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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再次着陆

这是典型的康韦作风——等其他人睡到自然醒,任他们看到窗外的奇景之后大呼小叫,不作任何评价。但是当巴纳德问他的看法时,他却像大学教授分析题目一样有条理。他说他觉得飞机已经向东飞行了几个小时,大概还在印度境内。虽然飞得太高看不清地貌,但航线似乎一直沿着一条横贯东西的河谷前行。“真希望除了记忆我还有别的线索可以参考,不过在我印象中,印度河上游和这条河谷十分吻合。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会被带到世界上蔚为壮观的角落,正如你们所见,事实的确如此。”

“这么说,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巴纳德打断了他。

“不太确定……我以前从没到过这附近,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座山是南迦帕尔巴特峰,马默里 是在那儿丧生的。它的结构和轮廓跟我之前听说的很相似。”

“你是登山爱好者?”

“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登山。当然,走的也就是那些常规的瑞士路线。”

马林森急躁地打断他说:“讨论一下飞机正往哪儿开更有意义。要是有人能告诉我们答案,我就谢谢老天爷了。”

“这个嘛,我看飞机正往山那边开,”巴纳德说,“你觉得呢,康韦?请原谅我直接喊你名字,既然我们要一起经历这次冒险,太客套就没劲了。”

康韦觉得别人直呼他的名字再正常不过了,巴纳德为此道歉有些多此一举。“那是当然,”他附和着,又补充说,“我觉得那片山脉是喀喇昆仑。如果咱们这位老兄打算翻过这些山脉,可是有好几道关口。”

“咱们这位老兄?”马林森嚷出声来,“你说的是咱们这位疯子吧!我想是时候抛弃那套绑架理论了。我们已经离边境很远了,没什么土著住在这附近。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这家伙是个丧心病狂的神经病。除了神经病还有谁会飞到这种地方来啊?”

“我只知道一点,只有他妈的天才飞行员才能飞到这种地方,”巴纳德回嘴说,“我地理不好,不过我知道这是世界公认的最高山系,如果真是这样,能翻过这些山绝对是超一流的表现。”

“也是上帝的意志。”柏灵克洛小姐这时候出人意料地补了一句。

康韦没发表任何意见。上帝的意志抑或人类的疯狂,在他看来,如果任何人想给任何事找个理由,二者任选其一即可。或者倒过来也行(他看着机舱内的井然有序和舷窗外的粗犷景观之间的强烈反差,想到了这一点),人类的意志或者上帝的疯狂。如果能够确定到底该从哪个角度看,那倒是件愉快的事。就在他凝神远望的时候,窗外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山峦上空的光线渐渐染上淡蓝,而山腰褪成紫罗兰色。他一直以来超然物外的心绪被一种全新的感受取代了——不是兴奋,也并非畏惧,而是一种强烈的期待。他开口说道:“你说得对,巴纳德,这事儿变得越来越非同凡响了。”

“不管同不同凡响,我可不想对此鼓掌致谢,”马林森重申,“我们又没让他把我们带到这里。天知道落地之后该干什么,先不管会到哪儿吧。再说了,就算这家伙是特技飞行员,我也不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就不算暴行了。他的飞行技术再好,也是个疯子。我以前听说有个飞行员飞到半空的时候发疯了,而这家伙肯定是从一开始就疯了。这就是我的看法,康韦。”

康韦之前一直没作声。他觉得在引擎轰鸣中这么大喊大叫有些令人厌烦,何况争论各种可能性也没什么意义。但当马林森激他发表意见的时候,他还是说道:“你看,这是多么理智的疯狂啊。别忘了他给飞机加油的时候是怎么降落的。而且也只有这架飞机能爬升到这个高度。”

“那也证明不了他没疯。他有可能疯得足以计划这一切。”

“当然,这也有可能。”

“既然如此,我们得确定个行动方针啊。落地之后我们该干什么?我是说,如果飞机没坠毁把我们都弄死,我们该干什么?跑上前夸奖他了不起的技术吗?”

“想都别想,”巴纳德说,“我会把跑上前的机会留给你一个人的。”

康韦依旧不愿参与这样的论战,特别是听到那位头脑冷静的美国人善意的戏谑之后,他觉得美国人一个人足以应付。康韦意识到这个想法正说明目前的人员组合再幸运不过了:只有马林森一个人爱唱反调,而且多半是由于海拔过高的原因。不同人缺氧的时候会有不同表现,康韦自己精神愈加清醒,身体也没有过多反应,所以他没觉得这种体验有任何不愉快。他呼吸着纯净凛冽的空气,心里反而感到些许满足。整个态势当然让人惊骇,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这件事进行得毫不拖泥带水,并且带有某种令人着迷的趣味,因此并不让他反感。

他凝视着巍峨的山峰,想到地球上尚存这样久远而难以接近的处女地,心里感到一丝欣慰。北方的天空变成了不祥的灰褐色,映衬得喀喇昆仑山脉上的冰壁更加摄人心魄,群山隐约泛着寒光,庄严而疏远,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高贵气度。这些山峰只比声名卓著的“巨人”低了寥寥数千英尺,却因此永远避开了人类足迹的玷污——登山队只对破纪录感兴趣。康韦和那些人恰恰相反,从西方世界崇尚极致的理想中,他看到的更多是粗鄙。在他眼中,“追求极限,永不止步”这个口号远没有“尽力而为,适可而止”合理,甚至有些迂腐。他不喜欢过分竞争,所谓的壮举让他觉得无聊透顶。

面对着壮丽的景象,他陷入长久的沉思。暮色降临,天鹅绒般厚重的夜幕如染料般自下而上地渲染,浸透峭壁深渊。连绵的群山此刻披上了新的异彩,看起来离他们更近了。一轮满月缓缓升空,像天国的点灯人一般依次轻触每座山峰,直到绵延的地平线在黛色天幕的映衬下闪烁着点点光辉。空气变得寒冷,劲风涌起,飞机令人不安地摇晃着,这些新的危机削弱了乘客的士气。他们觉得入夜之后航行不可能再继续,因此把着陆的最后一线希望寄托于即将耗尽的燃料上。事实上,燃油的确已经所剩无几。马林森提出这个疑问,康韦勉强给了个大概的推测,因为他真的不知道。他估算燃油最多能飞一千英里,目前已经用掉了绝大部分。“照这么说,我们会被带到哪儿去?”年轻人绝望地发问。

“不太好说,可能是西藏某处。如果这是喀喇昆仑山脉,西藏就在山那边。顺便说,其中一座山峰一定是乔戈里峰,举世公认的世界第二高峰。”

“除了珠穆朗玛峰就是它啦,”巴纳德评价道,“啧啧,风景真不是盖的!”

“在登山者眼里,乔戈里峰比珠峰还要险峻。阿布鲁齐公爵认为那是绝无可能跨越之峰,在它面前屈服了。”

“啊,老天啊!”马林森烦躁地咕哝着,巴纳德却大笑起来。“康韦,我猜你一定是这次旅行的官方导游。要是我能来一瓶干邑白兰地,我才不在乎这是西藏还是田纳西呢。”

“那我们到底要怎么办啊?”马林森再一次催促着,“我们为什么来这儿?这一切到底有什么阴谋?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哎呀,开开玩笑总比大吵一架好吧,小伙子。另外,如果这家伙真像你说的那样丧失了理智,那就没有什么为什么。”

“他就是疯了!我想不出任何别的解释。难道你想得出吗,康韦?”

康韦摇了摇头。

柏灵克洛小姐像是在看戏的间隙那样转过身来。“鉴于你们并没有问我的想法,我大概不应该发表任何意见,”她有些过分客气地开口说道,“不过我想说,我同意马林森先生的看法。我确定那个可怜人头脑不太正常。当然,我指的是那位飞行员。如果他没疯,那他就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紧接着,她又透露了一个秘密,声音盖过了机舱内的嘈杂:“你们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空中旅行!真正的第一次!之前谁都说服不了我,我有位朋友曾经竭力劝我从伦敦飞到巴黎都没成功。”

“而现在你正从印度飞往西藏,”巴纳德说,“世事无常啊。”

她接着说道:“我以前认识一位去过西藏的传教士。他说西藏人都很古怪。他们相信人类是猴子的后代。”

“他们可真聪明!”

“哎呀,不是,我指的不是现代的观念。他们的这种说法都有好几百年历史了,这只是他们的迷信之一。当然,我自己是完全反对这套说辞的,而且我觉得达尔文比西藏人糟糕得多。我坚持《圣经》的立场。”

“你是基督教基要主义者啊,我猜?”

但是柏灵克洛小姐似乎并不懂这个名词的含义。“我以前是‘伦传会’的成员,”她尖声嚷着,“但是我不认同他们对婴儿洗礼的观点。”

康韦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是伦敦传教会的简称,觉得这说法很滑稽。他想象着在尤斯顿车站进行神学争论的种种不便,继而觉得柏灵克洛小姐身上的某种特质有点迷人。他甚至在想要不要把自己的衣服给她过夜御寒,不过又想她的体质大概比他还要坚韧。所以他缩起身子,闭上双眼,很快就进入了安稳的睡眠。

而飞行仍在继续。

突然间,飞机猛地向一侧倾斜,惊醒了所有人。康韦撞到舷窗,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飞机又倒向另一侧,让他跌坐在两排座椅之间挣扎。气温更低了。康韦下意识地做的第一件事,是看了看表。时间是一点半,他睡了有一会儿了。耳边充斥着急速震动的巨大噪音,他一开始以为是幻觉,随后意识到引擎已经熄火了,飞机正顶着狂风下坠。他透过舷窗向外望去,眼前一片模糊灰蒙——他们正急速向地面俯冲!“他要着陆!”马林森大喊。同样被甩出座位的巴纳德不无讥讽地接了一句:“如果他够幸运的话。”柏灵克洛小姐似乎是在骚动中最镇静的人,就像是看到了英国多佛尔港一样淡定地整理着帽子。

飞机很快触地了,但这次着陆可不怎么样。“啊,我的老天啊……该死,该死!”马林森紧紧抓着椅子哀鸣。飞机左摇右晃地冲撞了十秒钟之久,听上去有什么东西绷紧之后突然折断了,还有一个轮子爆了。“这下好了,”马林森绝望地喃喃说道,“尾橇折了,我们都得待在这儿,没跑了。”

康韦在危急时刻从不多话。他伸了伸僵硬的腿,摸了摸头刚刚撞到窗子的地方。皮肉伤,没什么事。他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来帮助其他人。但是飞机停稳后,他是四人中最后一个起身的。“小心点儿!”康韦看到马林森扳开舱门正准备跳到地面,大声喊道。在一片寂静中,传来了那个年轻人不安的回答:“没必要小心,这儿看起来像是世界尽头,连个鬼影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冻得哆哆嗦嗦的几个人发现马林森所言不虚。耳畔除了猛烈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感觉自己被深重的悲凉笼罩着,连天与地都被这种情绪浸透了。月亮已经消失在云层之后,星光映亮在狂风中颤抖的广袤荒原。无须多想就能确定,这荒凉的世界正是坐落在山巅之上,而四周拔地而起的山脉则是峰中之峰。远方的地平线上,山峦如同交错的犬齿般闪着寒光。

马林森亢奋地向驾驶舱奔去。“在地面上我才不怕这家伙呢,甭管他是谁,”他嚷嚷着,“我现在就把他给揪出来……”

其他人有点担心地望着马林森,不知道他怎能这么精力充沛。康韦一跃而起,在后面紧追,但没来得及拉住他。几秒钟之后,这个年轻人从机舱跳了下来,紧紧抓着康韦的手臂,嗓音嘶哑地断断续续咕哝着:“我说,康韦,这太古怪了……我觉得那家伙病了或者死了……我从他嘴里套不出半个字。上来看看吧……不管怎么说,我把他的枪拿过来了。”

“最好把枪给我。”康韦说道。刚才撞到了头,他仍有些眩晕,但他还是振作起来,打算采取行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又发生这样的事,康韦觉得在世间的一切境遇中,这是最不幸的一种组合了。他僵硬地撑起身子,隐约能看到封闭的驾驶舱,但看不太清楚。汽油味很重,他没敢冒险点燃火柴。他勉强辨别出驾驶员向前瘫倒着,头歪向一边,压在仪表盘上。他晃了晃驾驶员,解开他的头盔,松开裹着他脖子的衣领。片刻之后,他转身汇报说:“没错,他肯定出了什么事儿。咱们得把他弄出来。”但是敏锐的人大概能看出来,康韦肯定也出了什么事儿。他的声音变得尖利刺耳,听起来和之前判若两人,似乎已经不再踌躇。时间、地点、寒冷、疲倦,他现在都无暇顾及。当务之急是完成眼前的这项任务,而他已经一如既往地准备好应对了。

在巴纳德和马林森的协助下,康韦把飞行员从驾驶椅上解救出来,抬到地面上。飞行员已经失去了知觉,但还活着。康韦没有特别学习过医疗知识,但在偏远地带生活过的人对这种疾病的征象很熟悉。“很可能是高海拔诱发的心脏病发作,”他伏在那个身份不明的驾驶员身上听了听,诊断说,“在这儿咱们救不了他,连个能挡挡这种地狱来风的地方都没有。最好把他弄到机舱里,咱们也进到里边去。既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天亮之前就没法采取任何行动。”

没人对他的判断有异议,连马林森都表示赞成。他们把飞行员抬到机舱里,让他平躺在座椅中间的过道上。舱内并不比舱外暖和,但至少能挡一挡刺骨的狂风。没过多久,这风就成为了这个阴郁夜晚的主旋律,在所有人心头蒙上一层阴影。这不是寻常的风,也不止狂暴凛冽那么简单。它简直像暴怒之神一样从四面八方裹挟着他们,又像万物主宰一样在领地上咆哮肆虐。它狠狠地摇晃飞机,康韦瞥向窗外,狂风的漩涡好像要卷走碎屑般的星光。

那个陌生男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在昏暗狭小的空间内,康韦艰难地借助火柴的光线诊察,但没有太多新发现。“他的心跳很微弱。”他终于说道。柏灵克洛小姐在手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样东西,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我在想这个是不是对这可怜人有点儿用处,”她带着些许恩赐的态度献出那个瓶子,“我一滴都没沾过,但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以防意外。眼下就是一种意外,不是吗?”

“正是。”康韦严肃地答道。他旋开瓶子,闻了闻,是白兰地,于是倒了些在那男人嘴里。“正是他需要的东西。谢了。”片刻之后,那男人的眼皮动了动,轻微到几乎不可见。马林森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我受不了了,”他边喊边狂乱地笑着,“我们他妈的看起来像是围着尸体划火柴的大傻子……再说他也不好看啊,好看吗?要我说,他要还是个人,就是个中国人。”

“有可能,”康韦的声音冷静而严肃,“但他不是尸体。要是咱们走运,也许能让他醒过来。”

“走运?那也是他走运,不是咱们。”

“别那么肯定。不管怎么说,先闭会儿嘴吧。”

马林森多少带着几分学生气,尽管此时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了,他还是习惯性地服从了上级的命令。康韦觉得有些内疚,但他更关心面前这个驾驶员的问题。因为在所有人中,只有他有可能对目前的境况作出解释。康韦不愿再以凭空猜测为基础来讨论问题,这样的讨论一路上已经够多了。在他惯有的好奇之外,他开始有些担心。他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不再是刺激的冒险,而有征兆会变成一场以悲剧结尾的持久性灾难。在这个被狂风折磨的夜晚,他始终保持警觉,独自思忖着目前的处境,但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他猜测飞机早已越过喜马拉雅山西岭,驶入了昆仑山脉罕为人知的高海拔地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现在应该是到了地球之巅,一个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青藏高原,这里连最低的山谷海拔都有两英里。这是一片广袤无垠、杳无人迹、寒风肆虐的未知山地。他们被放逐在这绝望之境上的某处,比在荒岛上还要孤立无援。突然间,天地产生了令人敬畏的变化,好像是要以更多谜团回应他的好奇。他原以为被云层遮盖的月亮,荡过某位阴影之神的唇边,羞涩地揭开了前方那片黑暗的轻纱。康韦隐约看到一座狭长的山谷,左右两侧是阴郁的圆形山丘,在铁蓝色夜空的映衬下,如墨玉般乌黑发亮。康韦的目光被山谷的隘口牢牢吸引,那里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山峰,沐浴着月色清辉,显得格外壮丽。在康韦眼中,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座山。山顶覆盖着近似完美圆锥形的雪顶,简洁的轮廓像是孩童画出来的,无论大小、高度或者远近都不可名状。它是如此光辉灿烂,又如此安宁静谧,有一阵子他甚至在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紧接着,在他的注视下,一阵薄雾笼罩了锥顶的边缘,整个画面鲜活起来,和隆隆的雪崩声一同证实了这景致并非幻象。

他有冲动叫醒其他人分享这一壮观景象,但又迟疑了一下,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安心的消息。依常理来看,这也的确不是。这种原始的壮丽光彩只是更加突出了他们所处之境的孤绝和危险。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大概在几百英里之外,况且他们没有食物,除了一把左轮手枪之外手无寸铁。飞机已经严重损坏,就算知道怎么开,燃油也几乎耗尽了。他们没有能够抵御极寒和狂风的衣物,马林森的皮外套和他自己的双排扣长大衣都不够御寒;柏灵克洛小姐像要去南极远征一样穿着羊毛衫,戴着围巾(康韦刚见到她的时候还觉得好笑呢),但恐怕也没有舒服多少。除了康韦自己,其他人全都被高原反应折磨得苦不堪言,就连巴纳德也因为过度紧张而怏怏不乐。马林森一直在自言自语, 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可想而知。康韦不禁向柏灵克洛小姐投去钦佩的目光。她可不是平庸之辈,他想,单是在阿富汗教人唱赞美诗这一点就非同一般。但是遭遇了这一切之后,她的镇定背后仍有一些反常,让他觉得他自己对此负有责任。“我希望你没觉得太糟糕?”他们四目相视的时候,他怜惜地问道。

“那场战争中 军人吃的苦头比这糟糕多了。”她回答。

在康韦看来,这二者可不能相提并论。他在战壕中度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没有如此难熬,不过别的战士或许有过吧。他现在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飞行员身上,飞行员的呼吸很不平稳,有时有些急促。马林森猜他是中国人,大概没错。虽然他成功地伪装成英国空军上尉,但他的鼻子和颧骨是典型的蒙古族样貌。马林森说他太丑,不过康韦曾经在中国住过,倒觉得他的样貌很典型——尽管在火柴燃起的光线下,他毫无血色的皮肤和张着的嘴不怎么好看。

寒夜漫漫,每一分钟都像某种有形的重物,非要被推着搡着,才慢吞吞地为下一分钟让路。少顷,月光渐渐消隐,远处鬼影般的山形也消失在视线中。随即,黑暗、寒冷和狂风的三重折磨愈演愈烈,一直肆虐到黎明。破晓时分,风像收到信号一般和缓下来,世界重回恩赐般的寂静。远山重新展露真容,现出一个浅浅的三角形轮廓,先是灰白色,继而变成银白,随着初升的太阳把第一缕光芒洒在峰顶,又染上了淡淡的粉色。黑暗渐渐退却,山谷也现出模样,露出遍地岩石和鹅卵石斜坡。这幅景象并不让人感到亲切,但康韦环顾四周,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雅致。虽然看起来毫无浪漫之感,却蕴含着一种严谨甚至理性的特质。远处白色金字塔状的山峰如同欧几里得定理一样,令头脑冷静地顺服。而当太阳最终挂到深翠雀蓝色的天空中时,他几乎感到心旷神怡。

随着气温逐渐回暖,其他人也醒了过来。康韦建议把飞行员抬到开阔地带,清冽干燥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或许能让他苏醒。他们照做了,而这第二次守护要好受得多。最后,那个男子终于睁开了眼睛,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四名乘客俯身围在他身边,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些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的字眼,唯有康韦不时地回应一两句。过了些时辰,那男子越来越虚弱,说话越来越困难,最终离开了人世。此时上午已经过半。

康韦转身对同伴们说:“抱歉,和我们想知道的比起来,他告诉我的很有限。显然我们现在是在西藏。他没详细解释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但他好像知道这个地方。他说的话是中国方言,我听不太明白,不过他似乎提到了附近的一座喇嘛寺,就在山谷那边,我猜我们能在那里找到食物和落脚的地方。他管那个地方叫‘香格里拉’,‘拉’在藏语里代表山口。他反复强调我们应该去那儿。”

“要我说,我们没有理由听他的,”马林森说,“他很可能已经神志不清了。不是吗?”

“关于这一点,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如果我们不去那儿,我们还能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我不在乎。我唯一确定的事儿就是这个香格里拉,如果真在那个方向的话,和文明还隔着好几英里呢。要是我们能离文明世界越来越近,而不是越走越远,我还能高兴些。真该死,老兄,你不打算带大家回去吗?”

康韦平静地答道:“我觉得你没明白现在的状况,马林森。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在世界上鲜为人知,哪怕对于一支装备齐全的探险队,这里也充满了艰难和危险。你想想,很可能往四面八方走几百英里都荒无人烟,要想走回白沙瓦我看没太大希望。”

“我觉得我走不回去……”柏灵克洛小姐认真地说。

巴纳德也点了点头,说道:“要是这喇嘛寺真在附近,那我们还挺他妈的走运。”

“相当走运,”康韦表示赞同,“毕竟我们没有食物,就像你们看到的,这地方很难生存,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都会饥肠辘辘了。今晚如果还待在这里,我们又要再次面对狂风和严寒,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儿。依我看,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找有人烟的地方。不先去那个据说有人住的地方,我们还要去哪儿找呢?”

“那如果这是个陷阱呢?”马林森问道。而巴纳德给了他回答。“那也是个既暖和又甜蜜的陷阱啊,”他说,“只要里边搁着块奶酪,我绝对愿意束手就擒。”

除了马林森,其他人都大笑起来。马林森看起来很抓狂,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最后,康韦说:“那么我们算是都同意了?沿着山谷有一条明显的小路,看上去不太陡,不过我们还是要慢点走。无论如何,我们留在这儿的话什么都干不了。没有炸药,我们甚至都没法葬了这个人。另外,喇嘛寺里的人没准能帮我们找到回程需要的脚夫。我建议我们立刻动身,万一到傍晚都没找到那地方,我们还有时间回到机舱再待一晚。”

“就算找到了呢?”马林森依旧固执地质疑说,“谁能保证我们不被杀掉?”

“没人能够保证。但我觉得这样总比饿死或者冻死强,风险也更小一些。”康韦意识到这种冷冰冰的逻辑不太合时宜,又补充说,“其实在佛教寺院,凶杀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儿,甚至比在英国教堂被杀的概率还小。”

“就像殉教者圣托马斯 。”柏灵克洛小姐边说边点点头表示赞同,但与康韦的本意南辕北辙。马林森耸了耸肩,恼火又无奈地回应说:“很好,那我们这就去香格里拉。不管它在哪儿,不管它是什么鬼地方,我们都去试一试。让我们祈祷不用爬到半山腰那么高吧。”

这句话让大家都把目光聚向那座银装素裹的圆锥状山峰,山谷正是通向那里。在白天强烈的日光中,它看起来那么巍峨壮观。随即,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着某处。正如他们所见,远处出现了几个人影,正沿着山坡向他们走来。“这是上帝的旨意啊!”柏灵克洛小姐低声说。 lIzs3wHW/oK+Kye9rlJWogxQZhhjodkQ61JHBe/0dqDo36032vxHCJaBZsouHSQ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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