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铁工坊的大火扑灭,铲除了焦土废墟,不消几日,砖石砌成的大屋代替了原先土墙木柱的破旧房子和工棚,铁工们一片欢呼,立即又紧张忙碌起来。就铁工坊而言,更新了破旧作坊,铁器产量有所增加,未尝不是好事。但是,铁工坊事件的当晚,墨家剑客刺杀卫鞅的消息不胫而走,栎阳城人心惴惴不安,各种流言又一次弥漫开来,波及到不明真相的郡县山乡。卫鞅的气恼正在于此。
他很清楚,袭击并赶走墨家子弟者,必定是同情变法维护自己的某种势力。但他们却帮了一个倒忙,使栎阳城乃至秦国冬眠的反变法势力苏醒了过来,国人因为获得土地而唤起的变法激情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又忐忑不安地怀疑起来。这肯定是袭击墨家的势力始料不及的。
袭击墨家者,究竟是何等势力?
以卫鞅对天下民间力量的了解,想不清来路。能在栎阳城将三十个墨家剑客在片刻之间干净利索地赶走,绝不是等闲门派。战国学派中,能和墨家在秘密行动上一争高下者,唯有鬼谷子一门。其余学派虽多有深藏不露的特出剑士,毕竟是修学为主,不可能实施这种霹雳风暴般的袭击行动。即或是名将渊薮的兵家,也因志不在此而素来不事秘密行动。那么说,是鬼谷子一门发动了这场袭击?有可能。因为鬼谷子一门在政学上是坚定的法家,历来反对墨家用大而无当的“兼爱”“非攻”干预国家法治。再者,鬼谷子一门多奇能异士,高明如百里老人者当有数十人之多,虽在整体行动上与墨家无法抗衡,但在一次行动中击败墨家还是完全有可能的。然则,鬼谷子一门一旦出山,组织非常严密,不可能不给自己一个消息。难道老师违背了让他独自承担入世风险的诺言,想伸手帮他?不,不可能。老师与他的约定,凝聚了漫长的思虑,那是老师对抗天下的秘密试验,不可能改变。再说,以鬼谷子一门的为政智慧,岂能想不到这样做的后果?岂能帮他一个倒忙?应该说,不会是鬼门所为。那么,能有何人?难道山东六国会保护我卫鞅么?匪夷所思。
此时景监走进书房:
“我闻,近日甘龙给太子讲书了,讲的是《尚书》之《洪范》篇。”
卫鞅顿感诧异。甘龙已是太师,尽管名位尊崇,但毕竟不是太子傅,等闲情势下是不能给太子讲书的。按照秦国惯例,太子傅之外的大臣要给太子讲书,首先要由太子傅上报国君,国君许可,方得讲书。如今秦孝公远在西陲巡视,何人许可甘龙对太子讲书?太子傅只有两人,嬴虔居左领衔,公孙贾居右讲书,难道是嬴虔做主请甘龙讲书?这件事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是却有着微妙深远的纠葛。太子乃国家储君,变法国策能否延续,太子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太子接受何种治国主张,则又是国策变化的根基所在。秦孝公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奥妙。但是太子正在少年,同时为了安抚元老重臣以保证变法顺利,秦孝公才让公孙贾做了太子傅,为防万一,又让耿耿忠心的兄长嬴虔居左领衔;同时明确告诫公孙贾,三年之内,主要给太子讲授技能性知识性经典,诸如农书、乐书、兵书与儒家六艺等。秦孝公曾对卫鞅暗示,合适时候,将把教导太子的重任交给卫鞅。卫鞅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如何不迟不早,偏偏在墨家刺客暴露而流言四起的时候,甘龙竟然给太子讲书了?而且是赫赫有名的《尚书·洪范》篇!
“景监,我要去拜会公子虔,你以为如何?”
“该当如此。公子虔乃首席太子傅,也许与他有关联。”
片刻之后,一辆粗朴的轺车驶出左庶长府,直奔上将军嬴虔府邸而来。变法繁忙,卫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嬴虔单独见面了。作为现任执政大臣与曾经执掌军政大权的重臣,卫鞅与嬴虔本该经常沟通的。卫鞅心中十分明白此中利害,然则秉性所致,卫鞅对没有公事内容的诸种拜会与沟通始终没有兴致。“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是当时名士们对卫鞅的评价。这种性格在寻常士子身上即或有,也难以极端化地表现出来。但在卫鞅这样的执政大臣身上,则这种极端性格完全可能将人变成冷冰冰的公务机器。繁忙的公务淹没了一切,渗透在卫鞅的行动与生活中。这种无私忘我的禀赋,就在无穷尽的公务中放大了,极端化了。在官场交往中,卫鞅没有私交,唯有公务。与任何人谋面,公事一完立即送客。他处置公务的速度令所有的属吏吃惊,满满两案公文晚上抬进书房,第二天卯时便准时分发到各个官署,从来没有延误过哪怕半个时辰。吏员报事,没有人超过半炷细香的时刻。卫鞅有规矩,铜壶滴过二十,吏员还不能将一件事说明白,立即让他下去理清头绪再来。三次超出,罚俸一石,六次超出,贬职迁官,调出左庶长府。两年多来,卫鞅已经罚了十三人,贬了九人。没有专精公事而心无旁骛的秉性,这种极高的处理公务的功效根本是不可能的。要如此一个执政大臣去经常性地拜会应酬,自然是无暇为之。
与卫鞅相反,嬴虔却是悠闲得很。自嬴虔将左庶长位置让给卫鞅,嬴虔的公事就大大减少。官场政坛,公事多少就是权力大小。一个悠闲的官员,即或是位高名尊,假若必须做的公事很少,无疑就是权力已经减少了。秦国的左庶长爵位不高,但历来是兼领军政的权臣位置。嬴虔既然让出了这个位置,原本在军中的事务也渐渐减少。上将军职位虽在,但在不打仗时却没有多少实际事务。因为日常性的军政大事也归左庶长,具体军政则有车英这样的将军和大小军吏。所以,这个上将军也几乎成了一个挂名的统帅。至于太子傅一职,对他更是有名无实,本来就可以撒手不管。再说,教他这个火爆性子去细致调教一个少年侄子,也真是未做先烦。如此一来,正当青壮的嬴虔,竟然和老太师甘龙一样闲暇了起来。虽则如此,嬴虔并没有任何怨言。他知道为政在专,多一个人插手,往往事倍功半。当初自己既然对尚贤让权有功,今日又何须无事生非?嬴虔很通达,无非总觉空落落而已。每日里练剑读书,便成了他最主要的两件事。
听得卫鞅来到,嬴虔高兴地迎出门来:“呵,左庶长大驾光临,当真稀客!”说着走到车前,伸手要扶卫鞅下车。
卫鞅一旦将拜会来往当做公务,心思便机警细致,对每个细节都非常注意。他在轺车上一直站着,见嬴虔出门走来,便遥遥拱手,轺车尚未停稳便跳下车来,迎住了嬴虔的双手爽朗大笑道:“太子傅,别来无恙?”使劲摇摇嬴虔的胳膊,就像军旅中老友相见一样坦率。
“手劲儿好大!我可是不行了。”嬴虔大笑,拍打着卫鞅肩膀,“进去说话。”便拉着卫鞅的手一路笑谈着进得府来。嬴虔府邸在秦国算很是宽敞的大府邸,五开间四进带一个小跨院,一进门厅护卫,二进一座小庭院,三进正厅,四进书房剑房。嬴虔领着卫鞅穿房过厅,边走边指点介绍,最后推开剑房走廊的一道圆门笑道:“此地如何?”
眼前一座幽静的小院:几株桑树,一畦菜田,顶头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礅。整个院子整洁干净,使人身心为之一爽。卫鞅不禁赞叹道:“身居城堡,有此田园小筑,此生足矣!”
嬴虔大笑:“这是小跨院改的,左右无事,花了我半年工夫。”
“你我就在石亭叙谈,如何?”
嬴虔拊掌笑道:“妙!我也正有此意。家老,搬一坛好酒来。”
两人在山顶石亭坐定,秋阳无力,凉风半透,分外清爽。家老搬来一坛好酒、两尊食鼎并一应食具,一切周到,悄悄下了亭子。“来,你我经年不见,先干此一爵!”嬴虔慨然举起大大的酒爵。卫鞅举爵:“近在咫尺,少来拜望,先行谢罪了。”一饮而尽。“哪里话来?你公务繁忙,我疏懒成习,各杖五十!干!”嬴虔大笑饮尽。卫鞅咂咂嘴,拍案笑道:“这乃赵酒!多年未沾,今日有此口福,再干!”
嬴虔脸上迅速掠过一片红潮,慨然笑道:“惭愧惭愧。这是赵国一个故交马商送了一车。我历来不饮赵酒,送了公孙贾几坛,留下几坛,偶尔饮了一回。嗨!娘的,就是不一般!早知你如此品评功夫,你我分了岂不大好?便宜竖子也!”又是一阵大笑。
“酒茶无家,原是守不住。”卫鞅笑道,“公孙贾也好酒么?”
嬴虔摇摇头:“哪里。他拿我的酒给老甘龙上贡也。”
“岂有此理!老太师滴酒不沾也。”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甘龙在外不饮酒,然在家却用酒浸草药饮之。”
“浸药之酒,宜醇厚凛冽,赵酒对路。”
“正是如此。”嬴虔笑道,“那公孙贾来我这儿讨去几坛,送了老甘龙。”
“也是。公孙贾与老太师毕竟有师生之名,敬师原是该当。”
嬴虔微微冷笑:“敬师?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公孙贾也。他是为了劳动老甘龙替他讲书。”
“讲书?请老太师教诲他儿子么?”
“哪里!给太子讲书。公孙贾在我这里絮叨,言他自己修习甚浅,几篇古文揣摩不透,想请老甘龙给太子讲课。你说此等小事也来聒噪,烦不?过了几日,又来絮叨,说老甘龙已经答应,问我该讲何典籍?我哪儿知道啊?就说你自己看吧。不想他竟厚着面皮向我讨酒,说我不饮赵酒,不妨教他孝敬老师。你说,他如何就知道我不饮赵酒?那个笑啊,让我发腻。我给了他几坛酒,立马送客!”嬉笑怒骂间,嬴虔充满对公孙贾的轻蔑与厌恶。
卫鞅听得分明,心中不禁一个激灵——好个阴鸷的公孙贾!事事都向首席太子傅“禀报”了,又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谋划办了。嬴虔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又无法说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事,又必须担待。仔细一想,此事还只有嬴虔这个角色可以扳过来。卫鞅又大饮了一爵,慨然笑问:“公子,可知老太师给太子所讲何书?”
嬴虔摇摇头:“管他甚书?还不都一样?酒!”
“老太师讲的是《尚书》之《洪范》篇。”
“有何不妥么?”
“公子,《尚书》之《洪范》篇,乃殷商箕子对商王讲述的治国主张,王道阴阳学说之经典,师古敬天,贬斥人为。王道之说,无出其右。” 嬴虔一怔,思忖间脸色便阴沉起来,“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直娘贼!”仿佛又在军中,粗鲁地骂了一声霍然站起,“左庶长自回。我去太子府。”
甘龙正在侃侃讲书,抑扬顿挫,有声有色。秦国的太子府,实际上是国府宫的一个偏院。院中最大的是书房,六间房子中分为二,东面是讲书厅,西面是读书写字房。公孙贾给太子的作息时段划分得简单明了:五更至卯时练剑,早晨练字并刻简,午饭后讲书,晚间一个时辰温习。
太子嬴驷是秦孝公与比他大几岁的一个侍女所生。那个侍女叫采桑,生下嬴驷后一个月便突然失踪了。她在嬴驷身旁留下了一方白布,血写着八个大字——身患内疾,远遁山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初知人事的嬴渠梁那时很是气愤,认为采桑是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及至加冠成年,嬴渠梁才理解了那个美丽侍女的苦心——老秦风习朴野,私生子倒是照常承继大业,然对其母却往往有诸多非议。采桑若留在宫中,蛊惑储君的恶名在宫廷纠葛中随时可能成为儿子的致命陷坑。断然离开,一了百了,岂非聪敏绝顶的奇女子?从那以后,嬴渠梁幡然悔悟,发愤立身,竟一直再没有娶妻立后。
嬴驷由太后抚养长大,天赋过人,成熟颇早,十二三岁就像一个成年人般深沉多思。寻常时日听公孙贾讲书,他极少像一般孩童那样问来问去,偶然问一句,却往往令公孙贾难以作答。有次,公孙贾讲许行的《农经》。嬴驷突然问:“先生言,许行楚人,南蛮舌,如何通中原农事?”公孙贾面红耳赤,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此乃孟子之言也,吾何以知之?”
今日讲书的是甘龙,嬴驷非常恭敬,听讲一个时辰神色肃然。小太子很景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师,从小就知道他是秦国的三世老臣、学富五车的东方名士。《尚书》又是他第一次听治国大道,确实是津津有味。
“统而言之,《洪范》篇乃万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五福、六极,乃天地万物运行之恒辙,治国理民之大纲,交友为人之准绳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赖箕子《洪范》之力也。春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宁,水深火热之故也。惜我秦国,本东周开国诸侯,自穆公百里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来,世风日下,淳厚尽失,王道湮灭,国势沦落;河西之地尽失,陇西之族屡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国将不国,殊为痛心。呜呼!穆公安在?百里奚安在哉?!”老太师甘龙讲到最后,白头颤抖,伏案痛哭失声了。
嬴驷童稚纯真,惊讶非常,连忙上前抚慰:“老太师莫要伤恸,国家大政,从长计议也。公父回来,嬴驷定然禀明老太师一片忠心,力谏老太师主政治国便是。”
“咳!”公孙贾重重地叹息一声,泪光晶莹,哽咽有声,“太子也,今非昔比,断断不可莽撞。老太师一片苦心,太子心知足矣,何敢奢望亡羊补牢。”
“老师之言差矣!”嬴驷慷慨正色,“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何谈奢望?尔等老臣,难道以为公父乃昏庸之辈,不纳忠言么?”
公孙贾大为惶恐,伏地叩头不止:“太子休出轻率之言,臣等委实吃罪不起。老太师风烛残年,臣亦久欲逃遁山林,岂敢过问朝局?”
谁知嬴驷更加气恼,小脸儿通红,尖声叫道:“岂有此理?秦国难道成了危邦不可居么?谁将国家搅成了如此模样?骨鲠之臣都要走!谁?说呀!怕甚来……”却突然打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口。
嬴虔一脸寒霜走了进来,冷冷道:“驷儿,身为太子,对大臣不敬,成何体统?”
嬴驷和所有的公室子弟一样,素来害怕这位威猛庄重的伯父,况且他又是太子左傅,管教自己名正言顺。脸上一红,声势顿时萎缩,期期艾艾道:“驷儿,见、见过公伯。没、没说甚……”
“国事有官称。不是公伯,我是左太子傅,来检视学业。”嬴虔冷冰冰打断嬴驷,将“左太子傅”几个字咬得又重又响。甘龙正在泪眼蒙眬,一时竟有些茫然。虽然他是资深老臣,但对霹雳猛将嬴虔却素来敬而远之,实则是敬畏三分,况且今日又在太子府,嬴虔分明便是正主儿;自己身为太师,对太子讲书本也无可厚非,但讲出局外,总有些不妥。甘龙内心忐忑不安,但毕竟久经沧海,漫不经心地哽咽着:“左傅见谅,都因老夫感念穆公,有所失态。太子劝慰,原是体恤老臣,莫要责怪太子才是。”
嬴驷感激地望了甘龙一眼,觉得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师很有气度。
公孙贾原本难堪困窘之极,但在嬴驷甘龙的一遮一挡之后已经冷静下来,他抹着眼泪拱手道:“公孙贾参见左傅。太子有过,公孙贾有责,愿受惩治。”
嬴虔却大咧咧一笑:“你个公孙贾,我是闷得发慌来转转。老太师讲书,如何不告我一声,让我这粗憨也长点儿学问?”“左傅笑谈了,不是禀报你了么?左傅还教我赠送老太师赵酒也。” 嬴虔一怔,哈哈大笑道:“糊涂糊涂。那好也,从今日开始,每次我也来听,左右闲着无事,何如长点儿见识?老太师,继续讲了。”
甘龙拱手道:“已经两个时辰了。老臣年迈,不堪支撑也。”
嬴虔又是一阵大笑:“老太师能讲书两个时辰,老当益壮,可喜可贺。我呀,最怕说话,半炷香也撑不得,非哑了喉咙不可。”
公孙贾笑道:“老太师委实劳顿,下次讲书,我当专程请左傅监讲。”
嬴虔脸色一沉:“监讲?你疑心老太师,会用邪说蛊惑太子?大胆!”
公孙贾想不到丢给嬴虔的烫手山药,竟如此快捷利落地回到了自己手上,忙不迭挤出一脸笑容,连连拱手:“岂敢岂敢,有罪有罪。老太师见谅!左傅见谅!”
甘龙皱着眉头冷笑道:“公孙贾,学着了。左傅,老夫告辞了。” 佝偻着腰身,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咳嗽着出了门。嬴驷狠狠瞪了公孙贾一眼,连忙赶上去扶着甘龙出门上车。
“右傅大人,何时讲书,不要忘了我,记住了?”嬴虔笑得森然。
“公孙贾但凭左傅大人定夺。”公孙贾满脸堆笑,双腿却簌簌发抖。
刚刚掌灯,吏员便抬进满当当两案公文。卫鞅在书案前坐定,准备开始批点。正欲提笔,景监匆匆走进,将太子府的事备细说了一遍,卫鞅禁不住大笑,却是甚话也没说。景监知道卫鞅规矩,说完立即忙着打理公事去了。刚刚批得几卷,卫鞅突然觉得面前有个身影,不自觉间,手中铁笔短剑般飞出。随即抬头,却见侯嬴握着铁笔微笑着站在面前。
“是侯兄。”卫鞅嘘了一口气,“吓我一跳。来,请坐。”
侯嬴笑道:“我看这铁笔不错,管中有箭头,可谓绵里藏针也。”
“侯兄有眼光,此乃铁笔剑,老师赠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错了。”
侯嬴坐到对面:“鞅兄,我听说城里有过刺客,特来看看。荆南失踪,你可要加倍小心。”卫鞅点头,随即深锁眉头道:“侯兄,你说天下哪个学派能与墨家剑士抗衡?”
侯嬴一怔,摇头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里话来,一夜之间,墨家剑士竟被一个来历不明的门派赶走了。”
“有此等事体?这批剑士真的厉害!”侯嬴惊讶。
“他们显然是想帮我,岂不知帮了一个大大的倒忙。”
侯嬴脸色微变:“如何?帮了倒忙?愿闻其详。”
“咳,”卫鞅叹息一声道,“也难怪。他等如何能明了这政道奥妙?为政治民,诸多事情是不能大白于天下的,这便是所谓国事机密了。权臣执政,永远都会有政敌必欲除之而后快。政敌之仇杀,可防可治,不可告民。原因何在?这民情如海,有风必有浪,浪急则国家倾覆。政敌之行若大白于天下,反治疲民便会与之通连呼应,使民心不稳,国策难行。墨家乃近百年来震慑天下的正正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聋发聩。墨家对我变法之偏见,本属误解,必能消除。今墨家剑士在栎阳被袭击驱逐,加之一场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认定秦国变法乃暴政虐民,流言便会不胫而走,如此长了谁的志气?灭了何人威风?变法正在爬坡之时,庶民方醒未醒。经此一举,民心惶惑,无从辨识。墨家之误解又会更深一层,岂非要大费周折?侯兄思之,这是否帮了一个倒忙?”卫鞅说得缓慢沉重,忧心忡忡。
侯嬴听着听着,额头渗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语:“如何没想到这一层?”又警觉醒悟,笑道,“鞅兄勿忧。敢与墨家对阵者,必非寻常之辈。我之愚见,解铃还须系铃者,也许他们自己会补正。”
卫鞅感慨一叹:“虽则帮了倒忙,然则卫鞅有此无名知音,也足可自慰了。知我变法者,唯此人也!又何求补过?”
侯嬴也是一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感动:“鞅兄,侯嬴告辞。”
送走侯嬴,卫鞅无心批阅公文,在庭院中踱步,仰望天中明月,心潮起伏回荡。不知白雪可曾平安回到了魏国?墨家会不会找她的麻烦?君上在西部巡视,如何还没有消息?车英找到君上了没有?墨家仓促退去,下一步可能如何?和墨家的这场敌对误会如何化解澄清?有没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墨家总院……乱纷纷想来,一时没有头绪。但无论如何行动,都要等君上回来再说,栎阳不能没有镇国之主,君上与卫鞅,必须有一人守在栎阳。还是君上镇国合适,毕竟,卫鞅对山中生活与学派门户熟悉许多,绝不能让君上去冒险。对,正是如此。变法已开,没有我卫鞅,君上可以继续推行变法。没有了君上,我卫鞅在秦国岂能站稳脚跟?想着想着,卫鞅清晰起来,觉得应该乘窝冬季节化解墨家误会,给来年春天推进变法扫清道路。山地纵然费时,三个月时间,长途跋涉一次也算够了……
突然,马蹄声急如骤雨,在静夜长街如惊雷滚过。仔细一听,正向左庶长府而来。
卫鞅心头一震,大步匆匆向府门走来。马队正在左庶长府门前收住,车英滚鞍下马:“车英参见左庶长!”
卫鞅心头一沉:“车英,君上何在?”“禀报左庶长,君上执意孤身赴险,到神农大山找老墨子论理去了……左庶长!”
卫鞅心头轰的一声大跳,面色骤然苍白,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车英一个箭步冲上,扶住卫鞅。此时景监已经赶到,立即和车英扶着卫鞅回到寝室。当太医被急如星火般唤来时,卫鞅已经从卧榻翻身坐起,挥手吩咐所有人退下,唯留景监车英在房中。卫鞅走下卧榻,双腿犹自发软,强自扶着剑架道:“车英,详情如何?仔细说来。”
卫鞅的震惊昏厥,使景监、车英乃至左庶长府的所有吏员都深深震撼。这个在他们看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卓越人物,闻君急难竟是如此急火攻心,可见其对君上、对秦国的耿耿忠心。战国之世,风雷激荡,唯有肝胆相照才能杀出一条生存之路。唯其如此,人们对大忠的渴望和崇尚达到了极致。一个人可以才能平平,但只要有耿耿忠诚的德行,就会受到人们的赞许、景仰和追随。才华横溢而不忠不义,则为天下所不齿。忠于家国,忠于君父,忠于功业,忠于友谊,忠于爱情,忠于知音,忠于学派,忠于信念……无尽的忠诚在残酷激烈的大争之世磨砺出炫目的光华,数不清的忠臣烈士,留下了天地为之变色的故事。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人们对忠诚的景仰都不会稍减,都会为之感动不已。卫鞅醒来的时候,屋中所有的眼睛都含着泪水。他们的泪水凝结了对卫鞅的崇敬,也凝结了对老秦国的忠诚。况且,卫鞅是山东士子,是外邦人,他对秦国的忠诚更容易激起这些老秦人的情感波澜。
卫鞅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紧紧盯着车英。
车英脸上汗水和着泪水,擦拭一把,从头讲述了追赶国君、国君遇险、国君决意进山和自己被严令返回栎阳的详细经过。重述秦孝公“秦国不能没有左庶长,左庶长是秦国新生的厚望”这段原话时,卫鞅的泪水夺眶而出,又一头栽倒在榻上。
半个时辰后,卫鞅醒了过来。他终于平静了,喝下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精力也恢复了过来。思忖有顷,他对景监简略地交代了必须在晚上完成的公务,便匆匆出门了。
时近四更,栎阳街市已经沉寂。卫鞅来到渭风客栈门口,只见漆黑一片,往日挂灯笼处挂上了一个隐约可见的大木牌。卫鞅绕到偏门,也是大门上锁。稍一打量,街中确实无人,卫鞅登上门前石礅,轻轻一纵,跃上墙头。看看院中无人,听听又是静悄悄一片,卫鞅手搭墙头,无声地落到院中。
卫鞅相信,侯嬴会在客栈留下一个可靠的联络信使,如今一看,竟是完全地按照他的要求撤出了栎阳。此刻,卫鞅真希望侯嬴能有所保留,否则,他的这条应急之策就要落空,面临危难的国君就没有奇士后援。卫鞅此来,是想请侯嬴出山援助秦公的。他了解侯嬴,知道他是一个罕见的风尘隐侠。但他从来没有说破这一点,一则是没有必要;二则是作为法家名士,卫鞅对“乱法游侠”历来不赞成也不相交。假如不是白雪,侯嬴也不是商家,卫鞅即或相识也不会有交谊。时也势也,在这种精兵猛将无以着力的特殊时刻和特殊对手面前,需要的又恰恰是这种独往独来具有超凡个人行动本领的游侠人物。侠士们常说:“法以治国,侠以补世。”卫鞅对此从来视为笑谈,不想自己今日竟真要请游侠“补世”了,不禁感慨中来,第一次感到天下之大,竟然真有法治威力所不能到达的死角。甚至于自己目下的行动,和游侠又有何不同?心念及此,不禁哑然失笑。
猛然,卫鞅听到了侯嬴住的那排大屋中有轻微的鼾声……有人!
卫鞅轻步来到门前,想了想,“啪啪啪”敲门。
“谁?”一个粗重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警觉,卫鞅听见他已经到了门后。
“你家主人在么?我是老国来的朋友。”
“安邑来的么?等等。”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大汉搓着睡眼蒙眬的脸,使劲摇摇头,才看清眼前来人,“哎呀,你从安邑刚来?晚了,事情早完了。”
“侯大哥何在?”
“我也不知道。我光管看家。”
“看家几个人?”
“就我和河丫,两个。”
“河丫?可是陈河丫?”
“啊,对!不对!你如何识得河丫?”粗憨的问话显然有些醋意。
“河丫住哪里?我要找她说话。”
“好,跟我来。河丫,有人找!”
“哎,来了……”白雪住过的小院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应答,就听见一溜碎步声,接着拉开门,“谁找我?噢,大哥!”河丫一下子抱住了卫鞅。
“啊,是大哥呀。稀客稀客,快进去,院里凉。我去煮茶!”大汉一下子热心起来,一溜小跑去了。
卫鞅拍着河丫肩膀笑道:“河丫,白姐姐呢?”
“还说,她们都走了,不带我。本来我就要回老家去了,可听黑柱子说,有人要杀那个甚?噢,姓卫的左庶长,变法可能不稳当,我就没走。来,大哥,进去坐。你从哪儿来呀?我给你弄饭吃……”河丫高兴得语无伦次。
卫鞅笑笑:“河丫,我不饿。我先要问你两句话。”
“问吧问吧,问甚我都高兴……”
“侯大哥去了哪里?”
“不晓得。他今晚回来,急忙拿了几件东西,又走了。”
“店里有事,如何找他?”
“哎呀,他不让我和黑柱子找他,说栎阳不会有事,吃喝给我俩留得足足的,有事他也会知道,不要我俩操心。我俩就管狗、猪、马和收拾房子。”
“白姐姐呢?在魏国还好么?”
“魏国?白姐姐没去魏国啊。”
“如何?”卫鞅一惊,“你听谁说?”
“黑柱子呀!他送白姐姐上路的。”
卫鞅沉默了。白雪没有回魏国,侯嬴没有回客栈,她们去了哪里?墨家已经离开栎阳,侯嬴本不该再走,今晚从他那里离开匆匆回店匆匆离开,肯定有紧急事情,短时间也不可能回来,一时间也无法找到。卫鞅想想拍拍河丫肩膀道:“河丫,天气暖和了就回去。听大哥话,秦国变法稳当得很,你家的土地也稳当得很。回去采桑种田过日子,过两年找个婆家,生个胖小子不好么?”
河丫抹着眼泪:“大哥是世上顶好的人,河丫听大哥的。大哥,我把黑柱子带回去,行么?”
“行啊。侯大哥一准答应,秦国人丁少,官府也一准入籍。”
河丫高兴得拍手:“黑柱子,快来呀,大哥说你能跟我走!”
大汉正在碎步跑来,手中捧着一个铜盘,憨声笑道:“哎!侯掌事回来就走。大哥,黑柱子谢你了。河丫整天念叨你。”
卫鞅笑道:“河丫,我不喝,也不吃。我有急事,要走了。黑柱子,你俩好好过,勤耕勤织,多缴五谷,挣个爵位,我去看你俩!”
“哎,听大哥的,一定不给大哥丢脸!”黑柱子使劲点头。“好。我走了。”
“哎,大哥!跑了一路,不吃不喝便走啊?”河丫急得要哭了。
卫鞅回头招招手:“下次在你们家吃好的。”匆匆而去。
回到府中,已经五更。卫鞅辗转难眠,站在廊下任寒风吹拂。白雪没有回魏国,侯嬴没有在客栈,他们去了哪里?莫非趁机游历天下去了?不会。若游历山水,侯嬴何须行色匆匆?昨晚见我时为何不说?若有荆南在,还可以派去顶替侯嬴,而今荆南失踪,这样的人物何处可找?想来想去,卫鞅束手无策,生平第一次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