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宁波街头,有一个穿着破烂的军服,长脸宽目的陌生人在流浪着。他的脸被烟尘和灰土遮挡着,看不出真实的年纪。但是从他走路的姿势看来,约莫只有20岁。从他的眼中隐隐透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英气,但是那往下耷拉着的嘴角又带着一股落魄潦倒的自嘲。这个人便是离开浙一师之后,一直在浙江一带讨生活的戴春风。
当时已到冬季,北风呼号,冰雨彻骨,宁波人都已经换上了御寒的棉衣和棉鞋。但是戴春风离家时所穿的秋衣布鞋完全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身上仿佛有无数个洞在嗖嗖地往里透风。迫不得已,他只得把军服又穿在外面挡风,就成了现在这一副臃肿破败,邋里邋遢的模样。
有一天他正坐在墙根晒太阳取暖,忽然有人丢了几个铜板给他。他一下子大怒,跳起来追过去喊:“你把老子当什么了?乞丐吗?我跟你说,你看错我了,总有一天,老子会发达的!”
丢钱给他的几个人边走边回头看他,还轻声地说笑。戴春风越看越生气,正要甩起铜板去砸他们,但是刚抬起胳膊,手里沉甸甸的钱币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又让他忽然清醒,停下了脚步。毕竟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肚子里都开始唱空城计了。这个时候有钱就是有活路。命都保不住,还要尊严干吗呀?
他自嘲地笑笑,收起铜板,想着这至少可以买个白面馒头吃。他刚要转身去包子铺,忽然几个也穿得破破烂烂,流里流气的人拦住了他。为首的那个歪戴着帽子,趾高气扬地对他说:“新来的,你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吗?”
戴春风一看这架势,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他们是这个地方的乞丐帮派和地痞流氓,他本来就无心争这几个钱,并且他还就希望能跟这些混混们结交,于是他马上用恭敬的口气说:“各位兄弟,小弟是浙江江山县人,路过贵地,并没有想要抢哥几个饭碗的意思。这些钱就孝敬诸位了,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那些地痞一听他说话,知道他懂得道上的规矩,倒也没有为难他。歪戴着帽子的混混说:“听你说话的口吻,倒像是个读书人,看你穿的衣服又像是乞丐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戴春风叹口气说:“不瞒各位说,我一直很向往像诸位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在乱世里锄邪扶正,大展宏图。无奈运数不济,一直未能够实现抱负,因此无脸见江东父老啊。”
大家也跟他一起感慨了一番,最后歪帽混混说:“今天大家能相见也是缘分,走,我们请你好好吃一顿,吃饱了才有力气谈救国嘛。”
戴春风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他跟着他们绕街串巷,拐进一间饭店,没想到里头已经聚集了许多和他们打扮类似的流浪汉。歪帽混混捅捅他说:“你在这儿吃东西可以,可别乱说话,要是得罪了那些青帮的人,我可保不了你。”
青帮?一听到这两个字戴春风眼睛都发亮了。他在外头这么多年,无数次听到关于青帮的传说。有人说青帮曾经是一个“帮丧助婚,济贫扶危”的游民帮会;也有人说青帮门下弟子众多,鼎盛时期能抵128帮半的势力;还有人说青帮里都是能攀云驾雾的人物,能进青帮就等于捧上了一辈子的铁饭碗。所以戴春风把青帮看成是一个秘密会社,只要能够加入青帮,凭着他的聪明才智,想要在江浙一带出人头地还不是探囊取物的事?
于是戴春风没有听歪帽混混叫他不要招惹是非的劝告。他看准一个领事模样的人,主动过去搭话。对方一开始对他也是爱理不理的,但是听了他说了那番“希圣、希贤、希豪杰”的话后,也对他刮目相看了。歪帽混混一看戴春风竟然能够主动和一个“小老大”打得火热,惊讶之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等到大家都吃饱喝足了,戴春风也满心喜悦地回到歪帽混混的桌旁。歪帽混混拍着他的肩膀说:“小老弟,不错啊,我看你很有前途,可以进我们的家门嘛。”
戴春风一听这话,马上喜上眉梢。他知道青帮分子管“入帮”叫进家门,那么歪帽混混的意思自然就是邀他入会,这对他来说真是求之不得。
戴春风忙说:“如果老弟我能够进帮会,那可是托了哥哥你的洪福。大恩大德,春风没齿难忘。”
歪帽混混笑一笑,毫不在意地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给你一个在杭州的师父的地址,你到杭州的时候可以去找他。有他在,你要见杜月笙、黄金荣他们也不是难事。”
戴春风拿着地址,不由得大喜过望,他向歪帽混混行了个大礼之后,便和他们分散了。
戴春风也想尽早赶到杭州拜师去,但是无奈天色已晚,外头冰封雪冻的,行路艰难。他思来想去,决定先找个地方栖身,等天亮之后再做打算。想到这儿,他就往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寄身着的关帝庙走去。
这个关帝庙是在城外一个人迹罕至的山下。因为年久失修,所以显得很是破败。残损的木板被风吹得发出“支呦支呦”的声音,裂了大缝的窗户纸被风吹得一直在颤动,仿佛是有鬼怪在庙外窥视着里头发生的一切。戴春风在佛像背后避风处搭了他自己的小窝,几捆稻草,两床破棉絮,就是他睡觉的地方。长夜里点一根庙里的蜡烛,既有些微的驱寒作用,又能照明。在这里他已经住了有小半个月了,每天靠给人扛货跑腿挣点吃饭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前途在他的眼前,如同遮上了一层薄纱,显得并不明朗。
但是今夜,他那种焦虑的心情仿佛也因为怀中一张小纸条而渐渐淡去。他感到心中有团火在烧,身上仿佛也不那么冷了。看着烛火,他忽然想到家中的油灯,想起母亲亲手做的炒年糕,想起热热的炕头和妓女们滚圆柔滑的身子……
他叹了口气,如今这副样子如果回家去,纵使母亲不说什么,他有什么颜面面对街坊乡亲的目光?有什么勇气接受他们的嘲弄?
他越想越激动,心中波澜起伏,他又想起了6岁那年母亲对他说过的话:“做人一定要找个好靠山,这样就没有人敢再欺负你了。”
对啊,自己这些年来一直不能发迹,就是因为他广结朋友,却没有遇上一个能做靠山的响当当的人物。这次如果去杭州,一定要抱上一个大人物的大腿,再顺势往上爬,直到睥睨万众。
戴春风主意已定,也昏昏沉沉地快要进入了梦乡。“春风!春风!”戴春风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了母亲在耳畔的呼唤。但是他马上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不是梦,而是真实的声音。他恍惚睁开眼,看见大殿里有个身影在烛光中晃动。他立刻爬起来,叫了一声:“妈!”
戴蓝氏立刻走到佛像后面,一看到戴春风的脸,就禁不住流下滚滚的泪珠:“我的儿呀,让你受苦啦。”
原来戴蓝氏听说戴春风出走后,立刻从家里出来找他。她盘算着戴春风没有多少盘缠,不可能走得太远,于是到宁波城打听了很久,终于问到最近常见一个流浪汉住在城郊的关帝庙。于是她不敢歇一口气,连夜赶到这里来。
母子相见,心里有无限的感慨,两人不禁抱头痛哭。在母亲的劝说下,戴春风换了一身体面的棉衣,和母亲一起回到了江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