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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犀首挟策入咸阳

嬴驷大为振作,大半年来压在心头的郁郁之情,冰化雪消了。

国政大局终于在谨慎斡旋中稳定了下来。诛杀商鞅、平息戎狄、铲除世族、恢复民心,一番作为环环相连,任何一件事出了差错都可能导致秦国崩溃。他居然在连贯行动中有惊无险,不能不教他感谢上苍。然最令嬴驷欣慰感奋的,还是大刑场上民众之心的回复。车裂商君后本来已经是朝野冰冷民心尽失,然则一举诛杀复辟世族的铁腕壮举,却使秦人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复仇的快感将压抑的积怨冲洗得干干净净,最难得的民心终于安然归来,当真令人匪夷所思。嬴驷不失时机地在刑场申明了“逼杀商君”的两大罪魁,将自己完全开脱了,将民众完全征服了。这是他最为得意的权力大手笔。他知道,终会有人骂他卑鄙,可是只要能争取到民心,能使他权力地位稳固,能使他推进秦国大业,能使他成为青史留名的不朽君主,些许唾骂指责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运用权力纵横捭阖的滋味真是特异,那是芸芸众生所无法企及的一种另类境界;只要用权有道,国君永远都是天理正义的同一语——诛杀世族没有错,平息叛乱没有错,车裂商鞅也没有错。作为国君,只要坚持新法,教民众富裕邦国强盛,民众对上层权力场中的血腥牺牲就永远不会耿耿于怀。毕竟,民众是最实在的。

秦国终于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可是,下一步如何?

想到往前走,嬴驷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自己要成为像公父那样的伟大国君,就必须在自己手里将秦国变成天下第一强国,变成唯一霸主。否则,自己必将湮没在公父与商君的身影里,史册将把他变成“杀人有术,治国无方”的乖戾君主。可是,如何向前走呢?危机消除了,朝局稳定了,需要在更大的天地里把握秦国方向时,嬴驷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才智的匮乏,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公父有商君,自己有何人?说到底,只有公父与商君那样的君臣结合,才是成就大业的气象:商君全力处置国事政务,公父一力化解各种内部危机,精诚同心,相辅相成,才使得秦国在二十年余中变法成功,彻底地脱胎换骨。嬴驷思忖,在稳定朝局方面的才能魄力,自己并不比公父差,自己所缺乏者,就是一位像商君那样的乾坤大才做丞相。商君用过的那些老臣子,如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者,虽忠心可嘉,却都不是乾坤之才也。

这样的大才,可遇不可求。

正在乍暖还寒的时节,景监、车英两老臣一齐呈上了辞官书,请求归隐林泉。两人的理由几乎也都一样:“内忧已除,叛乱已平,朝局稳定,老臣心力衰竭,无能辅政,请归林下,以利后进。”嬴驷一看,顿感一股压力沉甸甸地搁在了肩上。

思忖良久,嬴驷断然拍案,准许上大夫景监与国尉车英辞官退隐。甚至没有预闻伯父嬴虔,嬴驷就颁布了公室君书,赏赐两位老臣各千金,一个月内将公事交割完毕,即许离开咸阳。君书一发,朝臣哗然,以为新国君又要对“商君余党”动手。商君时起用的大臣、郡守、县令都是一阵紧张。有臣工惶惶然问计于嬴虔,嬴虔大笑道:“诸公且大放宽心,老臣请辞,新锐必进,与新法何涉耶!”

嬴虔没有料错。新君嬴驷所想,正是以老臣请辞为契机来盘整朝局。景监是上大夫,商君后期实际主持日常国政的中枢大臣;车英是国尉,掌握着军政实权;两人一文一武,执掌了秦国枢要。嬴驷要有任何出新举措,都不可能越过这两根梁柱。嬴驷不乏识人眼光,丝毫不怀疑两位老臣的忠诚,但却总觉得很是别扭。他们对商君,有一种近乎对尊神一样的景仰,处置国务言必称“商君之法”而不越雷池半步,与嬴驷更上层楼开创自己功业的宏图大志,总是有所疏离。因了知道这两人早有辞官之意,嬴驷也就没有急于动手转移权力;今见两人同时请辞,商鞅的阴影又在他心头隐隐游移,仔细思量,此事只在迟早,何不顺水推舟,自己的新朝新功也早日开始?主意一定,当即实施,而且一如当年商君说公父变法之名言“大事赖独断而不赖众谋”,竟连伯父嬴虔也没有与之商议。嬴驷向秦国朝野发出了一个威严的信号:最高权力牢牢掌握在国君手里,任何人也不能动摇。

这时,内侍报说:商於郡守樗里疾求见。

嬴驷恍然笑道:“等这黑子,黑子便来,快请他进来。”

樗里疾并没有接到召见君书,是自己找进宫的。从陇西回到咸阳,樗里疾嗅到了一股改朝换代的气息。他虽是一方诸侯,但毕竟只是地方臣子,加之疏于结交,在咸阳几乎没有一个可通肺腑的至交,与官员碰面也是无甚可说。凭着自己的直觉,他觉察到了弥漫官场的那种难以言传的惶惶之情。按照职责管辖,他照常到上大夫府邸复命,要备细禀报陇西之行的经过,要向国府提出安抚戎狄部族的新谋划。接待的吏员们却神不守舍,他请见上大夫景监,掌书却是虚于应酬不接话,硬是没听见。樗里疾心中明白,也打着哈哈离开。如此大事,总不能没有个交代,于是他只有直接到宫城请见国君了。

“樗里卿西出辛劳,居功至伟。”嬴驷一脸淡淡的微笑,却突兀问道,“闻得卿多年鳏居,何故啊?”

樗里疾实在想不到国君劈头就问这件事,笑道:“臣欲备细禀报陇西之行。”想回避开这个话题。

“陇西之行,我已尽知,回头再说。”嬴驷笑道,“今日就说你家室之事。”

“嘿嘿嘿,此事无关痛痒,何劳君上过问?”樗里疾黑脸变成了红脸。

“何谓无关痛痒?”嬴驷脸上虽笑语气却是认真,“今日,本公要助卿成婚也。”

樗里疾连忙拱手作礼:“多谢国君美意。然则,臣与亡妻情意笃厚,尚无续弦之心。再说了,嘿嘿嘿,我这黑肥子,哪家女子嫁我,都是暴殄天物。”

粗鲁的自嘲却点缀着高雅的诙谐,嬴驷不禁大笑:“樗里疾呀樗里疾,亏你说得出,黑肥子?暴殄天物?不不不,男儿鳏身,才是暴殄天物,啊哈哈哈哈……”向来不苟言笑的嬴驷,破天荒大笑起来。

“嘿嘿嘿,黑肥子殊非天物,暴了也罢。窈窕淑女,可惜了人家。”樗里疾脸色通红,说得期期艾艾,神情大是滑稽。

嬴驷更是乐不可支,笑得伏在书案上咳嗽起来,须臾平静,脸上犹是忍俊不禁道:“樗里疾不许抗命,三月后成婚。窈窕淑女,不用你黑肥子操心了。要许身国事,岂能没有家室根基?”

“君上,这这这,不是甩给黑肥子一个大包袱么?”樗里疾急得无所措辞,红着脸狠狠心道,“臣无才无行,无意做官,只想回归故土,做个隐士。”

嬴驷惊讶地看着樗里疾,突然又是大笑:“黑肥子也欲辞官?不准!你又奈何?”樗里疾一脸沮丧,思忖一阵,嘿嘿笑道:“君上,樗里疾举荐一个栋梁大才,换下我这根绿叶朽木,国君意下如何?”

“噢?大才?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此人三日内必到咸阳。国君若重用此人,便是准了臣之请求。”

“若不重用?”“臣便甘做绿叶朽木。”

“好!”嬴驷陡然拍案正色道,“栋梁到来之前,着绿叶朽木樗里疾暂署上大夫一职,即日任事。”

“国君,这,这如何使得?”樗里疾欲待长篇大论,国君嬴驷却扬长而去。樗里疾顿时僵在厅中,懵懵懂懂,东张西望起来。正在这时,只听一阵笑声,一个戴着面纱的白发黑衣人从帷幕后走出道:“上大夫,别来无恙?”

“你?”惊讶之间樗里疾恍然大悟,“樗里疾,参见公子。”

嬴虔揶揄道:“顷刻之间有了高官娇妻。好个绿叶朽木,分明要开花了。”

樗里疾大为窘迫道:“公子何当取笑?樗里疾并未应承。”

嬴虔冷笑道:“自诩无行,却偏偏跟一班老朽邯郸学步,也闹着辞官做隐士,博取清名。还有我老秦人本色么?”

樗里疾已经平静,淡淡笑道:“言行发自本心,何须邯郸学步?”

“樗里疾,可知晓何人举荐你么?”嬴虔看他油盐不浸地蔫笑,突然正色道。

“举荐樗里疾者,可谓有眼无珠。”樗里疾淡淡顶了一句。

嬴虔一阵冷笑:“樗里疾,好大胆子!商君难道是有眼无珠之辈么?”

樗里疾大为惊讶,继而摇头大笑:“公子高明,樗里疾佩服了。”

嬴虔却没有笑,黑色面纱后面是低缓认真的语调:“樗里疾,莫以为我抬出商君糊弄你。嬴虔虽与商君有私恨,却无公仇。说到底,国君也是如此。”嬴虔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极刑商君,一则是私恨使然,一则是商君自请服刑使然。否则,仅是你那个商於郡,就可保商君性命无忧,加上朝野鼎沸,国君如何杀得了商君?然则,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自觉赴死方可化解秦国危机,方可维护新法。唯其如此,商君临刑之前在云阳国狱,与国君有过一次密会长谈,交代了身后一应大事。就是在那一次,商君举荐了你樗里疾,还有函谷关守将司马错。否则,国君如何能召你二人紧急入咸阳,参与攘外安内之重任?商君之心,本望你抛却私情,大局为重,做新君维护新法的股肱之臣。谁想你樗里疾,却斤斤计较于国君与嬴虔的一德之失,耿耿于商君的一己知遇之恩,在秦国最需要良臣支撑的时候,却步人后尘,仅求良心自安。如此器局,岂非大大寒了商君之心?负了国君厚望?”一席话坦率之极,赤裸裸毫无遮掩,对自己甚至对新君都作了深重的贬斥,可谓堂堂正正,大义凛然。

樗里疾不禁大为震撼,良久沉默,肃然长躬道:“樗里疾,谨受教。”

次日,嬴驷举行了平乱后的第一次朝会,颁布书令:樗里疾职任上大夫,总署国政;司马错职任国尉,掌秦国军务并统领新军;公子嬴虔仍居太傅,晋爵一级;所有郡守县令晋爵一级,原职不动。此时,靠世袭爵位在国居官的秦国老世族已经悉数清除,商君时期的变法新锐也经过了一番整肃,国中人人振作,朝局重新焕发出一片勃勃生机。

一番部署安顿完毕,正要散朝,内侍总管匆匆禀报:“宫门有一士子求见,自称魏国犀首,说有长策献于秦国。”

“犀首?”嬴驷惊讶地看着樗里疾,“可是樗里卿所说之人?”

“正是。”樗里疾道,“此人本名公孙衍,师杨朱之学,自称天下第一权变策士;曾在魏国、楚国、赵国奔走任职,屡次击败官场对手;人言如犀牛之首,锐不可当,故犀首名号多为人知,本名反倒湮灭无闻。臣与此人曾在陇西不期而遇,劝他入秦效力。”

“好!请先生上殿。”嬴驷大有顺风行船天授予人之感,很是振奋。

片刻之间,一个英气逼人的中年名士疾风般进得殿来,一领大红斗篷,散发无冠,长须连鬓,众人眼前顿时一亮。此人进殿来四面一扫,人人都领略了那双炯炯生光的眼睛。只见他快步上前,深深一躬:“山东犀首,参见秦王——”

殿中顿时一惊。嬴驷颇有不悦:“本公并未称王。先生何意耶?”

犀首朗声道:“此乃犀首献给秦国之第一策:立格王国。”

“果然犀利,要言不烦。”嬴驷淡淡笑道,“总该有一套说辞也。”

犀首站在大殿中央,拱手环视一周:“天下四王,周、魏、齐、楚。周不足论,魏正衰落,齐亦日过中天,楚则底蕴有差。唯秦之元气,旭日东升。守定一个公国,如何激励国人雄心?如何震慑山东六国?犀首断言,欲得中原逐鹿,先需正名称王!”

殿中一片沉默,对这突兀的“长策”一时反应不灵。樗里疾觉得不能总教国君直接应对而无回旋余地,一拱手笑道:“先生长策,不妨一并讲出,国君方有参酌。”

犀首傲然大笑道:“好!犀首长策乃十六字:正名称王,东出争霸,中原逐鹿,一统天下。”

“杨朱之学,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先生为秦国谋划,所为何求?”樗里疾知道此人从不隐藏自己,欲弄清他的想法。

“樗里疾当真可人也。”犀首笑容中颇带揶揄之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杨朱一派主张利己,却不主张损人。策士为邦国谋划,邦国得利,自然要授策士以高官厚禄,此为两利不损,天下正道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举凡士子,谁不为名利而来?除了高官重爵,犀首岂有他哉?”一番说辞,举殿臣工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人人面红耳热心头乱跳。

嬴虔却忍耐不住,冷冷笑道:“然则,先生能为秦国带来何等好处?大而无当的十六个字,就换得了高官重爵?”

这在常人看来很是刻薄的问话,犀首却丝毫没有难堪,微微一笑道:“十六字为纲,纲举目张。至于如何使秦国谋得大利,自当另有谋划,秦公请看——”潇洒地一撩斗篷,从随身牛皮袋中抽出一卷竹简,右手一拍,“王霸之图,俱在其上也。”

“先生可否见告?”嬴虔冷冷道。

犀首揶揄笑道:“长策可白,细策不宣。此乃权变之要,太傅当真不知?”嬴驷一直在沉思默想,此刻突然拍案高声道:“书命:犀首为秦国上卿。散朝。”在朝臣惊诧的目光中,神秘的犀首随着国君大步去了。

当天夜里,嬴驷召来公伯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国尉司马错三人,一起为犀首接风洗尘,听犀首解说他的王霸细策,直到三更,方才将正题谈完。

嬴驷始终没有表现出犀首所期待的兴奋与震惊,凝神倾听之外只是默默思忖。倒是正题谈罢,樗里疾请犀首说说天下策士,嬴驷才高兴地不断询问起来。秦国君臣自孝公病危商君处刑以来,两三年之中危机不断,无暇旁顾,对中原情势已感生疏。犀首讲述的山东策士崛起的消息,的确使他们感到新鲜兴奋。

犀首说,近年来,诸子百家中出了一个策士流派。这个流派的士子很是奇特,各家弟子都有,无分原本所修习的学问,只是专一地钻研揣摩列国形势格局,游说诸侯,为所向往的邦国谋划王霸之策。犀首说,他自己就是“杨朱策士”,即杨子门下的策士名家。齐国的稷下学宫,敏锐地看到了策士无可限量的势头,已经有名家大师专门教习弟子“策士之学”了。其教习有两大特异处:一则,不再单一地修习某家学问,而是融诸子百家于一体,摘其强国富民与邦交纵横部分,混成策士的“合体学问”;二则,策士以锤炼辩才为增长才干的主要方式,常悬重赏激励连战获胜的辩士,稷下学宫的庄辛、鲁仲连、触龙、辛垣衍等少年锐士,已经很有策士才名了。说到末了,犀首信心十足地预言:“未来之战国,将是策士之风云叱咤,不再是法家之变法称雄!”

“如此说来,目下之策士气候,尚在发轫之初?”嬴驷似在推测,又似在询问。

“不然。”犀首大手一摆,“策士气候已经形成。一则是真正的新锐策士已经出山;二则是战国变法浪潮已过,天下均势已经形成。争霸逐鹿,正当策士谋国之时。”

樗里疾笑道:“先生所言‘真正的新锐策士’可有所指?莫非先生自诩?”

犀首爽朗大笑:“非也非也。国君、诸公,可知鬼谷子其人?”

“鬼谷子谁人不知?”樗里疾悠然一笑,以问作答。

“只怕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犀首正色道,“世人皆知鬼谷子高深莫测,前有李悝、商鞅为法家弟子,后有孙膑、庞涓为兵家弟子。然却没有人知晓,这位高人于二十年前,已经开始雕琢策士弟子了。也是两个,诸公可知?”犀首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这个消息当真意外。众人一齐惊讶摇头。嬴驷急迫问:“两人是谁?”

“苏秦、张仪。”犀首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苏秦、张仪?何国人氏?”嬴虔淡淡问。

“洛阳苏秦,安邑张仪。”

“先生以为,苏秦张仪,较之先生如何?”樗里疾似乎漫不经心。

“唯闻其名,未见其人,教我这天下第一策士如何作答?”犀首骤然一本正经。话未落点,座中君臣已是同声大笑。

枹罕,今甘肃省临夏市西南。

上邽,今甘肃天水西南。 16pcQf5taCI4V6uBq9N/+6XVa85b4VBzKeeAPxKReLSNdEeCfPplrUdFZwGbgRS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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