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要回故乡的消息传遍了洛阳王畿,惊动了大梦沉沉的周天子。
周显王虽说无所事事,日夜浸泡在乐舞之中,但对天下动静倒也清楚。只要是稍大一些的国家有喜事,或打了胜仗,或新主即位,便派王使去嘉勉赏赐;只要有邦国盟约,也派出王使去祝贺;残余的三十多个小诸侯有了纠纷争夺,排解者中也永远少不了天子特使。虽然已经是徒有其名,但天下任何大事却都少不了这个周天子的点缀。周显王心中明白极了,也无奈极了。天子要存在,洛阳王畿要存在,就必须扮演这个锦上添花的闲适角色,否则只有被挤压得粉碎。于是,周天子的全部政务,就变成了应酬天下的各种喜庆,排解天下的各种纠葛,对天下大事不想知道也必须知道。无可奈何也好,哭笑不得也好,都必须事事露个脸。四十年来,这位周天子从英俊少年变成了白发老翁,应酬得心头都起了老茧,可还得撑持着应酬下去,眼看着强变弱弱变强大变小小变大生生灭灭,这位天子确实是应酬得累了。
老太师颜率向天子禀报苏秦要回洛阳省亲时,周显王睡眼惺忪地问:“苏秦?好耳熟,何许人也?”颜率高声道:“苏秦,六国丞相也,创立合纵,声威赫赫!当初,我王曾赐此人天子王车也。”周显王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道:“噢——那个秦国使者么,不是给了些许盐铁么?”颜率也是白发皓首了,精力本来不济,高声半日好容易使天子明白了苏秦来历,已经是气喘吁吁了。周显王却倚在榻边侍女肩上,慵懒地笑了笑:“老太师权衡操持吧,不开罪于人便是了。”
自觉此事重大,颜率召来了王族的另外两个“诸侯”商议:一个是东周公,一个是西周公。这两公是一对好事的冤家,争水源,争人口,争王产,十多年来闹得不亦乐乎,对天子的事历来不愿应承。今日黑着脸听老太师颜率说罢,是无一人开口响应。老太师多方陈说利害,反复申明结好苏秦对王室王族的诸般好处,两位诸侯才答应共摊一半财货。老太师当场做了分派:东周公为苏庄修一座六国丞相府,西周公整修洛阳城外的三十里官道,同时修一条王城通往苏庄六国丞相府的大道;迎接苏秦的仪仗与赏赐等由天子府库支出。见是三家均摊,两个诸侯才老大不情愿地答应了下来。
依照周室法统,太师之职本来是三公(太师、太宰、太傅)之首,职责是“辅助天子,协理阴阳,经略大政”,不涉具体事务。然则时至今日,太师的光环早已经销蚀净尽,只落得一个首席大臣的名位,实际上已经沦落为处置各种琐碎杂务的大夫了。老颜率也是如此,陪着天子做了四十年太师,实则忙忙碌碌地做了四十年勤杂。说起来也是无可奈何,王族贵胄忙着谋诸侯大位,稍有见识才能的大夫,都纷纷投奔强国去了,偌大王城,凋敝得只剩下一班遗老遗少与几百名侍女内侍。上大夫樊余已经走了,老颜率如若再走,周室立时便没了撑持。无奈之下,颜率只有苦撑,好在也都是些应酬事宜,只要细致些许,也出不了大错。可这次却是要实实在在地奔波驰驱,要督察六国丞相府的修造,要督察官道郊亭的修葺,还要演练久已尘封了的王室仪仗,当真是要劳碌一番了。
大事安顿妥当,老太师亲自出城到乘轩里苏庄来了。
一片树林包围着一片庄园,远远望去,洛阳城外的苏庄依旧是那样的宁静。轺车驶近,却发现林木荒疏野草丛生,砖石破损黄叶飘零,周围井田一片荒芜,没有一方绿苗。老太师清晰地嗅到了他所熟悉的那种衰颓破败的气息,不禁暗暗惊讶:传闻苏庄富甲洛阳,如何这般荒凉气象?轺车停在道边,老颜率带着四名抬着礼盒的老内侍,走过了林间破损不堪的砖石小道,命一名老军上前通禀。
“啪啪啪!”门环三响,老军拱手高声道:“请苏家主人答话。”
但闻“汪汪汪”三声狗吠,厚重的大门“吱呀”开了,一条精瘦的大黄狗先蹿了出来,昂首蹲在门厅警觉地注视着门外来人。紧跟着一个须发灰白腰身佝偻的布衣汉子走了出来道:“苏家不欠债了,谁呀?你等……”看见门外官人聚集,汉子顿时愣怔了。
老军高声道:“前辈可是苏府仆人?相烦通禀:周室太师造访苏府。”
须发灰白的汉子使劲地揉揉眼睛:“我?我是苏家老大……太师?苏家犯官了么?”
老颜率与颟顸的老天子整日周旋,知道如何对这种人说话,见状径自上前高声道:“大公子,老夫乃周室太师颜率。贵府苏秦公子功业彪炳,已经做了六国丞相。老夫奉天子之命,特来抚慰犒赏!”
“你说甚?苏秦做了六国丞相?”汉子激动得声音都沙哑了。
“正是。苏秦做了六国丞相。”
“嘿嘿,嘿嘿,嘿嘿嘿!”须发灰白的汉子咧着嘴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突然之间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踉跄着反身跑进大门,“二弟成了!成了!六国丞相了!六国丞相了!啊哈哈哈哈!”
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尖声嚷着:“做好梦都疯了你!还六国丞相呢,六国天子倒好!苏代,扶他进去,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不!不进去!二弟做了丞相了!六国!哈哈哈,六国!”汉子的挣扎声与一个年轻人的劝慰声、女人的呵斥声、大黄狗激动的汪汪声夹杂在一起,院子里乱纷纷一团。
老颜率听得分明,大步踏进门槛高声道:“敢问:苏亢老前辈可在?”
院子里的吵闹声立即静止下来,尖声嚷嚷的黑瘦女人惊讶地回过头来盯着这个须发雪白气度不凡的老人,突然间脸上绽开了一片笑容道:“哟!老大人一看就是贵人,家父如何当得起前辈两个字?敢问大人,何事光临寒庄茅舍?”不多几句话,一副惯于应酬的掌家模样。
正在劝慰中年汉子的布衣年轻人走过来肃然一躬道:“启禀老大人:家父久病在榻,这位是我家掌家大嫂,大人有事,但说便了。”
“掌家大嫂接王书——”老太师苍老的声音分外响亮。
“哟!王书啊!”女人叫了一声,两手在衣襟上直搓,脚下团团乱转,慌乱得无所措手足。布衣青年过来扶住她道:“大嫂莫慌,大礼接书便了。”说着往边上跪倒:“洛阳子民苏代接王书。”大嫂一见,连忙学样儿跪倒,颤抖着尖声道:“苏大娘子,接王书!”
颜率接过老内侍递过的王书打开,悠然高声念诵道:“兹尔苏氏,秉承王道,教子有成。苏秦合纵,大功告成。消弭刀兵,弘扬德政,六国丞相,光耀门庭。特赐苏亢伯爵官身,苏门其余人等子爵官身;着王室尚坊立功臣坊,造六国丞相府邸。大周王四十年秋月。”
黑瘦女人惊愕得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了。
苏代低声道:“大嫂快谢恩。”
女人如大梦初醒:“啊啊啊,谢恩!对对对,谢恩!苏大娘子,谢过天子恩典——”尖锐颤抖的声音中夹着咚咚咚的叩头声,满头流汗。
“抬过礼盒。”颜率一声吩咐,四名老内侍抬过两口大铜箱,颜率上前打开道,“此乃天子赏赐苏府的黄金百镒、绢帛二十匹。三日之后,六国丞相府着手建造,望掌家早做铺排,定妥宅基。老夫告辞。”
“哟!老大人如何走得?总要尝一口草民的热酒了。”大嫂已经缓过神来,兴奋得满面红光,一迭声地边施礼边拦挡。
“无须叨扰了,掌家谨记:但有所请,可到太师府见老夫便了。告辞。”老颜率说完出门登车走了,身后传来一片连绵哭声。
次日清晨,一辆破旧的牛车咣当咣当地驶进了洛阳。苏代与大嫂带着老苏亢的信求见太师,再三申明:唯愿官府修复被流民洗劫毁坏的苏庄足矣,不敢劳动天子建造六国丞相府邸。颜率不敢怠慢,立即驱车到苏庄与奄奄一息的老苏亢商议,老人竟坚执不受府邸。老太师只好禀明天子,除了原样修复苏庄外,只新建门庭与功臣坊便了。东周公大是高兴:苏庄虽大,房屋却很少,也没有多少礼仪讲究,比建造豪华气魄的六国丞相府邸省事多了。
将要入冬时,苏庄修复好了。高大的功臣坊与金碧辉煌的六国丞相府门庭,又一次惊动了洛阳国人。人们啧啧称奇:眼看穷得狗都快要饿死了的苏庄,如何一夜之间变成了六国丞相府?六国丞相谁听说过?那个黑瘦的女人又活泛起来了,整日欢声笑语地张罗着迎接叔叔归来。像霜打了一般的两个蔫后生也顿时精神了,鲜衣怒马,腰悬长剑,竟日在功臣坊前迎送川流不息的锦衣贵客。惊叹咋舌之中,人们却再也看不见那个拄着一根铁手杖领着一头大黄狗的老人,在最值得他风光的时日,为何老人就偏偏不露脸了?
秋风萧瑟黄叶铺地时,快马斥候传来消息:苏秦车驾进入了洛阳地界。
虎牢关六国会盟圆满告成,六国君臣皆大欢喜,一时间豪情张扬弥漫,对秦国前所未有地蔑视。苏秦也正沉浸在喜悦兴奋之中,禀明纵约盟主楚威王,要回洛阳看望年迈的老父。楚威王与五国君主赞叹苏秦的大孝之心,各自赏赐了许多的金玉珠宝,许苏秦在省亲之后着手组建六国联军。行程既定,苏秦与四大公子议定:一个月内分头确定各国军马数目,一月后在大梁会商联军事宜。一应安排妥当,苏秦便于大典次日启程向洛阳而来。
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马车队。荆燕统率的六国铁骑护卫共是三千六百名,分做六个不同的方阵色块,燕赵韩在前,魏齐楚殿后。中央是壮观的六国丞相仪仗与苏秦的华贵轺车。最后则是一千铁骑护卫下的一百多辆满载各种礼物的牛车。远远望去,旌旗招展,号角呼应,烟尘连绵二十余里。
在洛阳东门外山头观望的老太师大是惊叹:“纵是天子出巡,何有此等声威?壮哉苏秦!夺尽天下风光矣!”
正在辚辚推进,荆燕飞骑来报:“周室太师颜率,正在天子官亭郊迎丞相!”
苏秦下令:“铁骑仪仗分列两厢,单车拜会老太师。”
荆燕一声令下,仪仗骑士哗然分开,苏秦轺车辚辚驶出。
太师颜率正在修葺好的郊迎石亭前恭候,见仪仗旗帜分列,便知苏秦将出,连忙带领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臣与几名少年王子肃立道中。及至轺车驶到面前数丈许,颜率虽然老眼昏花,却也看得清楚:粲然生光的青铜轺车由四马驾拉,六尺车盖下站着一人,一领大红绣金斗篷随风舞动,几近九寸的玉冠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绿色光泽,腰悬极为罕见的古铜长剑,灰白的须发飘洒在胸前,凝重敦厚的微笑镌刻在黝黑丰润的脸膛。老颜率久经沧海,见过的国君权臣不计其数,内心却也暗暗惊叹:“苏秦气度,胜似王侯!不想王畿衰败,洛阳却出了此等人物,当真异数也!”思忖间拱手高声道,“周室太师颜率,率诸王子与贵胄重臣,恭迎六国丞相——”
按周室礼制,天子太师位同大国诸侯,苏秦这六国丞相是要低几个等级的。然则天子名存实亡,天下战国多已称王,这旧礼制也就无法维持了。于是,在邦交周旋中各方心照不宣地将礼遇对等起来,君对君等礼,臣对臣等礼。苏秦自然熟谙其中奥秘,见周室太师在前,从容下车拱手道:“在下苏秦,见过老太师。”他不称官身名号,将自己降低一格,为的是要在天子的洛阳王畿、自己的故土之上显示出尊王姿态,否则,洛阳国人会很不高兴的。
老太师对此等周旋也是心中雪亮,知道眼前这个炙手可热的显赫人物的谦逊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真,肃然还了一礼,高声道:“郊迎三酒——”
一个老内侍躬身捧来一个红锦铺底的青铜托盘,颜率亲自捧起一只诸侯等级的青铜大爵:“此乃天子特赐之郊迎王酒,为丞相洗尘接风!”苏秦知道郊迎王酒都是醇厚的米酒,双手接过道:“苏秦谢过天子恩典!”便举爵饮尽。连续三爵,郊迎礼节便告结束。按照已经大大简化了的时下礼仪,苏秦的仪仗护卫缓缓跟进三五里停了下来,由周室仪仗护卫着苏秦到洛阳东门觐见天子。
周显王破例地摆出了近百年不曾使用的天子仪仗,虽然事先已经修补了一番,也仍然是破旧不堪:旗帜暗污了,斧钺锈蚀了,盔甲破损了,仪仗所需要的雄壮猛士更是没有了。虽则如此,毕竟是旌旗招展,斧钺成列,背后衬着沉沉壮丽的洛阳王宫,远远看去也是前所未有的隆重壮阔。见苏秦轺车仪仗到来,司礼大臣连声高宣,乐师们奏起了《天子韶乐》,舞女们在大红地毡上展开了优雅的《八佾之舞》, 三十六名王室老歌手唱起了《周颂》中封赏功臣的《赉乐》,悠扬庄重的歌声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天作高山 地作四极
济济多士 唯周之命
封于太庙 大哉之恒
刻于青史 日月之名
周显王坐在四面垂帘、侍女簇拥的王车之中接受了苏秦的大礼。他早已经忘记了苏秦的年龄相貌,看见一个须发灰白的红衣人躬行大礼,一时感慨中来:“卿白发建功,若我朝开国大贤太公望,堪称暮年佳话矣!”站在王车边上的颜率大是着急,隔帘提醒道:“英年,不是暮年。”偏在此时周显王来了精神,悠然一叹道:“大器老成,何愧之有?强如英年多矣!”颜率正在难堪无计,苏秦却高声道:“天子圣明洞察,臣心已是垂暮之年,不敢当英年之名。”周显王高兴地笑了:“老成大才,老成大才也。”
“宣天子王书——”老太师担心天子再犯糊涂,连忙宣读了天子的嘉勉王书,宣布了对苏秦的诸多赏赐,这场隆重的礼仪,便在天子王车回城的车轮声中结束了。
带着自己的仪仗铁骑驶上新修的大道时,苏秦不禁感慨万端。
洛阳东门通往苏庄的路,本来只是一条几尺宽的小道,两边是纵横交错的井田沟洫。春耕之时,田野上炊烟袅袅,秋收之后,满目苍黄。但在苏秦心中刻下最深印记的,却是田野里的冬日。他在那座小小茅屋里度过了三个冬天,那呼啸的北风,那掩埋了一切崎岖坎坷的漫天大雪,那滴水成冰的桔槔井台,那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那一盏豆大的昏黄灯光,那忠诚守时的大黄,那神秘的红衣巫师的鼎卦……在苏秦的记忆中,许许多多的东西都简化了,模糊了,只有修业的大山与洛阳郊野的寒冬永远凝固在他的心中,永远不能消失。遥遥望去,那座茅屋已经不见了,庄外那片熟悉的树林也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平整枯黄的田野与一座隐隐可见的壮丽石坊。熟悉的三尺小道,变成了三丈宽的平坦大道,两排松柏夹道,比许多中小诸侯的园林大道还要壮阔。
苏秦皱起了眉头,心头空落落的。归乡省亲,不能说没有衣锦荣归的想头,但更重要的是,苏秦要最后一次探望落寞寡言的老父,重温一番那熟悉的痛苦与萧瑟孤愤的苦修,在他将投身宦海权力而不再回头的时日,他需要清醒地重温这种痛苦。在洛阳故乡,只有老父与茅屋,是他恒久的精神支柱。而今,这一切却都变了模样,权力竟那样迅速那样不由分说地抹去了坎坷苦难的印迹,他只能毫无选择地接受荣耀财富与膜拜赞颂。六国君主赐给他那么多财宝,能拒绝么?府库空虚的周天子将苏庄全部翻新,能拒绝么?不能。既然将自己镶嵌进了权力的框架,就必须接受权力框架的规则——享受权力带来的财富荣耀,而远离旷达洒脱的无羁境界。
“草民拜见丞相!”“六国丞相万岁!”
突然,苏秦被一片喧闹欢呼惊醒。原来,在新修的大道尽头,也就是在那座高大的功臣石坊前的空阔场地上,跪满了黑压压的庶民百姓。他们叩头欢呼,一片兴高采烈,完全陶醉在一种荣耀之中。按照井田制,他们都是苏家的乡邻。秋收过后农人们都搬进了城池,如今竟拥出王城聚集到这里,要一睹故乡大人物的风采,每个人都是由衷地兴奋,如同自己的家人建功立业一般。拳拳之心,苏秦不禁悚然动容。
“父老兄弟乡邻们,苏秦如何当得如此大礼?快请起来——”
苏秦在轺车上团团打拱,声音却淹没在成千上万人的礼拜欢呼中。苏秦只得跳下车来,一个一个地扶起前排的老人,看着老人们惶恐不安无所措手足的样子,苏秦当真不知说什么好了。突然,苏秦对身后的荆燕高声道:“荆燕兄,每个乡邻一个金币!快!”荆燕疾步唤来总管交代,片刻之间,便有几百名军士仆人开始向国人乡邻赏发金币了。
捧着刻有各国王室徽记的极为罕见的金币,人们更是欢呼潮涌,万岁之声震动原野。然则,老周国人却在这时显示了天子部族深厚的礼法教养,领得赏金者有了永远的念想,达到了“观瞻大人”的最大企望,立刻知足地退到了后边。没有人维持督察,欢呼雀跃的人流井然有序地走过赏金台,没有一个人企图多领赏金。川流不息的人群从苏秦面前整整过了一个多时辰。仅仅是不断点头拱手,偶尔与熟悉的乡邻寒暄几句的苏秦,嗓子也沙哑了,胳膊也酸麻了。
将及暮色,人潮方才退去,萧瑟清冷的秋风掠过,高大的功臣石坊前空荡荡了。
牌坊脚下,依然有几个人匍匐在地,衣饰鲜亮华贵,却一点儿声息也没有。苏秦大是奇怪,紧走几步拱手问道:“诸位乡邻,可是没有领得赏金?”一个青年猛然抬起头来:“二哥!我是苏厉,大嫂硬是教我等跪接丞相。”苏秦听见小弟弟尚带少年气息的熟悉声音,惊喜笑道:“苏厉?快起来!你是苏代了,起来起来。纵是丞相,当得兄弟如此大礼么?”苏厉苏代一边笑着爬起,一边向依然匍匐在地的两个妇人做着鬼脸。苏秦仔细一看,不禁“噗”地笑了出来——两个女人都穿着大红吉服,珠玉满头灿灿生辉,却早被万千人群荡起的尘土弄得一片脏污,直是贵夫人在田野里翻滚之后的光景。
苏秦不禁笑道:“大嫂,何故前倨而后恭也?”
为首妇人将头在地上撞得咚咚响,高声答道:“叔叔位高多金,小女子岂敢不敬!”
一声“小女子”,苏秦不禁哈哈大笑道:“大嫂公然景仰权位金钱,倒是坦率得可人,快快请起。”
大嫂抬头,黝黑的一张胖脸,鬓发沾着汗水也掩盖不住细密的皱纹,分明大经了一番风尘沧桑的模样。苏秦不禁惊讶了,大嫂原本是丰腴白嫩风风火火的一个女掌家,操持之利落,好恶之分明,都在那不断变换的热辣辣与冷冰冰中淋漓尽致地显示出来。从心底里说,苏秦对这个大嫂的心境是复杂的,甚至是哭笑不得的。她只懂得锦上添花,从不做雪中送炭的善举,然则一旦你翻身过来,她却又是明明朗朗地对你恭敬,绝没有那种痛苦的揪心的嫉妒与愤怒。曾几何时,大嫂变成了一个辛苦劳作的妇人相,苏家发生过重大变故?
“叔叔真粗心,还有一个人呢。”大嫂笑着扯扯苏秦衣襟,嘴向旁边一努。
苏秦恍然,还有个女人匍匐在地,一定是妻子了。他上前两步想扶起妻子,却怎么也伸不出手去,只好低声道:“起来,成何体统?”大嫂立即上去扶起妻子:“哟!叔叔心疼妹妹,快起来吧。”妻子站起低声嘟哝了一句:“是大嫂强拉我来。”低着头不再说话。大嫂乐呵呵笑了:“哟哟哟!妹妹真是,平日总说想叔叔,如何功劳便是我了?”苏秦知道妻子秉性,也知道大嫂目下是竭力不使他难堪而圆场,雄辩的苏秦对这种家事纠葛素来无可奈何,哈哈一笑道:“走吧,都上车,回家了。”又回身对荆燕吩咐道:“荆兄率军士们在这里扎营,等候三两日。”荆燕笑道:“大哥但去,多住几日无妨,大梁约期一个月呢。”
五辆轺车与长长的财宝牛车启动了,辚辚隆隆地驶进了功臣坊后的苏庄大道。
轺车刚到一字六开间的高大门楼前,苏秦便闻“汪汪汪”一阵狗吠,一只大黄狗带着显然是挣断了的铁链冲了出来!三个仆人跟在后面惊慌失措地喊着追着。
“住手!”苏秦猛然一声高喊,轺车尚未停稳,便跳了下来迎着黄狗跑了过去。
大黄喉头呜呜着哗啷啷冲到苏秦面前,一个直立扑到了苏秦怀里,长长的舌头在苏秦脸上猛舔。苏秦紧紧地抱住大黄,一任那热烘烘的舌头刮舔着脸上的风尘:“大黄啊,你瘦了,老了,看看,胡须都有白了……”猛然,心头掠过大黄叼着饭包在雪野纵跃的矫健身姿,苏秦不禁哽咽了,细心地为大黄卸下了粗大的铁链,拍拍大黄的头:“大黄啊,自今日起,没有人敢再用铁链拴你了,苏庄是大黄的地盘,你可以自由自在,啊。”大黄一动不动地听着,那双幽幽发光的大眼分明流出了两行眼泪,眼角的短毛湿漉漉的,喉头不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心中一阵热流,苏秦不禁又紧紧抱住了大黄。
猛然,大黄挣脱了苏秦怀抱,“汪汪”叫了两声,叼住苏秦斗篷往庄内扯。
苏秦笑道:“好好好,跟你走。”便大步跟着大黄进了庄门。一瞄之间,苏秦发现一切布局照旧,却都变成了新房子,心中不禁一沉。大黄领着苏秦曲曲折折地来到了水池边父亲的小院子,蹲在门口“汪汪汪”叫了三声,只听屋中一声苍老微弱的咳嗽,大黄呼地蹿了进去。
走进幽暗的大屋,一阵浓浓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一个年轻的侍女正在燎炉上煎药,见苏秦进来连忙站起行礼:“丞相大人,奴婢正在按方煎药。”苏秦惊讶道:“你如何知道我?”侍女低声道:“奴婢原在王室,特被选来侍奉苏伯的。”苏秦心中明白,低声问道:“老人家用药么?”侍女默默摇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苏秦不再说话,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寝室。一盏明亮的纱灯下,面色枯黄的老人静静地躺在榻上,大黄蜷伏在榻前一动不动。
“父亲,季子回来了。”苏秦跪在了榻前,在老父面前,苏秦总是出奇的平静。
老父亲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望着儿子灰白的须发、晶莹的玉冠、绣金的斗篷,还有腰间那条粲然生光的六印金带。渐渐地,老人眼中放射出异样的光彩,脸颊神奇地泛出了一抹淡淡的红晕。老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季子,你终究成事了,苏家门庭,终究改换了……苏亢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仕宦无常,好自为之……”老人安详地永远合上了双眼。
苏秦静静地看着父亲刀刻一般的皱纹缓缓舒展,苍白枯黄的脸上写满了平静与虚无,变得婴儿般平静安详。人世的沧桑忧患留给父亲的痕迹,连同父亲的生命一起,从此永远地消逝了。
“父亲,你心里舒坦,走得安宁,季子无愧于心了。”苏秦站了起来,为父亲盖上了那方大大的白布。大黄人立起来,呜呜低吼着反复嗅了一阵老主人的身体,静静地蜷伏在榻前不动了。
三日后,苏家简朴隆重地安葬了父亲。陵园是老人生前自己选好的,在苏家地面的一座小山下面,一条小溪流,一片松柏林,倒也是平实幽静。苏秦深知父亲秉性,坚执婉拒了周室参与,更没有报丧六国,在一众乡邻的争相帮衬下,平静地办完了这场喜丧。办完丧事,苏秦与家人议定:父亲明大义重事功,无须以周礼守丧三年;苏代苏厉须发奋读书,大嫂大哥与妻子支撑祖业,务求光大。谁知已经是半疯癫的大哥硬是不赞同,哭闹着坚持要给父亲守陵三年。大嫂无可奈何,抹着眼泪对苏秦说:“教他去吧,他跟老父奔波几十年,守着老父他也安心。再说,他也无用了,就让他替二叔尽尽孝吧。”
送大哥到陵园时,却见大黄蜷伏在老父的墓前静静地动也不动。给它留下的一大箱干肉与带肉骨头、一盆清水竟然原封未动。苏秦惊讶了,大黄在这里不吃不喝地守了三天么?
“大黄,吃吧。”苏秦抚摩着大黄,拿着一根带肉的大骨头凑到它鼻头前。大黄纹丝不动,连低沉的呜呜声也没有。“大黄,跟我走吧……”
大黄还是一动也不动,只有那两只幽幽的眼睛扑闪着幽幽的晶莹。“大嫂,给大黄盖间木屋,遮风挡雨了……”大嫂哽咽着点点头。“放心去吧,大黄我来管。”不知何时,妻子到了背后,“大黄是孤命,我晓得。”
“你……”刹那之间,苏秦不知如何应对了。孤命?妻子分明在说自己。可是苏秦又能如何?她是自己的妻子,可她与自己却又如此陌生而格格不入,几次冲动都被她那永远矜持守礼的端庄消融得无影无踪。妻子,那是一个多么温馨喷香的向往,可在自己这里如何就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愣怔半日,苏秦对大嫂深深一躬道:“大嫂,拜托了。”
大嫂依旧哽咽着不断点头。“放心去吧,只怕是我要侍奉大嫂了。”妻子出奇的平静,脸上带着罕见的微笑。猛然,大嫂放声大哭,捶胸顿足,泪如雨下,跌坐在茅草枯黄的墓前。
三日后,苏秦满腹惆怅地离开了洛阳,没有衣锦荣归带来的奋然,也没有阖家团聚的喜悦。刚毅明智的老父亲去了,忠勇灵慧的大黄活活为老主人殉葬了,辛劳半生的大哥变疯癫了,风风火火明明朗朗的大嫂骤然萎缩了,木讷柔韧的妻子变得更为生疏而遥远……洛阳故乡的这块土地,处处给苏秦留下了浓浓的忧戚,若非那两个生气勃勃的弟弟的一抹亮色,这块沉沦衰败的土地简直就要令人窒息了。
苏秦赶到大梁的时候,四公子正在焦灼地等待。他们给了苏秦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楚威王骤然病逝,太子芈槐即位了;屈原派快马密使送来一封密柬,请求迅速促成六国联军,迟则生变。苏秦当即与四公子议定:各回本国落实盟约军马,来春立即赶赴楚国,筹划对秦国发动第一次进攻。