一样压下来的手,我的火又冒上来了。“不行l”我说。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

“真的不行?”

“真的。”

“你不要赌气。”

“我不赌气。”

“你不要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

“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你说,为什么?”

他又发狠了。他的眼光好凶,我被他看得有点害怕。但我那时最怕的还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不知怎么竟可怜起他来。我在心中骂过他一万遍,我见面真恨不得在他那只野蛮的手上咬一口。可真到了这时候,那一切好像都没有了。我就觉得他可怜巴巴的,他对我是一片真心的。这个念头在心头一闪,我怕得手心里出了冷汗。我怎么会去可怜他呢?我怎么能去可怜他呢?他是个流氓坯子,阿爸的话是不错的。我不是政治上要给他定性,但从本质上说,他是流氓,他到目前为止对我耍的都是流氓手段。而且,我是个有男朋友的人,我不能让他对我纠缠不清,败坏我的名誉。

(现在你对他怎么看?你还认为他是流氓吗?)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我一直坚持认为他是流氓,以后的事就不会发生。“我认为”有什么意义呢?他事实上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我倒要听听你的看法。我对他有我的看法,但你旁观者清,又有科学头脑,我想听听你的。我现在尽量客观地向你介绍他,包括我当时的心情。

(请原谅我提了个不恰当的问题。)

这没什么。我现在有点激动。那时的情形回忆起来就好像在我眼前。我倒希望这些话能录音下来,我死了以后,它们留着,或许会对别的没有恋爱经验的小姑娘有点作用。我那时就因为缺乏经验,又没人教我。

(很遗憾,我们的谈话没有录音。你不会死的,像你这样对生命充满希望的年轻人,死神是退避三舍的,)

我说下去吧。

我没回答他,他又连连逼问我,问我是不是看不起他。后来,他又耍赖皮了,说:“看来,我只好跟小董去说,只有通过组织了。”

我吃了一惊:“什么?你跟小董去说什么?”

“我说我一直是爱你的,你过去对我也是有意的。后来我变坏了,你就不理我了。现在我改好了,但你还不相信我,不肯原谅我,我很痛苦……”

我没想到他来这一手,真比电影院里的突然袭击还要无赖,我说:“你瞎说!你怎么可以这么瞎说?”

他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要么不敲定,要敲就要一下敲死。我爱你,我就不择一切手段。”

我说:“你去瞎说吧,后果由你负责。你凭空捏造,别人不会来相信你的。”

“会相信的,这种事别人最愿意相信,”他说,“我还有证据,我有你送给我的照片。”

我听了这话,当时真恨不得冲上去打他一下响亮的耳光。照片是怎么回事?我满师,照规矩在单位里发糖,我想到他,托人给他带两包糖去。哪知他特地从工地找到队部来,说,糖他不稀罕,他希望得到我的一张照片留作纪念。因为我是他的开山门徒弟,也可能是他的关门徒弟。那时他已经在队里开始“万里长征”,把差不多的班组都换遍了。我不忍伤他的心,就把皮夹子里一张新拍的两寸艺术照送给了他,想不到我自搬石头自压脚。

我说:“你那时就存心了?”

“更早,”他说,“从你报到的那天开始,我对你是一见钟情。以前条件不成熟,我就一直熬着,没对你说。但我一直在试你的心,你在我落难的时候始终没有变过心……”

他以为我态度软了,就用一套一套的甜言蜜语来花我。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听一个男人对我说那些话。我没想到像他那样狠霸霸的人,说起那种话来倒也是很动听的,一点也不可笑。不是他的狠劲把我吓倒了,倒是他的花功打动了我的心。这要怪部队里的那个人,他叫我徒有虚名,所以我经不起一点点甜头的诱惑,你说对不对?但当时,我是把部队里的朋友搬出来,要他彻底死了心。

他不相信,一定要看证据,我被他缠得糊里糊涂,竟然也答应了。约好晚上七点半在市图书馆阅览室见面。

一回到家我就后悔,想不去,但我怕他又会来缠不清,最后还是决定去。七点二十分我到那里,他已经站在门口等我,说阅览室都坐满了,改到人民公园去。他说他知道个秘密的地方,保证不会让一个熟人看见。我想,反正就这一回,依了他吧。但我要他保证不能动手动脚,他说:“放心,你把我当什么了?”

现在想想真可笑,但当时我就以为守住这一条,我就什么也不怕他了。我对真正的恋爱是怎么回事其实一点也不懂。

他带着我,一进公园就往左拐,沿着园墙往前走。园墙向着南京路,一栏一栏的。离开园墙几步,种着一长排棕榈冬青什么的。这一条甬道是公园的最外沿,倒是很少有人来。他把我带到一块横卧在地的水泥柱子前。坐在这里可以看到园墙栅栏外来来去去的人影,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外面的人也能透过栅栏把我们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我刚坐下去有些不习惯,虽然我知道他这个鬼点子是对的,外面的人不会来看我们,但我有好一会儿不习惯,就像在台上演戏似的。

他一坐下来,劈头就叫我不要演戏。他还是不相信我真的有朋友,我只能把信拿给他看。但我要他答应看到证据后把照片还我,他答应了,不过说照片没带在身上。

他把那几只信封反反复复地看,跟公安人员查笔迹一样。他看着看着,突然从一只信封里抽出信笺来。我急了,伸手过去夺,他拦住我,对我恶狠狠地瞪眼睛:“为什么不能看?你骗我呢?或许是你中学的同学,或许是你亲戚,通几封信,说说一般的话……我要看,你自己答应的!七年了,你要让我死心,看了我就死心了!”

我松开了他的手。他的筋脉在我的手掌里突突跳动,像要炸出来一样。我一是怕,怕他发疯,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男的向一个女的表示这样强烈的感情。真是一团火,把我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我简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好像活那么大,头一回尝到了做人的滋味。以前在小说里看到,“被人爱,是多么幸福”之类的话,并不觉得怎么样。我一直以为在我的生活里不缺乏爱。虽然不是事事顺心,但世上又有谁能万事如意呢,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基本上过得无忧无虑。但是,在他那种发狂发狠的样子面前,我觉得过去的那些根本谈不上,这只是一些规矩,是一些礼貌。对,彬彬有礼,大家都在一定的分寸里平安相处,不能算什么爱。而他,对我耍滑头,耍无赖,但有一点是真的,他爱我。社会上经常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一对男女在僻静的小路上谈朋友,突然杀出几个流氓,那男的把女的丢下就逃。他不会逃,哪怕他打不过他们,他也会为我拚命。……你看,我那时是多么缺乏经验。

(不,你的看法一点也不幼稚。人干其他事都最好事先有些间接经验,唯有恋爱,它不需要别人的经验。不是不能向别人讨教,但别人的经验往往会坏事,会让纯真的感情变味。你的初恋的感情没有变味,这是你应该高兴的事。不管你以后与谁结成终身伴侣,你都保有一段珍贵的美好的回忆。)

是吗?你说的意思我以前心里也想过,但不像你说得那么明白。谢谢你点明了我。

(你说了一,还有第二条理由呢?)

二嘛,我已经告诉过你,他的信是干干净净的,完全可以公开发表。不过后来我又担心起来,怕他看了说这不是情书,又要跟我胡缠,幸亏他没有说。

他看信,身子蜷曲,浑身肌肉都那么用劲,那么别扭,像老树突出在地面上的粗根。我不忍看他这副样子,就去看另一边。我看见在园墙外南京路上等车的人。有一对,他们靠在栅栏边,你一只手,我一只手,反在背后,十个指头叉在一起,绞来绞去的玩不够。这指尖上有多少用话说不出的信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异性为什么就会吸引呢?要是我是个男的,像他这样的男的,也许我根本看不上眼,认为他没出息;但现在我就觉得他比一般的男的都好,至少比我那个见过一面通了几个月的信的副排长要好得多。甜蜜,这样皮肤与皮肤的接触怎么会跟甜蜜连在一起呢?那个时候,人的皮肤的触觉就跟平时的不一样。感觉不是神经传递的吗?神经又不会临时多生一根出来,还是人专门有一套特殊的神经在那个时候发挥作用?我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的指尖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又像小虫似地往心里爬。我怎么啦?他爱我,我可是并不爱他,我怎么可能去爱他呢?他爱我我就要爱他吗?我的神经怎么啦?搭错了?大家常说“神经搭错了”,这就是说大家都感到人有两套神经。一套正常的神经,一套不正常的神经。那副排长的神经是太不容易搭错,开关失灵。但是,把恋爱的幸福看穿到是一种神经的活动,多么可怕,就像生物课上把生命说成是蛋白质存在的方式,也许是真理,但多么可怕!

我坐不住了,他也看完了。他把信还给我说:“祝你幸福!”还扮了个鬼脸。他好像缓过神来了,我可不行。我想安慰他几句,舌头不听指挥。

我们又闷闷地坐了一会儿。我说:“走吧。”他站起来,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酒干淌卖无,酒干淌卖无……”我吓得住了脚。他也不回头,顾自己边唱边往前走。我跟了上去。我总觉得他脑后勺上有对眼睛看着我。我一下子觉得非常非常地对不起他。

(从你的话里来听,他对你的看法也是正确的。你是爱他的,不过因为受其他一些因素的影响,使你觉得不能爱他,因而,这个观念就在意识的表层变形为你不爱他。)

不,我确实不爱他。我只是同情他,怜悯他,怜悯并不是爱。

(你这话也是从小说中看来的吧。在实际生活中,爱——男女的情爱,不可能是一种纯粹的感情,纯粹的爱只存在于小说中。爱情总与别的感情混杂在一起,往往由其他种感情升华而成。像怜悯、崇拜,事业上的共同语言,外貌上的相互吸引,脾性的相投相合,气质的相反相成,一见钟情,青梅竹马,一方的苦苦追求,双方的相向接近,对爱情来说都是自然的,不能说由哪一种感情方式转化成的爱情更好些,或者先天不足。由自由恋爱而产生的婚后生活的不协调、不幸福,往往与当初引发爱情的感情方式——我们称之为“前爱情”,譬如怜悯、一见钟情、为外表吸引等等,是无关的,但人们往往把责任推诿到“前爱情”头上。于是有这样的说法:“怜悯不是爱”,“重貌不重人自食苦果”,“一见钟情太轻率”等等……)

那造成不幸福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没有现成的公式.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你的话很新鲜,也许有点道理。对别人也许有点道理,但我确实是弄错了,把怜悯当成是爱情了。

我还要说我缺乏那方面的经验。从要真正尝点儿恋爱的滋味来说,经验可能是不好的,但从实惠角度来看,有了经验就不会吃苦头。初恋是美好的,但初恋对象十有八九不成功。很怪,我以前想不通,为什么有的人回忆起初恋来常常津津有味,而最后却去跟另一个结婚?不过,在我的经历中,除了缺乏经验,还有命运,现在我越来越相信命运了。

就在我跟他宣布没有外交关系的第二天,我收到了我那个副排长朋友的来信。信里说,部队准备送他到军事院校去深造,出来就是团长营长的干干——他信里当然不会这样油腔滑调。这样一来,他今年就不能复员了。不过他考虑到转业和复员待遇大不相同,如果团级转业到地方上还可以分配一套房子,他先说是革命需要,党和人民已经把他培养成一名副排长不容易,现在又要继续培养他,要他为四化作贡献。他征求我的意见,不过,他想我年纪还小,晚几年结婚不要紧。他去读书,大概还要在部队至少呆五六年到七八年。如果我等不及的话,可以先结婚。两地分居最多三四年,克服一下,以后的小日子就好了。我是转业的团长太太了——这话是我提炼出来的,他没说。要是他肯这么明说一句,也许我的态度就会两样。

他这封写得多好啊!要我为他的提拔升官作出牺牲,还奉送我一顶“革命需要”的高帽子戴戴。“我年纪还小”,那么他又为什么要急着来找我谈朋友呢?说是征求我意见,其实是主意早就拿定了,而且按他的口气,我能高攀他这个团长,我还一定欢喜不尽呢。

我把这信给姆妈看。姆妈看了只是叹息,说了一句:“不是说好今年复员,怎么又变卦了?”又说了一句:“五六年到七八年,这么长?”又说了一句:“两地分居,女的是很苦的。”又说了一句:“早知道,当初……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没把信给阿爸看,姆妈的态度这样,阿爸就可想而知了。再说姆妈也会对阿爸去说的,他如果有话要对我说,他会来找我的。他不跟我说,就是希望维持原状。

但这回我可不能再糊里糊涂了。我觉得走到了十字路口,要我自己拿主意了。

这就是命运。把那么强烈的两件事放在一起作鲜明的对比。如果没有狠劲这么攻一下,也许我对那封信就将就过去了。以前我都这样。但这回不行,这回我想得好多。

现在我没法把我当时想的都记起来,反正那时我整日整夜地想,越想越严重,越想越悲哀。喔,我甚至想起那么件事。一天,单位里的一个小姐妹来对我说,另一个叫雅芬的有男朋友了。雅芬是我们队里天真出名的,人又长得小样,大家送她个外号叫“中学生”。那个小姐妹问我,你想象得出“中学生”躺在男朋友的怀抱里什么样子吗?我想了想说,她一定是格格格地笑。因为雅芬就喜欢笑,别人觉得没啥好笑的事,她会笑出眼泪来。我这么一说,那个小姐妹说:“看来你还没谈过朋友。她怎么会笑呢?她酥掉了,她像冰一样融化了。”我想起这几句话,我的心头就隐隐发痛。我算谈什么恋爱?而且在别人看来这事情已经定局了,姆妈说,现在还有什么办法?他说,如果等不及,就先结婚,然后两地分居。不,不行!我的美好的青春难道就这样白白地糟蹋了?人一生一世,能有几个花一样的年头?

我也想到了军军。老实说,当初答应,我主要还是看军军的面子。我对他不说爱情,好感还是有的。不是新婚姻法,也许我会嫁给他。所以,要我为他做出点牺牲,我也是情愿的。但是,我仔细一想,我的牺牲又是毫无意义的。我想给他带来幸福吗?要是我跟这副排长断交,他的女朋友会跟他吹吗?如果他的女朋友是这样浅薄自私的人,那么即使他们结婚了,他会幸福吗?我的牺牲毫无必要,我以前一直是……自作多情,你说对不对?

反正我把各种情况、各种关系、各种后果都想了,想来想去没有必要非得吊死在这棵树上。当然,我不是想跟他断了去跟狠劲好,狠劲那边已经说明了。但狠劲这么来一下,让我知道恋爱也许是人一生中最有味的一段生活,这是千金难买的人生享受,我要尝一尝这口甜酒,哪怕喝醉,哪怕心脏承受不了,突然爆掉——我阿爸有高血压,有哮喘,但他照样吃肥肉,吃带鱼等发食,每天晚上喝一小盅高粱。他说,人生在世,不就图一张嘴吗?活着这不能吃,那要忌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这也是受我阿爸的影响。你看,跟你谈谈,我也有点学会分析我自己的思想了。喂,你跟我说说话,不能老是要我对着墙壁讲呀!

(我正听得出神呢。以后怎么样,你写信去宣布同他bye、bye?)

我说,我年纪还小,正需要集中精力学习,提高文化水平,为四化建设作更大的贡献。你呢,革命也需要你进一步深造,担当重任。我们都应该全心全意地干好工作,恋爱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不宜分心。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以前给你的信请退还我,我收到你退还的信,会把你的信立即全部退还。

(你还来这一手?)

这大概是受狠劲那张照片的刺激吧,反正我觉得把人估计得坏一点不会吃亏。

我已经把他估计得够差劲了,想不到他比我估计的还要低。不过,这是后来的事,在这当中,还有一段插曲。怎么样,我的经历有点像小说吗?

(到现在为止,还不算太曲折。)

曲折在后头呢。

(那你快说吧。)

好,我快点说。

(不,你还是要说得详细。小说需要细节,这你是知道的。)

你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听别人说自己的故事吗?

(能像你说得那么完整、那么条理清晰的不多。你还有很好的情绪记忆能力。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以后你倒真可以去学学写小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当然可以说得清楚。但自己的秘密怎么能都写出来告诉别人呢?小说是要编的,我不会编。

(这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急于要听那段插曲。)

那是在我发出断交信后的一个星期。我下班回家收到一份“请柬”是我中学里一个要好同学寄来的,她结婚,请我去吃喜酒。我一看日期,就在当天晚上。我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赶到馆子里去。幸好那馆子离我家不远,是南京路的“新雅”饭店。我到那里,已经六点了,酒席上都开始动筷了。我去看楼梯上的水牌,怎么找也没有我同学的名字。二楼三楼这么多桌酒席,新娘新郎都打扮得眼花缭乱,叫我往哪儿去找。你不知道,饭店里为了多赚钱,把每一寸空间都充分利用了。有的地方简直连走路的空隙也没有,椅子的靠背与另一张桌子的椅子靠背挨得紧紧的,要打架。这边的人要站起来,要与后面的人打个招呼,否则他的腿就无法站直。在这样的场面上,叫我一桌一桌挨着去找人,怎么好意思?但走了又不好,新娘要生气的。我正在为难,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我一喜欢,谁知从楼梯上跑下来的是他——狠劲。我一时愣了,怎么他也来吃我同学的喜酒呢?再一想,我真糊涂了。但是,在这个场合跟他巧遇,我觉得很慌。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是什么东西断了,又像是什么东西接上榫了。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告诉了他,他自告奋勇帮我去找。我等着,好半天他回来了,说没有,绝对肯定没有,一定是“请柬”写错了,不是写错了日期,就是写错了地方,四川路桥下不是还有一家“新亚”饭店吗?我想写错地点的可能很小,再说我也实在没兴趣赶到“新亚”去找。我要回家,他拦住了我,说他今天晚上正好请几个朋友在这里聚餐,我既然来了,就一起参加。我的心莫名其妙地乱跳起来,我感到命运正在把我往一条岔路上拉,这股力量太可怕了。我记得小时候听阿奶讲过一个故事。她说这是真事,是她家的邻居亲耳听一个朋友说的。那个朋友与出事的那个人是在一起做事的。那个人好端端的,路过一个看相的摊子,那看相的说,你脸上有个地方发暗——祖母还说得出名堂,我记不得了——你今天回家,到明天中午,大概十二点以前吧,不能踏出家门一步,否则就有灾祸从天而降。那人是相信的,付了几个大洋的相金,据说在当时是很高的,回家后就躲在门里不出来。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忽然听到屋外有人叫他的名字,听来像是老板的声音。老板怎么上门来了?他一看钟,十二点,没事了,就跑出门去。谁知刚出门,对面飞来一块石头,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眉心里,顿时鲜血直流。原来有两个小孩打弹弓玩,打偏了,恰巧打中了他。这时,他听到隔壁邻居的收音机里在嘟嘟叫,才十二点,他的表快了一两分钟。而且根本没人叫他,是他听错了。他说,是命就逃不了,不过幸亏相金出得高,才没落个伤残。

(你祖母信神拜佛吗?)

信,信观世音。就是“文化大革命”中,她也照拜不误。她把观音画像夹在毛主席像背后,明里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暗里拜观音。我那时吓得要死,只怕出事,一家都做反革命。

(喔,怪不得你有很浓重的宿命色彩。)

是的,不过不光我,现在的小青年大多相信命运。我留心过,我以前也曾经为我的迷信思想太重而苦闷过,特别在入团前。后来我发现差不多都这样,用扑克牌算命,看手相,女的男的都喜欢,但都说是玩玩。有次单位里到苏州去团活动,到了西园里,好些人都去磕头,还有的买了香,他们也说是玩的。我没去,不是因为自己是团支委。这样求神拜佛是没用的,要有用,祖母代我磕的头早够了。

(你的唯心主义已经达到一定的境界了。)

这话什么意思?讽刺我吗?

(不,我是说,你的宿命观点已经在关键时刻影响你的选择了。)

……这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并不甘心情愿服从命运。

我感到命运的压力,也许比跟我差不多年纪的要敏感,要入骨,不过我不是立刻乖乖投降。那天,我站在楼梯口,还是拒绝他的邀请。这时,他的一个朋友从楼梯上下来了,个子高高的,但人长得很文气,一件图案很别致的羊毛衫上佩一枚“财经学院”的校徽。我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朋友。他趁机说:“你不要看我在单位里垃圾,我白相的人档子都是很高的。今天我请的都是大学生。”他那朋友说:“档子怎么能用是不是大学生来划分呢?”他说:“那是客观现实。”他那朋友说:“不,一个人的金钱、地位、名誉,甚至包括知识,都是身外之物。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内在品质。”他说:“你说的是真理,但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大多数人还是看重你说的身外之物,包括我。我就因为你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而请你,否则,中学同班同学那么多,我总不见得人人都请。”他那朋友笑了,说:“你这是请客还是逐客,有你这样吹捧人的吗?”他说:“我是大老粗,不会说话,你来请吧,她是我的徒弟,看你有没有本事请她光临!”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简直无法推脱。我不能说我有事,因为我是换了衣服上馆子来吃酒的。我又想,这回跟电影院里不同。总不见得当着那几个大学生朋友的面,要跟我动手动脚,或者要跟我纠缠不清。假如他不识相,那我起身就走,正好省得他今后藕断丝连的。

他们把我领到二楼一个很隐蔽的小房间里。在正厅的西南角上,要往下走几级楼梯。房间里可以摆两桌酒。一桌是他的,一桌看样子是一家老小在一起吃团聚饭,中间有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大概是吃寿酒。这里最大的好处是闹中取静,与外面纷纷扰扰的楼面上的酒席好像隔了一道幕,因此也不是—般人能把酒席定到这儿来的。狠劲跟一个服务员很熟,看来是通过他的关系。“新雅”的广东菜味道的确不错,那是在外面别的地方很少能吃到的。蚝油牛肉、戈渣、炒生肠,我都是头一回听说,看来他的几个大学生朋友也跟我一样。他好像是老资格,一边吃一边介绍。但是,除了这个话题,其他方面他基本上插不上嘴。那几个大学生都很会说。我记得一个是复旦大学学国际政治的,一个是政治学院专攻经济合同法的研究生,一个是交通大学学企业管理的,一个是华东师大中文系的助教,却又在研究什么系统工程,还有就是那个财经学院的。好像还有一个是上海师大的,对,连我和他一共八个人,那天他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是信口开河,新闻历史,天上地下,什么都吹。我记得不是交通大学就是财政学院的那个,说他要开一家商店,不卖任何东西,就只有卡片,跟图书馆一样,让人来查。他的店就向各家卖各种东西的店发卡片,要那些店把卖的商品登记到卡片上去,然后把卡片寄还给他。他说可以直接利用邮局的明信片做卡片。他还有一整套编码的办法。反正你要买什么东西,一时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卖,你就可以到那家店里去查卡片。顾客查是免费的,商店向他的店提供卡片,每月还要付十元钱,但这对商店是毛毛雨。上海至少有一万家商店,他的店每月就可以收入十万元。他的主意一说,立刻有的驳斥,有的支持,有的补充,争得好热闹,像真的一样。我倒希望真有那么一家店,现在买东西太费时间了。要的东西没有,不要的到处都是。最近连眼镜店、老虎灶都在卖服装,而烟杂店本来卖信纸信封邮票的,现在都没有了。不过,我知道这些大学生谁也不会退学去开这样的店,哪怕他说每月有十万元收入,他也不会干,他们就只能说说。我记得还有人对狠劲介绍国外一种经济理论,叫什么原则,譬如说生产窗帘的公司,经理就不光想窗帘,要想我这企业生产的是与光线有关的产品。他们要狠劲做沙发不光想着沙发,要想我是生产与舒适有关的产品。我听不出这条原则对狠劲实际有什么用,但他听着津津有味,连连点头,我还很少看到他这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我想笑,我觉得他是强盗扮秀才。

从他们的话里,我听出狠劲在沙发上市面做得不小,好像不仅仅是为了造房子、结婚积点钱,而且还要发展。他们都推崇狠劲的实干精神和魄力,而我却开始为他担心起来。那些大学生说话是不负责任的,老实讲,话说过也忘记了,而且是他出钱请客,总要说他几句好话。而他要是头脑发昏,被几张钞票迷住,又去旷工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队里这回是仁至义尽了,小董顶住了多少压力。他再屡教不改,小董也没法再帮他说话。队里上上下下都会骂他忘恩负义。我觉得应该提醒提醒他。

所以那天晚上酒席散了以后,他提出要送我到车站,我没拒绝。

路上,我问他,为什么要请这些大学生吃饭?

他说,这是他们的例会。每星期六晚上聚一聚。七个人轮流做主席,地点就由那个主席定,然后写信通知大家,钱都由他赞助。

“为什么?每星期总要五六十元钱呢!”

“这个小意思。我花五六十元买他们的脑袋,还是合算的。”

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我不懂他说些什么。

他说:“现在是信息社会,信息就是财富,主意就是金钱。我文化水平有限,现在要攻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最主要是没有时间。我现在的时间能换钱。后来我那个财政学院的同学就帮我出了这个点子。这些人就是我的智囊团。他们专职就是看书,效率要比我高得多。他们收集来信息,吃进去,消化以后,再到饭桌上来吐给我听,或许我就能派用处。只要一条有实用价值,这些饭钱的几倍就在了。这对我们双方都实惠。他们知识分子,肚里墨水多,油水不多,听到有吃,总是愿意‘光临指教’的。”

他说得很得意,还有意给我卖弄些新名词。我看他是被那些大学生灌糊涂了,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他听了对我笑笑:“你放心,我不会再旷工了,但也不会真的安安心心去做泥水匠。我做沙发,钱是要的,靠工资这几只老洋怎么过日子?但不光是为钞票。我在那方面有发展前途。我现在比过去更加成熟了。老实对你说吧——我从来不把你当外人——我到支部办公室找老许吵,就吃准他们开除不了我。我知道小董心里是向我的,他是了解我的,但他有好多话别人不听,他是少数派。只有我自己出头,吵得一塌糊涂,再由他出来收拾残局。队里其他头头多数是缩货,我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们。我一伸伞,把老许茶杯一扫掉,他们就一个个溜走了。所以你说队里帮我造房我感激吗?感激的,但有的人我就是不感激。凡是对我没有真正同情心的,想通过这件事来教育我的,我一概都是口头感激,心里不感激。我看不起他们。我文化不高,但我能力要比他们强得多。我完全可以领导他们,我当领导,可以叫他们服服帖帖。现在我在队里发挥不出,我就到社会上去发挥。而且一到社会上,发现队里真是坐井观天了。反正今后是有本事人吃香的时代,只有这样中国才有希望,所以我是信心十足的。”

我没想到他有那么大的抱负,但是,我有个问题一直迷惑不解,他怎么会从副组长突然一下子跌下来呢?

他说:“那时,我太幼稚了。七四届有百分之五提前晋级,论技术我是比武第一名,又是组长,我想自己是十拿九稳的。谁知道后来头头各要照顾自己的关系,摆不平,就把我挤掉了。我气极了,看透了,再也不愿为这些人卖命。我要坚决彻底地掼纱帽。我就趁一次单个在屋里砌墙,用泥刀对准左手大拇指上狠狠一下,立刻指甲爆裂,血像龙头里的水一样喷出来。马上送我进医院。我说是砖头砸的,但其实泥刀斩是看得出的。病假一个半月,队里头头没一个人上过门——那时小董还不是队长——我寒心呀,人情淡如水、薄如纸。我上班去,把我换了个组,副组长自然革去了。我无官一身轻,横下来跟那几个头头捣蛋……”

我听了这话,觉得心被揪紧了。

他又说:“我今天请你来,是让你看看,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值得不值得你爱?”

我心里一跳,忙间:“怎么,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他笑笑:“你总算猜到了。”

我又气又慌,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同学?”

“我知道你的事情多了!”他起初不肯漏底,后来才告诉我,他妹妹跟我那同学在一个单位工作,他还从这同学那里打听到我许多情况。

我痛骂他。但是我心里却对他产生了另外一种想法。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而这个人,又真不像我以前那么认为的粗野。我对他的肚皮功夫有了认识。

我说:“我的朋友是在部队里的,你就不怕破坏军婚捉进去吗?”

他说:“你这话去吓吓老百姓。军婚,军婚,结婚才算,恋爱自由。老实说,真要有这罪名捉我进去倒好了,放出来你还不死心塌地跟我?”

你听他那种怪话。那天晚上他是开了大油锅,一根根油条拚命汆出来。他已经不像在人民公园那天,还发狠,信心动摇了。那晚他是信心十足,软硬兼施,一定要我答应同他谈朋友。我最终没有答应,跳上电车逃走了。在车上我向站头上瞥了一眼,他笑微微地向我招手,弄得我招也不是,不招也不是。那晚我才真正怕他了。

你想要说我是爱他了吗?不,不是爱他,是怕他。那时我也稀里糊涂以为是爱他了,其实是怕他。

后来我就收到了那个副排长的回信。大概是在那天晚上的一星期后。信上说,你一定是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但我是第一回谈朋友,缺乏经验——他也说缺乏经验,对女同志的心理不够体贴,考虑不周。现在,我已向领导提出,今年坚决要求复员。我们抓紧筹备的话,明年元旦就可以结婚。

接着,他又谈了筹备婚事的一些事,诸如房子、家具、费用等等,一本正经的,就好像我上回去信无非是急着要嫁给他。

在所有的信中,这封是那位党员同志写的最不革命的一封信。他在开头还用了“亲爱的”,我看他是下了狠心的,“的”字最后一笔把纸也勾破了。我不懂笔迹字,但我能感觉到、想象出他的心情。他硬着头皮要讨好我。他连讨好也不会。他这人是没有感情的。没有感情也不能全怪他。我对他也没有感情。看了他干巴巴的信,我的回信怎么能热起来?这样像文件似的写几封信,又怎么会爱?但他不管爱不爱,就是要同我结婚,连团长也不要了。真可怕!要是他干脆要团长不要老婆,我还佩服他,虽然断了,我心里对他还有几分尊敬,几分歉意,他总算有个追求。现在,这样的男人只有叫我恶心。

我刚收到信,阿爸也收到了他的信。他就把我叫去,责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大的事不跟他商量?我真恨极了,那个家伙太卑鄙了,想叫阿爸来压我。我干脆就把事挑明了,坚决要跟他断。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我真是度日如年。那段日子我不愿去回想。反正叫我很伤心。阿爸为了对得起侄子,也就是对得起哥哥,就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我的话他根本就不想听。还说爱我呢,我觉得自己是个孤儿。

那时我是这样想的。

后来,军军上我家来了。那个副排长很懂打人民战争,又写信给他妹妹,他妹妹就跟军军闹。军军来找我,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就把他所有的信都摊给军军看。军军开始还跟我解释,但听我点到他的虚伪,他不是为了爱情,军军没话了。军军又去找阿爸,说,这件事就不要再逼小妹了。我真心实意地希望她幸福。我不能让她为了我去与一个跟她性格不合的人结婚。这样我要痛苦一辈子的。我哪怕一辈子不结婚,也不希望她的恋爱是悲剧。这事是由我引起的,都是我不好。当初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但我承认内心深处有自私的动机。这事就看在我的面上到此为止,我向叔叔、婶婶和小妹道歉。

他这话是当着我面说的。我忍不住哭了。这才像个男子汉。我甚至想象,我和军军都跟人调换工作到外地去。到那里就没人知道我们是堂兄妹。我们就结婚。我们上代与上上代都没有傻瓜、精神病,我们的孩子就会是呆子?我们也可以不要孩子。两个人和和睦睦快快活活过一辈子还不够吗?有几个孩子到你老了能给你带来安慰?这一切不是办不到,但我知道,它们是不现实的。办得到但不现实,有时候我觉得人真是说不清楚。

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不算太难。但阿爸给我规定了一条,今后我谈朋友,一定要征得父母的同意。

这条就是针对他的。

就为这一条,我今天觉得阿爸还是为我好,我对不起他。但那时,我恨他。我认为他对我管得那么紧是毫无道理的,是心理变态。是因为他失去了两个儿子,就对我横竖看不顺眼。是折磨我,惩罚我,让我尝尝违抗他的意志的苦果。他压迫我,我就反抗,他反而促使我跟狠劲接近了。

所以做人本身是个大难题,也许根本就不可解,就像平面几何里用尺规三等分任意角。站在阿爸的立场上,他不说这一条,我就会一辈子以为他自私,不爱我,爱他兄弟和侄子胜过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他说了,客观上又促使我反抗,而且要是我跟狠劲真的很幸福的话,我也会恨他一辈子。事实上,他也可能看错人。他对狠劲的看法就不完全对,也可以说是错的。问题是我也看错了,我才不怎么计较他的看法。要是我没看错呢?他看错了人,但出发点还是好的,可作为女儿,也可能一辈子误解他。这是我看他,他看自己呢?别人看我呢?我看我自己呢?人就这样,一辈子在做莫名其妙的事,在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好像每件事都有个目的,其实可能恰恰相反。我看穿了,这样活着不是太累了吗?达到目的是碰巧,吃力不讨好是经常的,做人的意思呢?

(出现这样的想法是正常的。你以为只有你才看透了,其实差不多青年都有这样的困惑,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这是对天真、乐观的人生观的一次否定,活下去,差不多人就会进入一个否定之否定。这个否定之否定则会产生明显的差异,有的甚至有天壤之别。但是,不论高下,它们都是比较稳固的,成为世界观的一块基石。现在,你的人生观还像水一样波动,还没有凝固。)

你说的名词我都知道,“否定”、“否定之否定”、“世界观”、“人生观”,但真正的意思,我还捉摸不到。我是说,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还没把握。

(是没信心,你不太相信。)

对,就是不太相信。我说的我都感觉到了,我能举出好多例子。你说的我感觉不到,理论上也许对,但感觉不强。你当然要否定我的说法,不然你怎么劝我呢?

(你不要尽想着我是来劝你的。当然,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你的“感觉”,强求不了。但即使你心理上有抵触情绪,我还是有把握一定能说服你,因为像你这样去死是反自然的。)

什么叫反自然?

(以后再讨论吧。我想先听完你的曲折的经历。后来你就瞒着父母和他偷偷地好上了?)

是的。

(再后来呢?)

到了去年的11月3日,离我第一次到他家去整整一年。那天是星期六,我病假在家里。感冒,发了两天烧,那天刚退下去,人很软。下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姆妈那时不在上海。四川的大哥结婚多年,老婆才有了孩子。要临产了,他写信来,希望姆妈到四川去做做帮手,因为他丈母娘身体不好,浑身是病,帮不了忙。他请阿爸姆妈一起到四川去,也可以去看看风景。阿爸说他不去,又把大哥骂了一顿,但心里还希望姆妈去的,姆妈就去了。阿爸他整天不在家,早上练身体,上午和下午打牌,日程排得满满的,不到吃饭时间不回家。姆妈一走,早上就由我把早中两顿的饭莱烧好,晚上下班回来我再烧晚饭。我生病的那两天,他也不愿意烧,就到个体户摊上买点馄饨、生煎馒头来当饭,打牌还是不脱班的。那天我身体好了点.就起来烧了点粥,买了点咸蛋、酱菜。睡了两天,睡得脑壳发痛,不想再睡,想看书手边又没有,很无聊。一个人,嘴里淡淡的,有点苦,我真想姆妈,也想他。但他不知道我生病。我们那时基本上是一星期见次面,多数跟那几个大学生在一起吃吃谈谈,到八点钟以后,他再跟我单独荡会儿马路。我对家里就说我在外面读书。我那时在读区工大预科班,每星期两个晚上、一个白天,我对家里就说三个晚上。平时他在工地上,我在队部,我们没机会见面。那天是周末,要到晚上见不到我他才知道。我不高兴先打电话通知他。我想他来,但要我打电话叫他,我还不愿跨出这一步。

我呆坐在自己的小间里。

我可先要把我家住的房子给你介绍一下,否则下面发生的事就说不清楚。

我家住在上海市中心的大楼房子里。初听起来,好像很吓人的,档子好像很高的。住在我们那里的人,有的也喜欢在不知道底细的人面前摆摆架子,其实那大楼房子多数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听人说,那些大楼原来是资本家造来做公司写字间的。旧上海市中心的地皮价钱贵得不得了,有些公司资金本来不十分雄厚,买下地皮,搭起屋架,装潢好外表后,手头所剩无几,内部装修就马马虎虎了。解放后,最高级的大楼做了政府机关,次一级的变成企业、事业单位,那些最次的就分配做居民住房。经过几十年,大楼里人越来越多,房间越隔越小,种种毛病,就像一件多年的旧布衫,一个地方破个洞,处处地方都破,补都补不及。

我们大楼像其它这样的大楼一样。中间一条走廊,两边都是房间。当初为了节省铜板,走廊造得很狭。现在,两边的住家又把煤气灶、小菜橱、扫帚拖把、畚箕竹篮、盛旧鞋的纸箱、废品站不收又舍不得丢掉的破烂等等,都堆积在走廊里,使本来很狭的走廊又至少减去一半宽度。这还不算,走廊四面都被厚墙包围,比夹在两只大饼里的油条还要见不到太阳。据说大楼做写字间时,走廊里是终日点灯的。现在,可以说百分之百的大楼里没有那种“冤大头”公用灯,都换成了吊在自家煤气灶上八瓦或者十五支光的小灯。这不能怪住大楼的人小气,没有集体主义精神。住这样不称心的房子,房租却是最高的,比一般石库门房子要高出一倍左右,再要负担昂贵的电费,小工资开销不起。所以,整条走廊白天都是黑洞洞的,靠楼梯口或者哪家开着的门里漏进一点可怜巴巴的光。只有傍晚到晚上七点之前是走廊的黄金时代。那时,家家门口亮着小灯,灶上发出蓝火,油锅爆响,人声更响,嘻嘻哈哈,叽叽喳喳。但即使那个时候,也有美中不足。灶前都站着人,狭窄的过道又狭了一半,最狭处简直要从屁股的夹缝里,侧着身体像嵌榫头一样挤过去。七点以后,走廊里更黑暗了,只有煤气灶上绿豆一样的火苗。不过走廊的可怕,对我们大楼住家倒无所谓。我们从小就暗惯了,像瞎子一样,闭着眼睛可以摸到自己家门口。我们讲笑话,这条走廊比贴在门口的“随手关门,谨防小偷”的印刷宣传标语更有用。大楼里假如发生重大盗窃案,只要在大楼居民和经常出入大楼的人里排疑点,十有八九可以破案,外来生手偷到东西也搬不走。对大楼住家来说,最头痛的还是用水和排泄。原来设计是写字间,一层楼一个盥洗室,也可以对付。改成居民住宅,一层楼至少十户人家,合用一个公用放水处与公用厕所,上班前下班后的高峰时间,只看见人挤人,怎么能没有矛盾?而且我们这种旧大楼一般都没有自备水箱和水泵,靠自来水公司的自然管压,到最迫切需要用水的时候,三层楼以上水龙头打开只有眼泪水似的一滴一滴往下滴,等得人难过,他们说,像鸦片瘾上来一样痛苦。用抽水马桶的狼狈与冲突,就不宜细说了。五六十年代,上海居民住宅里能用抽水马桶,是算高级与时髦的。搬进大楼的人,哪怕公用厕所再紧张,也不肯在室内另置一只马桶。况且室内又小,二十平方算大的,一家人吃、睡都在里面,实在也腾不出地方来放马桶。不过也有的人家熬不过,终于倒退回去用马桶。结果往往离倒桶站特别远,因为环卫部门还是习惯认为大楼居民是不用马桶的。而且这些人家还要照样摊付公用抽水马桶的水费,又造成了邻里纠纷。

我家就住在这样的大楼里。我家还算多少从大楼得益的。我家住最高一层,四楼,再上去就是屋顶平台。412室,就是从正门楼梯进来的最后一间。我家斜对门就是公用龙头兼公用厕所,刮西北风,屋里气味就不太好闻。好在西北风多数在冷天刮,冷天门总是关得紧腾腾的。我家正对一道太平楼梯,楼梯出口早被房管所堵住了,所以楼梯过道就用来堆东西。我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堆了十几年,等两个阿哥长大了,阿爸提申请,把堆东西的地方改成一间只好放张单人床的小屋,只有门没有窗,但板壁不到顶,留开一尺的空隙。两个阿哥离家走了,这间小屋就属于我了。我总算有个可以一个人高兴哭就哭,高兴笑就笑,高兴发呆就发呆的地方。所以这天尽管前间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情愿呆在自己的小间里。

就在我想到他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是一点半。

我真有点喜出望外。跟他接触到现在,我头一回见到他这么高兴。我问他怎么会来的?他说……喔,不,我还来不及间他,他先对我说:“倒霉,一条簇新的全毛裤子勾了一个钥匙弯。”他把一袋桔子和一袋苹果放在床边柜上,桔子、苹果在冬天贵得不得了。他说:“顾了手里拎的东西,想不到脚下踩了地雷。”他很肉痛他的裤子,我看得出,这条裤子料子厚实,做工考究,大概是新做了准备出客穿的。我觉得对不起他,都怪那条黑咕隆咚的走廊,他是为我作出牺牲的。我叫他把长裤褪下来,我给他织补。我有个同学的妈妈是专门摆摊头织补的,我小时候好玩跟她学过一点。我从贴边里抽出几条线来,然后用最小一号缝衣针来补。勾的口子不大,我补了半小时。他说,看不出你还会这一手。我说,你本来怎么看我?他说,我本来想,会读书、当干部的女的,做做家务都是不行的,我准备结婚后做模范丈夫。他又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想了半天想不起,我哪里会把第一次上他家的日子记住。被他一提醒,倒真是的。一年前我上他家,一年后他上我家。我一年中难得生病,而且一般我烧退了总是马上去上班的,但这次我却懒洋洋的浑身没劲,医生病假一开是三天,我就赖在家里了,好像是有意等他来似的。据他说,他也是心血来潮忽然想起要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今天的日子特殊,晚上一定要去参加聚会。我以前还从没失约过,但那天他就是不放心,也不顾我关照他平时在单位里要注意保密,冒冒失失打了电话,结果反而“冒”进了。被他这么一说,我越加相信我们是有缘份的了。

(听你这么说,你们那时的关系已经发展到相当程度了?)

这怎么说呢?反正……

我想起来了。他朋友中有个华师大中文系的,这样说过。他说,中国的用语有时是相当的精确。譬如说:“谈恋爱”,这三个字,概括了一般从介绍认识到结婚的男女之间感情发展的全过程。开始是“谈”,双方一方面要向对方介绍、表白自己,一方面又要从对方的话中尽量捕捉信息。在这个阶段,双方一般都是比较紧张的,唯恐一句话说错给对方留下坏印象,又怕太谨慎让对方觉得不真诚。尽管心里翻腾着热烈的感情,面部肌肉和声带却常常控制不好分寸。两只眼睛想看对方又不敢看对方,手脚想动又不敢动。往往一方像做报告一样眼睛望着正前方讲得起劲,另一方头点得起劲,谈两个小时回家头颈都很酸。第二个阶段是“恋”,语言在那时失去了主要地位,对对方是好是坏已经在整体上有了把握,而且往往都把对方看得没有十全十美,也至少有九全九美。两个人只要坐在一起,就充满了幸福感。双方身体任何部分的接触,都能比话传达出多得多的情意。两个人只要呆在一起,只希望呆在一起的时候地球停止转动。热天两个三十七度紧紧贴在一起,比在空调房间里吃冷饮还凉爽。冬天坐在公园空落落的长椅上吃西北风,比围着暖锅吃涮羊肉还热。第三个阶段是“爱”,头脑发热的时候过去了,双方都冷静了;各自的缺点也显露出来了,小冲突、小口角也有了;我爱你,爱得你茶不思饭不想,这种话也不愿轻易说了;双方要为今后共同生活的现实打算打算了。那时候,产生了种种不满意,失望,甚至想摆脱,结果却发现骨子里两个人已经连在一起了,其实是找不到比对方更理想的人了,那就是“爱”。

(很精彩,很俏皮。那你与他那时在第几阶段?在“恋”的阶段吗?)

可以这么说。那天是我头脑最发热的一天,因为我生病,因为他为了看我勾破了裤子,因为是11月3日……我们在一起坐到了三点钟。那时,我觉得倦得不得了,一个连一个打呵欠。他说,你睡吧,我坐在你旁边,你睡着了我再走。我也希望他多呆一会儿,就同意了。我那时大概睡意上来,脑子已经有点迷迷糊糊,所以同意了。我把罩衫罩裤和绒线衫裤脱了,穿着棉毛衫裤,盖上一条被子。我一只手从被子下面伸出去,他就坐着,握着我的手,在我手背上轻轻地抚摸。我觉得很惬意,闭上了眼睛,眼睛前恍惚还是他,矇矇眬眬的,后来我就睡着了。

后来我就做起梦来。这个梦我一辈子忘不了。我常常做梦,但睁开眼睛,至多一会儿就忘了,唯有这个梦我忘不了。我梦见跟一个人在一起走,面孔很熟,但想不起来是谁。后来我听见她格格地笑,我想起来了,我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我只觉得心里非常高兴,要笑,笑到没力气了,腰酸肚子痛了,我不想笑了,但忍不住。我心里直痒痒,好像有人在搔痒,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笑起来止不住,因为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搔。我在地上打滚。我知道这不雅观,但没办法,我要忍住。我一边滚一边去看她,发觉她不笑了,她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两眼闭着,眼睫毛上亮晶晶的,她在哭。我也不笑了。我站起来,向前面走去。我想我不应该妨碍他们,但她也犯不着哭,不该因为被我看见了就哭,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往前走,风景真美,是一片大草原,草的上部都是金色的,根部是绿色的,草像波浪一样翻滚,发出彩虹一样的光。风,在彩虹似的光波里,看得出它在流动,吹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离地飘起来了。我穿着一件肉色的丝绸的蝙蝠袖,后来我发觉不是蝙蝠袖,是蝴蝶的翅膀,我变成蝴蝶了,落在一朵花蕊里。花蕊是洁白的,顶尖上有一点淡淡的粉红,真美。我又变成花了,我的四翅都变成了花瓣,向外舒展,舒展。风吹过去,先是一片一片,像水一浪一浪地流过;后来是一点一点的,像雨点打上来。我看见我摊开的花瓣上,凹下一个小洞,又弹起来,一凹一弹,非常的舒服,好像芭蕾舞里的脚尖在一踮一落。后来我发觉这不是风,是蜜蜂。一只蜜蜂飞到我身上,嗡嗡嗡的声音很动听,有节奏的,我想,原来蜜蜂的嗡嗡声不是很单调的,但人听不到,只有花才听得到。接着我看见蜜蜂伸出嘴巴上的那根针来,我害怕起来,想躲,但躲不开,我已经没有手脚了,针向我刺过来,我感到一阵疼痛,我醒了。

我醒过来一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觉得自己是朵花。等我意识到,我才真正的害怕起来。他整个地压在我的身上。我想叫,但立刻想到那是在我的小房间里。我又马上想起小房间的门。我记得他进房间时我没让门关上。我那时第一想到的是门,不是别的,竟是门!我推开他的头,用眼角一瞟,门真的没关上,隙开着一条缝。这家伙,真疯狂到了这种地步!我说,压低了声音:“门,门没关!”我说这话没考虑,说了就知道不对,但他还偏偏不相信,他以为我是骗他,拚命地按住我,吻我。我放弃抵抗了,我本来就生病,没力气,而他像一块石头一样压住我。最主要是怕,在我家里,在我的小间里,我怕出声,我怕邻居知道没脸见人。我恨他,我从那时开始就恨死他了。我从那时明白,彻底明白,什么爱不爱,都是假的,他就是千方百计要得手,他就是要霸占我!我受骗了,但已经晚了。我哭了。但他不理我,用舌头来舔我的泪水,又抓住我的两只手腕,抓得生疼。他怕我打他。他对我一点怜悯与同情都没有,不要说爱,只有卑鄙下流的念头。他的舌头毛拉拉的,像刺毛虫一样叫人恶心。他那呼哧呼哧的声音好响,像火车头,我真怕声音传出去。还有床脚发出的声音。我听见公用龙头上水冲下来的哗哗声,我听见走廊上橐橐橐的脚步声,我的心一阵一阵的揪紧。一直到他终于放开了我。我第一件事就是不顾一切地跳下床,把门关上,然后我就蒙在被子里哭。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虽然还没有听完你的全部故事,但已经可以捉摸到一点造成你的悲剧的原因了。他这样做,是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我不仅指道德上,而且指心理上。从心理方面说,他的粗暴的行为破坏了两性关系的自然基础。从此,男女交媾在你就变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屈辱的事情。要抹去这个创伤,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而产生的厌恶感,会毁掉双方以前努力栽培起来的感情。但是,我如果要为他辩护的话,那他这样做也许是出于无知;出于放纵一时的情欲冲动;出于受传统偏见的影响,认为贞操的占有便是对女性真正的占有;而且,我认为他很大程度上还误认为这是一种男子气的表现,会赢得女性的折服与崇拜。电影院里的那一手与他那天的行为有他行为逻辑上的一致性。但他不知道这两者对女性则有质的区别。女性欣赏男性大胆、狂热的追求,同时更欣赏男性对她的爱护、体贴、尊重,古往今来,只有用强暴手段使得女性屈服、顺从,而没有由此赢得女性的爱情的。)

不,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你说这是悲剧的原因,结论下得还太早。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到现在我自己还说不清楚。你先听我说下去吧。

我哭,他不理我。突然,他说:“哭什么?你又不是头一回!”我愣了,揭开被子。他已经把衣服都扣好了,头沉得很低,我只看见他的头顶心,他用手一遍遍往头发上抓,像翻地一样,抓得头发乱七八糟。我说:“你胡说什么?”他说:“好了,到这时候还来蒙我?你就老实说吧。”我气极了,从床上跳起来,盖头盖脑地打他。他一动不动,就像块石头,打得我拳头都痛了。我又哭,哭得透不过气来,他照旧不动,然后又说话了。这声音好像不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他整个人是僵死的。“你老实说,我一切都原谅你。我跟你是头一回,但你不要以为我……这点是起码的常识。算了,上帝安排的,我没话说了。我千拣万拣。我要拣个垃圾,比你漂亮的有的是。我知道,单位里人家看我是垃圾,我不垃圾,我要叫人家以后抬起头来看我,不是斜着眼睛看我。总会有这一天的,我坚信,会有这天别人都来拍我马屁的。所以我要找个不垃圾的女的,找个正派的有档子的女的。算了,我认输,我对老天爷认输。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我打印了,我就要你了。只要你跟以前的一刀两断……”

我一时震懵了。我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开始我想,他这个人卑鄙极了,强奸了我,又来威胁我,但不像,他的样子不像,难道真是我出了什么问题?我掀开被子一看,床单上干干净净的,但我听别人说……我明白了,但我有口难辩,天哪,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怪事?

他板着脸盯着我看。命运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残酷?本来应该是我理直气壮地谴责他,现在却变成了他来审问我。我真恨不得立刻就死,但我还是要跟他解释,我不知道,我是纯洁的……

(啊,原来你还有这样的痛苦!……你冷静一下,请喝口茶,再换一杯吧。)

谢谢。

那天,他还不相信!他说:“你不愿说也就算了,就算以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但一切到此为止。我这个人,不是肯让别人爬到我头上来撒尿的。”他说完就走,我简直是要疯了!

(这样的悲剧!男人们常喜欢说:女人,你的名字叫软弱……我不想抽象地谈男人女人、男女平等,但我要说,有许多男人,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后来?)

后来我就去翻书。你知道,即使在今天这么开放的时候,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要去买一本这样的书,多么困难,还不要说去借。我总算找到了书。你说我能写小说,找书的过程就可以写一篇小说。不说了,我只说一点,在找书时,我更怕碰上女的。我怕男的,但后来发觉更怕女的。为什么现在男女事实上没有平等?历史的原因,那是次要的。不是说人的社会存在决定人的意识?现在家庭中男女拿一样的工资,现实就有平等的基础。现实比历史更强,你看服装,现在连老年人也要穿尖角领衬衫,两用衫,不喜欢穿中山装。我小时候还看见老头子穿大腰围裤子,在肚皮上折一下,现在城里哪个老头穿?我说主要原因是男的齐心,在压制女的问题上团结一致。女的呢,只有口头的一致,实际上内部倾轧,反过来暗中帮男的。

我还是说书吧。书上举了几条理由,但我都对不上号。我从小不喜欢激烈运动,也不会骑车,我记不得什么时候撕裂过。也许是天生的吧,那我是太倒霉了。我更相信是一种命运,而且我感觉到命运对我是恶意的。但没办法,我还要生活下去,那时我还不想死。

我就编了个谎话,说小时候跳鞍马时受过伤。我看出他不相信。后来我想想也是,要真是这么回事,那天我就会对他说了。我应该照原样说,这样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正是命运,从我被他缠上以后,就没一件事是想对了的。

(与那个副排长分手呢?)

也不能说很对,至少是不够冷静,没细想。

他不相信,也不再追问。这样我就觉得欠了他一笔债。后来他要我每星期到他家里去,要我吃避孕药,我都答应了,就因为这一点。我那时想,反正我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了,那就跟他好好过吧,培养培养感情吧。他对我还是很温存的,所以你说我怕那种事,这倒并没有。有一个阶段我还觉得找上他还是不错的。他在其它方面不见得比那个副排长差,在感情方面要强烈得多。我已经看过这方面书了,知道夫妻两性关系的和诣也是一种幸福,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而且如果不和谐的话,那是非常痛苦的事。十全十美是没有的,有那么点幸福也蛮好了,我那时很阿Q吧?

(不,这应该是一种美德,一种牺牲精神。)

“应该”,你为什么这样说?是不是“理论上是,实际上却不是”?

(我说不清。我应该也有说不清的时候。)

应该。对……喔,这我等一会再说。

我按顺序说,否则要说乱的,我心里又乱起来了。我那时对他的反感,主要是他逼我把关系跟我父母挑明。我要挑明,但时机不成熟,姆妈还没回来,就是回来了也要一点点造舆论。他不肯听,还以为我看不起他,对他不是真心实意。我们常常为这发生争吵。

后来,我发现了他更不能容忍的地方,他要管我。我对亲生阿爸管我都反感,他来管我?起初是我读书晚上下课他都要来接我,我不要他来,在关系对我父母挑明之前,我不希望公开化。他为了这个跟我大吵,我想这大概伤了他自尊心,就安慰他。后来他来问我某个男生怎么怎么,我为什么对某人怎么怎么,反正他在暗中监视我,也要让我明白他的厉害。这我受不了。后来,我们大吵了两次。

一次,是为了他自说自话把我拉进他的沙发工场。去年年底,队里贯彻城市经济改革精神,他自己也多次跟小董、老许去谈,领导上同意他承包,在队里搞个第三产业,做沙发。条件是他包了自己的全部工资奖金,再包三名老弱病残、不适宜在工地上千活的工人的全部工资奖金,这三个人由他领导。队里提供一间仓库做生产场地,他每生产一只沙发向队里上交十元钱的管理费。他没提别的要求,就指名再要我去当财务兼带做沙发套。这一切,包括他以前和队里领导的谈判,都没告诉我。临到队里同意了他的要求,小董来找我谈,要我好好帮助他、协助他——小董还只知道我们过去是师徒——我这才晓得。我去找他,他还装糊涂,好像是领导上想到让我去的。而且,他又流露出这个意思,到了沙发工场,就不能再去读书了,因为工场里干活主要是下午与晚上,天天要日班连中班。让我脱产去读书,影响不好,他不能再管别的几个人。你看他的一套算盘打得多么精,他就想用一条绳索把我牢牢捆死。到了沙发工场,队里不管我的工资、奖金,我的经济命脉也全部抓在他的手心里。可他又说得多么好听,创业时期,希望我支持他的事业。这一回,我是拉破了脸皮跟他吵,我生平还是头一回这么吵。我就抓住他事先不跟我商量,事后又想骗我——小董跟我谈话时,说了是他点名要我——我死不让步。他以在队里公开我们的关系来要挟我,我就说,如果他敢这样,我就彻底跟他分手。这回,他最后让了步。

另一次,我偶尔碰见他与一个女的——就是我头一次上他家见到的那个时髦的女人——一起在外面咖啡馆里玩。我责问他,他说那是他家的邻居,又说是以前的邻居,现在搬了,离开两条横马路。他说那个女的是分配到安徽小三线工厂的,不肯去,荡在上海,外面路子很粗,他做生意要用到她,但绝不会跟她谈朋友。要跟她谈朋友,早就谈了。我不肯放松,铆牢他对我不老实。我这不是吃醋,我知道,我心里并不相信他跟她会有什么事;但我不能放过他…

我那时吵过以后,也常常想到,是不是像那个大学生说的,我们从“恋”向“爱”变过去?我问我内心,我倒并不觉得不能摆脱他,反而常常劝自己说,不要摆脱他吧,算了,不要摆脱他……这不说明我对他没有爱吗?我作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我违背了父母的意志,我还要承受社会的舆论,临到头来,我却要跟一个我不爱的人结婚,这不是太可悲了吗?

就在那个时候,命运又一次来捉弄我。

今年春节过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学校——区工大预科班,由同学们自己发起,在长风公园组织一次联谊活动。大家先拍了几张照,又围成一圈座谈座谈,猜猜谜,唱唱歌。虽然都是参加工作的人了,有的已经是爸爸妈妈了,但学生味很浓。到十点,宣布自由活动,十一点半到山顶野餐。那时,我突然发现,原来班级里已经暗地配成了好几对。大家都分头自由活动去了,那一对对的走得最快、最远,他们也不顾别人的取笑,这一个半小时对他们太珍贵了。我真羡慕他们。我和他就差没有办法律手续,但我还从来没体会到过这种滋味。我一个人沿着湖边慢慢地走。我不愿意加入到人堆里去,谁知道那里面有没有潜在的一对对呢,也许他们不希望别人介入进来呢?

我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叫我:“你怎么一个人?”我回头一看,是班长小刘。我说:“你不也是一个人,怎么不把朋友带来?”我们有好多同学都带了自己的朋友来,有的还带了丈夫、老婆和孩子来,但外来人员不参加拍照和集体活动。他说:“我没有女朋友。”我已经听说他没有朋友,但仍然说:“谁相信,像你这样的条件,一定是你要求太高。”小刘的条件确实不错,一米七十五以上,风流倜傥,人又活跃,学问又好,待人也和气,党员,一看就是干部的料子。他来读预科班,说是厂里强调专业对口,他就利用些上班时间打点数理化基础。他的主攻方向是文科。听说他参加市里大学自学考试,已经只差一二门了,他还打算去考研究生。他说:“这话很难说。条件每个人都有,有人欣赏这种条件,有人欣赏那种条件。你呢,你怎么也不带朋友来?”我说:“我也没有朋友。”他说:“那你也是要求太高了。”“不,”“我怎么能要求高呢?我这一辈子能找到像你这样的人,就谢天谢地了。”

我不知怎么会漏出这么句话来。这当然是开玩笑,但也是不应该说的。也许我自从跟他好了以后,在这方面就不太顾忌了。我听说妈妈们说话是毫无顾忌的,也许我的心理也发生变化了。他听了我的话没有反应,我发觉有些不对,但又不敢对他看,怕看见他的异样的目光。果然,隔了一会儿,他说:“你了解我哪些方面呢?”这声音听起来很干,我的心开始突突乱跳起来。接着,他就向我介绍他的家庭情况。他说他家里很穷,父亲很早生病死了,母亲靠生产组的工资与给人洗衣服、倒马桶,养活他们三个孩子。他姐姐“一片红”,插队到淮北,嫁给了当地人。那里很穷,他常常要寄钱去接济她。他想到他是靠了她去插队才分配进工厂的。弟弟因为缺人管教,轧了坏道,现在在白茅岭农场。过两年出来。他还是要负责安排他的生活,给他温暖,不能让他自暴自弃。他说他很自尊,也很自卑,因此别人给他介绍朋友,或者周围有女的追求他,他都不愿谈,他要自己认识一个,一个能与他同甘共苦的终身伴侣……我听他说,我知道我应该把自己的情况向他说明。但我说不出口,我怎么好意思说?刚才还否认自己有朋友,别人向你真诚地表白了,把一切不利条件都坦率地摊了出来,你忽而又说自己是有朋友的,他会怎么看?这不是太伤他的自尊心了吗?

(而且,在内心深处,你发觉他正是你心中十分理想的情侣。他有才华,又忠诚老实,风度翩翩,包括他的不利因素,也投合了你希望为爱情作出些牺牲的心愿。你希望恋爱双方在心理上有一种平衡,他的不利条件正为这种平衡提供了基础。而你已经觉得自己差不多要错过人生最重要的关口,将造成终身的遗憾,你就更不愿放弃这送上门来的机会)。

你这几句话说得太英明了!

我回来反反复复地想,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概括出来的那些,而且没有你说的那么清楚。他再约我,我去了,我就想试一试,碰碰运气。虽然我已经感到命运对我是很恶毒的,但不碰一碰,我还是不甘心。我把自己的事编成是同学的故事对他说了,他回答得很干脆:“爱情不等于肉体关系,女的应该重视贞操,但贞操不能成为束缚女的追求幸福的绳索。而且贞操不仅是生理的、自然的,更重要是道德的、社会的。现代文明社会已经对这个问题看得很透彻了……”我听了心里一亮。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但他是个聪明人,我想他不会一点没想到。我甚至觉得我好像要时来运转了。

我跟他大约交往了一个月,约会了七八次,我鼓足勇气准备把我的事向他挑明,这时,我们的事被狠劲发觉了。自从为了那个女的大吵一场后,我以为他不再监视干涉我的行动了。他自己也说,他对我彻底放心了,因为嫉妒是爱的一种表现。其实,他没有放松过对我的监视。那次吵,才是真正的吵,比起来,以前的吵像是开玩笑,小演习。不在他家里,他说请我看戏,约我到徐家汇,又边说边带我走到万体馆还过去,落乡了,两边都是菜地,路上几乎没有人……他还打我。这家伙打人真狠毒,不打脸,打我胸部,大腿,拧我。他要叫我痛,又在外边不让人看出伤。真是流氓!那次是他这方面本性的大暴露……

(你喝口茶,不要太激动。过去毕竟都过去了,后来呢?)

老天爷再一次打击我。我回家后,已经决心跟他彻底斩断。我不怕他破坏我的名誉,也不怕他杀我一一他扬言要拚个头破血流、身败名裂。但就在那天晚上,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个肉团在肚子里动。算起来,至多不过两个月。两个月据说胎儿是不会动的,但我感觉到他(她)在动。也许是这样大吵大闹触动了胎气,但又怎么能否定这不是命运呢?偏偏在那个关头上。我发觉不来潮,本来以为是得了妇科病,因为没有别的痛苦,我就拖着不去看。我怕医生检查。我没想到那一层,因为除了第一次,以后我都吃药。偏偏在那天晚上他(她)动了,这一动,我的决心就彻底动摇了。我要这个小生命。他(她)是无罪的,我不能做凶手,我不能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我有这样的思想,你觉得奇怪吗?那是在一两年前吧,我看到报上说,美国一个州好不容易通过一条法律,容许堕胎。我觉得很奇怪,人工流产不是很普通的事吗?旁边就有人向我解释,说这是从人道主义出发。因为胎儿从形成那天起就是人,就具有人的生命,所以外国人传统上认为堕胎也是杀人。谁说的我忘了,但这话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想抹也抹不掉。我没对任何人说过我有这种思想,只有老天爷知道,所以我说命运处处跟我作对。

又隔了两天,他来约我,小刘来约我。他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你那位来找过我了,他把你们关系的深度都告诉我了。我听了这话,从头顶冷到脚心,一个人好像在倾盆大雨里被淋得麻木了。他又说,你爱我吗?如果你确实真心爱我,我愿意向你伸出我的手。因为一个男的要用这样的手段来保住一个女的,说明他骨子里并不爱她。我发抖。他又跟我说了许多。像你对我进行心理分析一样,他也分析了我。说了我在他心目中留下的美好的印象,也说了他发觉的我的弱点。也像你一样,好像比我自己对我还看得清楚。我一直在抖,说不出话。不能说,说不出口,虽然他已经知道我不是纯洁的,但我还是不能对他说,我已经有了孩子,更不用说,我还想把这孩子生下来。难道我能要求他当这个孩子的父亲?我们毕竟生活在中国。

他见我一直不吭声,就问,难道你还爱他吗?是不是这样?他一再地逼问我,我没法,就点了点头。他的脸色变了,说,如果这样,我决不强求你。他又说了许多,教我怎么掌握自己的感情,怎么处理好同他——狠劲的关系,怎么用爱情的力量去引导他……我听着,平静了,心冷了,他也根本不理解我。他太聪明了,也自以为把一切看得太透了,跟他生活在一起,也是不会有幸福的。就像跟X光生活在一起。他可以当我的老师,但我却不能当他的老婆。

我同小刘分手了,我上狠劲家去找他算账。那时候,我已经想到死了,要是这家伙再对我那么狠毒,我就死,跟小生命一起死,就死在他的面前。

可是,没想到他会对我哭,对我苦苦哀求,对我道歉。我头一回看到他哭,我心软了。你看见石头流泪不能不心软。但我不能原谅他,他狠毒的手段也都使了,这么打我,又真跑到小刘那里去坏我名誉,我怎么能轻易地饶恕他?他说他都是一时冲动,发急了,他爱我。他上来抱我,要吻我,我推开他。他让我打他,我还不愿意打他!他说,我随便你怎么罚我,我保证今后决不会这样!我说,那你给我跪下,跪在我面前!我也不知怎么想到的,我就觉得这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要他今后一辈子忘不了。果然,他不肯跪。他说,无论怎么,就是不能跪,中国的男人跪在老婆面前是要倒霉的。我说,宁可一辈子跟你倒霉,我也非得要你跪。他就是不肯,我就转身要走,他拦住我,说,你恨我到别人面前说你坏话,是我舌头闯的祸,我就把舌头咬下一块来赔你。说完,他真的狠命一咬,我听见喀嗒一声,血从嘴唇里向外冒出来,从嘴角往下滴。我吓得闭起了眼睛,叫起来:“不要咬!”等我再张开眼睛,只看见他满嘴是血。用冷开水给他漱口,吐了半脸盆的血水……

(到那时,你相信他确实是爱你的。)

他爱我,我一直就相信,但我一直弄不清我是不是爱他。有时候觉得很爱他,有时候觉得一点不爱他,还恨他。大多数的时候,我觉得对他谈不上爱不爱。这是一种命运。或许是前世姻缘,或许是前世冤家,反正是命中注定。

到了这种地步,再也不能瞒着阿爸姆妈了。我们得火速结婚,这样用早产什么的,还能把未婚先孕掩盖过去。那是很见不得人的,尤其现在要影响计划生育指标,关系到单位每个人的年终奖金,那社会舆论,可以说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我就先找姆妈说了。姆妈听了只是流眼泪,后来她就找阿爸去了。那天晚上阿爸没来叫我,我提心吊胆通宵没睡。第二天我去上班前,只见姆妈,不见阿爸,姆妈努努嘴叫我走,我也不敢多问。下班回家,我刚进小间,姆妈就来叫我。我走进前间,阿爸劈手把门碰上,说:“听好,你去告他!”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厉声说:“听见没有?去告他,告他强奸你!”我没料到阿爸会想出这一招,我求他,他根本一句也不要听。他对我吼:“你的丑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想再听一遍,我耳朵洗也洗不清了!我问过别人了,这小子就是强奸,违法的,我要他捉进去,吃枪毙!”问过别人?问谁,问他的那些牌友?我脑子里轰的一下,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大哭起来,哭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哭,眼睛前模模糊糊的,白茫茫一片,耳朵里也是模模糊糊的,咕咚咕咚好像有一层水在耳膜上流过,好像眼泪都流进耳朵里来了。我只听见阿爸好像在问:“你告不告?”我说:“我不告,我求求您,答应我……”他反复问,我反复说。后来,好像他不问了,又好像在问。我只是说,一遍一遍,没有别的话,我脑子里乱哄哄的,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话来。突然,我听见姆妈尖声叫了起来,我好容易看清,阿爸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拿了一根木棍,劈头朝我打下来。我头一偏,肩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痛得我跳了起来。我只听见阿爸在喊:“我打死她,我偿命,我打死她!”姆妈在喊:“不要打了,要出人命了!”东躲西躲,身上又挨了几下。姆妈用身体来护住我,把我往门外推。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我听见“哗嚓”一声,又听见姆妈在叫:“喔唷……你快跑!”我那时已吓慌了,逃出大楼,逃到车站,逃到他的家里。

后来我才知道,姆妈为了护我,手臂被阿爸打得骨折了。阿爸是几十年积累的怨气、毒气都爆发出来了,他用的是帆布床的横档。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他家里。他姆妈把二层楼腾出来让我住,她与他阿爸在底楼搭铺,他弟弟和他睡,他妹妹到同学家去借宿。虽然这样,我也不能长此以往地住下去。他劝我立刻结婚,没有户口簿他想办法。我不肯,我一定要在我父母同意下才结婚,否则,他们都有病,说不定会气死的。阿爸这回是动了真气的。万一他们中谁有个三长两短,我是罪孽深重。我不能害死别人,只有我死,我不能让别人为我死。

这样,他就想出了个主意,要我假自杀。叫我写封绝命书到家里去,然后就到杭州来,到他一个赤膊兄弟家里住几天。他算准我父母一定会找他要人,那时他再跟他们讲条件,条件讲妥了,就在《文汇报》登寻人启事。内容他也拟好了:“某某儿:你快回来,一切都可以商量。”他说一定要看到这样的话,我才回去,他预防可能单位或者我父母另登启事。

上海到杭州的票非常紧张,他给我买了一张361次半夜一点四十分从上海开出的普快。他让他弟弟陪着我,晚上看电影,听音乐茶座,又到“小绍兴”吃“三黄鸡”,消磨时间。他留在家里,他怕我父母提前找上门来会破坏计划。那封信是昨天下午寄出的,照时间算要今天早上,我到了杭州以后他们才收到。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只好听他的摆布了。

说好今天一早那个人到火车站来接我,他打长途电话通知的。这么早,人会不会来,我有些怀疑。但我一出火车站,果然看到对面广场上有人举着张白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天还蒙蒙亮呢,他两只手举着,我看他有时轮换踏踏脚,也许是冷。但我就是没这勇气向他走过去。我想起他的话,那个兄弟对我像狗一样忠实。人家对他忠实,他说像狗一样。那他怎么看我呢?又怎么对他说我呢?当然,长途电话里他不可能说得太多,但那个人会怎么猜想呢?他家里人会怎么看我呢?我实在没这脸过去。我站着,远远地看着他,犹豫、斗争。我只存一种希望,就是他发现了我,虽然不认识我,但发现我在看他,他向我走过来,那么,我就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但他没有发现我,他几次朝我那边看过来,就是没发现,后来,他走了。那时,我也忽然明白过来,我可以去住旅馆。我带了一百元钱,完全可以住旅馆。住旅馆也能看到《文汇报》。

命运,就在这一刻,向我摊牌了。我已经说过,在火车上我就有预感,命运不会放过我的。我同意用这样的方法来对付我的父母,是缺德的,命运不会饶恕我的。果然!

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发现我的包被划开了,里面的一百元钱,全部被偷走了。

我没有哭,没有叫,我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冷静,我心里好像喜怒哀乐一点感情都没有了。我只听见远远的一个声音在说,像是我自己的声音:“命运……命运……”要是这还不是命运,还有什么可以说是命运呢?我活那么大,还没有一次被偷掉过东西。而且我从来是把钱分开装在几个口袋里的,这是我向男的学的,或者就全部捏在手里。偏偏这一百元钱我全部放在包里,又是个很旧的黑的背包。我又没把钱露过眼。我听说,划包的小偷是最低档的小偷,早上火车站虽然人少,但放客时还是有不少人,偏偏让这低档的小偷一举得手。我搜了一下口袋,不到一元钱,连打个电报回上海都不够,在杭州我举目无亲,我没有那个人的地址……这时,我明白了,命运彻底地惩罚我。我居然会同意用假自杀这样恶劣的手段来欺骗、折磨我父母,那么命运就指示我去死,真的去死!

我回过头来一看,确实生命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

(不,你错了,你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一定感到言不由衷吧。听完你的叙述,我明白了,你的“他”是一个“魔鬼”。你先不要反驳,听我把话说完。我指的“魔鬼”,不是恶魔、魔王,而是与现存的秩序不相容的精灵,就像歌德的《浮士德》里塑造的靡非斯特,弥尔顿的《失乐园》里的撒旦。你也许对这两部作品不太熟悉,那么打个比方,就像中国《白蛇传》里的白娘娘,还有《聊斋》里的晏宁、青凤等不少的狐狸精、花妖、女鬼等等。当然,这两种魔鬼的形象内涵有所不同。有趣的是,外国的那种“魔鬼”,我们不妨称他们为“好魔鬼”吧,多是男性的,而中国的“好魔鬼”多是女性的。外国的“好魔鬼”是推动人、改变人,叫他们去追求现世的幸福。中国的“好魔鬼”是依恋现世的幸福,为人消灾弭祸,维护现世的幸福。这也许因为中国的社会传统心理中,入世思想历来是占优势的,也可能中国的民族心理更趋于稳定与保守——这个保守不带贬义。反正,我说他是“魔鬼”,就说他对现存的秩序是一种冲击力量,活跃的力量。不管你对他怎么看,他有力,这一点你是不能否认的吧。不要说比那个副排长有力,就是比小刘也有力得多。小刘比他有知识,有修养,但不及他有力,为什么?而你对他这一点实际上是赞赏的。不管你怎么恨他,怕他,其实也就是这一点吸引着你。你心中有与他相通的东西,你已经悄悄地被他改变了。不多,但有一点,你也有点着魔了。但是,他还不够有力,他这个魔鬼道行还太浅,他其实还满足不了你要求他改变你的愿望……)

附注:本文是根据一份内部录音整理而成的。在这点上,医者是欺骗了求诊者,但那是善意的、可以原谅的欺骗。因为录音不是为了记录某人的隐私,而是为了心理科学的基础研究提供原始资料。录音在这里中断了,一盘磁带用完了,而录音者可能认为对工作人员的长篇分析没有记录保留的价值。有一点可以在此禀告读者,就是那位求诊的少女没有自杀。她现在的生活是否幸福呢?无可奉告。一则心理门诊尚未建立随访制度,二则即使能随访,求诊者也愿意披露,那“幸福”的标准又如何制定呢?譬如以这位少女来说,是跟她的“他”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不吵嘴,生个大胖小子为幸福呢,还是坚决抛开原来的“他”,再去寻求一个新的更理想的“他”——她觉得是真正值得她爱、她也不顾一切地狂热地爱着的“他”为幸福昵?从心理咨询角度来说,只要求诊者能高高兴兴地离开,也就是对自己应付现实的能力、控制自身心理平衡的能力恢复了信心,目的也就达到了。

又,叙述者是用上海方言说的,整理时把方言译成了普通话,这祥虽然使普通人都能读懂,但减弱了不少语言的表现力与感染力,这个遗憾目前笔者还想不出办法弥补。 8oMF9rshp0Oj91imYGObVPhsOzuxBetk0SNJL5cf3YWYh5f0H7zp5WVgJ+9E8JU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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