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曹操《苦寒行》
昭义镇又称“泽潞镇”,所在的潞州古称“上党”,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上党地势高峻,“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号称“上党从来天下脊”,乃是三晋锁钥,中原咽喉,周边有壶关、天井关(太行第二陉)、滏口(太行第四陉)、羊肠坂道等险隘。“府据高设险,为两河要会,自战国以来攻守重地也。”“上党四塞之固,东带三关。”“上党于河北常为兵冲者,以东下壶关,则至相州,南下太行,则抵孟州也。……上党诚自古必争之地矣。”若占据上党,便能俯临河北、河南;且东下可入河北漳水河谷平原,威胁河北重镇邺城;南下可入河内,一举进入中原。
当年秦赵长平之战,秦军歼灭赵军四十万,占据上党,遂“折天下脊”;楚汉争霸时,汉军亦是“杜太行之道,据飞狐之口”,一举奠定东西对峙的局面;前秦灭前燕,王猛率军“先破壶关,平上党,长驱入邺”;北周灭北齐,也是自滏口东下太行,攻破齐都邺城。而唐初诸雄争霸,李世民率军围王世充于洛阳,夏王窦建德率军救援王世充,在被阻击于虎牢关外时,谋士也提出了“逾太行,入上党,徇汾、晋,趣蒲津”的建议,如果成功,则唐军河东地区势将不保,必会退军。可惜窦建德不能用,最后败于虎牢,身死国灭。
羊肠坂道 |
滏口 |
对于唐王朝而言,潞州除了军事要地之外,另有一番重要意义。中宗景龙元年(公元707年)四月,临淄郡王李隆基以卫尉少卿兼任潞州别驾。在任上,他多方延揽人才,收取民心,同时暗中蓄积武力,招揽了王毛仲、李宜德等亲信。景龙三年(公元709年)十月,李隆基离开潞州的时候,便让王毛仲、李宜德带着精锐武士“挟弓矢为翼”,随其一同回到长安。不久之后,他便依靠这批心腹在政变中诛杀韦后,拥立其父亲李旦为帝,又诛灭太平公主及其党羽,最终登上帝位,是为唐玄宗,开创了大唐最为辉煌的时代。
正因为有了这批潞州勇士,唐玄宗方能谈笑扫阴霾。因此在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玄宗将潞州升为大都督府,与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并列为唐王朝的五大都督府。在位期间,他又三次回到潞州,将故居改为“飞龙宫”,追忆往昔,且赋诗一首:
唐玄宗
三千初击浪,九万欲抟空。天地犹惊否,阴阳始遇蒙。
存贞期历试,佐贰伫昭融。多谢时康理,良惭实赖功。
长怀问鼎气,夙负拔山雄。不学刘琨舞,先歌汉祖风。
英髦既包括,豪杰自牢笼。人事一朝异,讴歌四海同。
如何昔朱邸,今此作离宫。雁沼澄澜翠,猿岩落照红。
小山秋桂馥,长坂旧兰丛。即是淹留处,乘欢乐未穷。
安史之乱后期,由于朝廷处置失措,未能彻底荡平叛乱势力。为笼络降将,朝廷先后任命李宝臣为成德节度使(辖恒、冀、赵、深、定、易六州,治所恒州)、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辖魏、博、德、沧、瀛五州,治所魏州)、李怀仙为幽州节度使(辖幽、营、平、蓟、妫、檀、莫七州,治所幽州),薛嵩为相卫节度使(辖相、卫、洺、邢四州,治所相州)。除薛嵩感恩奉职外,其余三镇均只是名义上归附中央,实际里却各握强兵,不上租赋,自传节钺,不由朝廷,“虽号称一朝,实成为二国”,行成了事实上的割据独立形势,这就是所谓的“河朔故事”。
河朔三镇图(公元763年)
为了防备河朔三镇,唐朝中央政府不得不在其周围广建藩镇,“分命节帅以扼要冲”,而以潞州为中心的昭义镇就是这一防御圈的重要一环。
李光弼
昭义镇的前身乃是肃宗至德元年(公元756年)设置的上党节度使。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的名义,在范阳起兵。安禄山所部十五万人,都是历年来纠集的同罗、奚、室韦、契丹、突厥等部的精锐战士,而当时内地承平日久,民不知战,河北州县望风瓦解,天下震动。在此危急时刻,唐玄宗深知河东地区的重要性,于是也立刻调兵遣将,任命李光弼为御史大夫,持节河东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兼云中太守;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率重兵进入河东,防御安史叛军;又以曾讨平突厥阿布思之叛的名将程千里为河东节度副使、潞州长史,领兵守卫潞州。次年,肃宗在灵武城即位,又以程千里为上党节度使,负责泽、潞、沁三州的防守,这也是泽潞建镇的肇始。此三州均为军事重地,潞州“当赵、魏、燕、代、之咽喉”,泽州“据太行之雄固,实东洛之藩垣”,沁州“居心膂之地,当四达之冲”,由此便可以知道泽潞镇的战略地位。
叛军屡次进攻上党,均被程千里击败。虽然至德二年(公元757年),程千里恃勇轻出,不幸被俘,后因拒绝降贼而被害于洛阳。但是唐王朝立即任命关内节度使王思礼兼任上党节度使,接管防务,上党依然为唐所守,始终将叛军阻于城外,并迎来了最终的胜利。
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在朝廷“制分河北诸州”、安史旧部瓜分河北的同时,泽潞镇迎来了第一次扩张。代宗下诏泽潞镇增领怀、卫、河阳,此三地滨河成犄角之势,乃是东都洛阳的重要屏障,能与泽潞表里相应。当年李光弼驻守河东,防御史思明的时候就曾利用过其地理形势。“移军河阳,北阻泽潞,据三城以抗之。胜即擒之,败则自守。表里相应,使贼不敢西侵,此则猿臂之势也。”此次辖区划分,应是唐朝中央政府防备河朔的重要举措。
唐代武士形象(唐长乐公主墓壁画《战袍仪卫图》)
泽潞虽土地贫瘠,但是武力却不弱。此地区居民地处燕赵,多慷慨悲歌之气,加之民风质朴、劲悍,历来是出精兵之地。泽潞镇的强大始于第三、第四任节度使李抱玉、李抱真时期。李抱玉兄弟本姓安,先祖安兴贵乃是唐朝开国功臣,帮助唐王朝安定西北,受封凉国公。李抱玉兄弟在安禄山叛乱后,上书朝廷称耻与国贼安禄山同姓,要求改姓,故被赐予国姓李姓。李抱玉为人“沉毅有谋,小心恭敬”,李抱真“沉断多智计”,都是一时名将。兄弟两人先后经营泽潞三十余年,将其逐渐经营为“河东之藩蔽”,并锻炼出了一支强兵。史称:
抱真密揣山东当有变,上党且当兵冲,是时乘战余之地,土瘠赋重,人益困,无以养军士。籍户丁男,三选其一,有材力者免其租徭,给弓矢,令之曰:“农之隙,则分曹角射;岁终,吾当会试。”及期,按簿而征之,都试以示赏罚,复命之如初。比三年,则皆善射,抱真曰:“军可用矣。”于是举部内乡兵,得成卒二万,前既不廪费,府库益实,乃缮甲兵,为战具,遂雄视山东。是时,天下称昭义军步兵冠诸军。
两万精兵,加上泽潞原有的驻军,估计总兵力不下四万人。当时各藩镇中除了割据淄青十五州的李正己拥兵十万外,其余如魏博田承嗣、成德李宝臣诸强藩各拥兵不过五万人,因此,泽潞此时的兵力已可与河朔一争短长。
红线
泽潞后来又称“昭义军”,但是昭义军的军号最初却是相卫节度使薛嵩的。薛嵩的祖父是唐初传奇名将薛仁贵,其伯父薛讷曾任幽州都督兼安东都护,其父亲薛楚玉则担任过范阳、平卢节度使。因为父辈任职的原因,薛嵩生长于燕、蓟之间,与河北诸将多有交集,故在安禄山叛乱时加入了叛军。其后薛嵩率部反正,被朝廷任命为相卫节度使,赐军号“昭义”。薛嵩任职后与河朔三镇保持了距离,而比较倾向于唐朝中央政府。一方面是其为功臣之后,与田承嗣等人出身不同,但是更为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其在安史旧将中实力最弱,时时忧惧被人吞并,因此不得不依仗朝廷。唐传奇故事《红线》就是以此为背景展开的:
而田承嗣常患肺气,遇热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以延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恤养。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并潞州。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
故事中,最后还是薛嵩身边的侍女红线凭借强大武艺,为其分忧解难。红线乃是剑客,武艺玄妙,神通广大,她在一夜间往返七百里,潜入魏州,避开田承嗣的卫士,拿走了其贴身保管的一个金盒。田承嗣次日醒来,发现金盒不见,知道对方手段高强,害怕自己项上人头不保,这才打消了吞并的念头。
但这只不过是小说家编造的故事,相卫镇最后还是因河朔藩镇的介入而最终解体。唐代宗大历八年(公元773年),薛嵩病死,将士欲效仿河朔,拥立其子薛平,而薛平当年只有十七岁。薛平虽然年少,却知道这个位置的凶险,当时外有强敌窥伺,内有悍将觊觎,以自己的能力根本无力应付,因此在将节度使的位置让给了叔叔薛崿后,薛平护送着父亲的灵柩连夜逃归乡里。守丧期满后,薛平被朝廷起用为右卫将军,宿卫南衙,后又出外历任郑滑、平卢、河中等镇节度使。
果然在两年后,田承嗣勾结昭义兵马使裴志清发动兵变,驱逐了薛崿。紧接着,魏博大军就开进了相州城,不久之后尽取相、卫、贝、磁四州之地。
田承嗣的行为严重挑战了朝廷威严,代宗皇帝震怒之下,任命华州刺史李承昭知昭义留后,不承认田承嗣对相卫四州的吞并,又于当年四月发出了讨伐田承嗣的诏书:
敕贬承嗣为永州刺史,仍命河东、成德、幽州、淄青、淮西、永平、汴宋、河阳、泽潞诸道发兵前临魏博,若承嗣尚或稽违,即令进讨;罪止承嗣及其侄悦,自馀将士弟侄苟能自拔,一切不问。
讨伐大军一开始进展顺利,很快便攻下德、磁两州,田承嗣数战不利,部将多叛。期间,昭义军更是立下了大功,在临水之战中大败魏博军。当时魏博大将卢子期率军万余人围攻磁州,李承昭率军救援,与各镇兵马会合后与魏博军展开激战。
承昭使成德、幽州兵循东山袭子期军,自闭壁以骄贼。子期分步骑万人环承昭壁,以兵四千乘高望麾而进。河东将刘文英、辛忠臣等决战,而成德、幽州兵绕出子期后,于是围解。更阵高原,诸将与承昭夹攻,大战临水,贼败,尸旁午数里,斩九千级、马千匹,执子期及将士二千三百,旗纛器甲鼓角二十万。诸军乘胜进,距礠十里,暮而舍。承昭举燧,朝彩出锐兵鼓噪薄魏营,斩首五百,悦惊,率馀兵夜走,尽弃旗幕皑仗五千乘。
不过朝廷讨伐军虽然实力占优,但是诸道兵之间本就三心两意,互相防备,并有玩寇之心,这给了田承嗣以操作空间。不得不说,田承嗣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对于最强大的淄青镇李正己,田承嗣卑躬屈膝以取悦之;对于成德、幽州两镇兵马,则设计离间之。很快,朝廷的各路兵马或逗留不进,或互相防备,讨伐军一盘散沙,无形中便解散了。
无奈之下,代宗最终还是赦免了田承嗣,并恢复其官爵。
但是朝廷并不是一无所得,相、卫两州虽仍被田承嗣所占,但是磁、邢两州最终还是被朝廷所夺回。此两州正处在魏博镇与成德镇之间,可以说是朝廷打入河北的一颗重要棋子。大历十一年(公元776年),朝廷下诏以泽潞行军司马李抱真兼知磁、邢两州留后,泽潞、昭义两镇初步实现了联合。建中三年(公元782年),洺州刺史田昂请入朝,朝廷又将洺州划归泽潞。至此,新的昭义镇最终成型。
邢、洺、磁三州的加入,使得昭义镇捍卫东都、遏制河朔的能力大大加强。《元和郡县图志》记载了昭义镇的地理形势:
潞州:西南至上都一千三百三十里,南至东都四百七十里,北至仪州三百一十里,东北至洺州四百五十里,东取穴陉岭路至相州三百五十里,西至晋州三百九十里,东南至泽州一百八十七里;泽州:西南至上都一千一百四十里,西南至东都二百八十里,北至潞州一百四十九里,北至太原府大路六百一十里……;邢州:西至上都一千九百里,西南至东都八百四十里,东北至赵州一百九十里,东至贝州二百三十里,西逾至仪州二百三十五里,东南至洺州一百二十里;洺州:西南至上都一千六百二十里,西南至东都六百六十里,西北至邢州一百二十里,东北至贝州二百二十里,东南至魏州一百六十四里……;磁州:西南至上都一千五百四十里,西南至东都六百四十五里,南至相州六十五里,西至潞州三百四十里。
由上可见,昭义镇诸州对于河朔藩镇,尤其是魏博、成德两镇来说,近在腹心,威胁巨大。正因为其地理位置如此重要,之后的魏博节度使田悦才道:“邢、磁如两眼,在吾腹中,不可不取。”而唐宪宗时宰相李绛也如此评价:“昭义五州据山东要害,魏博、恒、幽诸镇蟠结,朝廷惟恃此以制之。邢、磁、洺入其腹内,诚国之宝地,安危所系也。”
代宗至文宗时期,河朔三镇多次与中央爆发激烈冲突,而昭义镇始终与朝廷站在一起,讨伐叛军,并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病死,其子李惟岳要求继承节钺,实现世袭。德宗坚不允,李惟岳遂起兵叛乱,魏博镇田悦也派遣兵马援助,围攻昭义所属之邢州、临洺两地。昭义节度使李抱真与河东节度使马燧、神策行营兵马使李晟两军合力,击退田悦军,成功拱卫了河东局势。不久,成德军先锋兵马使王武俊发动兵变杀死李惟岳。
建中三年(公元782年),叛乱继续扩大,魏博田悦、幽州朱滔、成德王武俊、淄青李纳、淮西李希烈等藩镇纷纷起兵。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十月,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军五千入援长安,士卒连夜行军,期盼朝廷能够颁下重赏,结果却只有粗饭相待,更谈不上什么赏赐,愤怒的士兵大叫道:“吾辈将死于敌,而食且不饱,安能以微命拒白刃!”结果泾原兵哗变,拥立前幽州节度使朱泚为主帅占领长安,德宗匆忙出逃奉天。此时河北藩镇连兵叛乱,纷纷称王称帝,朝廷形势岌岌可危,而朝廷能支配的军队却“天下才十二三”。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昭义镇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奉讨逆之命,为勤王之师”,全力支持朝廷,李抱真更是利用河北藩镇之间的矛盾成功说服王武俊归降,又通过王武俊说服了田悦。而此中最为关键的便是昭义军强大的武力,使得王武俊等人认为与昭义军硬拼有损自己实力,会被其他藩镇乘势侵扰。
公元765年藩镇割据形势图
德宗兴元元年(公元784年)五月,李抱真与王武俊会师于巨鹿,大破朱滔、回纥联军。朱滔所部三万人损失殆尽:死者万余人,溃逃万余人,只剩数千人丢下如山辎重逃归幽州。最后,朱滔不得不上表请降待罪。
宪宗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昭义军又在讨伐成德镇王承宗叛乱的战争中立下功劳。当时诸道讨伐军多观望不进,“诸镇兵合十余万绕贼,多玩寇犯法”,只有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率精兵压贼境,欲乘畔而取之,军威甚盛”,后又击败成德军,斩首千余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