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国民党对共产党的围剿在火热的进行中。日军的铁骑也踏上了中国的领地。大片江山浸润在鲜血之中,在月光下泛着冷幽幽,寒惨惨的红光。但有些中国人就是有苦中作乐的本领。在崇德一个小县城的妓院里,四五个科员打扮的男子正在饮酒作乐,为席上一人祝寿。
寿宴的主角,毛人凤,当时还名叫毛善余,此刻面带笑容,一团和气地坐在上座,他不断起身,为同僚布酒布菜。身边坐着的两个妓女一个抱琵琶,一个执牙板,依依呀呀地唱着风骚的小曲,其他人听了都忍不住抱着身边的女人动手动脚。而毛人凤竟做了柳下惠,一动不动地端着酒杯,笑着看别人胡来。
一个身着长衫的年轻人笑对毛人凤说:“齐五兄,今天我们几个请你,就是为了让你快活快活,你是不是一个姑娘都看不上,不给我们这个面子啊?”
毛人凤连忙起身拱手说:“振新兄,岂敢岂敢?只是我平素少来这样的地方,不太习惯,难免有些拘束。”
江振新大笑着说:“齐五兄啊,共事三载了,我可从未见你失态过。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本该大伙一同乐一乐,怎么还是这么拘谨啊?”
毛人凤轻轻按去额头的汗珠,又用湿手巾贴在滚烫的面皮上冰着,低声说着:“振新兄,你怎么还不懂我呢?齐五我痴长了三十六年,却仍然未能有个响当当的事业,立业不成,何以成家?”
座中另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拿酒过来说:“齐五兄,你说这话可要罚酒三杯。大家都是同科的科员,你说自己立业不成,莫非也是说我们几个不成器了?”
毛人凤连忙起身道歉,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我怎么敢有这样的意思?几位兄台都是地方俊杰,凤毛麟角的人物,偏安在崇德,只是天性喜爱闲适,并非能力不够,不得施展。而我从年轻时就出外打拼,到三十多岁依然一事无成。原本有机会到湖北黄陂县当县长。不料桂系入主鄂政之后,我们这些蒋介石的同乡,自然成为桂系的眼中钉,肉中刺,百般刁难,引荐我去黄陂的周念行先行离去,我六弟也自谋出路去了。那时我正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若不是蒙振新兄举荐,我怎么可能高攀到崇德来,有幸和诸位共事?而且诸位有家有业,我独身漂泊多年,这其中种种,更不能跟你们比了。”
胖子慨叹说:“齐五兄有鸿鹄之志,一定不是久困之人。我看齐五兄一定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现在局势变化如此激烈,正是党国需要人才的时候。我想肯定会有齐五兄施展拳脚的地方。”
江振新说:“听说现在蒋委员长又发动了第四次围剿,要坚决消灭共匪。还有他手下那个复兴社,领头的不是我们的初中同学戴春风么?你跟他既是老乡,又是发小,还都是黄埔军校的校友,他对你一定十分信任。现在也正是复兴社招兵买马的时候,你何不去一封书信,投靠他呢?”
毛人凤长叹一口气,走到窗边望着明月说:“这便是我的心结了。如果书信送去,他不找我去便罢,若找我去,一定会看轻我。我们一起长大,他现在是让所有人闻之丧胆的特务头子,而我还要在他手下讨一碗饭吃。即便我不说什么,其他人也会说闲话。再万一,要是我办砸了重要的事情,那我的前程可就彻彻底底地毁了。到时候不要说回来做科员,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对于此事,我时常左思右想,写了信,又烧掉,总不能寄出。如果他也想得到我,也顾念我们从小的情谊,他自然会送信来请我。到时候我再去,便是名正言顺地去帮忙,而不是投靠。不仅别人不会多说什么,而且待遇自然也会好得多。”
在座的几人都击掌赞叹说:“齐五兄果然心思缜密,考虑周全。将来必然有出人头地的时候,到时候,可别忘记我们几个月夜清谈的情分,请多多照顾才是。”
毛人凤抱拳说:“诸位的帮携齐五必然铭记在心,他日有机会,定然涌泉相报。”
胖子嚷道:“来来来,大家喝酒。老周我不会你们文绉绉的那套,却知道只要有酒有女人,天塌下来我都不管。”
大家哄笑着干了一杯,江振新又说:“依我看,齐五兄的事业指日就能兴旺,而年纪到了,这成家之事却是不能够再拖下去了。要不这样吧,我替齐五兄保一桩大媒,包你如意,如何?”
毛人凤心里一动,还没接话,旁边人倒纷纷问起来:“振新兄保的是哪家的姑娘?”
江振新胸有成竹地说:“就是如今崇德县城县长的表侄女,我的表妹。齐五兄,你看如何啊!”
“哎呀,齐五兄,你可是得了天赐的艳福啊。振新兄的表妹可是崇德有名的美人,系出名门,温柔贤淑,又尊贵,又体面。可是多少人都高攀不上的呀。”
“还有,有当今的县太爷做后台,陪嫁不会亏了你的,这个新娘子一定能保你前途似锦,仕途顺利。齐五兄,你可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这样的艳福啊。”
“依我看,齐五兄志向远大,堪称英雄般的人物。英雄配美人,岂不刚好?而且听说这位小姐眼光颇高,所以耽误了许多年,今年刚好30,和齐五兄年纪也相当,真是桩桩件件都如意。我看齐五兄啊,你还是快点答应吧。”
众人都在起哄,毛人凤的额角又渐渐冒汗。他不敢马上推辞,只好对江振新说:“振新兄的好意,齐五心领了,只是家中父母尚在,不敢不禀报一声,私自婚配。等我家中书信一来,我一定上门提亲。”
“一言为定,那就有请诸位做个见证,我和齐五兄干了这一杯,等你的好消息了。”
毛人凤喝下了掌中酒,眉头却始终皱着,不曾舒展开。
眼看快天明,酒楼的灯火也渐渐熄灭,几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各自回家。一个高个儿和一个矮个儿拐进了茅房,边方便边聊起天来。
高个儿那人先冷笑一声,说:“江振新这个鬼东西,竟然想出这样一个主意,把自己相好送给齐五,自己倒落了个轻松自在。依我看,这两人好了这么久,恐怕是玩出了点什么麻烦没办法收场,才急着给那姑娘找婆家。”
“毛善余可不知道他要帮江振新养儿子。总之,他头上的官帽可是越戴越绿了哦。”
“哈哈哈哈……”
两人大笑着,解完手后,返身从原路离开,却疏忽了“隔墙有耳”的四字古训。转角的阴影里,恰站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听完了他们的所有谈话。等他们离开后,才慢慢走了出来,月光照亮他的容貌,竟然是毛人凤。
毛人凤肚子里的算盘打得可跟别人不一样。他听到江振新提亲的时候是满面愁容,可是现在听完他们的谈话,眉头也舒展了,气也顺畅了,嘴角还浮起一丝微笑。
原来,毛人凤一直谨小慎微,担心自己一点过错就被人抓住了把柄。他这么多年来没有娶亲,一来是因为总是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二来是因为很早之前,父母就在老家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他嫌女方容貌不好,出身贫寒,完婚之后就很少联系。虽然当时停妻再娶的现象太过于普遍,上到蒋介石这样的政客,下到胡适、徐志摩这样的文人都是乡间仍有妻小,另外自由恋爱结婚。但是毛人凤不敢,所以当他听到江振新要给他做媒,新娘子的条件还这么好的时候,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是听完同僚的谈话,他马上释然了,觉得这盘婚姻合算之至。什么样的女人还不是一样,他还觉得经验越多越好。至于别人播种,生个儿子给他传后,百年之后有人给他烧些纸钱,更是划算之至。如果孩子是江振新的,从此之后江振新少不了对他感激涕零,百般顺从。这笔账翻来覆去地算他都觉得自己稳赚不赔,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但是毛人凤天生有一种压抑的本能,即使心中狂喜,他也不流露出来,只是面上略略有些喜色。他抬头看看月光,只觉得今晚月色煞是可爱,便背着手,在心里低低哼着妓女唱过的风骚小曲,沿着小路走回家去。
没过几天便是正月,毛人凤想办法凑了彩礼送去,江家也不挑剔,赶着收了,又定日子。堂堂一个县长的表侄女,在十天之内就把婚约定了,讲明正月十五过门。那边江家是上上下下喜不自禁,这边毛人凤也是暗自得意,想想自己没有亲戚过来,面上总是过不去。于是写了封信给自己的胞弟毛善高,也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军统特务毛万里,让他过来帮扶一下,撑撑场面。
信是寄回家了,但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婚期眼看着一天天临近,毛人凤知道江家也不计较场面,就将就着筹备婚礼。同僚和各界商户的贺礼源源不绝,毛人凤知道是县太爷的面子,便微微笑着照单全收,并一一记录,准备找机会分头拜谒,为自己前途铺路。而那些背后叫他“乌龟”的人他也都记着,面上虽然还是对谁都是一副笑弥勒的样子,暗中却也算计了千遍万遍,想等自己羽翼丰满之后,再一一报复。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崇德县城的街道上,老百姓们扎花灯、闹彩船,一个个哆哆嗦嗦地苦着脸陪当官的找乐子。在这个宁静的小县城之外,整个中国陷入在特务统治的白色恐怖之中,暗杀、绑架、勒索层出不穷,整个国家万马齐喑。但是那些事仿佛都太遥远了,遥远得和这个小县城,和这县城中即将要结婚的新人无关。
“齐五兄,恭喜恭喜!”江振新也是满脸喜气,穿着崭新的袍子走来道喜。毛人凤大半天都在门口迎来送往,他宽宽的额头上渗着汗珠,却掩不住满脸的兴奋,眼睛里满是灼灼的寒光。见到江振新,他抢一步上去作揖:“哎呀,原来是振新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对这个县长大人的公子,未来的表郎舅,毛人凤自然不敢怠慢。
“还客气什么,你我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自然不说两家话,哈哈。”江振新笑着搭着毛人凤的手,转身看他收拾一新的新居。
屋里的摆设都是中西合璧的,有传统的雕花大床,也铺着地毯,放着痰盂。江振新环顾了一圈,又看到门口新贴的对联,逐字读道:“想今日月夜初渡,望他年蟾桂添枝。好联倒是好联,只是需要改动一字,才符合实际。”江振新指着门上的喜联道。
毛人凤连忙说:“振新兄请讲。”
江振新毫不客气地说:“齐五兄今年三十有六了,虽然颇有柳下惠的风范,可在我看来,没有一个男子能耐得了寂寞。这个‘月夜初度’倒也低估了齐五兄,我看,还是‘再度’更为恰当。”
毛人凤面上一红,微微一笑,谦让道:“振新兄说笑了。这副对联我早想换掉,生怕唐突了小姐,让小姐难堪。”
江振新阻拦道:“哎别啊,不用换,我把表妹交给你,今后还得靠你照顾她,男欢女爱,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希望你们马到成功,添一个大胖小子,也算我这个媒人当得有始有终了。”
毛人凤听出江振新口气中暗含的嘲讽,却并不在意,依旧陪着笑脸。就在这时候,忽然一个差役走进屋喊道:“毛科长,你老家来人了,要见你。”
毛人凤心里一凉,他以为自己再度娶妻的事情被家里知道了,原配的那个黄脸婆要来兴师问罪。这下闹开来,面子挂不住事小,万一婚事告吹了,可怎么办?他正胆战心惊之际,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望着毛人凤就跪倒在地说:“五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毛人凤立即扶起那人,不禁喊道:“六弟,你总算来了。”
毛人凤向江振新引荐了毛万里,振新看兄弟两人分别许久,一定有许多话说,便先告辞离去。毛人凤匆匆吩咐了手下的差役照顾来客,便把毛万里带到了自己的书房,关上房门,喜滋滋地对他说:“六弟,你总算收到我的信了。这场婚事,你千万不要告诉老家的人知道,从此我们两人就可以在崇德扎下根了,以后一步一个脚印地干,我不信几年之后,我兄弟二人不会在崇德闯出片江山。”
毛万里听了马上急得跳起来说:“五哥,你目光怎么这么短浅?放着外面偌大的世界不去闯,你竟然甘愿在这小小的崇德称王?你这次必须听我的,这婚无论如何也不能结!”
毛人凤胞弟毛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