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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神农大山的墨家城堡

虽是深秋,神农大山依然是莽莽苍苍无边无际的绿色。

悬崖绝壁上有一条蜿蜒的栈道,栈道上有两个身影在缓缓行进。这是刚刚踏进这片神秘大山的秦孝公嬴渠梁和墨家弟子玄奇。孝公走得小心翼翼,玄奇在后边不断叮嘱。边走边看,孝公对山中奇绝的风光大为感慨。亘古以来,这广袤的森林人迹罕至,大山中古木参天,不知来源的溪流飞瀑时时如空谷雷鸣,洒下漫天雨丝。放眼看去,奇峰嵯峨,一线蓝天在绝壁夹峙的大峡谷中时隐时现,深深的谷底镶嵌着明镜一般的湖泊。山风掠过,林海涛声弥漫了整个天地之间,一切声音都消融在这山神的吼啸之中。风息山空,鸟叫兽鸣近在咫尺,却看不见一只飞禽一个走兽。一种博大无边的虚空,一种无可形容的清幽,一种亘古洁身的纯净,一种吞噬一切的包容,都使这片大山充满了迷迷蒙蒙而又惊心动魄的肃穆。

“如此大山,是对墨家的最好注释,天人合一。”秦孝公终于找到了感觉所在。玄奇却在四面张望,低声道:“再向前,你就不能说话了,我来应对。”

秦孝公点点头,退到玄奇身后道:“偏是墨家有这些讲究,身居天堑,也如此用心。”

玄奇笑道:“我的国君,天下欲生灭墨家者,可是大有人在也。”

“就是楚国、魏国。莫非还有?”

“你不算一个么?”

孝公大笑,玄奇嘘了一声道:“看前边,第一道关,黑卡。”

一座突兀的山岩凌空伸出,犹如山体长出了巨大的胳膊一般,高高悬罩在栈道前方,几乎与对面山体的绝壁相连成空中石桥。山岩成奇特的青黑色,凌空伸出的部分光秃秃寸草不生,裸露的岩石在幽暗的峡谷森森然隐隐有光,显得怪异非常。秦孝公惊讶端详间,一支响箭呼啸着从岩石胳膊的根部斜斜地飞向天空,在一线蓝天中劲直而上,后面拖着一股青烟,煞是好看。

“好功夫!”秦孝公不禁轻声赞叹。

玄奇摆摆手低声道:“跟我走,别说话。”踏着栈道轻松前行,如履平地一般。孝公走这样的栈道远不如玄奇熟练,踩得脚下木板嘎吱嘎吱直响。两人弯过一道凸出的山体,进入一片凹陷山体时,再看那青黑色的凌空巨石,竟赫赫然悬在头顶。玄奇脚下轻轻一跺,示意孝公停步。

“何为一?”凌空巨石中传来深厚缓慢的话音。

玄奇右臂划一个大圆,悠然答道:“一为圆。一中同长也。”

“何为二?”

玄奇双手大交叉平伸:“两物相异,为二。”

“两物相异,何能一道?”

玄奇双臂并拢前伸:“相异不相左,是为一道。”

凌空巨石中伸出一面飘带般的长长小白旗,左右摆动:“黑卡,过——”

玄奇又轻轻一跺脚,孝公便移动脚步。刚刚穿过凌空飞架的巨石,孝公听见身后又是一声尖啸,一支响箭拖着一股黄烟飞上天空,却不知又是何种信号?孝公回头想看看巨石中的暗哨位置,却发现凌空巨石上横刻着四个大字——非攻乐土!奇怪,这字如何刻在里面?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外面进山之人只能看到山水自然,只有出山的墨家弟子和经过认可验证的友人,才能在荒绝恐怖中看到人的标记,给冷清孤独的旅途留下一抹温暖。思忖间已经转过一道山弯,一道瀑布匹练般从对面绝壁穿空直下,飞珠溅玉,隐隐轰鸣,分外壮美。

孝公伸手指指瀑布,又指指嘴巴,比比划划做惊叹状,如哑语一般。

玄奇大笑道:“可以说话了!还真听话也。”

秦孝公凝视瀑布:“多美啊。墨家苦行,却尽享山水之精华,大乐了。”

玄奇扶住他肩膀笑道:“好么?不做国君了,做隐士如何?”

孝公拍拍她的手:“好,等秦国强大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定找座大山。”

“别骗我了。秦国强大了,你又想统一天下,能想到我?”

孝公大笑:“那真是欲壑难填了。”又感慨一叹,“不过小妹,也许真有那么一天。我倒不想做尽天下大事,我只想秦国在我手里强大起来。”

“我的国君,我知道。”玄奇亲昵地将头伏在孝公胸前,“那时如果我也活着,我一定会去找你,将你偷走。宫中会大吃一惊:呀,没有国君了!”玄奇绘声绘色,两人快乐地大笑起来。

说话间,俩人在栈道继续前行。山体岩石不知从何处开始竟然全部变成了白色,奇绝险峻,栈道在峭壁间宛如细线。正行间但见一柱白岩冲天而立,依稀一口刺天长剑。这支“长剑”在山腰凭空生出,在高空鸟瞰栈道,显然是控制栈道的绝佳制高点。白岩剑尖,一物似石,带着哨音劲射而上。又有一物似流星赶月后发先至,直击前面一物。两物相击,一声大响,山鸣谷应间,一团红烟淡淡散开,宛如开在蓝天上的一朵花儿。

秦孝公似乎忘记了身处险境,看得惊叹不已,玄奇跺脚,他才静了下来。

“二人入园,欲窃桃李乎?”声音仿佛从云端飞来,缥缈而清晰。

玄奇向天遥遥拱手:“二人同来,去天之恶。”

“天,何所恶?”

玄奇短剑前伸:“天恶不义,天正不义。”

“顺天之意何为?”

玄奇双手做环抱状:“兼爱非攻。”

玄奇话音刚落,遥见白岩顶尖伸出一面黑色小旗向山中一荡:“白卡,过——”

脚步匆匆,二人走得三里之遥,又见白岩褪成了灰色山石,栈道也走到了尽头。接下来是一条羊肠小道伸向前面的山腰。孝公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前面还有黄卡红卡么?”玄奇咯咯笑道:“没有了。翻过这个山头,你就能看见总院了。”孝公揶揄笑道:“老墨子真是古怪,拿墨家经书做暗语,打定主意不和外人交往?”玄奇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也是逼出来的。墨家树敌甚多,且都是以国为敌。各国斥候收买游侠,费尽心机要打进墨家,防备不严,墨家焉能长期生存?这暗语非但全是墨家经典,而且三日一换。不精通《墨子》, 寸步难行,栈道上到处都有截杀机关。等闲一支大军,也攻不进来。”

孝公喟然一叹:“老墨子威加诸侯,可谓天下学霸矣!”

玄奇笑道:“也许这就是强者本色。人强则硬,国强则霸,学强则横。老孟子骂遍天下,还不是自恃显学?你将来也一样,秦国强了,你不霸道?”

孝公笑了:“霸道?但愿来得及。”

“你,不怕么?”玄奇明亮的眼睛盯着秦孝公。

“怕甚?”孝公惊讶。

“翻过山就到总院了。墨家素来讲究诛暴不问心,此去实在吉凶难料……”

孝公坦然笑道:“小妹,你比我更危险。带我进山,你已经是墨家叛逆,我更担心你有不测之祸。”

“大哥!”玄奇脱口而出,猛然抱住孝公,“我不怕。能和你生死与共,此生足矣!”孝公揽着玄奇颤抖的肩膀,眼前浮现出那个多雪三月五玄庄门外的誓言,轻声念道:“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玄奇一脸满足的笑容。

峡谷中渐渐幽暗。俩人快步走出羊肠小道时,眼前豁然开朗,四面奇峰夹着一片绿森森的谷地,夕阳正挂在西边山尖,山峰林海一片金黄。正北面最大山峰的半山腰处,遥遥可见一片金碧辉煌的屋顶巍然矗立,满山绿树中露出断断续续的灰色石墙。一座箭楼伫立在灰墙南段,虽然比不上城池箭楼的规模,但建在这荒绝险峻的大山之中,却显得分外雄奇。

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嚎响彻山谷,似哭非哭,充满绝望与愤怒。二人同时一惊,疾步冲上高处山头,举目四顾,不禁失色——只见箭楼外的一片空地上,一个黑衣大汉被粗壮的铁索拴在一块大石柱上,手中握一柄铁耒在挖地。石柱旁边,一只穿着红褂子的大黑猴子拿着一支长长的藤条,不断抽打黑衣壮汉。黑大汉不顾抽打,只是拄着铁耒遥望山外,不断地凄厉长嚎。

“堂堂墨家,如何这般惨无人道?”秦孝公面色阴沉。

玄奇惊讶道:“难道有了叛逆不成?莫急,等他们回去了再走。”

城堡前一阵人声喧闹,一群黑衣白衣的墨家弟子肩扛手提着铁耒、铁铲、大锯,从东边山道上走下。另一群少年男女则挎着竹篮,

拿着药锄,从西边山道上走下。将近城堡箭楼,东边弟子中有人高喊:“谁唱支歌儿消消乏?”“禽滑釐大师兄,你唱!”西边的少年弟子们雀跃欢呼起来。

只听人群中一人高声笑道:“还是邓陵子唱了。”

“不!两个师兄都要唱。”少年弟子们笑着叫着。

“唱吧,平日里难得听到两位歌声,教小弟妹们高兴高兴。”东边有个浑厚的声音为少年子弟帮阵,引来一片欢呼。只听一声咳嗽,浑厚悠长的歌声响彻山谷:

立德立言须立身

生逢乱世要正心

刀兵四起说利害

人欲横流莫沉沦

一片和声在山谷中回荡:“人欲横流莫沉沦,莫沉沦……”又有苍凉激越的歌声接唱道:

生民苦兮——

人世忧患何太急

饥者不得食兮

寒者不得衣

乱者不得治兮

劳者不得息

征夫无家园兮

妻儿失暖席

鳏寡无所依兮

道边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

义士舞干戚

悲怆激越的童声唱和着:“念我生民苦兮,义士舞干戚……”悠悠歌声,飘向深邃无垠的大山林海,与隐隐林涛融成一体,仿佛天地都在呜咽悲戚。

“这是墨家的《忧患歌》?”秦孝公泪光莹然。

玄奇默默点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忧患歌》,平日里是不许唱的。”

突然,凄厉的长嚎又一次划破山谷,在《忧患歌》悲凉的余音中显得怪诞恐怖。黑衣壮汉向墨家弟子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全然无人理会。虽则如此,弟子们却也顿时没有了欢歌笑语,默默地走进了箭楼下的门洞。红褂猴子也蹦蹦跳跳地解开铁索,用藤条赶着黑衣大汉走进了城堡。

玄奇看看孝公,眼中闪出一片关切,低声道:“走。”

秦孝公微笑:“这里是你的家,不用怕,走。”

太阳已经落山了,大峡谷中一片昏黑。秦孝公看清了城堡外的那片空地是新开垦的一片松土,想到那个黑衣大汉已经被铁索和猴子押了许久,不禁轻轻地一声叹息。

箭楼下,两名持剑弟子拦住玄奇:“请出示门牌。”

玄奇从怀中摸出一方黑色石牌递过,持剑弟子一看,拱手道:“师妹受罚出山,回山须得巨子手令。”

玄奇道:“我有意外大事,须得与这位先生立即见到巨子。请即刻通禀老师。”

“请稍候。”持剑弟子匆匆而去。

片刻之后,大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禽滑釐和邓陵子带着几名持剑弟子匆匆赶来。禽滑釐打量着玄奇二人,淡淡笑道:“玄奇师妹,回山报捷么?”

“禀报大师兄,玄奇有紧急大事,此处不宜细讲。”

邓陵子冷冷问道:“这位何人?岂能擅入墨家总院?”

秦孝公坦然拱手笑道:“我乃秦国国君嬴渠梁,特来拜会墨家巨子。”

话音刚落,禽滑釐、邓陵子骤然变色。门洞众弟子更是怒目相向,立即快步仗剑围住了秦孝公,齐喝一声:“狂妄暴君,格杀勿论!”

玄奇挡在孝公身前,厉声道:“大胆!没有巨子裁决,谁敢擅杀一国之君?”

秦孝公推开玄奇,微微笑道:“墨家除暴,都是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么?”

禽滑釐已经恢复镇静,威严命令道:“收剑回队。邓师弟,先将玄奇关押起来。”

“且慢。”秦孝公正色道,“秦国是非,有我承担。你等若像对待黑大汉那样,将她当苦役奴隶,我绝不饶恕你等。”

“如何?你要阻挡墨家执法?”邓陵子冷笑。

秦孝公果断坚定道:“玄奇乃秦国大功臣之后,不仅仅是墨家弟子。尔等敢虐待玄奇,我将亲率秦国勇士,剿灭墨家!”

邓陵子本来已经感到在秦国丢尽了脸面,此刻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嬴渠梁!尔休得猖狂!剿灭墨家?我邓陵子先试试你的本领!”顺手掠过身边一个弟子的阔身短剑,大袖一拱,“请,公平决斗。”

禽滑釐断喝:“邓陵子退下!”

秦孝公大笑道:“禽滑兄莫要阻拦,嬴渠梁正想领教墨家剑术。” 其实在来路上孝公已经反复思忖了有可能在墨家遇到的各种危险和应对之策。他很清楚,墨家这种以天道正义自居且横行天下的学派团体,已经在百年之间形成了一种蔑视天下的霸气,必要时在无伤大局的关节上,必须教他们明白天外有天,墨家不是万能的,也不是所向无敌的至尊正义。剑术一道,本来也是嬴渠梁的长项,他从十二岁随军征战,十六岁获得秦国的黑鹰剑士甲胄,于万马军中冲锋搏杀过不知几多次。虽说步战剑术与骑士格斗不尽相同,且邓陵子又是墨家四大弟子中剑术最高的一个,一把奇异的吴钩弯剑曾经震慑了天下多少邪恶?但秦孝公依然充满了战胜的自信。再说,玄奇的安危,实际上也系于秦国的实力和正邪,正邪之分要见到老墨子方能定夺,实力则是目前必须让对方知道的。因为谁都知道,一个居于战国之列的大国,再穷再弱,以倾国壮士对付一个学派还是绰绰有余的。情势的关键,就是这个国家的国君有没有决战决胜的气质和发动这种剿灭的勇武。既然如此,岂能不慷慨应战?

眼见邓陵子短剑在握,秦孝公笑道:“邓陵子,请换你的吴钩。”

邓陵子冷笑:“那要看你的本领,配不配用吴钩?”

秦孝公皱皱眉头,原本黧黑的脸更黑了几分,冷冷道:“那就看看。”向前三步,长剑锵然出鞘,“请。”

“长剑先请。”邓陵子此话,本意在嘲笑秦孝公的尊贵身份,同时也有意无意地提醒在场同门,我在兵器上是让他一筹的。战国初中期,普遍使用的乃是阔身短剑,长剑只是国君、统帅和极少数著名剑士才有的。后来随着精铁冶炼工艺的提高和铁产量的增加,到了战国末期,三尺长剑才渐渐普遍起来。

不想秦孝公闻得此话,微微一笑,回身道:“玄奇小妹,请借我短剑一用。”

玄奇本来就急出了一头细汗,此刻更是担心:“短剑……”想想又将后面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玄奇是久有阅历的墨家才女,岂能不知决斗不能分心的道理?她默默捧出了秦孝公赠给她一尺剑。她知道,那肯定是他用顺了手的兵器。

秦孝公短剑在手,竟是比邓陵子的短剑还短了几寸。他左手一顺,短剑从犀牛皮精制的剑鞘中滑出,暮色中发出一道闪亮,无疑是一把神兵利器。

邓陵子后悔自己多嘴,竟然变成了真正的平等决斗。此刻要再说什么未免显得啰嗦,便不再说话,短剑直刺,一道寒光直逼孝公当胸而来。秦孝公眼力极是敏锐,一个滑步侧身,人已到了邓陵子左侧,短剑一撩,邓陵子正在疾步转身的时候,短剑已到他左边肋下!邓陵子本来漫不经心,骤然间一身冷汗,大喝一声,阔身短剑闪电般压下,又顺势一个弧形横扫。这是吴钩剑的连绵攻击动作,守攻相连,凌厉异常。殊不料秦孝公在短剑上撩时步伐已经急速地向左旋转,邓陵子的阔身短剑回防下击时,他的一尺剑已经收回,轻灵地滑到了邓陵子左侧,非但避开了正面的弧形剑光,且短剑又迅疾地刺向邓陵子左腰!当此攻势,邓陵子已经清楚必须摆脱这种被动旋转。他一个蹲身右跳,避开左刺,阔身短剑在离地尺许高处划开一个半圆,身前一丈之内将没有秦孝公的落脚之处。这是墨家的步战绝技——低攻斩足!然则秦孝公久在马上征战,对步卒低攻的反击训练有素,反应极为灵敏。邓陵子纵跃蹲身时他已经凌空跃起,短剑划出,邓陵子后背的布衣顿时一分为二!

全场墨家子弟都“咦”地惊叹了一声。

邓陵子回身,掷剑在地:“好!配得上我的吴钩!”显然想换了兵器再战。

禽滑釐正色道:“邓师弟,成何体统?墨家是缠斗之辈么?”

秦孝公拱手笑道:“久闻邓陵子吴钩天下无二,嬴渠梁侥幸一胜,尚请见谅。”说罢,将短剑捧给玄奇,“小妹,多谢你了。”玄奇默默接过短剑,一种舒心的微笑洋溢在脸庞。

邓陵子脸色忽白忽红,直恨自己轻敌大意,使墨家在这个暴君面前有失颜面,眼见秦孝公谈笑自若,越想越气,一跺脚扬长而去。

禽滑釐仿佛没有看见,平静如常道:“将玄奇押下去,待禀明巨子再做处置。秦公请随我来。”大袖一挥,径自向城堡深处走去。厚重的石门隆隆关闭,墨家城堡淹没在神农大山的无边黑暗中。

小竹楼里,老墨子正在对着一本《鬼谷子》出神,那是一本已经磨得很破旧的羊皮大书,边角发毛,书页暗黄,唯有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风灯摇曳,一颗硕大的秃头忽明忽暗,枯瘦伟岸的身躯一动不动。这是老墨子的习惯。每每遇到意外困惑,他都要竟日枯坐,让思绪在冥冥之中随意遨游。

邓陵子从栎阳撤回,立即向老师禀明了遭受突然袭击的经过。事隔三天,苦获也在陈仓古道失利。老墨子大为惊奇,天下何门敢于袭击墨家?嬴渠梁在即将就擒之际,何以就偏偏有救援赶到?不对。老墨子凭着他老辣的洞察,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此间一定有极为高明的对手在策划部署。否则,墨家在栎阳一出手,何以就有了袭击事件?而且手段极为高明,既不和墨家正面交手,又堂而皇之地使墨家暴露无遗不得不退,同时又警觉到墨家的另一着棋,立即派精骑追赶保护嬴渠梁,能使嬴渠梁脱险。在突发事变面前能有如此连环动作,绝非寻常之人所能办到。在将近百年的周旋中,老墨子对列国诸侯和七大战国的应变才能了如指掌。这些王公将相中自然不乏杰出之辈,然而对这种和大军征战迥然有异的奇袭暗杀,他们大多束手无策或迟钝之极。墨家对暴政暴君和公然的不义战争,其所以能保持强大的威慑力,原因正在于这种狂飙闪电式的突袭,使即或是强大的国家也防不胜防。老墨子蔑视天下,蔑视王公将相,是有理由的,不仅仅因为他高举着正义天道的旗帜,而且因为他从来没有失算过,更没有失败过。难道上天在秦国给他安插了一个真正的对手?需要他亲自出山?心念及此,老墨子豪气顿生。多年来沉寂深山,并没有泯灭他为天下而生、为天下而死的高远情怀。假如强敌崛起,他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率领弟子们铲除暴政。墨子自成为天下显学,从来没有因为惧怕牺牲与毁灭学派而向暴政酷吏屈服。

三十年前,当楚国逞公输班云梯之威,大举兴兵妄图吞灭宋国的危急时刻,墨子非但亲率三名弟子急如星火地赶到楚国郢都,与公输班较量以说服楚王罢兵;而且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派出了全部三百名弟子赶往宋国帮助防御。那一次如果楚国硬是出兵,整个墨家势力肯定会和宋国一起毁灭。老墨子对这一点很是透彻,既然挑起了天下重担,既然立起了正义的旗帜,就不能姑息生命而畏首畏尾。“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是每一个人成为墨家子弟时的誓言,也是老墨子毕生推崇的烈士精神。一身赴难,舍我其谁?在强大的暴政对手面前,老墨子从来都是气壮山河的。

虽则如此,老墨子从来不鲁莽行事。没有将对手揣摩透彻以前,他绝不会轻易出击,况且这第一次还两路失利,岂能不引起他极大的注意?竞日思虑,他排除了鬼谷子亲自出山的可能。他了解鬼谷子,那个老头儿从来不屑于与世人争一日之短长,雄心勃勃地要埋头教出一批扭转乾坤的弟子。那些弟子在出山以前,鬼谷子对他们百般珍惜,唯恐他们在成为栋梁之前有所闪失,岂能让这些弥足珍贵的未来大才涉险赴难?而弟子一旦出山,鬼谷子老头儿就永远撒手,绝不过问学生的胜败荣辱。所以,没有任何一条理由要鬼谷子去阻击一场暗杀。“鬼谷子出山”,简直等于痴人说梦!那么,袭击之人自称“我门”,会是哪一门?以老墨子的沧桑阅历,一时困惑莫名,莫非天下又冒出来一个秘密学派,以压倒墨家为成名阶梯?

老墨子不禁哑然失笑,果真如此,此人岂非忒小瞧墨家?

“老师,禽滑釐师兄有要事求见。”随侍弟子站在竹楼外。

“进来。”老墨子依旧在风灯前沉思。

禽滑釐匆匆走进,恭敬地躬身拱手道:“禀报巨子,玄奇回山,秦国暴君嬴渠梁一起来到。”

“噢?”老墨子身形未动,却已经回过头来面对着禽滑釐,他显然有些惊讶,两道雪白的长眉猛然一抖,“嬴渠梁,自己来了?一个人?”

“是。一个人。对,还有玄奇。” 老墨子沉默有顷:“如何安置了?”

“邓陵子并赴栎阳弟子要诛杀嬴渠梁,弟子以为不妥,将他安置在客岭暂住,十名虎门弟子看护。如何处置,请巨子示下。”

“邓陵子和嬴渠梁没有比剑?”

“比了。邓陵子轻敌致败。”

“轻敌?你也如此看?”老墨子长长的白眉一挑,目光锐利地看着禽滑釐。

“不。此乃邓陵子之言,弟子尚难以定论。”

“玄奇如何?”

“师妹擅自逃罚,弟子下令将她关在省身洞思过,而后请巨子处置。”

老墨子咳嗽一声:“立即将玄奇带来见我。一个时辰后,你们四个也来。”

“弟子遵命。”禽滑釐作礼,迅速去了。

老墨子看着禽滑釐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禽滑釐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数十年来追随墨子,为墨家立下了无数功劳,早已经成为名震天下的大师,也成为墨家自然形成的第二代巨子。然则,老墨子对禽滑釐总有些隐隐不安。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对墨子永远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从来没有争辩。老墨子很清楚,禽滑釐的性格本色坚毅严厉,离开他办事极有主见,且果断独裁。唯其如此,老墨子总感到禽滑釐在许多事情上未必赞同自己的决断,但却总是毫不犹豫地服从执行。老墨子一生苦斗,天性洒脱,希望也喜欢弟子们纪律严明,希望也喜欢弟子们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时和老师争辩,经常说:“不争不辩,大道不显。”他喜欢玄奇,就是喜欢这个女弟子的纯真活泼和敢于求真的勇气。她很少叫墨子“巨子”,几乎从来都只叫“老师”,墨子竟然例外地从来不纠正她。还有苦获那犟牛一般的固执争辩,邓陵子的偏执激烈,相里勤的宽厚失察,老墨子也从来不以为忤。而这些,禽滑釐从来没有,他在老墨子面前永远是那么谦恭服从,没有丝毫的争辩。老墨子感到禽滑釐和几个骨干弟子之间,总有些许隐隐约约的拧劲儿,禽滑釐却从来不正面涉及,只是在诸如衣食住行、健身比武等细节上有意无意地说:“师弟师妹们年轻,让他们尽兴也。”果真是年龄差异么?老墨子有时也真是吃不准。人心如海,博大汪洋,他老墨子就能看透一切么?可身后墨家的光大,靠的就是他们啊。

每每想到这里,老墨子就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老师……”玄奇站在竹楼门口哽咽。

“进来。”老墨子淡淡笑道,“只身擒回嬴渠梁,大功,何有眼泪?”

“老师,他是自己要来,弟子带路而已。”

“知道。”老墨子淡淡一笑,“玄奇啊,你以为嬴渠梁如何?”

玄奇轻轻地走进来,垂手肃立:“老师,嬴渠梁,至少不是暴君……”

老墨子爽朗大笑:“玄奇啊,一说嬴渠梁,你就咬住这一句话。口才哪里去了?来,坐下,仔细说说,嬴渠梁如何来的?”

玄奇止住了泪水后,平静下来,对老师备细叙述了陈仓谷的巧遇和来神农山的经过。老墨子听完,久久沉默,直到玄奇离开,他也没有说话。

中夜时分,禽滑釐等来到,老墨子和四大弟子秘密商议了整整一个时辰。 pQDCLus3fpIn5Hl+nYe7NbyefDqgY3ORx5Npc89Qsa8/wuTRSr8tQ5VqXcaDzb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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